第二章 追梦者1

1

1997年的自行车厂喷漆车间里,自行车骨架悬挂着排成一列,正等待着上漆。车间里又旧又脏,好像永远打扫不干净,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油漆味儿。

二十六岁的杜梅穿着工作服,正拿着漆壶给一个自行车架局部喷漆。她脸上虽戴着口罩却遮不住秀洁柔美的双眼。

有人吆喝她,杜梅,下班了!

杜梅答应一声,直起了腰。

下班前,杜梅感觉自己身上的油漆味儿太大,便先去厂里澡堂洗澡。她去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其他女工们都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拿着洗浴用具三三两两往外走了。

淋浴间里就她一个人。她用海鸥洗头膏打了一头泡沫,使劲揉着。用水冲净后,捏起一缕头发在鼻子下闻闻,她叹了口气,感觉这油漆味是洗不掉了。

洗完澡,杜梅骑着自行车出了厂。她向老城区骑着,看起来有些心急,然而眉眼间却充满愉悦,半干的长发随风飘着。她的自行车后座还焊着一个自制儿童座椅。

杜梅是1997年南都市系列杀人案的第二个被害人。

2

因为柳梦的一根头发,2010年晚春发生的“4·30”案和1997年深秋发生的“10·18”系列案件正式并案。那个岁月储藏箱里的所有信息,将被全部调出后仔细地加以对比,寻找那些曾被忽视的细节。陆行知去了分局档案库,准备调取当年的所有卷宗。档案库保管员看着手里的单子,眼神有些惊诧,都要?陆行知答,都要。又补了一句,拉个小车吧。

档案库里光线幽暗清冷,保管员拉着小车,领着陆行知走过一排排档案柜之间的通道,在一排档案柜前停下,查看了年份,说,九七年的,又指指右侧一排说,九八年的。陆行知望着架上一排排整齐摆放的卷宗,没想到还有自己再次打开它们的这一天。

卷宗摆满了分局小会议室的大桌子,陆行知和赵正明、老朱带着专案组警察们逐册整理,分门别类地摆置好。老朱忧心忡忡,一边忙乎一边连声叹气。陆行知说,老朱,老叹什么气?老朱顿了顿,好像在回想自己刚才的动作,说,我叹气了吗?我在想,这事跟不跟老杜说呢。陆行知说,想他了?老朱说,老战友了嘛。陆行知想想说,先不讲吧,让他在那边安心待着,等破了案再告诉他。赵正明没听明白,他不知道老杜是谁,也不敢问这个人是不是在十三年前的侦破中牺牲了。

法医老吕推着一车存放物证的纸箱,进门就问,物证摆哪儿?赵正明左右看看,有点儿发愁,合计了半天,准备去收拾一张桌子。老吕说,别忙,先堆墙角吧,还有几车呢。赵正明寻思着,再这样堆下去专案组就下不去脚了,便跟陆行知商量说,陆队,能不能让咱们用大会议室?陆行知和老朱对视一眼,笑了笑,好像听到了一个只有他们俩才懂的笑话。

一个穿灰色工服的年轻男孩也来找赵正明,问他,路由器摆哪儿?赵正明看着他脸生,问他是干吗的。男孩转过身,露出工服后背上的字“南江宽带”给他看,说,装宽带的。赵正明指着墙角说,那儿。男孩没走,继续问,出大案了?赵正明没好气地说,干你的活儿去。男孩又说,怎么才能当上刑警呢?比如说技侦,得考证儿吧?男孩态度认真,然而赵正明一脑门子事儿,没空做职业指导,指着房间另一头儿的陆行知说,问我们队长去!男孩看了一眼陆行知,没敢去,不好意思地笑笑,拿着路由器走开了。

当天晚上,案卷整理完毕,陆行知遣散了众人,独自开车驶出分局。他目的地明确,算准了时间,一路开到要找的地方——一个街边的馄饨摊。下了车他抬头一看,路边电线杆上有个监控摄像头正对着馄饨摊。道路两侧,停着几辆出租车,这儿是出租车司机们常来的一个饭点儿。陆行知要了一晚云吞面,找了张桌子坐下,边吃边等。看时间,人快来了。

