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吴悠知道广告圈子小,但没想到会这么小。本以为自家公司会秉承几分“家丑不可外扬”的公关心理,殊不知大大小小的丑闻大多时候都是从自己公司传出去的。无论如何,吴悠倒是能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她对做过的事丝毫不后悔,即使在外人看来她是疯了,就连闺密罗薇薇都说她,为了这个公司做到这个地步不值得,大老板大概随时得找她谈话。但吴悠扪心自问,她真的无所谓。这年头,会心一爽,比什么都重要。

就在前天的上海广告协会举办的颁奖典礼上,她理直气壮地提着一桶油漆走了进去,在大家掌声连连、说着奉承话赞赏她的领导Lucas(卢卡斯)的时候,吴悠着一身素黑礼裙盎然出现,脸上肃杀的神情让在场的人夸张有趣的笑容都僵住了。她径直走过去,看着Lucas手上的小金人奖杯,脸上那一丝诡异的笑容一闪而过,紧接着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过那个奖杯,将那桶黑油漆泼到了那座在水晶灯下熠熠生辉的奖杯上。Lucas的脸还没有臭到要开口辱骂的地步,周围几个装模作样的女生就先发出了刺耳的尖叫。那天的吴悠穿得还真像一只黑天鹅,多日后,该事件被海森公司上下称为“吴氏黑天鹅事件”。吴悠将油漆桶扔到一边,两手一拍,盯着那个已经黢黑一片的小金人奖杯,露出几分满意的微笑。

而这精彩的一幕就这样被自己公司的好事者用手机拍下了全过程,原本死气沉沉、让人生闷的颁奖典礼被这一段视频激起了不小的水花。不过半天时间,视频就在业内的各个群组里转疯了,吴悠甚至能想到,晴空万里之下,那些饱受甲方折磨的广告人是如何借此舒缓内心情绪的,又是如何添油加醋地编造背后的故事的。这些都是吴悠无法控制的,她唯一想要做的就是让那个盗用自己创意的上司Lucas,好好地感受一下丢脸的滋味,而在第二天她照常出现在Lucas面前与他谈笑风生,让他无地自容。

吴悠想象着Lucas带着控诉的口吻向大老板告状并诋毁自己的场景,就像他们无数次在有甲方存在的会议上无休止的争执一样,Lucas永远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并要求吴悠必须知道自己低他一等。

吴悠时时腹诽:这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会把“论资排辈”这种腐朽观念带到4A公司(国际品牌广告代理公司的代名词),这种与创新精神完全相悖的人是怎么坐到海森创意总监的位置的?

吴悠既看不到他的能力,又看不到他的魅力,唯一能看到的就是他老奸巨猾又趋炎附势的丑陋嘴脸。如果说Lucas真真是位高薪英俊的精英型男,即使内心腹黑、做事不择手段,吴悠倒也认了,偏偏他长了一张京巴犬似的脸,笑起来还像老鼠,就是他耍的那些花板子(花样)把不少忍气吞声的有才之士都逼走了,只可惜到了吴悠跟前,她却偏偏不吃这一套。

Lucas也是真的脸皮厚,就算他在家想尽办法也没有弄干净小金人上的油漆,第二天还是像模像样地把它放在了自己的办公桌上。吴悠没忍住,直接学着上海腔回了一句“缺西”(笨蛋)。茶水间里从不间断的哂笑和八卦,为海森年底这一场内斗大戏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当吴悠想着眼不见心不烦地用掉所有年假而趴在马尔代夫的酒店里,一边敷着面膜一边做着新的文案时,大老板终于给她发来了邮件。邮件内容简明扼要,总结下来就四个字——速回、紧急。

而她拖着行李走出浦东国际机场的时候,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留在了马尔代夫,待她细细回想一遍,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过了许久她才明白,玻璃门打开的那个瞬间,她就像走到村上春树在《1Q84》里写的那条高速公路上一样,开启了新的世界,上海的蓝天白云和过往的都不一样了。

吴悠想到当年她从深圳宝安机场背着大包、拖着拉杆箱闯进上海这番天地,到现在刚好十年了。而十年后的今天,她站在广告龙头齐聚的上海,以一副上海小女人的姿态从容地走在CBD之间时,全然忘了当初她最不想变成的就是上海女人的模样,但现在她对自己举手投足之间又是满意的——那个从深圳跑到上海来的小姑娘早就长大了。

