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环州城北一百二十里,壶口关。

山势如壶,吞抱平川。关如壶口,塞谷而立。

箭楼上唐旗高挂,下摆悬垂。南城门的吊桥缓缓降下,桥头重重砸在护城沟的另一边。随着城头上一声吆喝,牵马的骑将带领着一百名唐军跨出城门,这队唐军身披战袍手持兵器,并数辆运载盔甲辎重的大车,缓缓走出城门。

这支唐军出城后并未远去,而是列队于城下,齐齐仰头上望。城头上,老将军王悔与副尉申屠笑并立在垛口之后,目送袍泽们远行。城下为首的骑将长叹一声,将长枪恨恨往地上一戳,回身发令道:“兄弟们听好,军令不可违,但军心不可欺。咱们不能就这样走了!大伙都把军器与铠甲卸下,留给城里剩下的兄弟们用!”

兵甲是士兵的第二条命,一副好衣甲兵刃在手,重金不易,战场上从来没有神佛护体,敌人一刀砍落,衣甲薄厚那就是生死之别。可军兵们却轰然答应,将所持兵刃整齐堆放在装运盔甲的大车旁边,再排成队列,望向城头。骑将用力抱拳,吼一声:“老将军保重!”

一百名军士扯开喉咙高喊着:“保重!保重!保重!”

喝喊声直冲云霄,振颤的檐下铁马都跟着鸣响起来。

老将军王悔与申屠笑肃然挺胸,叉手向城下还礼,目送众人转身南行,向环州方向而去。

一直到望不见那支队伍的认旗,王悔手捋胡须,就要下城,申屠笑却抢先一步挡在王悔身前,急声道:“老将军!事有蹊跷啊,这都是第五封火签了!那姓安的狼子野心,您要认真提防啊!”

王悔瞪了他一眼,沉声道:“这不过正常换防而已,你休得胡乱猜忌,扰乱军心!”

申屠笑神色一敛,向后退了半步,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俯首退开,而是坚定的挡在王悔身前,“末将敢问将军,若是正常换防,怎会只调出而无调入?将您麾下百战部曲抽调一空,这是何意?再敢问将军,壶口关守军编额八百人,而今十不存一,此时若有杂胡来犯,当如何应对?”

王悔转头望向城外,壶口关卡在两山之间,地形险要,是出塞的必经路之一,也是卢龙节度使辖下五处捉守要地之一,这几天随着大队兵马调出,城内的确是安静了许多。而只调出无调入这件事情,也是所有人都看在眼睛里的,方才在城下,就是奉调离开壶口关的那一队袍泽,实在放心不下,才不惜违背军规,将所用兵甲留给剩余兄弟,以备万一。

若说防守单薄,此刻的壶口关就如同一张棉纸,轻轻一指就能杵个窟窿。而更危险的并不是关防,而是军心。若军心犹在,纵然划地而守,亦敢为之;若军心不在,空有高墙床弩,只怕也是一鼓而散的结局。可就是这一张张的火签,调走的并非只是百战精锐,令余者的敢战之心,也跟着火签走了。申屠笑虽然只是个兵头将尾的副尉,但他说的并没错,王悔一辈子在沙场中打滚,亲手砍下的头颅摞起来比城门都高,他又岂能不知?

军令如山,先压住的是自己人。

又有谁乐意去打一场无援之战。

王悔远眺不语,申屠笑索性也大着胆子站定脚跟,目视他的面庞,绝不让开。

良久之后,王悔忽然抬起手臂,遥指远处道:“你看,援兵来了!”

申屠笑闻言一愣,忙扑上垛口手搭凉棚,向王悔所指处望去,只见大路尽头一个少年手提长枪,逆着阳光,缓步朝城门走来。

王悔喝道:“备马!我去迎接援兵!”

申屠笑看着他腾腾腾大步迈下城楼,愤然道:“那……那也算是援兵?他就一个人啊……他连匹马都没有!”

杨宁立在大道上,远远看着城门大开,一匹枣红马载着一位青袍白须老兵,四蹄张开尘土飞扬,独身直奔自己而来。

战马驰到杨宁身前,王悔勒住坐骑跃下马鞍,抱拳打问道:“少侠如何来此?”

面对陌生人发问,杨宁本能的心设提防,他想了想,还是如实答道:“哪有什么少侠,我是囚犯杨宁,发配环州!”话是实话,可他全无一般配犯常见的谄媚与畏惧,不但说话的语气生硬,两脚岔开站着,歪头看向王悔,身形如同一棵独自扎根在茫茫沙海中的红柳树。

王悔端详杨宁片刻,缓缓问道:“既是如此,敢问少侠从何处而来?”

“长安。你想做什么?直说吧。”

面对杨宁明显的敌意,王悔面色依然平静,却挺胸抬臂,工工整整的抱拳向杨宁行了一礼:“老朽有事相求于少侠,还请少侠慷慨相帮。”

杨宁轻笑一声,他见眼前这老兵身无铠甲、腰无丝绦,完全看不出是几级武官,说不定就是关内某个老军赌输了钱,要哄骗自己。传闻北地有种奸商,以拉人头入会作为手段骗人,依靠口口相传而销卖质次价高的货物,人称“传销”。杨宁心中暗自冷笑,心想也罢,反正自己此时身无分文,且顺着他说,看他如何演戏,大不了挺枪杀出去就是,他还能拦的住我?

想到这里,杨宁凝神点头,脸上做出一副豪迈表情来:“老前辈尽管开口,晚辈一定竭尽所能!”

王悔微微一愣,继而手捻胡须笑道:“少侠好胸襟、好仗义!此事非常简单,一会随我进城时,我便宣扬少侠你是天策府派来增援的先锋,少侠无需说话,万事有我回答应对。少侠你只需对我说的话点头,表示认同就好。咱们就大功告成了。”

“天……天策?”满心戒备而外表不动声色的杨宁,忽然间有些茫然,自己这些时日来,从被天策追杀到被天策相救,眼看都已在远离长安千里之外,居然还能与天策纠扯不清,不知道眼前这白发老军究竟要做什么。

王悔右手一翻,递过来一条腰带,腰带扣是一个铜铸张开血盆大口的虎头,虎口中上下四颗虎牙紧紧咬着一个徽记。这徽记的刻制手法粗犷凌厉,四周花纹中间一个篆行的天字,与杨宁在山寨之下、长安城内两次所见,天策府军旗上的徽记,完全一样。

王悔侧脸回望一下城头,低声道:“快系上它,这便是天策的信物。你配合我演一场戏,就是这么简单。”

接着王悔手牵战马,与杨宁并肩入城,一进城门便向围拢来的军兵们兴奋大声道:“援军来了!是从长安城来的天策府,是以一当百的陛下亲军!这就是天策的先锋杨兄弟!”

