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5 无解的方程组2

41

“林队,你好。”

敲门声响了两下,林奇抬头看去,门口站着一位四五十岁、戴着一副精致眼镜的中年男人。他的目光在那人脸上停留了一下,随即脸上写满了惊讶。

他分明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人时,对方说的第一句话:“我知道你们都不情愿来上这门课。从事实际刑侦工作的警察中,绝大部分人都认为犯罪逻辑学跟犯罪心理学、行为学一样,都是马后炮的工作,事后分析犯罪原因头头是道,可是在案件侦查中却毫无用处。你们都是这样想的吧?诚然,案子出现后,你们很擅长现场采证,实地走访,查看监控,并且用这些基本工作方法破了很多案子。犯罪逻辑学基本都是坐在办公室里思考,你们一定觉得是纸上谈兵。好吧,那是因为你们的对手太低端,根本用不着犯罪逻辑学。今天,我就用具体案例为大家证明,数学是其他一切学科的爸爸,逻辑推理是对付高端犯罪的利器。”

那还是在六七年前,林奇被单位推荐为先进工作者,和省内其他二十多名刑警一起,到省公安进修学校进行省厅专门安排的地方骨干刑警职业技能培训。他和其他刑警一样,做惯了实际调查工作,从心底里看不起公安大学里面那些纸上谈兵的老师。刑警们都很乐意学习现场勘查的课程,但对心理学、行为学这几门课兴趣寡然,感觉对实际工作没有任何帮助——除了严良的犯罪逻辑学。

严良课上讲解的案例,大部分都是他自己办案积累的现成素材,后来他们了解到,严良与其他老师不同,他不是专职的老师,他是这次省厅专门安排给他们上一轮课的。他本职是刑警,而且是省公安厅刑侦总队的副指导员,警衔很高。他在刑警界很早成名,一直参与各种大案要案,还多次被推荐到公安部参与部级点名大案的侦破工作,才四十多岁就成了省厅的刑侦专家。而他在课堂上讲解的案例,也让这些年轻的刑警大开眼界,通过严谨的逻辑推理,不但能大幅减少工作量,还能明确侦办工作的方向。

不过严良也承认,他这块逻辑推理工作只是过程,最后需要更具体实际的验证,这还是要依赖基层刑警的调查取证。但这并不妨碍这些年轻刑警对他的崇拜,即便时隔多年,林奇依旧一眼就认出了严良。

“严老师!怎么是你!”林奇脸上的惊讶转为激动,他霍然站起身,快步上前紧紧握住严良的手。

两人寒暄一阵后,严良道明了自己的来意:“今天来你这儿,其实是为了案子,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是警察了。”

对于严良五年前突然辞职,去了大学教书,林奇有所耳闻。省公安厅刑侦总队副指导员的岗位,在行政级别上也很高,大部分警察,奋斗一辈子还是最普通的基层民警,区区四十多岁就当上省厅刑侦总队里的领导,非常难得。

对于他的突然辞职,当时很多人都不理解,也包括林奇,只不过他并不知道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案子?您说。”

“赵铁民的案子,”严良道,“老赵跟我是多年的老朋友,而且这案子似乎颇有挑战性,引起了我的兴趣,所以——”

“所以您帮着破案。”林奇马上把他的话接了下去。

严良想了一下,顾虑到赵铁民的声誉,这样的说法不太妥当,他纠正道:“不,我说了,我已经不是警察了,按道理,我是不能接触案子的,尤其侦查阶段是警方的保密期。只是我个人对这么具有挑战性的案子很好奇,于是——”

林奇快速道:“我明白了,您是要我保密,不告诉别人您介入案子的调查,对吗?”

“嗯……”严良停顿一下,笑起来,“可以这么说吧。”

“不过……”林奇微微有点犹豫,“这案子是赵队负责的,不知道他那边——”

“我已经看过六起命案的全部卷宗了。”

林奇彻底放心,这么说来,赵铁民把卷宗都给严良看了,无疑是赵铁民请严良来协助的,那他这边自然也就没什么可以保留的了。当然,严良一个非警察介入案子的调查,这件事还得低调一些,因为这是违反警察办案规定的。

林奇道:“我这边有什么能帮助到您的吗?”

“我想着重调查徐添丁的命案。”

“查这个?”林奇道,“这案子是最后法医发现凶手留在一听啤酒上的指纹跟赵队案子的一致,才发现是同一个凶手干的。而且这案子的现场当时被群众破坏得很厉害,我觉得这案子没法成为抓到那个凶手的突破口。”

“不,”严良摇了摇头,“如果这起连环命案能找到突破口,那一定是在你这边。”

“为什么?”林奇不解。

“前五起命案的具体案情,基本大同小异,省厅和市局先后调拨了多批人马,多次成立专案组,查了三年却依旧没找到凶手的任何马脚。我不比那么多人更聪明,也不比那么多人更有本事,几千人次的专案组都调查不出结果,我去查也是一样。唯独这最后的一起案子,犯罪过程和手法与前面几起完全不一样,这才是机会。”

“可是……这起案子的现场被群众破坏得厉害,而前五起,我也看过卷宗,说是现场都保存得很完整。”

严良笑了一下:“现场保存得很完整,警察却没查到真正有价值、能实际威胁到凶手的线索。前五次的现场,相信都是凶手犯罪后自行处理的。而徐添丁的这一起案子,凶手想出了满地撒钱的办法,引群众来破坏现场。这是为什么?如果这一次,他能自己把现场处理得天衣无缝,何必用这个办法?这说明,这一次他的犯罪出现了意外,以他自己的能力已经无法处理好现场的一切,只能用这个办法,只能借他人的手,来破坏现场,破坏线索。既然凶手的这次犯罪并没按照他计划中的来,发生了意外,那么他一定会露出马脚。找出凶手这一次犯罪的失误,就是突破口!”