不久,他听到身后传来声音,卫峥嵘跟摊主打了招呼。陆行知呼出一口气,轻轻放下筷子,端起碗走到卫峥嵘桌边坐下。卫峥嵘愣了一下,望着陆行知,脸上的微笑像浮上水面的鱼,一闪又下去了。两人面对面坐着,隔着温和而深厚的静默。两人都好像在等着相隔数年的时光悄悄流过,各自在心底思量着如何开口。

摊主给卫峥嵘端上一碗云吞面,打破了这份沉默。卫峥嵘看着陆行知说,好吃,我天天儿来。陆行知没接茬。卫峥嵘拿起筷子指了指陆行知的面说,接着吃,别凉了。

两人边吃,边互相观察。陆行知风卷残云般很快吃完了。卫峥嵘问他,有急事?陆行知说,不急……但你吃饭没有以前快了。卫峥嵘说,胃不好。

陆行知从衣兜里掏出一瓶二两装白酒和两个酒杯,显然是有备而来。他问卫峥嵘,喝两杯?卫峥嵘笑笑,伸手一挡陆行知拧瓶盖的手,说,早戒了。陆行知倒有一点意外。卫峥嵘说,有事说事吧。陆行知左右看一眼,摊儿上没几个人。他把声音放低说,局里想返聘几个有经验的老人,想不想发挥发挥余热?卫峥嵘看看陆行知,说,行知,你当了队长,也会绕弯子说话了。

十几年没见,陆行知确实有了变化。像老霍当初说的那样,摸爬滚打了十来年,皮也糙了肉也厚了,书生气不见了——其实不是磨没了,是内敛深藏,保存到内心妥当的地方去了。当了刑警队长,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出自己有书生气。这些年他跟罪犯斗心思,耍手段,学会了绕弯子说话,办案也越来越游刃有余起来了。卫峥嵘一眼就看出来,当年那个稚嫩年轻的刑警,现在已经是个成熟的老警察了。

陆行知笑笑说,行吧,就是想返聘你。卫峥嵘说,抱歉,当年脱了警服,我就没打算再穿。陆行知问他,前进路家具市场的案子你听说了吗?卫峥嵘点头,说,局里有你就行,省级专家,什么案子破不了。陆行知笑了,卫峥嵘知道省级专家的事儿,至少说明这些年他还关注过自己的情况。陆行知说,专家也是你带出来的,怎么样,再帮帮徒弟?卫峥嵘没说话,一口一口把面吃完,放下筷子说,行知,交个底吧,这案子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陆行知望着卫峥嵘的眼睛。他感觉卫峥嵘貌似波澜不惊,却在暗暗使力,好似在等待闪电之后的惊雷。

陆行知说,被害人身上发现了柳梦的头发。柳梦,你还记得吧。

卫峥嵘像个雕塑似的,半晌没动,然后他好似拿起个千斤重的东西一般慢慢拿起保温杯,旋开喝了一口热茶,又把保温杯放下,说,行知,我已经翻篇了,不能再来一遍了。对不住,这个事儿你得自己完成了。