数十双眼睛齐齐射向杨宁,眼神从犹疑变为惊讶,再变为欣喜,众军兵们随着王悔步伐跟在身后,纷纷高举手臂欢呼起来:“威武!威武!老将军威武!天策府威武!”

杨宁紧闭双唇,不开口说话,眼神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这些人脸上洋溢出的开心是真实的,笑容也是发自内心的,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那这老军又是在骗谁?

好消息像长了翅膀飞上城头,引得城上守军纷纷俯身探看。登上城头,申屠笑引了一名身披粗麻外袍,斜背皮箱的青年人迎上来,王悔亲自为三人相互引荐,“这是天策府的先锋杨兄弟,这是我的骑将申屠笑,和军中医官刘国忠。”

申屠笑上前拉住杨宁的手臂,大声道:“杨兄弟你可来了!这次天策府派来多少军马?后面还有多少兄弟,我这就派人收拾住处、预备酒食!”

王悔连忙接过话头,笑道:“莫急,大军就在后面还有几天路程,先让杨兄弟歇息一晚,落落一路风尘嘛。”

刘国忠盯着杨宁看了一阵,忽然开口道:“把舌头吐出来。”

这般打招呼的方式令杨宁愕然,但他还是按刘国忠所说,张口吐出舌头。

刘国忠点点头道:“重毒初愈,阁下还是安心静养为好。”

此言出口,杨宁也是一愣,想不到小小边关,竟然有人如此精湛医术,片刻间就能判别自己的身体状态。但这句话说的略杀风景,令四人间的言谈冷场片刻,王悔抢先开口打破沉默,吩咐道:“国忠跟我走,申屠笑你带着杨兄弟在城上转转,熟悉一下城关守备,过会儿就回来一齐用饭!”

申屠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引导杨宁走上城楼,几个胆大不当值的老兵笑嘻嘻跟在后面陪着。

“壶口关在环州以北百二十里,卡在两山之间,是环州出草原的北路,若此关封闭,就要向西北多绕行一百六里,走雁门关。镇守此地的是老将王悔,也就是刚才亲自接你进关的人。”申屠笑立在城垛后,手指远方道:“关前一马平川,关后平川一马,此关乃是咽喉要地,一旦有失,环州便无险可守。所以,天策府这次能来多少人?”

杨宁一愣,回头看了看王悔远去的背影,没想到这看上去平凡的老军,竟然是身居一关之守的将军!他记着王悔的交代,只管听申屠笑讲述,对问题却闭口不答。

“关内原有守军八百,近来节度使府发火签频频征调,如今守城军士只剩九十人,天策府最好能早些赶过来。”

杨宁心中暗暗好笑,心道:“我只是陪那老人演一场戏,哄你们而已,我到那里去调天策兵给你用。”

申屠笑侧身盯着杨宁,盼他开口。许久之后见杨宁依旧不答,申屠笑皱眉道:“并非我等贪生怕死,而是军情实在紧急,日前暗哨来报,杂胡首领阿史那兄弟密谋作乱,正在拉拢各部族首领,四处征招人手。按他们所处位置来判断,一旦生事,壶口关首当其冲!”

杨宁依旧一言不发,信步走到起落城门的轮机边,随意拍了拍,转身走下城头。

城上诸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的愣了半晌,有个老兵大着胆子问道:“这是啥意思?不说话,拍轮机干啥?”

“也许意思是:有他们天策在,咱这固若金汤吧。”

“可这人自打进城门,一句话还都没说过呢?”

“或许人家是长安城里来的,看不起咱们这些守关的土兵呢!”

“哼,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他天策就能有三头六臂?别看他在咱们面前装神弄鬼,土兵怎么了,千骑奔突的杀阵他见过吗?”

箭楼内,刘国忠将缝合王悔腰间伤口的丝线打了个结,用小剪子剪断,转身到水盆前用皂角将手洗干净,再回身帮王悔把衣袍整理好。刘国忠走到窗前,将窗帘拉开,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里。

王悔长长吐了一口气,手撑膝盖站起身来,轻声问道:“如何?”

刘国忠一边收拾医用器物,将刀剪用烈酒擦过后放回箱内,边低声回道:“箭头上涂有乌头,因此伤口难以愈合,只能用针缝以做缓养之计,非二十天静养不可。”

王悔点点头,回道:“莫要与旁人说起,若是走漏消息,我……”

“您打断我的腿。”刘国忠面色平静的接过话头,将医箱挎在肩上,转过身拉开屋门迈步而去。

晚饭摆好,是炖好的一盆羊肋骨,和两盆葵菜、菘菜,以及军中日常食用的伴食腌菜。王悔落座后,手指那一盆羊肉道:“兄弟们都有么?”

厨子忙点头道:“将军放心,按老规矩,兄弟们都有肉吃。”

王悔点了点头,伸手抓起一张胡饼招呼道:“来来都吃!先下手的有肉,后下手的有汤!”

申屠笑啃着骨头,抬眼看了一下坐在对面大口吃肉的杨宁,咳嗽一声道:“杨兄弟年纪轻轻就入了天策,这个是……啊,大有前途啊,敢为现在是几品几级呢?”

杨宁侧了头,全神贯注与骨头上的肉丝搏斗,对申屠笑的问话毫无反应。申屠笑偷瞟了一眼右边大快朵颐的王悔,左脚却在桌下轻轻踢了一下坐在身边刘国忠。

刘国忠撕肉的两手微微停顿,瞟了一眼眼神热切的申屠笑,开口道:“按军规,拜见上官是要行礼的。”

王悔却瞪眼用筷子一敲碗身,怒道:“吃饭还堵不住嘴!”