她打开手机,看到数以千计的未读信息还在不断增多。在置顶的那个工作群里,Lucas还在一边表示着愤怒,一边指点江山般地安排着任务。吴悠倒想知道大老板到底因为什么事这么急着把她召回来,如果真的要开除她,绝不会等到一周多后的今天。但不知为何,这种“大祸临头”的危机感竟让吴悠一点都慌乱不起来,大概是这些年被甲方恐吓习惯了,这些是是非非也最终都被表面光鲜的广告人形象消解了。

她望着写字楼的玻璃窗里那些体面的白领,对着玻璃窗整了整自己的衣领。上电梯的时候,她猜想着大老板的办公室里到底为她准备了什么样的“盲盒”,她真的希望惊吓比惊喜多一点,这样她就可以利用那场在众人眼中看似“发疯”之后彻底破罐破摔的事件,给Lucas最后一击。然而这时,突然而至的一通电话让她瞬间提起精神来。

2

落地窗外是上海高低起伏的楼群,清晨的阳光洒在成群高档大厦的侧面。几乎一过九点,从大厦上俯瞰,地铁口就像是城市张开的大口,吞吐出行色匆匆的上班一族。延伸的高架桥、纵横的马路、楼宇之间,人员的流动都像是倍速播放的电影画面,身着职业装的年轻人们迅速地没入属于他们自己的那一栋楼里,没有多一刻的时间去在意清早都市的良辰美景。

位于上海新天地黄金位置的香港广场中,奥斯德大概是最闪耀的那家公司了。不管是地铁外壁悬挂的巨幅海报,还是高档写字楼上闪动的LED视频,但凡是大上海最引人注目的广告,几乎都出自奥斯德。

林安娜端着咖啡站在自己办公室的落地窗前,身旁整齐地排列着大大小小的奖杯。她满意地观望着上海卢湾区的清晨,当初选办公室的时候,她故意挑了这个可以眺望上海楼群的位置,之后便一直没有换过,但这般景色她也看不了多久了。她的眼神中带着几分眷恋却又有几分决绝,最后都化为唇间留香的一口咖啡。

乍看,谁能想到她已是年近半百的女人,她穿着紧致的长裤,雪纺缎质的长衫,短发齐肩,身材颀长,风姿绰约,举手投足之间足以用四字形容——一丝不苟。

半小时后的会议室里,下属们还在嬉笑着讨论手机里关于广告协会颁奖典礼的视频,林安娜恰好看到了小金人奖杯被泼黑的那一幕,她对此并不觉得滑稽,反倒嘲讽了一句“乌合之众”。林安娜并不知道这句话引发了数十公里外吴悠的一个喷嚏,而比起喷嚏,林安娜只觉得,这是一个不懂得尊重广告人奖的小女孩借由这样的方式炒作自己,实在低级。“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有,为了吸引眼球不择手段,火是火了,怎么没想想不仅把自己搞臭了,公司也受影响。啧,看她笑得还挺得意。”

几分钟后,林安娜托着下颌看着下属的提案。所有人都盯着她的眉眼,她的眼睛就像晴雨表,瞬间就能告诉你行还是不行。她拿着笔在提案的图上画圈,面无表情地说:“一杯咖啡放多少糖,一颗还是两颗,白砂糖还是零卡糖,这在一线城市都已经精细化了,而你们的文案还像是三四线城市的服务员,只管一勺、两勺地加,眼里只有甜和苦,从未考虑过客户的切身需求。”对奥斯德创意部的每一个员工来说,比甲方更难搞定的是林安娜。

这时林安娜的手机突然响了,她起身走到角落接了电话。电话那头是泰德按摩椅公司市场部的经理,林安娜大概能猜到对方这个时候打来电话的目的。

“嗯,齐经理……方便,您说。”林安娜侧着头细细听着对方的倾诉,表情却极为轻描淡写,“齐经理,您的诉求我明白,品牌升级再推广当然是贵公司的大事,但您一直催也不是个办法,毕竟都是老客户了,要说我随便拿个创意糊弄您,我也不是做不到,只是奥斯德怎么也没办法和其他那些二流广告公司一样。上海滩上百家广告公司,您选择奥斯德绝对不是因为我们速度快,而是因为我们品质好,不是吗?”说完,林安娜微笑着挂了电话,瞬间又恢复冷若冰霜的表情。

副手Lisa(丽莎)赶紧追问道:“齐经理又在催了吗?”