林奇连连点头:“对,您说得对。”

严良继续道:“我来找你,就是想了解关于徐添丁被害的更多线索。”

林奇道:“我知道的所有情况,还有我们所有的调查经过记录,都已经写进卷宗里了。”

“卷宗我已经看过,我看到里面有很多篇幅是你在调查朱福来、朱慧如兄妹,还有一个叫郭羽的年轻人,你甚至派了人跟踪过他们。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仅仅因为朱慧如是最后一个见过徐添丁的人吗?可是我又看到其实你们调查一开始,就找到了朱慧如和郭羽的不在场证明,按道理,应该把他们排除在外了。我想知道你自己对这起案件的看法,甚至是某些想法或感觉,因为我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主观的,并不写进卷宗里,但有时候,从这些东西中,也能琢磨出一些线索。”

林奇对严良的认真和仔细感到惊讶。大部分人看卷宗,只是看里面的线索,以及卷宗记录的调查工作是否出现纰漏、矛盾等。可是严良却注意到了他们一开始就有朱慧如的不在场证明,却接连反复调查她的经过。赵铁民看完卷宗时,对朱慧如等人丝毫不挂心,因为他认定朱慧如这几人绝没有凶手的本事。可是严良,在看到了朱慧如等人有多项证明其不是凶手的铁证后,却表现出对这件事很感兴趣的样子。

林奇点点头,道出了之所以反复调查朱慧如等人的详细隐情,因为他一开始调查时,就觉得朱慧如有几个瞬间的表情有点怪,感觉像是隐藏了什么,但又问不出所以然。后来在偶然调查凶器时,朱慧如和朱福来截然相反的回答,更像是没串通好的口供,像是共同隐瞒着一个秘密。

但说到最后,林奇还是叹口气,道:“不过这些事后证明都是我在瞎猜。确凿的证据表明我对他们几个的怀疑都是错觉。第一,他们有不在场证明;第二,他们店里的那把刀是新的,绝不是凶器,我还专门让人拿这三人的照片去附近商店问过,近期他们都没来新买过水果刀;第三,杀徐添丁的凶手跟连环命案的凶手是同一人,而他们三个的背景我查得很清楚,他们没能力犯下这些命案,而且三年前朱慧如兄妹并不在杭市;第四,他们三个都没钱,想不出也舍不得用几万元来引人破坏现场;第五,如果徐添丁真是他们杀的,在面对警察问询时,也许他们心理素质很好,可是从逻辑上,很难串通并伪造出没有破绽的口供;第六,昨天下午徐添丁的好友张兵家收到凶手的恐吓信,已经查明是凶手放的了,可是昨天下午他们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可以肯定信不是他们放的。总之,我事后总结反思过,他们有确凿的非犯罪证明,我却抱着主观想法一直调查他们,浪费了不少时间。唉,如果一开始我没走错这条路的话,可能会发现更多有价值的线索呢。现在已经过了案发前三天线索搜集的黄金期,恐怕再难有其他发现了。这次查案陷入困境,我有一定责任。”

严良很认真地听他讲完,并把要点都细心地记在了本子上。

显然,林奇认真反思过这次办案的经过,所以很有逻辑性地讲了六点他们三人的非犯罪证明。

严良思索着,之所以林奇当初面对诸多非犯罪证明,依然反复持续地调查他们三人,一定是因为他们在面对林奇的问询时,表现出了足够让林奇起疑的不自然表情和动作。不过林奇当时问询时,严良并不在旁边,所以他无法判断林奇对他们的怀疑中,先入为主的成分占了多少。

他知道有些警察,尤其是迷信“犯罪心理学”的警察,很爱在问询时仔细观察对方的言行举止,甚至据说调查对象在回答时,眼睛朝上朝下、朝左朝右看都有讲究,某些潜意识里不自觉的细微动作能表明对方是在回忆事实还是在撒谎伪造事实。

不过严良并不信任这一套,他本身就反感“犯罪心理学”,他认为问询时,调查对象回答的内容才是最重要的,要从逻辑上判断是否有漏洞。因为真正的高端犯罪中,凶手的心理素质会好到让人吃惊,他们会事先编造出口供,然后用这段口供把自己说服了,让自己相信这段口供的真实性。

这样一来,别说面对警察,就算面对最先进的测谎仪,他们也能像描述事实一样,把这段虚假口供表述出来。相反,有些人天性胆怯,面对警察时本能地会紧张,会害怕,这样一来,明明案子和他无关,但正因他的紧张表现,警察反而对他产生了高度怀疑。在没有正面接触的前提下,关于朱慧如三人的一切都是猜想而已。严良决定找机会接触他们一下。

42

星期六的傍晚,骆闻背着斜挎包,出现在面馆前,照例佯装无意地站在路边,看了一圈,没发现可疑的监视人员,随即步态自若地走进店里。

“嗯……老板,今天嘛,来碗片儿川。”骆闻看着墙上的菜单,又看了眼朱慧如,发现她脸上带着轻松的表情,遂放心了。

今天朱慧如并没有急着上去找他说话,而是直到面做好后,趁把面端给他的时机,低声道:“从昨天到现在,好像警察再没来过了,连最近常在附近做调查的片警也不见了。”

骆闻笑了一下,道:“那是因为他们彻底对你们解除怀疑了。”

“这次……真的……真的没问题了?”朱慧如脸上惊喜交加。

“嗯,放心吧,事情到此为止了。”

朱慧如开心地点了下头,回到后面继续忙活。

骆闻心中很清楚,这一回包括上次见到的那名目光犀利的警察在内,一定都放弃了对朱慧如的调查。

一方面是因为在昨天的恐吓信放出的时间段内,朱慧如和郭羽都有不在场证明;另一方面,他昨天见到严良时,听到他说赵铁民来处理这个小流氓的案子了,市局的专案组已经发现这次留在现场的指纹与前面的连环命案是相同的,那么朱慧如和郭羽更不可能是凶手了。

好吧,这次帮两个年轻人的事算是告一段落了,接下来依旧是看市局的专案组会怎么处理了。

他笑了一下,夹起一口面吃进嘴里,感觉肩膀上的负担瞬时少了下去,毕竟,帮人掩盖罪行真是件麻烦的事,而自己独立犯罪则轻松得多了。

这时,他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老板,来碗片儿川。”他本能地回头,顿时与严良四目相对。

严良也看到了他,眼睛微微一眯,随即笑逐颜开:“骆闻!怎么这么巧,昨天刚见了面,今天在这儿都能碰到你!”