申屠笑不敢看王悔,忙收声低头,埋了头大口扒饭。

入夜,月色隐在云中,微风推着檐角垂挂的铁马来回摇摆,两个写着唐字的大灯笼亮起,高悬在关头箭楼的檐下,数里之外都看的清清楚楚。值夜的军士强打精神依在木柱上,同伴打着哈欠敲动挂在腰间的木梆子。

申屠笑躺在**,心里对杨宁的疑心越来越重,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扭头看向另一张**的刘国忠,他双目紧闭,似是早已进入梦乡。

同样的月色下,十余名骑士纵马从草原深处冲出,一路奔腾趟过溪水、草甸,马蹄踏碎的草叶与扬起的尘土裹卷在一起,在风中起伏翻滚。

这队骑士远远停驻在壶口关北三里之外的地方,仰头凝视一阵城楼,互相低声耳语几句,议论一阵,调转马头疾驰而去。为首领队的骑士走在最后,他回望城头上的唐字灯笼,伸双手比划了一个拉弓射箭的动作,于臆想中一箭将灯笼射落,这才两脚一磕马腹,追向自己的队伍。

第二天一早,王悔上城巡查,要直到日近正午才回来,杨宁闲坐无事,在城墙上信步闲行。有军兵相向而过,都以敬重神色望向杨宁,还有人冲他站定行礼,这一切杨宁都是略略点头回应,依旧沉默不答。城墙上可以直接俯瞰演武场,那里申屠笑正手提一柄障刀,与几名老兵交手练习。

唐军所用之刀大体分为四类,横刀随身、陌刀突阵、仪刀礼仗、障刀双持。申屠笑手中这柄障刀,刀头几乎占到总长的一半,刀杆粗若鸡卵,远远看去至少也要三十斤重。这样一柄大刀平常人平端都要费力,在申屠笑手中用来,竟如同竹竿般轻松随意,运转间看似漫不经心,却将陪练老兵手里的盾牌砸的咣咣作响。

申屠笑一轮刀法施完,摇头道:“我说你们能不能精心点,拿出点力气来,我要是做了大将军,得天天打你们怠惰的板子。”

说话间,申屠笑眼角瞥见杨宁站在城头,转过身大声邀请道:“杨兄弟来啦,早听说天策府的枪术当世无敌,今日可否请赐教一二,也令我等开开眼界吧!”

这番当众邀约,顿时将人们的好胜心勾起来,周边人群纷纷怂恿道:“来吧,杨将军下场赐教一二!”

“是呀杨将军,这家伙在这里嚣张好一阵啦,没人能收拾的了他。”

“对!杨将军露上一手,也让他也知道知道天高地厚!”

演武场上的人群顿时群情汹涌,连坐在不远处手捧药书的刘国忠,也停下踩动铁碾槽切制药材的两脚,抬眼向这边看过来。

杨宁沉吟片刻,好胜心在胸中跃动几下,一仰头却看见王悔皱眉立在箭楼上,正目视着他。杨宁深吸一口气,故作淡然的转身而去。

他这般转身离开,演武场里众人却都是呆立无语,有人小声嘀咕道:“这个真是天策府的人吗?”

“是吧……。”

“那他是什么意思?不敢打?还是看不起咱们?”

杨宁走进箭楼,见王悔将披风解了搭在架子上,正在木盆里洗手,杨宁走近几步,立在他身边。王悔并不抬头,问道:“是有事想要问吗?”

杨宁两手抱胸冷然道:“我只是个配犯,你还要我帮你演戏多久?”

“等真正的援兵来到。”

杨宁愣了楞,心想这老将看来倒不是有意要害他,“那若是没有援兵呢?”

王悔拿起布巾擦脸,抄起清水将胡须抹了一把:“那就死在这里。”

这句话他说的平静淡然,将生死事情说的像是在安排午饭的场所,又像是在交代留宿小憩。

杨宁却动容道:“想死容易,你往前走几十步,头朝下从城墙上跳下去就行,可你何必拉着满城人命做垫背,何必让这些军兵去做必死之战!”

王悔转头,用看白痴的眼神,扫了杨宁一眼,又转过头去用牛角梳慢慢梳理自己的胡须:“当大头兵的,尤其是做边军,十有八九是这么个结局。怕死的人也来不到这里,真要想活着,躲到长安去享福好了。”

杨宁愣了愣,冷笑道:“九十个人守一座城,你是逞能还是发疯了?先撤下去,藏到安全地方,等援军来了再做打算嘛。”

“你说撤便撤么?置军法军令于何地?况且你脚下踩得这块地,是大唐的之土,我们是守土的唐军,我们能躲到哪里去?我躲开了,你来时路上那些村镇怎么办?那些大唐的百姓们躲到哪里去?你能把环州城给藏起来吗?”

杨宁一时被噎住,喘了两口气道:“可援军不至呢?援救不及,也不能退吗?”

“援军何时来援,是援军的事情,在这座城里坚守到底,是我的事情。没有军令,我寸步不能后移,别管是一百个杂胡冲上来,还是一万个杂胡冲上来,我只有抄起枪去捅穿他!”

“可是……”杨宁叹口气,缓缓道:“你不该要我帮你骗人。城下那些战士,你给了他们希望,让他们以为并未身陷绝境,可这希望是假的,是空的,当他们战死的时候,能闭得上眼睛吗?”

王悔将布巾放回架子上,扫视杨宁一眼,冷笑一声道:“年轻人,你想的太多了。若是你觉得这里不安全,我马上给你写过所文书,你现在就可以走,回环州城睡大觉去。”

杨宁怒道:“我才不怕死!我早就在死字上来回打了十几个滚!我是说,你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

王悔转过身子面朝杨宁,眉毛扬了扬,一字一顿道:“没有人白白送死,这里每个人的宿命、每一时刻的职责,就是守关,能多守一刻就是一刻,能多守一分就是一分。每个人只要在死之前,没让那些杂胡从身边走过去,就是好汉。”

杨宁暗想,王悔必定是个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的家伙,让别人充当好汉,自己却脚底抹油,这样的人,他之前所见太多了。杨宁两手抱胸冷笑,“我只是个配犯,我可不想送死”

王悔看他一眼,淡淡道:“这里没什么配犯,更没什么长官,只有在一个行军灶里用一个马勺吃饭的兄弟袍泽。你若走,随时可以。”

第二天一早,申屠笑兴致勃勃来找杨宁,满面欢喜道:“杨兄弟,库房里还有几套轻便的锁子甲,我带你去试试看,挑一套合身的。”

杨宁目视他片刻,还是点点头,抄起长枪起身随他出来。两人沿台阶下城,穿过演武场、马厩、水井房、左转走进仓房区的院墙。

随着申屠笑推开一人高的大门,映入杨宁眼前的,是一间四开六柱两人高的大库房,里面却空****并无一物。申屠笑大步走进库房,走至正中心位置,转过身面向杨宁,一阵冷笑,傲然拉出腰间障刀竖在手中。

“姓杨的,这里安静无人,只有你我两个,过过手,比试一下吧!”