“有时间问这个问题,不如赶紧把concept(概念)想出来,好好想想你们的东西就这么随意地被我扔进垃圾桶里的原因,我们的时间远比品牌方更宝贵,你们最好都知道这一点。”

对于下属们怨愤失望又心照不宣的表情,林安娜早已经习惯了。换作之前的她,绝不会是这个速度,从拟定企划到拿出概念,通常一周左右林安娜就能让甲方服服帖帖地接受她的提案。但是这次不行,她看着手机中女儿朋友圈里在美国大宅添置家具的视频,就完全没有心思再去思考别的东西。自她提交了辞职信之后,她就开始尝试着从日常的工作状态中慢慢抽离出来,把更多的任务交到属下的手里,这样公司也不至于因她的突然离去而青黄不接。

没想到才刚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就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这时,人事部的丹尼尔敲了敲林安娜的门,说:“Anna(安娜),他们到了,在四号会议室,你待会儿直接过去吧。”林安娜微微皱了下眉,想说什么,但想了想即将到来的开心事,又瞬间轻描淡写了起来,说:“知道了,去吧。”

公司的大厅里拥簇着十来个面色稚嫩的“新鲜人”,用公司几位大姐的话来说,简直新鲜到他们脸上都像带着清晨的露珠。萧树坐在角落的皮质沙发上,挂着耳机,默默地低着头看着手机里的视频,比起其他几位男生的装扮,他的西装衣裤都显得极不合身,瘦削的脸颊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刘海蓬松,刚好盖住眉毛。他环顾旁边几位梳着背头的男生,自己看起来要比他们小好几岁。

这时候,丹尼尔快步走过来,其他人纷纷像弹簧一样立马站起身来,旁边的人差点踩到萧树的裤腿,萧树被挡在一群人后面,完全看不见来的人是谁。丹尼尔对着所有人说:“你们跟着我走一圈,我会给你们简单介绍一下公司。”这些二十出头的男男女女的脸上都带着几分新奇、紧张和兴奋,唯独被挤在人群中的萧树,差点被挤掉鼻梁上的眼镜。

“我丑话说在前面,别以为你们进了奥斯德就算是上海最厉害的广告人了,也别信那些美剧里浮夸又不切实际的情节。做广告和在工地搬砖一样累,能来到这里也算是你们的荣幸,但希望你们弄清楚,加班是常态,而且没有补贴和加班费,自己做好心理准备。”丹尼尔连珠炮般地教育着跟在后面的新人,然后傲慢地问了一句,“你们有什么问题吗?”一群新人鸦雀无声,面面相觑,心里有一大堆问题却偏偏在这个时候都不敢言声了,丹尼尔点点头说:“看来都是明白人了。”

奥斯德公司上下数百平方米,萧树转来转去有点头晕,什么资料室、展示厅、各部门的房间,他已经记不清楚了,直到丹尼尔停下脚步,指着一个会议室说:“你们现在就在这个会议室门口等着,等一会儿各个部门的总监会亲自对你们进行最后一轮面试,如果没有一个总监能看上你,你也别为了你身上那套花了不少钱买来的正装惋惜,至少还可以留到去下一家公司面试的时候穿。”

一辆纯灰色的保时捷718开进了地下停车场里,一个身着墨绿色亚麻西装的短发男人从车上走下来,男人得意地回头看了一眼车入库的左右距离,伸手测量了一下,然后满意地笑了笑,他又摸了摸刚刚提的这辆新车,带着几分理所应当的骄傲上了电梯。这时男人的手机里弹出一条信息,是一条来自奥斯德合伙人之一——戴维德的语音信息。男人点开了那条语音,只听见一个中年男人用有些沉闷的声音说:“Anthony(安哲),你到公司了吗?来我办公室一下。”男人挑眉想了想,该来的终于要来了。他想:拿下Harry Winston(海瑞温斯顿)珠宝的独家广告代理,今年的KPI(关键绩效指标)算是完成了。这下叫他去,不是谈升职必然就是谈加薪了,这个戴维德都一把年纪了,倒学会了故弄玄虚,还故意装什么深沉?

