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6 反证法2

赵铁民微微皱起眉:“他在做什么?”

“看他的样子,他也在跟踪监视。”

赵铁民顿时眼睛亮起来:“他跟踪监视骆闻?”

杨学军摇摇头:“不,他上了车后,把车开到了面馆的马路对面,一直在盯着面馆。其间那名叫朱慧如的女生每次出去送外卖,他就连忙下车,悄悄尾随,跟过去又跟回来,重复了很多遍。最后一次是在晚上接近10点,朱慧如送外卖快到一个小区门口时,这次他没有只在后面悄悄盯着,而是直接走到了朱慧如面前,跟她说了些什么,然后离开,上车回家了。”

赵铁民注视着面前的案件卷宗,沉默地思索了一会儿,随后拿起卷宗,翻到了关于朱慧如和郭羽的调查部分,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抿抿嘴道:“奇怪,照严良的行为看,他应该是在调查朱慧如吧?”

“没错,肯定是的,严老师都跟踪一晚上了,其间不断跟着她送外卖来回,一趟都不曾落下。”

“可是我看卷宗的调查记录,朱慧如不可能是凶手啊,证据非常坚实。”

杨学军同样道:“我昨晚回来后,也看了卷宗,确实朱慧如肯定和案子无关,该不会是严老师没看完卷宗吧?”

“不可能,”赵铁民摇了摇头,“他一向细心谨慎,既然他参与调查,那么整个卷宗的所有细节他一定早就倒背如流了。而且他这个人很懒。”

“很懒?”杨学军伸出舌头,一副惊讶的模样。

赵铁民笑道:“是啊,他很懒,以前他总是说把调查方向明确了再去做,因为他不想做无用功浪费时间。而且他只喜欢动脑,不喜欢做体力活,他以前当警察时,像蹲点、跟踪、抓捕这类活他从来没参与过。可他这次的举动就让我更想不通了,明明朱慧如不可能是凶手,他还费这么大力气跟踪了一晚上,他到底发现了什么?”

“直接找他问问不就行了吗?”

赵铁民瞥了他一眼:“他不肯说的事,逼他也没用。上回他就说等他调查清楚了才会告诉我。要不然我让你安排人跟踪他干什么?”

杨学军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那怎么办?”

赵铁民收起卷宗,拍了拍手,道:“算了,你继续派人跟踪他,了解他的动向吧。其他的嘛,破案也不能光靠他一个,我要是把宝都押到他一个人身上,还查什么案呢。我们现在还是要抓紧手头查指纹的工作,凶手给张兵一家发了威胁信,尽管现在他们一家有警察跟踪保护着,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我们必须赶紧把凶手找出来,才能彻底解除后患。这几天指纹查了多少人次了?”

“到昨天为止,已经搜集了五万三千多人次的指纹,一一比对后,没有找出凶手。”

“速度倒是还可以,就是怕……怕凶手这次又躲过去了。”赵铁民抿抿嘴。

“应该不会,这次按你的规划,我们将整块城西历次命案发生地辖区和附近辖区,按照社区为单位,一一比对成年男子的指纹,所有上门采集指纹时不在家的人都先登记下来,回头联系采集过来,做到不漏掉任何一套房子。这几天几乎所有片警和协警都出动了,细致程度比人口普查还高,还有两百多名有经验的刑警,专门负责采集回来的指纹的比对工作。我觉得这次凶手一定跑不掉。”

“现在流动人口多,就怕凶手看到警察入户上门采集指纹,事先搬家逃跑了。再或者凶手是跟人合租的,找个理由让同伴说房子里就住了他一个,我们调查也只是口头询问每户人家里有几个成年男子,不可能搜房子。”

杨学军低头无奈地道:“这种情况就没法控制了。”

赵铁民叹口气:“好吧,继续这样查,尽快把所有可能对象都比对一遍。”

51

林奇打开电脑上的播放器,电脑里发出一个声音:“明天一起吃午饭吧。”

严良坐在办公桌对面,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果然如此。”

林奇道:“严老师,您可真厉害,手机里还真找到了徐添丁的这句话。这句话并不是直接储存在手机的音频文件里,而是手机的微信里。案发当天的白天,徐添丁曾和一个女生聊微信,这句话是其中的一句。”

严良道:“这证明了我的猜测,在徐添丁死后,有人拿过他的手机,从手机的微信里找到了这句话,随后他播放这句话,并用他自己的手机录下来。在10点50分的时候,他拨打了张兵的电话,播放这句话,最后一声‘啊’是他叫的,由于只是一声‘啊’,张兵当然想不到,这个‘啊’并不是徐添丁发出的。对方这么做,是要让警察对案发时间的判断确定在10点50分。实际上,案发时间要更早。”

“如果徐添丁手机上没有这句话呢?”