原来这里根本没有什么锁子甲,而是申屠笑刻意准备下的一个私密比武场地,他想用手中障刀来量一量,眼前这个自称天策府先锋的家伙,到底是个什么货色!所以方才这句话后面,应该还有一句,被申屠笑强忍住没有说出来,那就是:是不是冒牌货,比过便知。

看着手擎障刀踌躇满志的申屠笑,杨宁眉梢跃动,傲慢无礼者当杀之!杨宁眼中凶光一现,左手横枪右手抄住枪根,随着他用力攥紧,嵌埋在枪杆上的那粒念珠硌入他掌心。杨宁的呼吸随着掌心传出的不适感,微微一滞,他略一犹豫,狠狠吐了口气,收枪转头就走。

他这一走,更坚定了申屠笑心中猜想,眼前这小子就是个骗子,敢冒充天策府先锋!这小子骗了老将军、骗了全城的袍泽!他根本不是什么胸有城府、深藏不露,他就是绣花枕头、不敢开声!

这样的人,留着何用?

申屠笑大吼一声,趟步赶上,他旋身舞刀,刀杆从腰上转过,车轮般旋起一片白光,横扫杨宁腰胯。杨宁蹬地跨越,同时长枪护背挡下这一刀,他转枪杆回身怒视申屠笑。

申屠笑冷笑连连,持刀跨前一步,杨宁深吸口气,心中暗道:“好!来,再向前走一步,我便枪挑了你!”

可没等申屠笑这一步走出,城头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锣声,那是报警信号,所有军兵抓起兵器奔向城头,有人从台阶跑上城墙,有人利用垂下的绳索爬上城头,有人抓住运货的吊钩**过空地落脚在城头,人们一齐扑向垛口。

申屠笑一愣,惊觉老将军一早外出,而自己为了设计试探杨宁擅自脱岗,城头上此时并无将官指挥!他狠狠往杨宁身前地上啐了一口,扔下他扛起障刀大步跑向城头。

城外百余步,立着一伙三十余人的马贼,这伙人所骑的马匹毛色杂驳,所用乘具也是粗糙,有些甚至没有马鞍,只用麻绳绑了毯子在马背上。马贼们布巾蒙面,身上穿着羊皮坎肩,后背的披风脏的看不出眼色,每个人都顶着一蓬乱糟糟的头发,腰间挎一把钢刀。从衣装与乘具上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一伙是在塞外混的颇惨淡,属于不入流的马贼,连大股的商队都不敢靠前,只能欺负一些独行的旅人,或者跟在大股马贼后面捡些便宜。

可就这样的无名鼠辈,不知道是喝多了酒还是睡蒙了头,今天居然敢在关前现身露面,大白天的堵在关前大路上耀武扬威。

申屠笑手按城垛,恶狠狠怒视着他们。

走在前面的马贼头子望了望城头,估算了一下床弩的射程,举手示意手下止步,这群马贼就这样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懒散站在床弩射程之外,喝水、闲聊、伸手在身上摸着虱子,全然不把城头上的朝廷军兵放在眼里。

这是一种轻蔑,更是一种挑衅。

“备马!点十个兄弟跟我出去,做点善事帮他们投胎!”申屠笑自信对付这样的马贼,十个骑兵足够了,一泡屎的功夫就能把他们都砍倒。

“申将军,王老将军严令不得出战。”

申屠笑猛然回头,圆睁双眼瞪过去。那应答的老兵被他眼神吓了一条,却紧紧抓着鼓槌,喃喃道:“昨天的军令,都不让出去。”

申屠笑从鼻孔里长出一口气,继续恶狠狠盯着那群马贼,若眼神是箭的话,那伙人怕是早被他射成了刺猬。

那为首的马贼又等了会,见城楼上唐军迟迟没有开门出战的迹象,胆子慢慢大起来,他甩开马镫轻轻一跃,站立在马鞍上解开裤子,对着城头方向撒了一泡热尿。这般行为在寻衅之外,更是对城头守军的侮辱之举。杨宁看在眼里也不由得紧皱眉头,右手紧握雪月枪枪杆,申屠笑方才在空库房里,火气就没来得及消散,眼下瞬时暴跳起来:“反啦!反啦!什么时候这种孙子辈的不入流马贼,都敢站到老子们面前撒尿了!给我带马!开门!老子自己去,我要把他撒尿的玩意儿割下来,塞回他嘴里去!”

掌鼓老兵也被气的脸色通红,却仍然拒绝道:“可是申屠副尉,王悔将军有令!”

申屠笑一把揪起他衣领,拎到自己面前吼道:“现在他不在,城头上我说了算!这帮贼孙子,他打的不是我得脸,这是在挑衅咱唐军!在羞辱咱整个壶口关的男人没血性!”

申屠笑虽然年青,却本不是这般暴躁易怒的性格,只是关口连日来被调签抽调精锐,导致局势日渐危机压力极大;他几番劝谏王悔不被采纳;连连邀斗杨宁又不被理睬,这几番憋屈无处发泄,今日又被那马贼引逗,这才汇成心头熊熊怒火,不出去砍几个人撒撒气,就能把天燎个窟窿。

旁边的老兵连忙过来,几个人拉胳臂抱腰的同时,口中连连劝慰,勉强才把申屠笑安慰下来。可就在这番功夫,城外马贼们作死又出新花样,为首马贼打个呼哨,又一匹马从远处跑来,马后面拖着一条长绳,长绳另一头拴着一个人的双手。这人一身货郎打扮,身上却没有褡裢与货筐,显然是被掠夺走了,他大步踉跄,跌跌撞撞的勉力跟在马后面跑。

杨宁暗叫一声不好,几步走到弩车边上,低声问道:“射的到吗?”