骆闻道:“这句话应该我说才对,我住在这附近,经常来这条街上吃饭,怎么会这么巧,你也来这里吃饭?”

严良坐到了他对面,随口编个理由:“今天下午刚去了趟系里另一位老师的家,就在这旁边,出来肚子饿了,就到这里。嗯……你经常来这里吃饭吗?”

“是啊,”骆闻低头笑了笑,“你知道我一个人懒得下厨——其实也不太会下厨,所以总在外面解决。”

“来这家店吃得多吗?”

骆闻微微一迟疑,还是没有隐瞒:“挺多的。”

“那么,”严良把头凑近,低声道,“对这家店的主人,了解吗?”

骆闻稍微停顿了下,随即道:“面烧得不错,所以我经常吃。”

严良道:“不,我的意思是,我听说这家店的女店主朱慧如——我身后的那个小姑娘,是前些天那起小流氓被杀案中,最后一个见到被害人的人,好像警察也将她列为嫌疑人调查。”

骆闻心中顿时一惊,严良今天来到这家面馆,恐怕不能说是巧合了。他知道店主妹妹叫朱慧如,那么朱慧如这个名字,一定是警察告诉他的,今天他到这店里来,到底是想做什么?

对于其他警察,骆闻并不担心,他对警察工作的一切流程都了如指掌,知道自己的安排一定会让警察彻底放弃对朱慧如的调查。

可是严良……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心中虽想了许多,骆闻嘴上依旧没停顿地接口道:“真是这样吗?我不知道啊,不过我听过小流氓被杀案的一些事,听说很残忍,看着不像这小姑娘干的。”

“是吗?我也不太清楚具体情况,呵呵。”严良笑了一下,随后道,“不过今天碰巧遇到你,有个问题我可以回去交差了。”

“嗯,什么事?”

严良道:“赵铁民那家伙案子破不出,找我帮他一起想办法,我被他烦透了,只好答应下来。他说有个犯罪细节想不出凶手是怎么做到的,我本来就只懂数理逻辑,对犯罪的具体方法知之甚少,自然更想不出了。不过我觉得你一定知道。”

“是什么?”

“那起连环命案里,每一个被害人都是被人从背后用绳子勒死的。”

“这有什么,说明凶手体力好,也许身手好,从背后偷袭,对方无法反抗。”

严良摇头道:“不,勒死很正常,问题是,每个被害人除了被直接勒死外,身上都并无太多的明显伤痕,而且每个受害人的指甲内都找不到皮肤或衣服组织,说明凶手在勒死被害人时,双方并未发生直接的肢体冲突。而这几个被害人,都是刑释人员,以往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这样的几个人,却被人活活勒死,完全反抗不了,这很奇怪。”

骆闻点点头,道:“没错,即便从背后偷袭,要勒死一个人也并不容易,人都会剧烈反抗,很难不出现直接的肢体冲突。”

“问题是,几次犯罪中,凶手都是这样轻松地就把人勒死了。”

骆闻故作思考,过了片刻,道:“我想可能是凶手先从背后把人打昏,然后再把人勒死,等到被害人醒来时,也已处于濒死阶段,无力反抗了。”

“但凶手怎能每次都确保成功把人打昏呢?每个人的身体情况不同,抗击打能力也不同,有些人也许被木棒随便敲下头,直接就昏倒了,但也有些人即便遭受重击,也不会昏倒。并且尸检结果是,所有死者的颅骨都未遭受过撞击。”

骆闻心里思索着,他感觉今天严良的来意似乎不太寻常,他虽嘴上说对案子并不关心,可他今天亲自到店里问及朱慧如的事,恐怕……他真的已经介入调查了。

怎么样做到勒死一个人而对方不反抗,这个问题对骆闻这位经验丰富的法医而言,简直易如反掌,他闭着眼睛都能举出几种方法。如果他连对他来说本该很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出,是否会引起严良的怀疑?

他权衡了一下,怎么杀死那几个人的,这不是他设计这些命案的核心,告诉严良也无妨,如果说不知道,那么就明显和他自身能力严重不符了,尤其是在严良这个绝顶聪明的人面前,恐怕这样低级的隐瞒只会适得其反。

于是骆闻便道:“我记得有几个这样的案例,是我们宁市下面的一个县曾经出过的一起连环命案,当时负责办案的是现在省厅的高副厅长,那次情形与这次相似,被害人几乎没有反抗就被人杀死了,不过不是被勒死的,而是被刺死的,但大同小异。凶手用了高压电棒。凶手先用高压电棒直接将被害人电昏,随后将其勒死的话,即便被害人会醒来,那时也已经濒临死亡,无力反抗了。”

“原来有这样的方法。”严良吸了口气,“这点从尸检中能查证吗?”

骆闻道:“高压电棒的电流荷载会短时间内剧烈刺激人的神经中枢,使人昏迷。电流荷载是不会停留在体内的,事后无法通过验尸判断。但使用这个方法,肯定会在死者的皮肤上留下一点灼烧的痕迹,这个专业术语叫电击伤。不过电击伤和大部分的皮肤挫伤很像,如果没认识到这点,就会忽略过去。”

严良连连点头,又道:“可是还有一个地方很奇怪,如果凶手真用你说的这种方法,先把人电昏,再勒死,那么他为什么要勒死人,而不是直接用刀把人刺死呢?”