安哲来奥斯德三年了,在这之前一直在Local广告公司做事的他,好不容易做到总监的位置,和大学同学聚会才知道,Local就是Local,别人进4A的早就过上了人上人的生活,自己每天还累得跟驴似的。别人不是去马尔代夫冲浪就是去夏威夷喝椰汁,休息的时候手机可以二十四小时关机,自己能行吗?他想想就觉得心里不平衡,这才借着猎头的橄榄枝爬到了奥斯德,只是奥斯德才不管你之前做到什么职位,在这里能力说了算。于是,他不但被降薪还被降职,又从总监助理做起。好在安哲脑袋灵光,虽然手上客户多,但对奥斯德来说都不算肥肉,等到总监终于跳槽了,他才顺理成章地顶了上去。Harry Winston和公司的其他客户相比算不上特别大的,却是奥斯德拥有的第一个珠宝客户,安哲喝了好几顿酒,差点喝到胃出血,又动用了之前在Local留下的一点关系,才终于谈了下来,这几天他走路都觉得带风。当然,安哲最重要的杀手锏,就是在关键时候搬出了林安娜。

不过才九点半,公司上下已经忙到不行,安哲越过格子间,走到尽头的办公室。每次看到戴维德在门口放的两盆假山盆景,他都觉得有点头晕,这简约现代风配上这俩盆栽,真的是瓦罐里冒烟——土气。当然,他只能假装没看见,敲了敲门。

“进来!”

安哲推开门,见一身灰色西装的戴维德正坐在大圆桌前翻看今天刚出的时尚杂志,安哲礼貌地笑了笑,大方阔步地向室内走去,问:“老大找我有什么要紧事吗?”

戴维德把杂志摊在桌上,朝安哲挤了挤眼睛,原本圆乎乎的脸一下子看起来更像个充了气的球了。戴维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起身走到安哲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个季度你的KPI又提前完成了吧,做得可以啊!”

安哲依旧只是笑,职场原则的第一条是永远不能把老板的表扬当真。他没有直接接戴维德的话,而是假装谦虚地说:“Harry Winston怎么也比不上宝格丽和卡地亚,我也就是尽量拓展渠道而已。”

“做得好就是做得好,作为新进客户部总监,你实至名归。”

“不,都是团队的功劳。”安哲依旧表现得很谦逊。

戴维德没理会安哲的话,淡淡地说道:“Anthony,我看你前两天刚过完二十九岁生日,马上也要步入三十大关了啊。”安哲听着感觉不对,这话锋转得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他刚想转回原本的话题,就被戴维德先接了话:“据我所知,你还没谈女朋友是吧?”

安哲顿了顿,看来自己想错了。没有无缘无故的表扬,也没有无缘无故的邀请,他的嗅觉果然是敏锐的。只是他没想到老板居然也做起了媒婆的工作来,莫非要许配他的千金给自己?安哲最烦公事和私事混为一谈,索性单刀直入地说:“老大,我是不婚主义者。”

“噢,是不想结婚,还是不敢结婚?”

“这个……”

“还是别的什么……”

“不不不,您想多了,我的取向没问题。”

“噢,是你想多了,现在这个社会,取向哪有什么有问题、没问题的。”

“哦……您说的是……”戴维德这样步步为营让安哲真的有点害怕,他越是这样说,安哲就越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期望不要发展成他推销自己女儿的狗血剧情就好。

戴维德绕过安哲,走到他身后,拉下了百叶窗,安哲彻底被这诡谲的气氛吓着了。戴维德清了清嗓子,靠近安哲,安哲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见刚刚戴维德脸上轻松的笑容不见了,面色突然严肃不少,低声道:“奥斯德要被海森并购了,一旦并购,奥斯德就没有什么自主权了,我今天找你过来,就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进入公司三年的他一直以为公司会越来越强,所以拼了命地努力开拓渠道,废寝忘食地坐上了客户部总监的位置。好不容易熬过九九八十一难,他以为这次升职肯定稳了,却没想到来了这么一出。一时间,安哲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

“海森?就是前两天闹出那个事情的海森?”