射手先回头看了一眼城头角旗,辨明风向,又手搭凉棚估算一番距离,再用弩机上的望山试着瞄准一番,摇头道:“太远了,就算能射到也没有准头。”

城外马贼头子将那货郎扯倒在自己马前,先揪起他头发,手起刀落削断,再一扬手,发丝随风散落地上。货郎吓得哇哇大叫,连声求饶,马贼们却越发得意,纷纷高举兵刃欢呼起来,仿佛做了件了不得的大成就。

紧接着,马贼头子举起刀背,在货郎左右肩膀上轮番拍打,意图让他叫的更大声,喊得更悲惨一些。猫戏鼠一般的,又玩了半盏茶的功夫,马贼头子终于将刀横在货郎咽喉间,面朝城头得意的一笑,一脚将货郎蹬出。货郎脖子从刀刃上抹过,立时被割的鲜血喷涌栽倒在地。

城头上众人再也忍耐不住,手指城下高声叫骂起来,射手扳动牙刀,弩箭应弦而出,却跌落在对方身前十余步远的地方。杨宁耳中听不到申屠笑的声音,回头再找,城头上哪还有他的影子!

城下一声大吼,是申屠笑拉开城门,纵马直扑城外马贼。战马四蹄张开踏起黄沙团团,申屠笑手控缰绳上身立起,高举障刀恶狠狠盯着马贼头子,直扑而去!

忽然一支响箭自城头射出,带着尖细的响声贴着申屠笑马头飞过,扎在他身前不远的地上。申屠笑坐下马受惊,嘶鸣一声收住四蹄,他转头回望城上,是王悔持弓对他怒目而视,这一箭是他射的。申屠笑牙齿咬的咯咯作响,回头望向略现惊恐的马贼,又转头望望城上一脸怒容的王悔,终究还是不敢违令,他狠狠用刀杆一杵地面,拨转马头回城。

随着申屠笑回城,城头上的军兵们也神情黯然了许多,或垂头走下城墙,或背过身去不看城外,人人脸上都是一股怒容。杨宁盯着那马贼头子,看他又耀武扬威了一番之后,忽然伸手从鞍后箭囊里,摸出一支响箭来抬手射上半空。

塞外空旷,因此相互间联系多用响箭,在箭杆上绑两三个哨子,就能做出好几种不同的声音来。没过片刻,一阵雨点般密集的马蹄声,伴随着黄龙般在地面上滚滚翻腾的沙尘而来,千余名马贼如同溃穴之蚁,从缓坡后蔓延而出,涌到关城之前。

城头上唐兵们的脸色逐渐凝重起来,弓箭手将箭囊摘下斜倚在垛口,长枪手拎起盾牌留神提防,弩手们急步奔到床弩旁边,两手开始搅动机轮挂弦。

前排的马贼们向左右分开,闪出一条通道,从后面徐徐走上来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此马额头宽厚隆起、双眼外凸,身上的鬃毛涂了油般的光滑亮泽,四肢腿长膝圆、平脊大腹,更高出身边群马半头左右,立身于一众杂色马、矮身马之间,颇有鹤立鸡群之相。连王悔都忍不住眼眉一跳,低声赞了句:“好马!”

马上端坐的高壮男子,头戴毡帽、身披皮甲,背后一条酱紫色的大披风,正是塞外有名的马贼大首领樊霖。

他手举马鞭指点城楼,与四周人高谈阔论,时而率性大笑,竟丝毫不做戒备,视城楼上唐军于无物。

重又回到城头的申屠笑狠狠捶了一下垛口,恨声道:“让我弟弟来,现在就能一箭要了他的狗命!”

王悔闻言看了申屠笑一眼,继而转头命令身边一名老兵道:“你去床弩上减一根弦,给他来一下子。”

那老兵愣了楞,目测从城头到樊霖的距离太远,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上满十分弦都未必能伤到对方,减一根弦就更难说了。可碍于命令,他还是跑到床弩边上,松开一条弩弦,又抬高了几分望山,仔细瞄准一番,抄起木槌狠狠砸在机括上。

伴随着“呜~”的一声啸叫,与人腰齐高、小臂粗细的弩矢激射而出,那老兵本就瞄的极准,又正巧遇上横风停歇的间隙,弩矢长了眼睛般直向樊霖飞去。城头上的唐军们不由自主的齐齐叫了一声好!

可毕竟弦劲不足,弩矢飞近樊霖头上时,就已经矢杆晃动先失了准头,再随着去势用尽一头栽下来。樊霖挥动马鞭一声轻响,轻而易举就将弩矢抽落在地上。这次是马贼们轰也似叫好起来,纷纷举起马刀在头顶上来回圈转,向城上示威。

樊霖在得意与冷笑中,带着手下打马而去,留下沙尘滚滚,和一具倒地的尸体。

夜静。二更鼓敲过,杨宁在**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仔细回忆白天城头上发生的一切,隐隐觉得这守将王悔不该如此怯懦,若他真是因兵力单薄而避战,为何还要刻意减一根弦射弩呢?

再过的片刻,隐隐听到隔壁房间里有人起身,传来甲叶碰撞的轻响。杨宁心下已经明白,老将军白日里是故作骄兵之计轻慢敌军,准备在半夜里劫营!杨宁有心过去敲门请战,却犹豫自己目前只是个配犯,对方是否会放心自己而不疑?他想来想去纠结好一会,索性穿好衣服抱了枪坐在床边,如果王悔派人来叫自己出战最好,起身就可以出发,如果对方不信任自己,单独扔下他不闻不问,他就继续躺倒睡觉。

王悔在屋里抬臂扭腰将中衣调整的合适了,再套上盔甲扎好战裙,探手从木架上取下环首横刀,拉刀出鞘在眼前检视一遍刀身后,插在腰间。他走出房门来到杨宁屋前,拉开屋门一抬头,却见杨宁持枪坐在床边,似是已经等了他一会。

王悔问道:“你没睡觉么?”

杨宁抱枪起身,淡然道:“老将军白日在城头上,用骄兵之计轻慢敌方,难道不就是想等夜半时候,去杀他们个措不及防吗?”

王悔愣了楞,点头道:“你随我来。”

杨宁转身跟随王悔走下箭楼,一路上王悔招过巡夜的军兵,一叠声的颁下数道军令。“去把大伙都叫起来,披甲集合,不要击鼓,到床头去叫人。去让马棚给战马加料,要精料净水。去给城门轴上注油,再备好引火的家伙什。”

杨宁持了火把,站在王悔身后,立在演武场的木台上,一起静等诸军兵。

王悔两手背在身后,十指不断屈伸,终于在数到一百下之内,看到申屠笑与其他军兵们顶盔掼甲的纷纷赶来,喘着气在场中站了九列。

待众人喘息稍稍平整,王悔咳嗽一声,扫视台下一眼,高声道:“白天时候都看见了吧?平时连下九流都不入的马贼,居然都敢溜到咱得关城前面,撒尿、杀人,抖威风。他们是知道咱们人少,自觉他们人多,以为咱们怕了,怂了。可这帮蠢贼们忘了,这是咱壶口关的地盘,在这块地界上,咱们唐军向来是一个能打他们十个!”