严良道:“即便不是这句,微信里还有其他的话,对方同样可以录下来,给张兵打个电话。即便徐添丁手机里没有装微信,我想对方还会想出其他办法来伪造案发时间的。”

林奇依旧不解:“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对方很清楚,第二天警方发现尸体后,对死亡时间的判断,只能是一个大致的区间,不能精确到分钟。在死亡时间这个大致区间内,警方发现郭羽和朱慧如与死者相处了一段时间,自然会将他们列为重点可疑对象进行调查。只要把死亡时间精确到分钟,通过那个电话,让警察相信徐添丁的死亡时间是在10点50分,也就是郭羽和朱慧如离开后,那么这就能制造出他们俩的不在场证明了。”

“可是郭羽和朱慧如还有其他方面的证明。”

严良点头道:“那让我们来逐条推翻他们的非犯罪证明吧。首先,这个案子除了郭羽和朱慧如外,还有第三个人的协助,那个人的协助才是案件的关键,也是他帮助朱慧如和郭羽制造出了一系列的非犯罪证明。除了死亡时间这一点外,你提到的郭羽和朱慧如的不在场证明还有两点。一是凶手在徐添丁死后,留在现场花了很长时间在尸体上割血条,而此时,朱慧如和郭羽已经回家,并且郭羽在此期间去了便利店替朱慧如买纱布和药水。这个不在场证明的解释是,留在现场割血条的人,并不是朱慧如和郭羽,而是那第三个人。第二点,徐添丁的胃和食道内,留有一些蛋炒饭,似乎能够证实徐添丁是在他们离去后,吃蛋炒饭的过程中遇害的,因为当朱慧如还在时,徐添丁不会莫名其妙地一个人吃起蛋炒饭来。但是我注意到尸检报告中提到的一点,徐添丁吃得很撑。当晚徐添丁吃了很多烧烤,又喝了不少啤酒,他原本就很撑,为何还会吃下蛋炒饭?现在是夏天,人可不那么容易肚子饿。”

“那是……怎么回事?”林奇微皱着眉。

“关于这件事,我询问过市局的陈法医,我的猜测在他看来是可行的。徐添丁死时,并未吃过蛋炒饭,而是徐添丁死后,有人将蛋炒饭强行塞入了他的嘴里。那个做法非常恶心,远超过了一般人的心理承受力。把半盒饭强行塞入一个死人的嘴巴里,用手指一撮撮往喉咙里塞,随后再用细长的棍子一点点把饭往下捅,弄进胃里。就像做胃镜的办法。”

林奇咬了咬牙,他喉咙一阵发麻,感觉胃部正在**。

严良继续道:“这就是为什么尸检发现,徐添丁不光胃部有蛋炒饭,还有部分蛋炒饭停留在食道上,并未咽下去。一开始法医怀疑是徐添丁当时刚好呕吐的结果,但试想,他又不是傻子,为什么吃个蛋炒饭要吃得这么撑?所以,这根本就是有人在他死后,才把饭硬塞下去的。”

林奇想了想,道:“您说的倒是能够解释不在场证明的几项证据,可是还有其他的非犯罪证明呢?”

严良拿出本子,瞥了眼,道:“第二条,你说凶手为了引路人破坏现场,花费了数万元,郭羽和朱慧如并没有这么多钱,也不会这么聪明。你说得很对,因为这不是他们俩做的,这是第三个人做的。那个人不但有钱,而且非常聪明。几万元对那个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第三条,他们店里的那把水果刀是新的。那是因为这把刀是在事后第三个人给他们的。第四条,他们的口供没有缺陷。那是因为是第三个人教的,那个人很聪明,思维很严谨。第五条,张兵一家收到恐吓信时,朱慧如兄妹连同郭羽都有不在场证明。那是因为恐吓信也是第三个人送的。第六条,徐添丁案子发现的指纹和连环命案的相同,而朱慧如兄妹与郭羽的指纹经比对都与凶手不符。那是因为这指纹确实是第三个人留的,而他,也正是连环命案的凶手。所以,只要加上第三个人参与犯罪这一点,朱慧如和郭羽所有的非犯罪证明,都可以推翻了。”