骆闻心中微微一愣,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不能告诉严良,否则以他的推理能力,恐怕会发现更多的细节。他笑了下,道:“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似乎很多谋杀案中,凶手杀人用的都不是特定的方法,有些人用刀,有些人用绳子,有些人用毒药,还有人直接用枪。我想也许凶手怕见血,所以觉得用绳子勒死人干净点吧。”

严良突然笑出声:“敢杀这么多人的凶手,我想他一定不怕见到血。”

骆闻只好道:“也许怕见血是心理洁癖。”

“是吗?”严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随后,他并没有继续聊案子,而是边吃着刚送上来的面条,边聊着以往的趣事。

吃完面后,两人来到外边,沿路走了一段,分手告别。

两人转过身时,各自都微微皱起了眉,只不过他们都看不到对方的表情。

43

与严良分手后,骆闻低着头往回走,来到河边小公园旁时,迎面看到郭羽正慢吞吞地走过来。

骆闻故意把头侧向另一边,装作不认识他,可是郭羽还是叫出了声:“先生!”

骆闻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神中有话要说,低声说了句:“过来吧,跟我保持距离。”说话间脚步不停,径直来到了公园的一个扭腰器上,趴在把手上晃动着腿,左手悄悄示意,让郭羽到旁边的一根单杠上锻炼。

郭羽身体瘦弱,但大叔这么说,他也只好勉强地做着不标准的引体向上。心里却在说:为什么不是大叔做引体向上,我去扭腰器上摆弄?

骆闻道:“有事找我吗?”

“不,也没什么事,只是……”他抿了下嘴,道,“我刚去面馆,朱慧如说警察没再来过,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我……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

骆闻微笑了一下,道:“没什么,不必感谢我,总之,我希望你们以后能忘掉这些事,也忘掉我,如过去一样,生活下去。”

“是,”郭羽抿抿嘴,奋力再做了个引体向上,道,“您帮了我们这么多,可是到现在,我们依然不知道您如何称呼,实在……实在很不应该。”

骆闻呵呵一笑:“我说过的,事情过去以后,我和你们并不认识,我们彼此是陌生人,知道吗?这对你们好,对我也好。如果你真想感谢我,就记住这一条吧。”

郭羽犹豫了一下,眼中微微泛红,停下引体向上,默然朝骆闻低下头致意,道:“我记住了。”他想了想,又道:“那么也许几年后,彻底风平浪静了,我们能光明正大地跟您做朋友吗?”

“为什么要跟我做朋友?”骆闻看了他一眼。

郭羽结巴着道:“因为……因为您的付出。”

“也没什么吧,”骆闻抬头望着小河,用低得只有他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了句,“帮你们也是帮我自己。”

“那么……可以做朋友吗?”郭羽忐忑地问。

骆闻没有回答,过了半晌,平淡地说了句:“接下来我还有很多事要忙。”

“哦。”郭羽满脸失望地低下头。

骆闻笑了下,看着他道:“你和朱慧如怎么样了?”

“什么……什么怎么样?”

骆闻笑意更深:“年轻人像你这么害羞的倒是少见得很。”

郭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我,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

“怎么?”骆闻有些奇怪,“经历这些事,你们还没有确定关系吗?”

“这个……”郭羽整张脸都红了,“我……我给不了她幸福的。”

“为什么这么说?”

“我……我现在工作一般,而且……我家里条件不好。”他很为难地说出了实情。

“不必这么在乎物质条件吧。我看得出,朱慧如明明对你是有感觉的。”

郭羽轻吐了一口气:“我会努力工作,争取过几年变得好一些。”

“那时再表白?”

“嗯……”

骆闻轻轻摇了摇头:“人不一定非得工作多好、赚多少钱才有资格追求幸福的。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给不了她幸福?她要的幸福仅仅是物质条件吗?男人总觉得要追求事业,而忽略家人,这真是一种自私透顶的表现。”

郭羽抬起头时,看到骆闻已经低着头慢慢离开了,他一直觉得大叔很神秘,很厉害,不过此刻,他突然有种感觉,这大叔似乎很可怜。

44

赵铁民穿着便服,径直走进严良的办公室,扫了眼旁边严良带的几个硕博学生,低声道:“我有话跟你说。”

严良站起身,领赵铁民到了旁边一间小会议室,关上门,道:“说吧。”

赵铁民皱着眉,打量了他几眼,道:“你找林奇问案子,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严良笑了一下,坐进椅子里,道:“你后悔让我介入调查了?”

赵铁民叹口气,收敛了表情,道:“你是知道原因的,你这样我会很为难。”

严良道:“你放心,我嘱托过他,我现在不是警察,所以我介入调查的事,不要告诉其他人。”

“这样啊。”赵铁民脸色稍有和缓,马上道,“抱歉,刚才我的态度不好。”

严良冷笑了一声,道:“我明白,你在你的位置上有你的立场。”

赵铁民咳嗽一声,做了个一切撇开的手势,道:“你有什么发现吗?”

“有一些,不过我还需要寻找证据加以核实我的猜想。”

赵铁民目光发亮,急问:“你发现了什么?”

严良双手交叉起来,摆出无可奉告的姿态:“目前我发现的只是猜想,在找到证据之前,我不会告诉你。”

“你!”赵铁民瞪起了眼,道,“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你怕你的猜想最后被验证是错的,没面子,所以你才要核实后再说?”