王悔顿了顿,一挥手道:“兵法有云,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别看白天时老夫在城头装怂,可一会老夫就要带着你们出去,趁他们做春梦的时候杀进去,帮他们投胎!”

众军都在白日目睹马贼们的张狂,早在心里愤恨不已,在王悔一番鼓动之下,立时激愤起来,高举手臂呼喝道:“杀!杀!杀!”

王悔抬起手臂往下一按,指派道:“张九、曲大山、白毛狼,你们三个什方才集合时出来最慢,这次杀贼过瘾的好事,就没你们的份,在家守好城门口。剩下的人,抓紧收拾衣甲、兵刃、马匹,一炷香之后,人衔枚马裹蹄,跟老夫一起去掏那帮马贼的被窝去!”

张九上前两步张开大嘴就要辩解,王悔双目一瞪,他一缩脖子,只好怏怏退回。刘国忠站在远处两手抱着药箱,目视王悔,轻轻做个一个指向腰间的手势,王悔冲他挥了挥手,意思是毋庸操心。

转过头王悔对杨宁道:“少侠既然愿往,你可会骑马?”

杨宁愣了愣,用力点了点头道:“当然会,我会骑,我经常骑马。”

王悔捻须笑道:“战马可与驮马不同,骑乘战马最关键之处在于,莫要频变。你只要调准了方向,就任它去跑吧,它能主动带你躲开危险,你若是忽左忽右,反倒让马儿无所适从。”王悔指了指杨宁的雪月长枪,点头道:“马上用枪,一定要手握枪根,放长尽出,切忌用蛮力、切忌用全力、切忌用横力。记着在马上交战时,出枪发力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坐下马。”

出城百余步,就是白天那伙马贼虐杀商旅的地方,尸体依旧倒伏在路边。人马经过时惊动了一些小动物,它们惊慌的从尸体上跳下逃开,却不甘心远走,就悄悄藏伏在暗处,警觉的观察这队人的动向,要等这些人走远之后再回来享用美餐。杨宁也只来得及扫了这具尸体一眼,被行军的队列裹挟着向前,急行的脚步根本停不下来。

远处沙丘上忽然站起一个人,是马贼派出来的暗哨,持刀喝问道:“谁啊!”

回应他的是一支羽箭,径直射入他口中,从后脑穿出。另一个暗哨从藏身的土坑中一跃而出,边跑向自己的马,边伸手扯出一个火流星就要举手释放,给营地报警。申屠笑身边的年轻军士推弓撒手,两支羽箭接踵而至,一箭洞穿那马贼的手肘,一箭从后面贯穿他的咽喉。在暗夜微弱的星光下,对奔跑中的移动目标还能有这样的准头,这已经是令人咂舌的射术了。

申屠笑得意的望望四周,有些惋惜在大伙都衔枚的状态下,听不到喝彩声,他瞥见杨宁惊诧的目光,得意的手指身边方才射箭的军士,打了几个手势,意思是这人是他弟弟。

又干掉一处哨兵之后,马贼们的营地已经清晰可见,营地中的火堆映现出高低错落的帐篷影子,犹如连绵起伏的一大片丘陵。王悔举手示意队伍停住,传令众军坐下、喝酒。这道军令在杨宁看来颇为费解,大伙好不容易潜行数里,已经偷袭到敌军身前,却不立即发动进攻,这岂不是令全军身陷险地么?杨宁手握雪月枪,有些急迫的望向王悔,老将军却与申屠笑背靠背席地而坐,两腿伸直放松,高举皮囊,一口接一口自顾自将浊酒灌入肚子。

摸约在半盏茶工夫之后,披甲急行的乏累感被酒劲一扫而空,王悔将食指伸进嘴里沾满了口水,高举过头顶感受风向,接着低声给围在身边的各什什长分派纵火路径。旁边的刘国忠将包扎伤口用的药布缠挂在脖子上,不断从马鞍后的皮囊中摸出各种药罐,塞进自己身上的兜袋里。

诸事指派完毕,看众人酒足甲整,王悔当先起身,扳鞍上马,一路步行积攒下的马力,就要在这一刻释放出来!他将长枪抄在手中,往空中一举,喝道:“各位兄弟,随老夫杀贼去也!”

六十余人齐齐低喝一声:“诺!”各自上马抽出兵刃,促动马匹跟在王悔身后,马蹄翻飞一路向马贼营地奔突而去。

或是仓促不及,或是得意侥幸,这千余人的营地之外,并没有安置拦阻用的拒马,也没有挖掘壕沟防护。虽有少数几个心思机敏的马贼头目,按照习惯头枕箭囊睡觉,但等他们听到马蹄声惊觉起身的时候,唐军分三路已经突入马贼大营!

王悔平端长枪,冲在楔形阵的最前端,他就是楔入马贼大营的刃尖。所有人在他两翼,如同张开的铁羽钢翅,将面前的一切生命席卷。

杨宁跟在王悔右侧,将缰绳挂在马鞍上,两腿紧紧夹住马腹,上身前倾平端长枪寻找目标。十几步之外的帐篷里,忽然跑出两名**上半身的马贼,两人惊恐中慌不择路,竟跌跌撞撞迎面跑来。杨宁探身出枪,枪尖竟然从对方身前错过,好在后面跟上的唐军一刀结果了这马贼的性命。

王悔转头看了杨宁一眼,吼道:“马上出枪不比步下!记着要远瞄近调!把枪花抖开!”

说话间杨宁又寻得一个目标,是一名马贼竟然高举弯刀悍不畏死的对冲而来,随着雪月枪颤动,人马交错间的一瞬,枪锋就挑飞了对方一条手臂,连带将半个胸膛从对方身上撕扯下来,王悔轻拨马头,战马在奔腾中斜斜向右,身后唐军的坐下马儿们,无需驾驭就已自动跟上,整个阵型兜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杀入营地深处。

“穿透敌阵!”

“穿透敌阵!”