林奇坐在位子上,显得有些瞠目结舌,经过严良的一段分析,似乎朱慧如和郭羽的所有非犯罪证明,顷刻间全部瓦解了。

可他想了一阵,觉得有点不对:“严老师,我个人感觉……这一切,好像都是您的猜测。”

严良很坦然地向后一躺,道:“没错,准确地说,是假设。我所说的一切,都是假设,因为现在我拿不出任何一条能证明我假设的实际证据。”

“我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徐添丁的案子非得是三个人联手干的,而不是那第三个人在郭羽和朱慧如离开后,才杀了徐添丁?为什么您这么坚信郭羽和朱慧如跟徐添丁的死有关?”

“不是有关,而是,杀死徐添丁的,并不是那第三个人,而正是郭羽和朱慧如!”严良很认真地看着他。

“为什么?”

“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因为那把水果刀。徐添丁的伤口和面馆的水果刀完全匹配,如果是第三个人杀了徐添丁,他用一把型号跟面馆里的一样的水果刀的概率,太低了。第二,如果真是那第三个人杀的徐添丁,那么,现在我也没必要坐在这儿,你也不用绞尽脑汁、愁眉苦脸,冥思苦想怎么破案了。”

林奇不解地问:“为什么?”

严良深吸一口气,抿抿嘴:“如果是那个人直接犯罪的,他根本不会留下任何证据,这案子,根本破不了。”

他瞧了林奇一眼,并未直接点破骆闻的名字,而是解释道:“那个人犯下连环命案后,专案组查了他三年,毫无所获,现场都处理得很干净。而徐添丁不是他杀的,他只是善后,替他们隐藏。因为朱慧如和郭羽在杀徐添丁时,留下了太多的线索,他没办法彻底清理干净,所以才需要用撒钱引路人破坏现场的办法。”

“如果照您这么说,那个人替郭羽和朱慧如善后,肯定是冒了巨大风险的。我当初调查郭羽和朱慧如的人际关系时,没注意到与他们关系密切的人中,有人有这种犯罪能力。”

严良沉默了片刻,道:“关于那个人跟朱慧如他们间的关系,我还不清楚。也许,他们之间确实不太熟。”

“不太熟的人会冒巨大风险,帮这样的忙吗?”

严良微微摇头,苦笑道:“这点也是我想不明白的。我同样想不明白的是,郭羽和朱慧如杀人后,那个人为什么会刚好出现在旁边。”

林奇道:“严老师,现在您想怎么做?虽然您的假设能够解释所有的问题,可是也没证据证明您说的一切就是当时的真实情况啊。没法证明人是朱慧如和郭羽杀的,也没法证明有你所说的第三个人的介入。”

严良承认道:“你说得很对,我给出的这组答案是方程的一组解,可是现在还不能证明是方程的唯一解。就像X的平方等于四,二是一个解,负二同样是一个解。我现在无法证明这组方程只有一组解。所以,我的假设,相对于整个方程组,只是一个充分条件,还不能反向证明是必要条件。”

林奇认真地看着他:“您对您的假设有几分把握?”

“十分把握,只不过,”严良笑了笑,“从办案的严谨性角度看,旁人也会觉得,我这些假设是纯粹瞎猜,为了解释而解释。”

林奇道:“既然您有这么大把握,那我马上找人把朱慧如和郭羽带回来审。”

严良马上制止他:“不,绝对不可以这样!”

“为什么?您不是说现在没办法证明?这案子没人证没物证,只剩口供了。如果能逼问出真相,那么不光第三个人能抓到,后续的其他定罪证据也都能浮出水面了。”

“带回局里审,是最后无可奈何的办法,轻易不要去用。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他们俩犯罪,逮捕令申请不下来,把他们带回来的唯一理由就是传唤,协助调查。可是如果传唤进来了,他们还不交代呢?那岂不是非常被动,以后就压根没办法再去调查他们了?这案子,没人证没物证,只剩嫌疑人的口供,我相信这一点不光我清楚,那个人也是再清楚不过了。他既然教了他们一套案发经过的口供,那么势必也教了他们面对警方问询的各种应对办法。只要朱慧如和郭羽口风紧,我们压根拿他们没办法。”

“那您说应该怎么办?”