安哲过度吃惊的表情让戴维德读到些答案:“这个消息你先别走漏出去,但基本上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怎么说呢?确实事发突然,你要选择留下,我是觉得可惜,法人一旦变更,奥斯德就只是个空壳了,掌舵的人方向一变,你又要重新花时间去琢磨。当然,跟我走,我们彼此也都熟悉,我肯定不会亏待你,毕竟我是看着你一步一步做起来的。你马上三十岁了,还没结婚,对感情也没想法,那说明你在事业上还是有野心的,不是吗?”戴维德不愧是老狐狸,借力打力,原本以为是催婚,没想到是个坑,让安哲一时无力反驳。

“那Logan(罗根)和Alen(艾伦)呢?”安哲突然想到公司的另外两个合伙人。

“他们的情况我不清楚,但你要知道这次海森出资不少,Logan和Alen的股份基本被稀释得等于没有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走?”

这个消息让安哲感到猝不及防,走或者留都存在巨大风险,他确实没法一下子做出决定,最关键的是,他的房贷、车贷都不是小数目,要是这一步棋走错了,那接下来可就麻烦了。

戴维德见安哲一时半会儿也给不出答案,拍了拍他的肩说:“你回去想想吧,不过,我和你说,机会就这么一次,能不能抓住都是你的人生。”

安哲点点头,表示会认真考虑的,就在安哲推门要出去的时候,戴维德突然补充道:“对了,Anna也准备辞职了。”

“什么?等等,David(戴维德),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安哲不可思议的表情中透着一丝尴尬的微笑,戴维德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微笑却又不置可否,这对安哲而言,无疑是第二重打击。

3

林安娜——奥斯德最能打出手的一张王牌,作为CCO(Chief Creative Officer,首席创意总监)的她,简直是奥斯德的点金石。她的创意和想法基本在整个上海找不到第二个可以与之媲美的,她可以说是奥斯德的灵魂所在。她既有天赋,又有资历,最难得的是,她是广告界极少能对甲方直接“说不”还能让对方觉得有理的人。用林安娜的话来说,在她之前,在她之后,但凡能找到第二个和她一样优秀的人,她可以直接放弃“林安娜”这个名字,改回自己又土又老气的原名——林凤珠。就冲这份霸气,公司上下对林安娜可以说是敬畏皆有。

不管怎样,奥斯德因为林安娜这根定海神针的存在,大家都安心不少,但眼下安哲得知不仅公司要被并购,连王牌军师都要辞职走人,那他的前途又在哪里?再一想刚谈下的Harry Winston,又算个屁啊!

丹尼尔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着急忙慌地说:“祖宗,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安哲还没从刚刚的消息中缓过神来,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侬记性不好伐?(你记性不好吗?)是不是忘了今天有新人面试啊?”丹尼尔“啧啧”了两声,安哲这才大梦初醒一般地拍了下大腿:“唉,是给忘了。”

“现在全都在等你一个人呢,你再不去,Anna可要发火了。”

“走走走,唉……一大早事真多。”安哲其实只是自顾自地抱怨了一句,但丹尼尔听在了心里,像安哲这样新上任不久的总监,丹尼尔可没把他放在心上,不过就是签下了一个新客户嘛,牛气什么?!何况对于从Local跳槽过来的人,安东尼这种扎根4A十几年的人更是看不上眼。

安哲推门进去,林安娜破天荒地没有露出鄙夷的神情,她那番轻描淡写不但让安哲意外,连丹尼尔都觉得新奇。坐在林安娜旁边的是策略部总监涂倩,典型的职场“白骨精”,也不是好惹的角色,瓜子脸,丹凤眼,一身翠色的小外套罩着一件白色雪纺衬衫,因为一直没结婚,年龄一直是个谜,这种女人最惹不得。涂倩见安哲进来,低眉浅笑,招呼了一句:“Anthony,公司可不许助长你这种少爷作风啊,看看都过好几分钟了。”

安哲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赶紧坐到林安娜旁边,带着抱歉的语气叫了一声:“Anna姐,Sylvia(西尔维亚),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林安娜朝着丹尼尔挥了挥手,说:“开始吧。”

会议室外,萧树眼看着新人一个个兴致勃勃地进去,又垂头丧脸地出来,一有人问“怎么样”,又都是没精打采地苦笑,有个女孩甚至哭着跑了出来,萧树不禁想:“有这么可怕吗?”直到丹尼尔拿着iPad(苹果平板电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赶紧站起来挺了挺背,但裤腿实在太长了,他刚往前走,不小心踩到裤脚,差点摔在门上。