陆行知观察着卫峥嵘,卫峥嵘脸上的表情如石刻般。两人沉默了半晌,陆行知点点头,放下一个电话号码,说理解,师傅,但我要给你打电话,你可别不接。

卫峥嵘目送陆行知离开后,伸手又要去拿保温杯,才发现手臂已经抖得拿不住了。

接下来的一整天,专案组将当年的卷宗分门别类,将重点嫌疑人和一般嫌疑人的资料一一择出。嫌疑人的资料分了两堆,重点嫌疑人没多少,有十来个,一般嫌疑人则有好几百。

分好了类,陆行知和霍局召集了专案组刑警们开会,开始分配任务。霍局先做誓师动员,点明了本案的严重程度、对将要在本市召开的世贸会的影响,以及领导希望尽快破案的态度等。他说着说着就有点儿激动,解开外套敞着怀说,凶手故意把柳梦的头发留在现场,用意很明显,这是在向我们警察挑衅示威。我们没说的,接招吧,旧案重开,并案调查!这个凶手,不能小瞧,十三……不,十二年前我们没抓着他,至少说明他是个聪明人,对我们的调查手段有一定了解,甚至很熟悉。我们只能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不放过任何线索,不忽视任何疑点。侦破不是个轻巧活儿,不能像电影小说里的神探似的,看看现场,三推五推就真相大白了。侦查是个苦功夫,有时候就是大海捞针,功夫下到了,针也捞得起来!他给咱们一根头发丝是不是,咱们就把头发丝后面这个混蛋玩意儿给牵出来!再聪明他不就一个脑子吗?咱们这么多大脑,加在一起斗得过电脑!特别是老陆这脑子……老霍说着说着有些火大。陆行知稍微按了按,说,霍局,我分配一下任务?霍局说,行,你分配!我消消气。他从兜里摸出个什么零食,撕开了丢到嘴里,坐下补充糖分。

陆行知说,既然并案调查,新案子的线索我们要继续跟进,旧案子的线索也要重新审视、排查。他指指桌子上两堆文件夹,说,这是当年调查过的所有嫌疑人,少的这堆儿是一类嫌疑人,有重大嫌疑,都是最终排除或不能完全排除的。多的这一堆是二类嫌疑人,是有一般嫌疑的,大部分最终都排除了。现在我们得从头筛一遍,凶手也许就在这两堆文件里。各区大队的支援很快就到,咱们要用最快的速度攻坚。他看了看赵正明那些年轻人,说,当年没有参与案件的新同志们,也许能提供新的眼光新的视角。他又望着老朱这些老人们,说,当年参与了案件的老同志们,也要时刻提醒自己,是不是可以用现在新的侦破手段复查当年的线索。好了,领任务吧。陆行知拿起嫌疑人资料,老朱首先走上前,伸手接过。两人相互点一点头,尽在不言中。

刑警队摩拳擦掌准备开战的这天早上,卫峥嵘的早饭吃得有些心不在焉。昨晚上陆行知给他丢了一颗炸弹,让他一晚上没回过神儿。胡海霞夹了一块他炒的鸡蛋,刚放进嘴里就吐了出来,说哟,怎么是甜的,你想害死我?卫峥嵘一怔,自己尝了一口,道歉说,把糖当成盐了,我再给你炒一份?胡海霞观察着卫峥嵘说,不用,昨晚上回来你就丢了魂似的,份子钱又涨了?卫峥嵘忙着编出一个合适的借口,一句三顿地说,没有……昨晚上……收了张假钱。说着他把糖炒的鸡蛋推给儿子。小卫不领情,把鸡蛋又推回去了,说,我不吃甜的,不能长胖。小卫身材结实,肌肉发达,比起一个高三学生更像个运动员。胡海霞瞪了儿子一眼,疑神疑鬼地说,你一个大小子嫌什么胖瘦?卫峥嵘吃完了,开始收拾碗筷。小卫正要伸筷子去夹盘子里最后一块肉,也被他收走了,急得直叫,爸,我还没吃完呢!你今天是怎么了?卫峥嵘笑笑,端着碗筷进了厨房,放进水池,才出了一口长气。

不仅如此,卫峥嵘白天出来拉活儿,开着车,心也不在路上。到地儿了,卫峥嵘收了钱,客人却没下车,说,找钱啊。卫峥嵘才反应过来,赶紧拿出钱夹,看了看,抱歉地跟客人赔笑,您刚给了我多少?

一天下来,卫峥嵘都神游天外,带的盒饭也没心思吃,想着柳梦那根头发,想着大案重开,陆行知他们在干什么。他还想着当年那些嫌疑人都有谁,这是把谁漏了?幸好他是老司机了,凭本能看着红绿灯,刹车换道,居然没出交通事故。

一直到了晚上,天刚黑他就去了馄饨摊儿。他一边吃一边留心着周围的吃客,希望能看见陆行知,然而陆行知没来。卫峥嵘又多坐了半小时也没等到人,最后怅然若失地开车走了。他本来要回家,路上却鬼使神差地一打方向盘,奔刑警队去了。这路他再熟不过,闭着眼睛都能开到。到了分局门口才反应过来,来了也不能进,只好把车在路边停了,熄了火,把座位往后掰了掰,盯着分局大门口。他知道这案子一启动,陆行知这个点儿看着下不了班。