严良挺起身体道:“二十四小时监听朱慧如和郭羽的手机通话,并且监视他们手机上的所有信息往来。不过——这点我相信他想得也会同样周到。那个人的思维绝不输于我,我能想到的,他没道理想不到。我不知道能否找出对方的疏忽。如果你有空的话,今天和我一起去见见朱慧如和郭羽吧,我不是警察,没有强制要求他们谈话的权力。我想试探一下,那个人到底教了他们俩多少本事!”

他的目光转向了窗外,看得很远很远。

52

下午2点,天气很热,路面温度足够煎熟荷包蛋,街上行人寥寥,面馆里自然也没有生意。

朱福来打着赤膊,躺在收银台后面的一张折叠躺椅上,吹着电风扇午睡。朱慧如倚在另一张藤椅里,玩着手机,打发下午枯燥的时间。

这时,严良和穿着短袖警服的林奇一起走进了面馆,朱慧如并未觉察。

林奇看了眼全神贯注玩手机的朱慧如,咳嗽一声,道:“这个……嗯,朱女士,又要打搅了。”

朱慧如抬起头,看到他们,眉头微蹙。

朱福来也从睡梦中醒来,看到又是警察,连忙起身走上前,打量着他们俩,道:“警察同志,这次……还有什么事吗?”

林奇道:“是这样,还是关于上次那个案子的事,我们需要再问朱女士一些话。”

朱福来道:“我妹妹知道的不是都说了吗?还……还需要问什么?”

林奇正准备随便弄个理由打发了朱福来,按计划把朱慧如约出来。严良冷笑一声,抢在他前面道:“说得未必很彻底吧?”

朱福来脸色微变,朱慧如却不动声色地做出无奈状:“我已经把我知道的跟你们说了很多遍了啊。”

“嗯,先前你说得很好,”严良微笑道,“这次我们需要再向你了解一些模糊的地方。”

林奇不容对方拒绝,连忙补充了一句:“协助公安调查是公民的义务,还请配合一下。我们专门挑了下午这个时间点过来,因为现在你们店里很空,朱女士也有时间。天气这么热,我们大热天在外跑也很辛苦的,体谅一下我们的工作,麻烦朱女士跟我们走一趟吧。”

朱福来脸色大变:“去哪里?”

林奇盯着朱福来的眼睛,却对着朱慧如道:“我找了个旁边的咖啡馆,去那儿吹下空调,聊一会儿。”

朱福来脸上露出担忧神色,道:“不用去外面吧,就在这儿行不行?我把空调开了。”他连忙拿遥控器,开启墙壁上的空调。

林奇依旧盯着朱福来的举动,道:“不用麻烦了,我们还约了朱女士的那位朋友郭羽一起过来。”

朱福来还想说点什么,朱慧如却轻松地答应下来:“好吧,反正下午也没事,就去蹭下警察叔叔的咖啡。”她一跃而起,将手机塞进裤袋里,带头往外走。

林奇微张着嘴,惊讶地看着她一副坦然的样子,哪里有半点惧怕和紧张?严良笑了笑,拉了把林奇,示意他可以走了。

三人到了咖啡馆,林奇已经订了位子。坐下后,朱慧如道:“你们还需要问些什么?”

严良道:“不急,等郭羽一起来吧。”

“好吧。”朱慧如掏出手机,低头玩着。

林奇看了看她,又瞧瞧严良。严良嘴上挂着浅浅的微笑,打量着朱慧如,林奇也只好闭嘴没说话。

很快,郭羽来了,他额头上挂着新鲜的汗珠,瞧见他们俩,又突然发现他们对面还坐着朱慧如,顿时目光一闪,但连忙恢复正常,朝他们点头,道:“我来了。——咦,嗯……慧如,你也在?”

“嗯,是啊,警察叔叔还有些话问我。”

林奇伸手道:“请坐吧,实在抱歉,这么大热天还把你从单位约出来,实在不好意思。”

“哦,没关系,我请了半天假。”郭羽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和朱慧如坐到了同一侧。

“需要喝点什么,吃点什么,随便点。”林奇把菜单递过去。

“哦,谢谢,我喝杯饮料就可以了。”郭羽道。

很快,服务员把咖啡、果汁和点心都上齐了,郭羽很小口地喝饮料,朱慧如倒是一副轻松的样子吃着点心,喝着咖啡。

严良笑了笑,对两人道:“很抱歉打扰两位了。上一回你们对案件情况的描述,我们都已经看过,很感谢你们对警方工作的配合。这一次找你们,主要想问一个问题。案发的那一天晚上,你们在河边是不是见过一个背单肩包的男子?”