严良道:“大概就是这样吧。”

“什么叫大概!”赵铁民一脸的不满,他刚刚不过是想用激将法激他一下,谁知严良却老老实实承认就是因为怕猜错了没面子。以他对严良的了解,严良可不是这么容易服软的人啊。

严良微微一笑:“请给我一些时间寻找准确答案吧。赵大队长,这次的对手绝不是普通级别,你要有心理准备。”

赵铁民皱了皱眉,停顿了一下,道:“你需要核对哪些信息,交给我,我会派人给你提供你要的答案。”

“不,”严良摇摇头,“暂时我不需要找其他人帮我调查。当然,也许以后需要,我会再告诉你。”

赵铁民盯着严良瞧了半天,他知道严良的脾气,只好叹了口气,道:“你准备接下来怎么办?”

严良拿出一支笔,在黑板上画了起来:“截至目前,一共六起命案。其实也可以归结为两起命案:包括孙红运在内之前的五起命案,犯罪手法基本一样,警方采集到的线索也基本一样,可视为一起命案;徐添丁的这一起命案,所有犯罪手法与之前截然不同,可以设定为第二起命案。这一点,你没意见吧?”

“嗯,是的,可以这么说,六起案子可以归类成两起。”

“在我接下来表达我的观点之前,我需要先向你解释一个数学命题。你知道高阶代数方程吗?”

赵铁民稍微思考了一下,道:“平方?立方?”

严良摇摇头:“平方、立方都叫多次方程,数学上定义的高阶代数方程,是指五次方及以上的方程。”

“嗯,然后呢?”

“我相信你几十年前读高中,读大学时,一定没接触过高阶代数方程。”

“嗯……好像是没有。”

严良道:“无论高中还是大学,非数学系的学生,能接触到的最多是四次方,不会接触到五次方及以上的高阶代数方程。平方、立方、四次方的方程,都有现成的公式代入,能算出答案。而高阶代数方程,现代数学很早就证明了,高阶代数方程——无解。没有现成的公式可以直接求解。那么数学上该如何求解高阶代数方程呢?办法只有一个——代入法。你先估摸着假定某个数是方程的解,代入方程中运算,看看这个数是大了还是小了,如此反复多次,才能找到方程的解,或者,找到最接近方程解的答案。”

赵铁民疑惑道:“可是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破案也是同样的道理,大部分案子都很简单,就像四次方以内的方程,通过调查取证,把各种线索汇集到一起,按照固定的常规破案套路,就像代入公式,马上就能得出嫌疑人是谁。可是这次案子不同,凶手很高明,案发后留下的线索不足以推理出谁是嫌疑人。这就像我说的高阶代数方程,没有公式可套,用常规办法无法找到答案。”

赵铁民微眯着眼:“用常规办案手法找不出嫌疑人,那你的意思?”

严良用粉笔在黑板上快速地写下三个字——“代入法”。

赵铁民思索着道:“你是想先找出可疑对象,再把可疑对象放到案子中,假定是他犯罪,然后看看他是否符合案子中的凶手特征?”

严良点点头:“没错。这案子无法正向推理得出凶手,只能反过来,先确定凶手,然后再判断如果是他犯罪的话,一切是否解释得通。”

赵铁民立刻问:“那么你已经有嫌疑人的人选了?”

严良点点头。

赵铁民急忙道:“是谁?”

严良道:“我还不太确定,在我完全确定之前,我是不会告诉你的。这次案情的复杂程度,超过了我的想象。两起截然不同的命案,就像两个高阶代数方程组成的方程组,而需要求解的未知数,未必只有一个,也许……是三个。”他的目光投向了窗外遥远处,过了片刻,他接着道:“解方程的第一步,是明确方程组里究竟有几个未知数。然后再把几个数代入,判断是否就是要找的答案。我现在做的,正是判断方程组里一共有几个未知数。接下来,我会找出这几个未知数,把它们代入。最后,验算方程组是否成立,那时就需要你这边的调查取证工作了。”

“好吧。”赵铁民表情透着无奈,严良的脾气他很清楚,而且严良也不是他的下属,他没法强迫严良。如果换成他手下任何一个人,谈破案居然谈到了领导几十年没碰过的解方程,他早就上去掐死那人了。

赵铁民只好换了个话题:“你看过卷宗后,对凶手为什么给死者插根烟,以及在徐添丁案子里,凶手又为什么要在死者身上割血条,这几个问题有什么看法吗?”

严良道:“我说过了,这次的方程组,出题人太高明了,留下的函数非常多,无法直接解算得出答案,必须用代入法。而你的这几个问题,是解方程最后一步,验证方程组是否成立时要解决的。到了那一步,我相信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已经呼之欲出了。所以,现在这几个问题,不用着急。”

赵铁民皱着眉,强忍着拆掉数学系教学楼的冲动,听严良传播了一回数学思想,只好敷衍着道:“嗯……也许你这种很特别的破案思路,嗯……真的很特别,也不妨尝试啊。”

严良道:“现在,我有两个问题,需要你来核对。”

“你说。”

“孙红运的尸体还在市局吗?”

“在法医冰柜里,暂时还没火化。”

“请查验一下孙红运尸体的脖子等处,看看是否有类似灼烧留下的痕迹。”

“哦?为什么?”见严良不再宣教数学理论,赵铁民也瞬间恢复了好奇心。

严良道:“我找过骆闻,跟他说了案子,几名被害人都是被人用绳子勒死的,可是被害人与凶手间,似乎没发生直接的肢体冲突,我问他有几种办法能够实现。他列举了几种,其中一种办法就是先用高压电棒把人击晕,随后勒死,据说同类案子他们宁市前几年出现过。而高压电棒电人后,一定会留下触电形成的电击伤,所以需要重新检查孙红运的尸体。”

赵铁民点点头,道:“很好。骆闻这家伙到现在还这么专业啊。”

严良冷笑一声,目光瞥向窗外,幽幽地说了句:“他当然很专业。”

赵铁民道:“你的第二个问题呢?”