丹尼尔“哎呀”叫了一声,倒是一点关心的口气都没有,瞥了一眼萧树那不合身的打扮,只冷漠地叮嘱了一句:“侬(你)小心点啊,摔伤了,我们公司可是不赔钱的呀。”萧树点点头,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萧树垂着头,用余光扫了扫座位上的三个人,两女一男,表情都略显严肃,男的看起来稍微亲近一点,但还是硬绷着自己的那张脸。萧树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坐了下来,只听见坐在左边的那个消瘦的女人说:“请自我介绍吧。”

“我叫萧树,无锡人,二十二岁,毕业于普瑞特艺术学院……”

“普瑞特?侬港的(你说的)普瑞特是美国布鲁克林的那所Pratt Institute(普瑞特艺术学院),可不是什么上海机构挂名普瑞特的那种吧?”涂倩拿着他的简历抬头看了他一眼。

萧树眨巴着眼睛点了点头。

涂倩和林安娜相视一笑,安哲也立马读懂了那丝哂笑其中的意味。眼前这个男孩平平无奇,穿着打扮、举止谈吐都不像是留过洋的人,但他毕业的学校居然和林安娜女儿就读的是同一所学校。林安娜倒没怎么在意,反倒是在涂倩这样的老上海人眼里,出国留洋镀金,学知识是基本,学做派才是关键。但凡你在国外生活过一段时间,回国之后看人看事的视线总要高几分,举手投足之间多少带着几分由内而外的傲气,但像萧树这样说话没底气、走路没自信的海归,她还是头一回见着,说出去都没人信,一个毕业于普瑞特的高才生会是这副面相?就眼前萧树这身打扮,怎么都会让人有一丝怀疑他的学历是造假来的。

“那你有带什么作品过来吗?”安哲打破了尴尬的沉静。

“噢,有……有的。”萧树立马低下头,开始从帆布袋里找起东西来。

林安娜看了看表,打断了安哲和萧树的对话,说:“好了,作品再说吧。”对于那些提前准备好的作品的人,林安娜反倒觉得他们是投机分子,准备的东西越好,到了真正要用的时候往往越是不中用,她冷冷地笑了笑,“我看你写的意愿是到创意部,那我现场出道题考考你。”林安娜一手拿着笔在白纸上轻轻地画了一条线,问,“你喝奶茶吗?”

萧树顿了顿,摇了摇头说:“不怎么喝。”

林安娜仿佛没有理会他的回答,说:“现在我们公司接到一个文案,要给一家叫‘悲茶’的奶茶店做品牌营销,但众所周知,悲茶从品牌、品名、品种等各个方面,看起来都像是在抄袭喜茶,甚至抄袭得极其恶劣。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公司依旧接了这个文案,可我们研究发现,在原配料的表单里,悲茶不管从热量还是糖成分方面都比喜茶要高出一倍。也就是说,即使大众接受了它拙劣的模仿,但对大部分控糖的女性和健身爱好者来说,依然不能接受它,悲茶几乎失去了大半个市场。那么,作为创意部的一员,你打算怎么定义这个文案?”

萧树安静地听完林安娜的描述,然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陷入了思考。

涂倩朝着林安娜浅浅地看了一眼,这个文案对一个新人来说多少有些难度,安娜是真的狠,这道题一出,摆明是要这个小伙子滚蛋了。

“据我所知,奶茶始于17世纪初期的香港总督第一街,也就是说早在喜茶出现之前的几百年前,已经有‘奶茶’这个东西出现了。喜茶既不是创始者,也不是独有者,那么在市场上就不存在‘抄袭模仿’一说,同样的,在配方上只要材料使用配比不一样,就算不上侵权。我们现在的问题不是消费者因为高糖、高热量就会放弃喝奶茶,而是消费者为什么要选择悲茶,就算《女性周刊》头条声称悲茶会影响身形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告诉所有人悲茶比任何茶都好喝,这才是关键。”

萧树一边陈述,一边泰然自若地看着林安娜,不徐不疾地说完自己的观点,与刚刚唯唯诺诺的那个他判若两人。但林安娜似乎并没有被他的言语打动,这样假大空的套话就是跟着老师学理论学的,在她眼中基本等于照本宣科,毫无亮点。

林安娜收回手上的笔,浅浅一笑,说:“那你觉得广告语要怎么写,才能打败喜茶,让消费者觉得悲茶才是口味最好的茶呢?”