郭羽低着头啜吸着饮料,没有说话。

朱慧如微微鼓着嘴,想了一下,道:“背单肩包的男子?我没注意呀,况且事情过了这么久,就算见过,我也想不起来了。你呢,郭羽?”

“我……嗯,我也没什么印象。”郭羽天生一副老实人的面孔,即便是在撒谎,他给人的感觉也是在说实话。骆闻告诉过他,他这张面相,撒谎时根本不需要做出更逼真的表情,他面无表情就是最真实的效果了。

严良笑了笑,道:“也许我说出这个人的外貌,会让你们回忆出来。那个人四十多岁,更靠近五十岁,头发不长,斜挎着一个单肩包,而且,那个人几乎每天都斜挎着一个单肩包,他看上去很有钱,开一辆很好的越野车,是辆奥迪越野车,住在一个高档小区的房子里,房子装修却很简陋,他一个人住,家里墙上挂着一张三口之家的照片。还需要我描述更多吗?”

朱慧如和郭羽早被中年大叔反复叮嘱过,即便警方讲出了真相,也不要承认,因为这只是警方的猜测,他们没有任何证据。尽管案子刚发生后,警方来向两人调查时,他们都曾出现过几个瞬间的紧张表情,但那是因为他们对中年大叔说能替他们隐瞒过去并没有十足的信心。但过了这么久,警察从来没抓住过任何真实的证据来调查他们,他们已经彻底信赖了大叔的能力。经过几次直面警察的问询后,他们俩的心理素质提升了不少。或者说,已经习惯了坦然应对警方的问询。

所以,尽管严良把大叔的一切特征都描述出来了,他们俩心中充满了震惊,为大叔担心,也为他们自己担心,不过这一切,都还是没在表情上显露出来。

可是林奇听到严良对第三个人的描述,眼睛瞪大了。他只知道卷宗上记录的,被抓获的那个变态佬交代,当时看到的一个男子身上斜挎着一个单肩包。可是严良怎么知道那人在徐添丁被害的当晚,也背着单肩包?怎么知道那人四十多岁?怎么知道那人开好车,住好房子,连房屋的装修和摆设都知道?

此刻,他真急得恨不得马上把严良拉出去,先问清楚这些情况。

朱慧如脸上透出不解:“你在说谁?”

严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道:“我相信徐添丁的死更大可能是一场意外。两个人本质上都是善良的,都是很单纯的普通人,和周围大多数人一样,即便生活中遇到一些不尽如人意的事,或被羞辱,或被揩油,或被拍了下后脑勺,都会选择忍气吞声,而根本没想过要杀死那个人。可是如果原本是由某个意外导致的命案,他们俩最后却为了逃避应有的惩罚,而选择了撒谎,那么,整件事的性质就发生了彻底的改变。现在如果及时悔悟,即便会比一开始承受更多的惩罚,但那总比继续遮掩导致最后不可收拾的后果强。你们说,我说得对吗?”

朱慧如眼中流露出锐利的目光,盯着严良,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郭羽咳嗽一声,也看着他,轻声道:“警察同志,你的意思……好像是在怀疑我们?”

严良冷笑一声,道:“也许那个背斜挎包的人,在某些人眼中是好人,那是因为他们根本不了解他所犯下的事。他不是第一次犯罪了。不知你们有没有留意到新闻上的城西连环命案,凶手杀人后总是在死者嘴里插上一根香烟,然后留下一张‘请来抓我’的字条。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们,那个背斜挎包的人,就是那起连环命案的凶手,他至少已经杀死五个人了。他是个很危险的人物,如果替一个杀害五个人的残忍暴徒隐瞒信息,后果可以想象。如果我没有掌握足够的证据,根本就不会对你们说下这番话!”他目光一亮,扫视了两人一眼,同时,手指敲击了一下桌面,尽管敲得很轻,但这声音却传入了每个人的心底。

郭羽捧过饮料,吸了一口,道:“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朱慧如同样拿起饮料喝了口,冷哼道:“我也无法理解,我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严良有些尴尬地愣在那儿,过了半晌,他才抿抿嘴,干笑了笑:“很好。既然你们没见过那个背斜挎包的人,那么今天的情况了解就到此为止吧。打扰两位实在抱歉得很。”

朱慧如有些意外道:“我们可以走了吗?”

严良点点头:“可以走了。”

“哦,那好吧。”朱慧如刚站起身,又坐下,道,“这个咖啡挺好喝的,我把这杯喝完。嗯,对了,今天这一次,是……我们买单还是?”