“我记得刑释人员释放时,都被要求登记地址和联系方式,尤其是重刑犯,以便当地社区和派出所监视对方是否走上正途?”

“对,是有这个规定。哦不……你说得也不对,不是监视刑释人员,而是社区和派出所会不定时地送上爱心和必要的帮助,让刑释人员早日融入社会,成为社会和谐大家庭的一分子。”

严良白了他一眼:“对着我,别用你那当官的口吻讲些冠冕堂皇的话。”

赵铁民尴尬道:“呃……好,就算你说的是对的。”

“那么我问你,哪里能查刑释人员的居住地、个人身份等信息?”

赵铁民撇撇嘴,道:“我们公安的内部网站上。”

“所有警察都能查到这块信息吗?”

赵铁民摇头道:“这块涉及人员隐私,当然不是随便哪个警察都能看的。监狱系统的人、政法委的人、派出所、刑侦队一般都有账号能查,嗯……另外嘛,地方公安的领导应该都有权限查的吧。”

“就是说很多警察都能看到这些信息?”

“当然了,每个辖区都要知道辖区内有哪些刑释人员,很多时候办案要重点留意有前科的人。对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严良看了他一眼,道:“你认为凶手的犯罪动机是什么?”

“法外制裁。”赵铁民很肯定地道,“包括孙红运那五起都是刑释人员,最后一起徐添丁虽没坐过牢,但派出所倒是进了很多趟,也差不多。”

严良道:“我不知道凶手真正的杀人动机,但我认为法外制裁的假设很牵强。好吧,暂时抛开犯罪动机。你认为,凶手杀了这么多刑释人员,他是怎么找到他们,知道他们是刑释人员的?”

赵铁民道:“几个被害的刑释人员都生活在城西,凶手也应该长期居住在城西一带,所以对这里的人员情况很了解,知道这些人是刑释人员。”

“我的问题是,他怎么知道?”

“这有什么困难的,一般哪户人家里有个刑释人员,附近住户肯定有所耳闻。”

严良摇摇头:“你太想当然了。”

赵铁民脸上流露出不悦,他都当上刑侦支队长了,手下直接管的就有几百人,除了严良外,还从没人会说他想当然。他皱眉道:“那你说呢?”

“事实上,一个人是很难知道附近区域内哪些人是刑释人员的。凶手总不会在路上找人问哪户人家坐过牢吧?给你一天时间,让你上街问,我相信你一个都问不出来,其他人都会把你当神经病看,并且牢牢记住你,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是凶手最不愿看到的情况。”

严良继续道:“想知道区域内有哪几个刑释人员,并且得到对方的具体体貌特征、住址,以便犯罪前的跟踪,是否只有查询公安内部网站这一个方法?”

赵铁民眼中寒光一闪,沉默了半晌,低声道:“你认为这案子是公安内部人犯的?”

“不一定是内部人,只是能登录内网查询的人。”

赵铁民转过身,闭上嘴没说话。严良的这个假设太可怕了,如果真是内部人干的,警察犯罪,杀害多人,即便案子告破,恐怕也要震动四方了。那时该如何处理,不是他赵铁民能够决定的事。

严良看出了他的顾虑,道:“你放心,这案子不会是警察干的。”

“可是你这么说……”

“我说了,现在我查到的一切,都处于假设阶段,我会很快找到最后的正确答案。总之你放心,这案子不会是警察干的。”严良很肯定地望着他,目光充满了坚毅。

45

当晚,赵铁民的办公室内,杨学军告诉他陈法医对孙红运的二次尸检结果,死者脖子处确有一处挫伤,看着很可能是电击伤。此外,更早的四名被害人的验尸照片上,也发现了脖子处有类似伤痕。可以判断出五名被害人确实是先遭受高压电棒袭击,随即被凶手勒死的事实。不过最后一名被害人徐添丁的身体上,找不到相似的伤痕。

赵铁民听完,点点头。杨学军准备离开,赵铁民思索了一下,叫住了他:“你去把这个结果告诉严老师。”

“好的。”杨学军应了声。

“另外……”赵铁民犹豫了一下,站起身,走到杨学军跟前,凑近道,“你偷偷安排人,跟踪严老师,记住,这件事不要让其他任何人知道。”

“这……”杨学军想了片刻,突然睁大了眼睛,“您是怀疑严老师是凶手,故意试探他?”

“试探个屁!”赵铁民撇撇嘴,冷哼一声,“你在想什么呢!严良怎么可能是凶手,给他一百个胆子他都不敢杀人。”

杨学军尴尬地低下头:“那……那为什么要跟踪严老师?”

赵铁民皱着眉道:“他说他已经查到了一些线索,还要继续核实,却不肯告诉我。我是让你派人跟着他,看他到底去了哪里,去见哪些人,尽可能偷偷把照片拍下来给我。我总觉得这家伙话里有话,对我隐瞒了什么。这件事一定要保密,不能让任何人,尤其是市局里的其他人知道,明白吗?”

杨学军很爽快地点头:“没问题。不过这严老师到底是什么人,你让他参与到案子里来,他不是警察,恐怕……不合适吧?”

赵铁民唏嘘一声,叹口气:“他原来是警察,刑警,最好的刑警,不过后来出事了。”赵铁民看着杨学军,这小子当刑警后一直跟着他,严良的事倒也没必要对他隐瞒,便道:“他以前是省公安厅刑侦专家组成员。”

赵铁民继续道:“严良过去是省厅刑侦总队的副指导员,也是省公安学院的特聘教授。省厅的多名领导过去还在地方上任职时,严良曾协助他们破过案,所以他们对严良格外推崇,破格将他评为专家。全省不少单位的刑侦骨干,也都听过严良的课。”

杨学军不解道:“那他现在怎么到浙大当了个数学老师?”