陆行知这时正坐在专案组的办公室,看着面前摆着的两个物证袋。一个是1997年的,一个是2010年的。物证袋里装的是两支一模一样的铅笔,就是最通常的暗绿色花纹HB铅笔。不知道看了多长时间,陆行知揉揉眼睛,抬头发现只剩他一人了。

陆行知下了楼,背着挎包走到车前,正要打开车门,看到分局大门外,有车灯闪了闪。陆行知望过去,路边停着一辆出租车。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陆行知钻进卫峥嵘的车里,上来就问,想好了?又拿出手机说,我给霍局打个招呼,马上下返聘书。卫峥嵘说,别打了,案子我不参与。陆行知看看他说,那师傅你来……?卫峥嵘说,别叫师傅了,听着不顺耳,能不能叫老卫?陆行知忖了忖,痛快地答应了,行,老卫就老卫,反正我也老了。那老卫你来……?卫峥嵘说,就算是好奇吧,毕竟是一块心病,撂不下。我来是想问问有什么消息没有。陆行知说,我们刚刚开始重新排查当年的嫌疑人,工作量多大,你也知道。卫峥嵘低声说,抱歉,我帮不上忙。

陆行知瞟了一眼卫峥嵘,眼里露出些许狡黠,鱼要咬钩了拦也拦不住,不如再加块儿饵料。他从包里掏出个厚实的文件夹,打开来,一页页都是嫌疑人的照片和信息汇总,边看边说,这么多人,排查需要时间,有消息了我一准儿告诉你。

卫峥嵘的目光一粘上文件,好像就离不开了。陆行知把文件夹虚递过去,说,看看?说不定能看出什么新门道。卫峥嵘说,那……看看。虽然他嘴上犹豫着,手上没犹豫,伸过去接住了,抱着一页页翻看。卫峥嵘的手有点儿抖,陆行知都看在眼里,伸手过去,轻轻把文件夹合上了,说,今天就到这儿吧,你已经不穿警服了,给你看这个已经违反纪律了,有消息我给你打电话。

陆行知把文件夹拿走,装进包里下了车。卫峥嵘若有所失地看着他走回分局,笑了笑,陆行知这个欲擒故纵的把戏他明白,但自己情愿咬钩。

3

“柳梦案”走访调查进行到了1997年11月初,香港影视歌三栖明星黄家杰提供的赴宴人员名单上,还剩下两个人。其中一个的名字搞错了,警方问了同席的人,可谁也不认识,几经周折才找到。这老兄一叫就来,跟那些人不同,他不是文艺界人士,是个做生意的,也姓黄,进了警队挨个敬烟,一直敬到审讯室里。卫峥嵘一推,说这儿不准抽烟,便打开录音机问话。黄姓男子说,我那天晚上喝多了,早早就滚到桌子下面去了,怎么回到家都不知道的!卫峥嵘问,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会参加黄家杰的晚宴?黄姓男子说,我给了钱的呀!他从手边的提包里拿出一个花花绿绿的盒子,声明道,我是做生意的,想请黄家杰给我的产品做形象大使,咱是本家嘛,可还没谈就喝醉了!陆行知看清盒子上印着“脱发克星”字样,望了望中年男人微秃的头顶。卫峥嵘又问,你几点到的家?有证人没有?有,我老婆!黄姓男子又惋惜道,那个小妹好漂亮的,怎么就被害了!那一头大波浪,我还想请她一起做形象大使呢!陆行知一愣,打断他说,大波浪?柳梦是直发。说着陆行知拿出从柳梦家取的一张生活照给他看。“脱发克星”惊诧了,惊道,被害的是她?他又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心仪的“大波浪”还活着,忙问陆行知,你们有“大波浪”的电话吗?呼机也行!卫峥嵘不胜其烦,赶苍蝇似的挥挥手说,走走走,赶紧走!