林奇道:“当然是我买单。”

朱慧如犹豫地看着桌子,道:“嗯……你们点的这几样点心,你们俩怎么都不吃?”

严良笑了笑,道:“天气太热了,没胃口,吃不下。”

“那太好了——哦,我的意思是,我吃得下,如果你们不吃,我就打包带走了,挺好吃的。”

“当然,当然。”林奇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仿佛见到了一名外星人,他做警察这么多年,找过无数人问询了解情况,第一次看到被调查人请求把警察点的东西打包带走的。

等两人走后,林奇才从刚刚的惊讶中回过神来,道:“这两人怎么看都没有嫌疑啊。”

“他们今天的表现足够打满分。”严良抿抿嘴,道,“那是因为那个人教得好。今天我也知道了那个人教他们的应对技巧了,你看,我都说得这么直白了,这两人依旧面不改色,如果现在就把他们贸然带回局里审,能有什么收获?他们闯过了局里这一关,以后再尖锐的提问都难不倒他们了。”

“可是,我觉得他们俩是清白的呀。”林奇道,“如果说可疑,我倒觉得朱福来更可疑,他好像总是心事重重,看见我们来就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

“他和案子无关,他不可能。”严良很明确地说。

“为什么?朱慧如和郭羽这么淡定,您一直认为是他们俩杀的人,而朱福来表现得看着挺心虚的样子。”

严良道:“还记得你去面馆问水果刀的事吗?朱福来居然说没见过,后来反而是朱慧如很直接地把水果刀找出来给你看。显然两人的行为是不一致的,两人的信息并未沟通好。朱慧如显然是想用新的水果刀证明自己的清白。而朱福来,我猜测他或许感觉到一些什么,不过他居然在水果刀这个小问题上遮掩,显然太不聪明,和案子无关。”

林奇严肃地看着他,道:“您刚才说的凶手的特征,为什么这么鲜明?就好像……您见过凶手,甚至……您还去过凶手家。”

严良笑了笑:“我只是猜测。”

林奇追问道:“那您猜测凶手四十多岁,有豪车,住高档小区,房子装修简单,墙上挂有照片的根据是什么?”

严良道:“是我胡诌的,想让郭羽和朱慧如心理承压而已。我说了,现在一切都是我的假设,等我找到足够的证据,我会向你说明一切的。”

林奇将信将疑地皱起眉。

53

晚上6点多,太阳虽已落山,天空依然大亮。

骆闻斜背着单肩包,背负双手,微微弓着背,沿着河边慢吞吞地向前走。

他一直在留意警察的举动,这几天从周围人口中得知,城西各个辖区的警察都在上门采集指纹,这次规模很大,动员的警力据说也是最多的一次,很细致地一户户上门采集,不漏过任何一个。不过似乎速度并没他预想中的快,至少他所在的小区还没警察来过。

这也难怪,整个城西几十万人口,非常庞大的规模。警察不光需要采集人员指纹,拿回去后还要对每个指纹进行比对,工作量超乎想象。人口普查时,政府派出的是辖区内的各种工作人员,所以才能在短短几天时间内把人口普查做完。而采集指纹这项工作显然是不能安排普通工作人员做的,必须是警察。而警察的数量相对就有限多了。

骆闻抬起头,望了眼远处,面无表情地自语一句:“如果有心躲避警察采集指纹,也不是难事。”他抿抿嘴,继续向前走。

今天严良约了自己在河边公园见面,看来这家伙还不死心,盯牢自己了。不过骆闻一点都不紧张,他很清楚一点,所有的牌都握在自己手里,严良手里压根没牌,即便自己手中的个别几张牌被他猜对了,他也没法判断自己下一张会出什么。

这是一场稳赢的局,严良做再多的事,到头来也不过是徒劳。

不过他又转念一想,即便严良赢不了自己,可是这场赌局最后的赢家一定会是自己吗?他叹息一声,苦笑着摇摇头。

也许这场赌局从一开始,就是自己在和自己玩吧?