尽管严良现在是博导,属于大牌教授了,可是这毕竟意味着放弃了他付出过多年心血的事业。

“他栽在了一起案子上,”赵铁民望着窗外,缓缓地说起来,“大概五年前,我记得应该是10月份吧,城东有个新建小区,本该年初就交房的,但因房地产公司资金周转出了问题,老板携款潜逃被抓了,那小区就成了烂尾楼。后来区政府介入料理善后,安排一家国企收购了这家房地产公司。小区的主体结构在被收购之前就已完工了,剩下一些配套设施未建成而已。被收购后,过了大半年,到了10月份,房子正式交付。可是就在业主前来验房的当天,他们在天台上找到了一具烂得只剩骨头的尸体。根据法医尸检结果,这是具男尸,后脑颅骨有个大破洞,是被钝物直接敲死的,死了有三四个月。也就是说,他是在五六月份死的,由于过了一个夏天,尸体已经彻底腐败,只剩骨骼和少量硬化的皮肤了,尸体身上也没有可供辨别身份的证据和衣物。这还不算,根据当时的情况,小区顶楼通往天台处是用一扇铁门锁着的。铁门是铁栅栏的那种,钢条间距离很窄,只能伸过手臂,人无法穿过。而据房地产公司说,上半年房子烂尾的时候,天台就上了锁,做小区绿化等配套设施期间,铁门从没有打开过。而铁门的锁完好,没有任何被撬动过的痕迹。钥匙一直放在房地产公司的办公室抽屉里,由公司的一名女性主管保管,此人性格温和,而且刚怀孕不久,不可能有犯罪嫌疑。”

杨学军皱眉疑惑道:“这怎么可能?铁门完好,一直没开过,锁也没被撬过,钥匙保管得好好的,就连死者本人也上不去天台啊。”随即,他眼睛一亮道:“我知道了,凶手一定是用了某种机械装置,把死者尸体从建筑外弄到了天台上。”

赵铁民摇头道:“那个小区是电梯房,一共二十几层,机械没办法弄上去。”

赵铁民继续道:“区公安分局查了几天后,很快查明了死者的身份。6月份的时候,旁边一个老小区里的一位中年妇女向派出所报过一起失踪案,说她丈夫一个星期不见人,联系不上。根据这条线索,警方通过提取死者身上的DNA与妇女的儿子做对比,证明了死者就是那家失踪的男人。派出所民警通过妇女和她读高三的儿子,以及周围邻居、熟人了解到,这家人很穷,不过这男人却是个吃喝嫖赌俱全的家伙,经常几天几夜不回家,在外跟一些街边洗头房的女人乱搞,人际关系较为复杂。所以他老婆也是直到他失踪一个星期后,怎么都联系不上,才报了警。”

“可是案子已经过去三四个月了,死者是怎么上的天台也想不明白,所有物证都没有,这案子能怎么破?”杨学军道。

“正因为表面上看,天台是个封闭地点,任何人都进不去,死者怎么会出现在天台上更是个谜,所以这是一起典型的不可能犯罪。又因为发现死者的时间是小区验房当天,当时很多人在场,所以案子一时闹得很大,可是区公安分局查了很多天,依旧没有线索,于是省公安厅派了严良来办这案子。严良最擅长各种奇怪的案子,尤其是这类不可能犯罪。很快,他就知道了,凶手把死者弄上天台的方法是,直接用电钻把将铁门镶在地上和墙壁里的固定螺丝给转出来了,也就是把整个门卸下来了,随后凶手把死者弄上天台,最后离开天台时,凶手再把铁门的各个螺丝原位转回去。”

“原来是这个办法。”

赵铁民继续道:“随后,严良通过问询死者老婆,很快发现了对方口供中不合逻辑的地方,随即他又在他们家发现有个电钻,还没等他找出其他更多的证据给对方定罪,死者老婆就迫于压力,向警方投案自首了。据她说,她丈夫多年来一直在外吃喝嫖赌,回家后经常酗酒,一喝醉了就施以家庭暴力,一言不合,就动手暴打,不但打她,还打儿子。儿子6月份时正读高二,有个星期回家,说期末考试完后,要上暑期培训班,为明年的高考做准备,需要五百元。男人这几天赌钱输了,一听儿子要钱,就把气撒到儿子头上,骂他是败家子。老婆出言相劝,求他给儿子学费,可是他酒精上头,就开始辱骂母子俩,一分钱都不愿给。她实在忍无可忍,多年的积怨即将爆发。在第二天儿子去学校后,她趁男人不注意,拿起榔头把他敲死了。事后,她担心杀人暴露,就想着如何处理尸体。他们家没有车,她也不敢把尸体包起来打车跑到远处抛尸。她想到了隔壁那个停工的小区,平时都没有人在那儿,连个保安也没有。所以她当天半夜把男人的尸体搬到了旁边小区,拖到了天台上,希望几个月内都没人发现,那样将来尸体就辨认不出了。而她过了一个星期后,故意来派出所报失踪的假警,也骗过了儿子。此后她不时来派出所打听人找到没有,演得很像那么回事。对于男人的脾气性格,警方在对亲友和周围邻居的调查中也得到了证实,这家伙是个彻底的浑蛋。不过毕竟妇女杀了人,负责案子的警察虽然很同情她,但也只能依法办事,唯一能做的就是凑了些钱给她正在读高三的儿子,安慰他好好读书。对于这点,妇女很感激警方。”

赵铁民瞧了他一眼,道:“你没听出上面这段话有问题吗?”

杨学军尴尬地低下头:“有什么问题?”