名单上最后一个人是个歌手。陆行知联系上了,歌手晚上有演出,让他们去东柏林酒吧。路上,陆行知的呼机响了好几回,都是杨漫呼他。陆行知看看就放下了,没空回。他的呼机是杨漫送的汉显,字迹又大又清楚。卫峥嵘也看见了呼机上的内容,他把车开到一家叫江南岸的老饭馆前,停下说,下去吧。陆行知有点儿不好意思,说不行,工作没完成呢。卫峥嵘说,剩下一个我去问,估计也问不出个屁来。赶紧去,你已经迟到了。

陆行知犹豫了一下,谢过卫峥嵘,下车进了饭馆,直奔包间。包间里已经坐了三个人,杨漫和她爸妈——杨局长和鲁副局长。菜也已经点好,摆了一桌子。陆行知还没落座,先赔罪说,爸、妈,对不起,我有工作来晚了。杨局长看着有些官架子,沉着脸点了点头。鲁副局长脸色不快,话就有些不好听,说,你又不是公安部部长,能忙得表都顾不上看?陆行知低了头,一脸歉意地说,有案子,走不开。丈母娘说,不是才上几天班吗?现在这个阶段,也就是给领导端端茶倒倒水,抹抹桌子扫扫地的了,还能负责什么大事情?杨漫有点儿不满,但为了不破坏气氛忍着没说话。陆行知给老丈人倒上一杯酒,自己却端了茶,说,爸,我敬你一杯。杨局长说,你还是不喝?陆行知说,对,没学。杨局长说,还是要喝一点,不会喝酒人际交往打不开局面嘛。陆行知有些为难,只好勉强给自己倒了一杯。杨漫伸手夺去,说,咦,还有老丈人嫌女婿不喝酒的?他要是喝多了,你伺候啊?杨局长说,我这也是为了他的前途。杨漫把酒杯放得远远的,嫌弃地说,不喝不喝,咱们不学这个。

卫峥嵘到了东柏林酒吧,找了个服务生说要找王旭,那人往台上指了指。这家酒吧气质略土,灯光打得花花绿绿,台下散坐着一伙伙年轻男女,台上一名油头粉面的男歌手正在声情并茂地唱着《爱如潮水》。卫峥嵘看见架子上的一排洋酒,嗓子眼痒痒起来,掏钱要了一杯伏特加。这酒量不足一两,价格却远超出他的预期。为了面子,卫峥嵘只好忍痛付了钱,找了张桌子坐下,端起酒一饮而尽。味儿他不大习惯,像喝下去一口工业酒精。

唱完了,王旭要了杯热水,在卫峥嵘对面坐下,看见卫峥嵘面前的酒杯,说,你现在是上班时间吧。卫峥嵘掏出小录音机说,我现在是加班时间。他接着问,你10月18日晚上参加了黄家杰晚宴,是几点走的?王旭早有准备,说,我11点多走的,去赶红太阳酒吧的午夜场,有一屋子人给我证明。这时又有歌手上台表演,架子鼓先咚咚锵锵敲了起来,吵得很。卫峥嵘关掉录音机说,不成,得换个清净地方。王旭说,别,我等会儿还得上台呢。他顿了顿,又说,长话短说吧,我知道是谁干的。卫峥嵘一怔。