结局到底是什么?他这个布局的人也不知道。

他继续按着自己习惯性的慢步伐往前走。一个大概刚下班的姑娘从他身旁经过,姑娘脖子上戴着一根白金项链,中间挂着一颗蓝宝石做的椭圆吊坠。

他突然停住了脚步,愣了一下,心境瞬间被牵到了八年前。

那是他在北京待的最后一个星期的某天晚上,他不记得具体几月几日了,因为当时的他压根想不到这就是他和妻子的最后一次对话。可是他和女儿的最后一次对话是在什么时候,说了些什么呢?他完全记不起来了。

“饭吃过了吧?”他拿起电话,拨到家中。

“都9点了,当然吃过了。你刚吃完饭吧?”妻子道。

“嗯,刚吃完。”骆闻笑了笑。

“你要不是吃完饭没事干,哪儿会记得给家里打电话。”妻子抱怨着。

骆闻笑道:“事情多嘛,没办法。”

“这可不是理由,”妻子戳破他的谎言,“这两个月你一共给家里打过几个电话?不可能天天都这么忙吧?你心里就没想到我们。”

骆闻连忙道歉:“好,我会注意,我一定注意,我以后一定改。”

妻子嗤笑一声:“你认错每次都很积极。”

“那是应该的,虚心接受组织批评嘛。”

“哼!我跟你说,女儿生病了。”

“生什么病了?”

“感冒了,还发热。”

“去医院看过了吗?”

“晚上开始发热的,吃了退热药,好些了,明天我请假带她去医院。”

“哦,那好的。”骆闻想了想,叮嘱道,“最好就配点药,不要打抗生素,长期打抗生素免疫系统……”

还没等他说完,妻子就打断他:“知道啦,真啰唆,你的这些理论从孩子一生下来到现在,中间就没停过。”

骆闻尴尬地笑笑:“我这年纪,正稳步迈入更年期,难免话多,请多谅解。”

妻子嗤笑道:“对了,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你刚走时孩子还经常问,最近孩子都没提过你了。”

“这样啊……”骆闻心中泛起淡淡的一抹苦味,抿抿嘴,道,“下星期,具体哪天还没定,到时我再给你打电话。你可要多跟孩子聊聊我,免得她把我这个爸爸给忘记了。”

“你再不回来,她真要把你忘了。小狗这两个月也长很大了,说不定不认识你了,你要是一个人回家,小心被咬。”

“啊,知道啦,哈哈。”骆闻想到回家后的情景,心中又泛起一层暖意。

“那么,给孩子的礼物买好了吗?”

骆闻抱着歉意道:“还没有。嗯……我周末出去看看,对了,北京买东西去哪里好?王府井?”

“我又没去过北京,我怎么知道?你在北京都待了两个月了,就没出去过吗?”

“刚来北京时,大家一起去过长城,后来我一直待在宾馆,也没出去买过东西。”

妻子很了解骆闻这个人,像购物这种事永远指望不上他,只好道:“那你就去王府井吧。”

“给孩子买什么呢?”

妻子无奈道:“你临走时不是说给孩子和小狗都买零食嘛,除了零食外,你再看着挑几件玩具吧。”

“你要不要礼物?”

妻子知道骆闻在这方面就是个白痴,这还需要问吗?当然,她不会赌气说不要。因为她知道,如果她说不要,骆闻就会当真认为她不需要,真的不会买了。她果断道:“要,给我买条项链。”

“好的,那我去看看。”

那个周末,骆闻独自去了趟王府井,按照妻子的吩咐,给孩子和狗买了零食,又挑了几个娃娃,最后又买了条项链,也是蓝宝石的白金项链,和经过的这个姑娘脖子上戴着的很像。

可是,到了下个星期三晚上,他打不通家里的电话,妻子的手机也显示关机,他以为妻子带着女儿去外面玩了,手机没电,他并未在意。直到第二天飞回宁市后,他依旧拨不通家里的电话,妻子的手机还是关机,这时他才略微感觉不对劲。打开家门后,他发现家里空无一人,连家里的那条狗都不见了。那一刹那,他的职业本能告诉他,出事了。

54

骆闻唏嘘一声,思绪拉回到了当前。他抿抿嘴,提起精神,继续往河边公园处走去。

远远望过去,严良正站在当晚徐添丁所在的那个扭腰器上晃动着身体。他心中不禁又泛起那个疑虑,严良到底是为什么会怀疑到他的?

自从他感觉出严良开始怀疑他后,他不断这么问自己,同时把犯罪后的细节处理想过很多遍,始终不觉得哪里有漏洞。

也许是严良的一种感觉?可是他并不是个依靠感觉办案的人。即便是感觉,那也是看到某些细节才让他产生了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

但好在他知道,严良顶多只是感觉,没有真凭实据,否则也不会仅仅是反复试探了。

“这里还不错吧?”骆闻走上前,打了声招呼。

“是还不错。”严良停下身,伸了个懒腰,看着周围一些推着婴儿车,或是带着孩子散步玩耍的父母,道,“城西很适合居住,不过如果长期一个人住,即便环境再好,也未免有些无聊。”

“你该不会又打算为我介绍女同志吧?”