“问题就在于,一个中年妇女,哪儿有力气把一个成年男子的尸体运到隔壁小区,而且还搬到了顶楼?好吧,就算她真有这么大力气,这可是一个没多少文化的中年妇女,当她把尸体搬到顶楼时,看到铁门关着,她会那么聪明想到把铁门的每个螺丝都转掉,把尸体弄到天台上去,再原模原样地把铁门装回去?通常的可能是,她直接把尸体扔在顶楼,而不是非要弄到天台上。”

“呃……那确实不合常理,”杨学军想了想,皱眉道,“难道是她儿子帮着一起搬尸体的?”

赵铁民点点头:“其实凶手不是她,而是她儿子。她被正式批捕后,过了半个月,她儿子来派出所投案自首,供出了他才是凶手,而他母亲,是给他顶罪的。案发的真实情况是,那天儿子回家要学费,男人喝醉了酒,辱骂母子俩,甚至动手打儿子。母亲为了护子,用身体挡住男人的拳头。而儿子从小见识父亲的家庭暴力,这一次见男子用皮带抽母亲,他实在忍不下去了,就拿起榔头,用尽力气往男子头上敲了下去。这一敲,他妈彻底吓呆了,可儿子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随后,儿子说他不孝,不能照顾母亲了,要去派出所自首。他正要走,母亲突然跪倒在他身后,说他是自己这些年忍受的唯一理由,她的所有心血都是盼望着儿子将来出人头地,如果他出事了,那么自己也没法再活下去了。所以,即便自首,也让她来,只要儿子以后能有个好将来。这儿子从小读书非常努力,虽然家庭条件差,可是他成绩一直很好,在重点高中里,一直排名前三,不出意外,肯定能上北大或清华。他是他母亲的全部精神寄托。他没有办法,他知道自己自首后,母亲生活的希望就破灭了,日子更没法过了,他为了保护母亲,只能想出两个人都不被抓的方法。他们家没有车,无法远距离抛尸,只能就近选择隔壁没有人的停工小区。趁着晚上,母子俩一起把尸体偷偷运过去,一直抬到了顶楼。当看到通往天台的铁门关着时,母亲本想直接把尸体扔在顶楼,儿子却觉得这样不安全,他是个聪明人,想着如果能把尸体运到天台,那样被发现的概率就小了。他观察着锁,发现上面沾满了灰尘,说明很久没人开过了。如果直接把锁砸了,那么巡查的人上来发现,就会到天台上查个究竟。所以他跑回家,拿了充电电钻,把铁门完好地整扇卸下后,把尸体搬到天台一个排烟管背后的小角落里,就算有人走上天台,也很难当场发现尸体。就这样,过了几个月,母子俩以为安全了,谁知尸体被发现,严良很快就直接怀疑到了他们身上。母亲为了保护儿子,告诉他,一定要好好读书,争取考好大学,她要为他顶罪。儿子当然不肯,但母亲以死威胁,儿子只能无奈答应。可是母亲被抓后,儿子每一天都在负罪感中难以自拔,终于,过了半个月,他忍不住了,到了派出所,跪在民警面前供述了他的犯罪事实。”

不过他转念一想,又道:“严老师当年以妇女为凶手结案,抓的不是真凶,那也只是一次失误啊,如果其他警察遇到这个案子,同样会认为妇女是凶手,谁也想不到死者的亲生儿子才是真凶,杀死父亲后,却一直没表现出异样。那只是严老师工作上的一次失误,顶多算是业务不够精熟,不需要承担责任吧。”

赵铁民重重地叹口气,道:“问题在于严良他办案,从来不会出错,他一早就知道了儿子才是凶手。”

“啊?”杨学军张大了嘴,“那是……严老师同情这家人的遭遇,不想抓他儿子吗?”

“光这样知情不报也就算了,问题在于,他给犯人造了伪证。”

“什么!”杨学军瞪大了眼睛。

“在儿子自首后,警方的其他同事核对原始卷宗时,意外发现严良其实很早就去学校拿了学生出勤登记。案发当晚是星期天,照理,星期天晚上是要夜自修的,学校登记的结果是,儿子当晚请假了,没有来夜自修,第二天早上也是迟到的。可是原始卷宗的记录里,学校提供的学生出勤记录却是他并没有请过假。这显然不是工作失误造成的,出现这种事,同事感到情况不单纯,连忙向上级汇报,上级立刻对此展开调查,最后发现原来是严良在做卷宗时修改了结果,还修改了学校开具的证明。并且,严良甚至还修改了妇女在公安局做的笔录,原始笔录和卷宗记载的一对比,马上就发现严良将妇女口供中几个有矛盾的地方逐项修改,使口供完美。当事警察为犯人造伪证,是重大风险事故。对此,省公安厅极其震惊。本来按照规定,严良会被严肃处理,甚至不排除判刑的可能。但后来省厅领导考虑到,犯罪家庭确有可怜之处,好在最后儿子自首,不影响案件结果,并且严良是出于同情,并不是为自己谋私利,加上他多年成绩显著,多次立功,还培养了一批刑侦工作的骨干人员,再三考虑后,对严良进行停职处理。随后,严良自动提交辞职报告,说他不适合警察工作,于是去了学校教书。”

杨学军紧闭着嘴,没有说话。

赵铁民继续道:“严良事后私下告诉过我,他很早就知道了儿子才是真凶,他看到母亲为儿子顶罪,又了解了很多关于他们家庭的情况,他基本上隐约已经猜到儿子是母亲的全部希望,母子间达成了母亲顶罪为儿子换取未来的约定。所以,他决定违背自己的职业要求,帮他们一把。尽管最后一切都是无用功,不过他说,他并不后悔当时的做法。”

赵铁民点头:“对,他的犯罪逻辑学实际应用非常有效,他是个最理性的人,同时,他也是个最感性的人。这次他介入案子的调查,是件好事,但我对他突然愿意介入案子还是觉得有几分奇怪,所以我让你跟踪他,我绝不希望看到他重蹈覆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杨学军咬着嘴唇,缓缓点头,道:“没问题,我一定牢牢盯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