江南岸包间里,四人吃着饭,杨漫父母都没话,气氛有些压抑。杨漫剥了一个油焖大虾,随手放到陆行知面前的碟子里。陆行知敏感地看看岳父岳母,唯恐这个举动越了尊卑。果然岳母有意见,讥讽说,长这么大,没给我剥过虾。陆行知连忙把虾仁夹起来,往岳母碟子里放。杨漫说,也用不着我啊,家里都是阿姨给剥好不好?陆行知又夹了一个虾,笨手笨脚地剥壳,杨漫伸手夺过去,说,行了,你又不会,半小时剥一个,饿死人啊。杨母挑挑眉毛,问陆行知,你不是会做饭吗?陆行知恭敬地回答说,对,做饭我行,但从小家里没吃过虾,所以……杨母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吩咐说,你以后也学着点儿,漫漫从小不缺海鲜,跟着你可别吃苦。杨漫瞪了她妈一眼说,妈,你这什么思想境界,不吃海鲜就是吃苦?跟你的身份不符啊,陆行知做的饭比海鲜好吃多了!杨局长出声打破紧张气氛,平易近人地评论道,警察这个工作……辛苦啊。小陆,再锻炼两年,我给你换个单位。陆行知脸色变了变,赔笑着说,谢谢爸,不用了,我喜欢干刑警。杨母脸上露出不识抬举的神色,不容置疑地反驳道,怎么不用!这工作太危险,漫漫也需要人照顾。当初我们点头,就是觉得你家境虽然不好,还是有上进心的,又能干家务。你以为漫漫他爸会随便给人伸这个手?还不是想让漫漫生活好点……杨漫啪地将筷子拍在桌子上,把她妈的话截住了。杨漫也不抬头,看着面前的盘子,语气轻描淡写地说,你们要再说一句让陆行知难看的话,哪怕有一点点暗示,我们俩马上就走。包间里一时安静下来。

卫峥嵘和歌手王旭出了东柏林酒吧,上了卫峥嵘的车,关上车门,安静了些。卫峥嵘把小录音机放在仪表台上,举着黄家杰发来的人员名单给王旭看。王旭浏览了一遍,说,这名单是黄家杰那边给的吧。卫峥嵘说,对,你说的是谁?王旭说,他不在名单上。卫峥嵘有点儿恼火,黄家杰居然敢漏报?王旭又说,不是,他是黄家杰走了之后才来的,11点左右吧,黄家杰不知道。卫峥嵘问名字,王旭说,姚乐(lè),他管自己叫姚乐(yuè),真做作,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唱摇滚的,干脆加个滚,叫姚滚乐好了。卫峥嵘不知道怎么讲合适,干脆说,这个姓姚的跟柳梦认识吗?王旭脸上浮现出了鄙夷之色,说,何止认识啊,他一直苦追柳梦,可惜柳梦看不上他。这人整天脏兮兮的,头也不洗,衣服像是从要饭的身上抢的,谁会看上他?卫峥嵘说,说重点,他来了之后干什么了?王旭满脸不屑地说,喝呗,白吃白喝的机会他可不放过,先自己干了三杯,又到处碰杯。可谁跟他碰啊,嗓子要不要了?卫峥嵘再次打断他的发挥,他也留了个心眼,这种走访对象跟嫌疑人不对付,有时会借题发挥,能把一说成五。王旭接着说,后来他听说柳梦跟黄家杰走了,就摔了个杯子,醉醺醺地跑出去了。对了,他还一直骂骂咧咧的,一点教养都没有。卫峥嵘看看王旭,别有深意地问,你是不是挺烦他的?王旭咬咬嘴唇,幽怨地说,这人就是个混混、流氓,暴力得很。卫峥嵘看王旭一脸愤恨,猜出来了,他打过你?王旭脸色有点儿不自然,默认了,扒开头发给卫峥嵘看,他头上有道疤。卫峥嵘问,他为什么打你?不是为了柳梦吧。王旭摆摆头发,把疤挡住,说,不是,我对柳梦没兴趣。他唱摇滚的,老取笑我们唱流行的。嘁,就他写的那些破歌,驴叫似的,酒吧都没人请他唱,还总说要去北京呢。我气不过说了他两句……卫峥嵘把话题兜回来,说,你们这个……专业分歧先放放,那天晚上之后,你还见过他没有?王旭说,没有,昨天有个演出他也没来。

据王旭说,姚乐住在一个半地下招待所,很多落魄艺术家都委身在那儿。卫峥嵘到了这个艺术家的“摇篮”地,叫醒一个胖胖的女服务员,报了姚乐的名字。女服务员想了半天,卫峥嵘又提示,唱摇滚的,她才终于恍然想起,喝道,那个货!她带着卫峥嵘下到地下,穿过幽暗潮湿的过道,绕过随处悬挂的湿衣服,在一个房间门外停步。卫峥嵘向服务员比了个别出声的手势,示意她打开门锁。