就在一呼百应的呼喊中,唐军从西向东一鼓作气从马贼大营中穿透,杀出一条血路在营地东侧之外整队。王悔看了看身后众人,吩咐道:“分成两队,一队跟我,一队跟申屠笑,穿回去到另一边集结!”

众人一声喝喊,两支马队组成两支楔形骑阵,呼喝着重又杀入大营。这去而复返,彻底打乱了马贼们对形势的判断,他们绝望的误以为,不仅背后有唐军在追杀,现在前面还有唐军迎面扑来!暗夜中,马贼们根本分辨不出唐军的数量和进攻方向,似乎各处都有唐军在突进、点火、在用长枪和横刀收割他们的生命。

马贼们有的在往返逃命中力竭栽倒,被马蹄践踏的骨断筋折;有的蜷缩在营帐里不敢露头,被火燎毡垫烈焰烧身;有的不及挂鞍抱住马颈急慌逃走,被经过的唐军一枪戳下马背。

有些悍勇的马贼头目,扯开嗓门大声招呼手下,妄图聚拢起一队人马与唐军对冲,来扭转败局,这些人被申屠笑的弟弟用弓箭重点照顾,无一漏网。可混战中王悔却勒住坐骑,大声喝问道:“樊霖的帐篷在哪?谁看见那狗日的樊霖了?”

众人愣了愣,按扎营的规律,主将必定要在中间,这样既能护持周全,也便于调派众军。可马贼营地里,中军主将该在的那个帐篷是空的,方才被杨宁在奔驰中扯起帐帷一把掀开,里面空空如也,并无一人!

此时申屠笑带着另一队骑兵,正驱赶着一群乱哄哄的马贼向南而来。申屠笑故意控制马速,既不让马儿费力跑快,又能紧紧跟在甩开两腿疯狂逃命的马贼后面,等着有些力竭的马贼落慢,就一刀掠走他的性命。而有些马贼为求逃脱,则不惜挥刀砍翻挡在自己身前的同伴,却也逃不开力尽而亡丧命铁蹄之下的报应。

绝大多数马贼都是**上身,顿时被射倒一片,在地面上翻滚呻吟,而追击的唐军因为措不及防,根本来不及举盾、挥枪防护,纵然有盔甲护身,也被射中不少人,当下就有六七名唐军要害中箭从马背上摔下来。

这一阵箭雨的确起到了奇袭的效果,给乘胜得意的唐军杀了一记回马枪。但这队唐军遇险不乱,当下有人取出马后盾牌护持,有人弯腰扯起落马的袍泽,有人抽箭还射压制,娴熟的相互配合,将重伤的兄弟抢了回来。对面马贼又是一阵箭雨射来,却因为夜暗而失了准头,根本没给回撤的这一小队唐军造成任何伤害。

还没等撤回本阵的战马站稳,刘国忠就疾奔上去跪在伤者身边,干净利索的从靴带上拔出小刀,挑断束甲丝绦,拨开甲胄启箭,从脖子上摘下预先缠绕的药布,紧紧压住伤口止血。而这处并不完全在对方弓箭的射程之外,申屠笑急忙调人手举盾牌护在刘国忠头上。

就在杨宁身前百步外,两排火把接连亮起,暗夜中排布成一条直线,以火把数量来推测,对方至少有两百人以上,并且已经排布成两列横阵。狡猾的樊霖,竟然两处设寨,自己在半夜里偷偷潜出大营内的帐篷,藏进数里外的小营地里睡觉。这样大营一旦遇袭,他不论是援是逃,就从容的多了。

杨宁暗想,樊霖在情况未明的时候,还敢于带亲信嫡系们赶来援救,收拢残兵。不论是他舍不得这几年辛苦聚合起来的马贼队伍,还是江湖义气使然不愿独自逃脱,这人今晚的表现,都可算是一方豪杰了。

随着幸存的马贼们连滚带爬的奔向火炬,唐军脸上的神色开始凝重起来。

此时尽管唐军初战告捷,可人手也有疲惫损伤,好几名兄弟伏在马鞍上不能再战,连申屠笑的盔甲缝隙上都插着两支箭杆,可见当时情形的凶险。而且经过半个更次的来回冲杀,唐军的马力已用尽,若是再勉强与马贼们对冲,在速度与反应上就尽落下风,两百对六十,马贼们就是用人命堆、用血肉磨,也能把唐军活活累死。更重要的是,唐军无后援,一旦战损过多,壶口关守军大损的消息经马贼们之口传开,让草原深处那些蠢蠢欲动的杂胡部落们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但此时若整军退走,唐军的马力根本没法甩开樊霖带来的生力军,以力疲之身一路上露着后背给人打,就算马贼的本事再不济,今晚这些唐军能活着跑到关城下的人,恐怕也是寥寥无几。

看着王悔面色深沉,杨宁大略猜到了他的心思,将马一带请缨道:“擒贼先勤王,我且冲过去挑了那个樊霖!”

杨宁一时语塞,夜暗、人杂,真是难以分辨。

王悔挥挥手道:“吹角,排锋矢阵!”

低沉的牛角声响起,自杀场上空滚过,盖住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濒死不甘的哀嚎声,和马蹄践踏泥土的嗒嗒声。这是唐军的号令!唐军的战马们早已习惯,打了几个响鼻之后,跃跃欲试的向前靠拢而来,杨宁掂长枪,腿夹马腹,赶上来站在王悔右侧半个马身之后。申屠笑伸手拔掉甲缝上的箭杆,将大刀上的血迹往地上一甩,催马站到王悔左侧半个马身之后。

牛角声渐渐高亢,各什的什长们挥动兵刃驱赶着坐下战马,毅然决然的跟上来排成阵型。甲厚者自动站在外侧,伤者护在中间,不过半盏茶工夫,号角声中唐军就重新排起一个锋矢阵,锋尖直至百步外马贼们横阵的正中间。正对面的马贼们不安的左顾右盼起来,若是唐军发起冲锋,他们必定是第一个被砍倒的人。

“兄弟们压住马速,缓缓前行,务必听我号令!”王悔右手高举长枪喝令道。

身后五六十名汉子齐声应道:“遵令!”

马匹缓缓而行,压向前方。王悔高声喝令:“传下去,慢慢走!不许撒开跑!”

“慢慢走!”

“慢慢走!”

“慢慢走!压住马速!”