“抱歉,我还没想到。不过,麦当劳和肯德基比到底谁更好吃,相信也没有人真的能说出个所以然吧,但广告告诉你麦当劳就是比肯德基好吃,许多孩子也会想着去尝尝吧。”

听完萧树的这句话,林安娜轻轻地笑了一声,只觉有些索然无味。广告主体的好与坏并不是广告公司要向客户阐述的关键,让消费者买单才是广告公司存在的意义,这点对任何一个做广告的人而言,顶多只能算个基本常识。

林安娜敲了敲桌子,若无其事地开口道:“你知道你刚刚浪费的十来分钟,基本上就能让客户直接转头走掉,没有一个客户会愿意花时间来听你的思路和判断,他们要的是直接的创意、文案或者绘图,你刚刚长篇大论的阐述,他们只会给你贴上一个单词——bullshit(屁话)。广告之初,需要设定一个concept,紧接着才是strategy(策略)和idea(想法)。不好意思,你刚刚所做的一切就像丢失客户一样丢失了你的工作,奥斯德创意部大概不是一个适合你的地方。”

林安娜就像拒绝前面那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一样拒绝了萧树,安哲看了看名单,从开始到现在,林安娜部门中一个被打钩的名字都没有。

萧树起身耸了耸肩,朝三位面试官鞠了个躬,准备收拾东西出去,这时帆布袋的带子“嘣”一声断了,袋子里的三幅画瞬间掉了出来。林安娜一下看到了最上面的那一张,画上是月球表面空寂的模样,一个像是被遗弃的电梯落在中间,电梯门半开着,一个女孩站在电梯里,电梯外面散落一地的珠宝和月球正好构成卡地亚的COUP D’éCLAT DE CARTTER钻戒。林安娜敏锐地捕捉到那幅画,突然开口道:“你的那幅画给我看看。”

萧树伸手缓缓递了过去。

林安娜微微打量一番,抬头问道:“为什么要选月球作为这个文案的基底?”

萧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因为……我觉得月球比任何一个星球都寂寞一点吧。”

林安娜终于笑了:“Fine(好吧),算你过关,你回去准备一下,下周一来公司吧,有什么问题出门问丹尼尔。”

萧树疑惑地看着林安娜:“您的意思是我被录取了吗?”

林安娜一边伸手在名单上的“萧树”位置打了个钩,一边说:“我的意思是你暂时留住了我这个客户,case(项目)还有得谈。”

萧树只觉得不可思议,默默地走了出去,安哲还一头雾水:“Anna姐,他的那幅画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林安娜看着安哲说:“只有寂寞的女孩才最需要钻石,世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比珠宝更能给女性带来安全感了。”安哲豁然开朗地点了点头,缓缓竖起大拇指。然而林安娜没说的是,她在去年美国的《广告时代》杂志上看到过这幅画,那是《广告时代》杂志举办的新人扶持奖的获奖作品,当时林安娜就被这个创意打动了,却不料原作者居然是这个其貌不扬的小男孩。林安娜滑了滑手机,女儿刚好把给她整理出来的房间拍了张照片发了过来,林安娜轻轻点了点桌子,说:“继续呗。”

4

就在半小时前,吴悠拖着行李箱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公司的门口,所有人都以为她或多或少会带着几分沮丧的心情,像所有人都在揣测圣意一样,揣测着大老板到底会做出怎样的决定,而事实上,吴悠端着一杯冰美式表现得漫不经心,她走进自动门,然后和前台问了句好,顺便问了一下有没有自己的快递。

她浑身上下还穿着度假时的休闲装,仿佛故意要把自己在马尔代夫的洒脱状态一同带回上海办公室一般。Lucas没看她,她却偏偏看了一眼Lucas,然后把行李箱搁在自己工位旁,许多人对她的注视都收了回去,抬头与低头都是瞬间的事,细碎的窃窃私语声也渐渐隐匿下去。大概是因为除了吴悠,所有人都见到了早上大老板发的那场火。

吴悠先到洗手间仔仔细细地补了个妆,确保面容姣好、妩媚动人,才走到大老板的办公室门前敲了敲门,听到那声“Come in(进来)”,吴悠便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大老板的神态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即使上面缀满了岁月的沟壑,他也总是心平气和地让自己的面容看起来平整一些。见吴悠进来,他却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伸手示意吴悠在旁边坐下,谁料吴悠转身迅速拉上了窗帘,这一行为顿然引起了仅有一块玻璃之隔的同事们的窃窃私语。大老板办公室里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暧昧,原本怒气冲冲的大老板也气定神闲下来,反倒是坐在工位上的Lucas冷不防地看了一眼,不屑又鄙夷地说了一句:“绿茶。”