服务员拿钥匙刚打开门,卫峥嵘一个箭步冲了进去。他借着墙上半窗透进来的光,看见房间里两张单人床,其中一张**躺着一位住客,蒙着被子,只露出油乎乎的长头发。听见响动,这人刚要起身,卫峥嵘冲上去把他按住,又掀了被子,反剪双手将他控制住了。卫峥嵘喝道,别动!是姚乐(lè)吗?住客喊道,我不是!哎你干什么你?卫峥嵘想起王旭的话,换了读音问,姚乐(yuè)?住客说,不是我!他不在!卫峥嵘把他提溜起来,是个长发男青年,挺瘦,看起来像是营养不良的样子。卫峥嵘问他,不在?你是谁?瘦子反问,你是谁?卫峥嵘说,我是警察!瘦子说,警察……查房用得着这么粗暴吗?卫峥嵘说,少废话,这是姚乐的房间,你怎么在这儿?瘦子不忿地说,这房是我掏的钱!卫峥嵘有点儿郁闷,问他,姚乐呢?瘦子说,好几天不见人了,吉他都带走了。卫峥嵘又问他跟姚乐什么关系,瘦子说,朋友。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熟。卫峥嵘又看了看他,问,你……也是唱摇滚的?瘦子好像受了侮辱,没好气地说,我是作家!

卫峥嵘打量了一下,房间里乱糟糟地像个狗窝。姚乐的床边堆着一些又脏又旧的衣物。卫峥嵘翻了翻,没什么收获。卫峥嵘问这瘦子,有姚乐照片吗?瘦子说,我留他照片干吗,他又不是我情人。卫峥嵘有点儿泄气。瘦子突然想起什么,拉开床头柜抽屉,在一堆垃圾里翻找,最后找出一张纸,递给卫峥嵘,说,这个就是他。

这张纸是一张自制印刷的小海报,海报上姚乐披头散发,抱着吉他愤怒地嘶吼着,标题是“大刀向资本家的头上砍去”。

卫峥嵘没找到姚乐,回队里查他,没想到“姚乐”这个名字也是后改的艺名。没办法,卫峥嵘找到陆行知让他去派出所找外来人口登记信息。

陆行知刚走,老吕找来了。老吕跟卫峥嵘说,有个爆炸新闻,卫峥嵘要是请自己吃饭就透露给他。卫峥嵘不理他,让他自己憋着爆炸去。老吕又说,白晓芙的事儿。看卫峥嵘要开骂,老吕忙说行,饭先欠着,压低声音说,白晓芙要离婚了。卫峥嵘一愣,问他怎么知道的。老吕说,我小姨子是法院的,白晓芙去了几回了。

知道了这个事儿,卫峥嵘在队里坐了会儿,抖了半小时腿,喝了两杯茶,但还是坐不住,鬼使神差开上车去了南大。他远远地在生化实验楼前停下车,才反应过来,自己心烧火燎地跑来,也不知道说什么。正犹豫着,他就看见白晓芙从楼门口出来了,接着看见一个男人骑着辆自行车迎着白晓芙而去,后座带着个小男孩,看起来有八九岁,背着小书包。男孩下了车,朝白晓芙跑过去。男人跟她连个招呼都没打,掉转车头就走,朝着卫峥嵘这边骑过来了。卫峥嵘也不知怎的,在座位上不由自主往下出溜了些,抬起手半挡着脸,有些没来由地心虚。只见这个男人从他车旁骑车走过,中等个头,人挺瘦,皮肤黝黑,目光无神,穿衣也不讲究,看起来应该是个工人。卫峥嵘叹了一口气,在车里呆坐了一阵,没有下车。

回到队里,陆行知已经查到了姚乐的资料,本名姚丰收,父母都是农民,老家离本市一百公里左右。卫峥嵘带上朱刑警和老杜连夜去了姚乐老家,直到早上才开车回来,车身上裹满泥浆,像刚从泥坑里开出来似的。卫峥嵘风尘仆仆,一看就是一夜没睡,眼睛都熬红了,火烧火燎的。朱刑警和老杜扑了个空,两个人也心气儿不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