唐军的军阵缓缓发动,犹如草原上酣睡过后刚刚起身的狮子,抖动鬃毛,迈动脚掌,一路踩过柔细的草叶,缓缓向着猎物逼近。

五六十人的小队人马,居然敢逆冲数百人的敌阵,而这般缓缓前行的自信,居然令马贼们心慌起来。当第一波箭雨在马贼头目们的催赶下离弦而起时,王悔急声高喝到:“提半速!”

所有唐军马匹同时受到催赶,迈开四蹄小跑起来,瞬间将前进速度提高了两倍,完美的利用箭矢抛射的滞空时间骤然加速,将按照方才缓行而估算位置的大部分箭矢甩在身后。唐军背后的沙地上,瞬间绽开了一片由箭尾翎羽组成的花海。

“压住半速!压住半速!不要冲!”王悔高高竖起长枪,喝令着身后的军兵。

临阵不过三矢,随着两军之间距离压近,马贼们第二次的齐射显得更加散乱了。而唐军也抓紧利用这次羽箭滞空的时机,将马速再度提起,让对方估算马速而指挥的弓箭齐射又一次大部落空。这一次唐军已经将马速提至极快,数十匹挂甲战马四蹄腾空,托着马背上鲜血浴身的索命杀神,直冲马贼而来。

原本就心惊胆颤的马贼们,实在扛不住王悔这队唐军虎狼般的杀气,纷纷高叫着拨转马头,催马逃命,队形瞬间大乱起来。看似厚重的两层横阵,被王悔手捅窗纸般轻易的杵破!

旷野中、星空下,只剩一类声音此起彼伏的响起:“杀樊霖投降者免死!大唐言而有信,杀樊霖者赏百金!”

杨宁骑马与王悔立在一处高丘上,俯看脚下这一番杀戮惨状。帐篷翻倒、尸横遍地,尚未熄尽的火堆青烟苒苒,无主的战马茫然四顾,不知该去向何处。

申屠笑得意洋洋骑马来报:“禀将军,此战共斩首三百四十六人,杀伤敌人无数,缴获马匹两百有余!”

王悔点点头,手捻胡须道:“按老规矩,割右耳记功、收拢马匹回关!”

转过头,王悔对杨宁道:“方才临阵危急,杨少侠敢于请缨,这份胆气当记一功!”

杨宁低了头,淡淡道:“老将军抬爱了,我只是个配犯而已。”

王悔伸手用力在杨宁大臂上一拍,“我说过,这里没有配犯,只有同吃一口军灶的兄弟袍泽!大家生是兄弟,死也是兄弟!”

杨宁向队后望去,六七名兄弟被自己的披风裹着,大团的血渍将披风洇透,他们被系甲的丝带捆在马背上,已看不到这场大胜的结局,再也不能坐在城头上纵酒高歌。而那些躺倒在血泊中、失去右耳的马贼,绝大部分也是唐人,至少曾经是过唐人。

回关路上,马蹄轻稳、笑声朗朗,装酒的皮囊被无数只大手传来传去,欢呼声此起彼伏,就连寻常的面饼嚼在嘴里,都觉得格外香甜。

申屠笑挥舞着马鞭,脸色被酒劲催的微红,“我要是大将军,这样的大胜仗,就要奖大伙每人一大包银子!外加……一坛子酒!一刀肉……还有,再奖一双靴子!”

众人微楞,看申屠笑的脚上,靴子整齐,于是左右寻看去,却是他弟弟申屠远右脚的靴子被大脚趾顶出一个窟窿来。

大笑声中,有斥候来报,说前面有杂胡骑兵出现,人数大约三百,敌意明显。

这一条敌情,震惊了所有人。

一瞬间把所有唐军从大胜后的天堂,重又扔进杀戮地狱!

众人经过一夜厮杀,此时都是人困马乏,杂胡骑兵却忽然出现在归途附近,这绝不是个好消息。王悔举目远望,果然数个沙丘之外,有十几名骑手鬼鬼祟祟缓缓凑近,更远处,还有几大团人影集中在通往壶口关的路边上。

杨宁深吸一口气,面向王悔道:“恐怕这群杂胡是要来摘桃子!利用马贼消耗咱们的体力和马力,然后好做渔翁得利!”

一众唐军的神情大变,这一夜的厮杀,虽然打的是顺风仗,但毕竟体力有所消耗,远不及这些养精蓄锐的生力军。更何况坐下战马都跑了一整夜未得休息,若交起手马力不行,那就连逃命的生路都没有了。而那些缴获的马匹,未经训练**,根本不能用于战阵之上。

申屠笑咬牙道:“来不及了,趁着咱们还有昨晚所得的好马,大家轮换坐骑一口气往关口冲,如果实在跑不过被追上了,我带人断后,咱们拼死也要保着将军回到关口!”

就在这片刻工夫,前出侦察的十几名胡骑中,有两人掉转马头疾驰而去,显然是返回去传递消息。

申屠笑急声道:“沙大脸、白有旺,你们带人护住将军先走!剩下的兄弟们换马,跟我断后!”

王悔面色阴沉,举起右手道:“全军听我号令,敢妄动者立斩!”

刚刚要回身选马,准备决死一战的众军士顿时一愣,不知道老将军要如何发令。

“掌旗官何在?”

队后身材高大的旗官扛着卷起的战旗催马上来:“末将在!”

“高挑战旗,众军整甲竖枪!将夺来的马匹牵在队伍最后,唱秦王破阵歌,列队回关!”

众军士楞了楞,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演军给这帮杂胡看吗?

王悔环视众人道:“杂胡们凶残多疑。知道马贼大败,会疑心我有大军埋伏,不可能以弱军出城。所以他们必然会迟疑不决,只要咱们不动声色,就能平安回关。”

唐军对战草原上各路杂胡,之所以能屡屡取胜,一靠兵甲坚利,二靠阵型严明。可若是这样不阵不备的从对方眼前经过,万一对方想要试探截击,根本就来不及做任何调整反应。

见众人惊惧犹疑,王悔圆睁双目,喝道:“按令而行!老夫在前开路,申副尉在后压阵,诸军成三列依次徐徐而行,有敢惊慌逃生者斩、有敢喧哗呼救者斩、有敢乱令不行者斩!”

三个斩字说的铿锵有声,众人立时低头控马,不敢多言。站旗官挥动手臂将战旗抖开,红色的唐旗摆展在风里,随着枪杆敲击马镫,整齐的歌声飘扬而起,俨然恢复成一支得胜而还的大唐精兵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