“哈哈,我还不至于这么多事,不过只要你愿意,我随时可以效劳。”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说吧,今天找我又是为了案子吧?”

“咦?你怎么知道?”严良稍微瞪大了眼睛,仿佛很惊讶。

骆闻道:“昨晚我叫了份外卖,面馆的朱慧如说她送外卖时遇到了你,你又说了很古怪的话,我想着大约是你在调查她。今天你站在这儿,离那边——”他指着发现尸体的树林,“听说尸体就是在那里发现的。”

“哦,朱慧如是怎么跟你说的?”

“她说她在小区门口时,遇到了我那位朋友,问她是不是我叫了外卖,说你已经找她好几次了解情况了。”

严良咳嗽一声,道:“没错,我确实很怀疑她——以及那个郭羽,昨天我跟踪了她,今天下午我和分局的一位刑警也专门找了他们俩。他们俩口风很紧,问不出什么,真麻烦。”

骆闻笑了笑:“你一向很严谨,相信你如此怀疑他们,他们总归有很多疑点。”

“没错,疑点很充分,他们俩一定是凶手。”

骆闻心里在说:如果真的疑点很充分你可以直接抓人啊。他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么你把他们俩带回去审问不就行了,需要我帮你些什么?我现在不是法医了,尽管知识没全忘光,恐怕也比不了公安里的专业法医了,而且我手上也没任何仪器,这些活都是靠仪器的。”

“我来找你只不过想求证一点,”他直盯着骆闻的眼睛,仿佛想把他看穿,“在一个人死后,有没有办法让死者吃下半盒蛋炒饭?而且是让蛋炒饭大部分进入胃里。”

这都被他发现了吗?

骆闻心中微微一惊,脸上不动声色,装作思考了几秒,道:“当然可以,塞下去。你知道大黄鱼吗?”

“是的,相当贵。野生的大黄鱼,大概要上千元一斤吧,以前我在单位,有年快过年时,副局长给了我两条,我带回家,我太太剖开后,发现每条鱼肚子里都有个铅锤,称了一下,一个铅锤四两重,把我惊呆了。”

“哈哈,那一定是送礼的人遇到黑心商人了。不过,死人也可以这样吗?”

“当然,只是对一具死尸这样做未免恶心点罢了。人的食道比较长,把饭塞下喉咙后,还需要弄根细长的棒子慢慢塞到胃里去,就像去医院做胃镜时,医生会把整个胃镜通过咽喉塞进肚子里。这还不够,如果为了效果更接近现实,塞下蛋炒饭时,需要托弄死者的下巴,让他把蛋炒饭咀嚼一下。这样子会很恶心的。”

“哦,那凶手的心理素质一定异常好吧,哈哈。”严良虽然在笑着,可是他的目光闪现着锐利的亮光。

“或许如此吧。”骆闻同样淡淡地笑了一下。

“对了,还有个问题想请教你。你应该看过媒体关于连环命案的报道,凶手每次杀人后,都往死者口中塞入一根利群烟,你认为凶手想表达什么意思?”

骆闻淡然笑道:“也许是凶手爱抽利群烟吧。”

“哈哈,是吗?如果凶手并不抽烟呢?”

骆闻摇摇头:“那我就不清楚了。这应该是你的专长,即便我还在单位时,工作也只是找出现场能够找到的信息,关于信息背后的意义,我不懂分析。”

严良点点头,道:“那好,今天又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在我的经验能力内,有什么能帮忙的尽管开口,不过现在的我,未必像以前那么专业了。”

“是吗?不过我瞧你依旧相当专业。没经验的法医一定想不出来你刚刚的答案。”

“呵呵,毕竟我干了几十年。”

“好的,那么今天就先谢过了,下回我请你吃饭。”

“我等你。”

严良道别后,转过身,向前走了几步,又转回身,笑道:“我觉得你那句话真的不错,无论什么理由的犯罪都是可耻的,这句话很激励人。”

骆闻朝他点点头。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骆闻心中不禁起了一丝寒意,同时,还有一种胆怯。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他在想着有生之年能否再见到妻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