吴悠坐到大老板的对面,朝着大老板露出几分像模像样的微笑。要说吴悠搞出这么一桩事,他不生气是不可能的,事出有因,大老板虽然不赞同吴悠这种过激的做法,却觉得也需要有人挫挫Lucas的锐气了。

Lucas这根老油条在海森赖得太久了,时间一长就变成了一颗毒瘤,毒瘤偏偏都是碰不得的,处理不好会出问题,但毒瘤总需要“治一治”,可吴悠不该选在那样的场合,这下整个广告界都在看他们海森的笑话。最近海森正在着手收购奥斯德的计划,大老板和其他几个股东正在商量股权架构,吴悠闹这一出,着实大大影响了海森和奥斯德的谈判,原本这些商业内部的讨论无须和吴悠提起,但几个股东给大老板下了命令,吴悠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既然她敢做,就必然要让她承受相应的后果。几个股东的意思是多少要给吴悠一点颜色看看,可大老板不这么想,他这次找吴悠过来不是要惩罚吴悠,而是想和吴悠商讨一下这对外的公关应该怎么去做,大老板还没开口,吴悠却先说了话:“林安娜要辞职了。”

这猝不及防的一句让大老板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吴悠顿了顿:“今天猎头给我打电话,说奥斯德那边会空出一个位置来,虽然我知道我的资历还差了一点,但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我想过去试试看。”

大老板挑了挑眉,认真地盯着吴悠,所以吴悠的这番话是在给她自己想办法,还是在为自己另谋出路?大老板说:“你是说……你想去奥斯德?”

“刚刚来的路上我都想清楚了,大老板,这些年您也看到了。海森一山不能容二虎,闹了之前的事情,上面的人肯定对我有意见了。Lucas是海森的老员工,不管他做错什么,只要不摆上台面,公司肯定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我吴悠眼里容不得沙子,大老板今天找我,不就是想说这个事吗?”

“Evelyn(伊夫林),你觉得你闹了这事,别的公司还会要你吗?你傻不傻?年轻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冲动,留着青山在……”说着说着,大老板的手幽幽地游走到了吴悠的手边,试图轻轻搭上去,原本还在气头上的大老板却突然表现得柔情似水起来,他看着吴悠那动人的眸子,又表现出有点心痛的模样。

这时,她反倒一手按住大老板的手,朝大老板眨巴眼睛,说:“大老板,你也别说了,要说的我都懂,有些话我就不摊开讲了,事情我没处理好,锅由我来背,该承担的我承担,你开除我、降我职、罚我钱,我都认,毕竟我确实给公司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但奥斯德那边,我想去试试。”

大老板感受到吴悠手掌的温度,眉头却自始至终没有舒展过。他心想,海森要收购奥斯德这件事还没有到说的时候,只是这姑娘性子太直,早晚要吃大亏。从自己接手海森成为合伙人开始到现在,过去的七八年里,自己看着这个姑娘一步一步走过来,才华是有的,Lucas那边脱手的好几个文案都是靠她救火救过来的,只是她脾气也不小,要她继续跟在Lucas下面做ACD(associated creative director,副创意总监)大概是不行了。把她调去奥斯德或许反而是个可以和上面人交代的办法,这样倒也不算完全脱离自己的管控,还能时时见到她。只是以吴悠现在的状态,要找什么样的理由把她安置过去呢?林安娜要走,吴悠也坐不到CCO的位置,让她贸然过去,还不得摔个大跟头?

“那你想过没,林安娜要走,多少人想挤到那个位置上,奥斯德内部有没有自己的人选?你的优势在哪里?不是你一句话想去就能去的。”

吴悠听出大老板的语气中有为自己考虑的意味,那么事情就变得好办得多了,在刚接到猎头的电话时,她就打定主意,既然视频风波闹得沸沸扬扬,她不如索性再点把火,让它烧得更旺一些,可现在看来,这把火是不必烧了。

吴悠定定地看着大老板,说:“我当然知道,所以……我过来就是想让大老板帮我写一封推荐信。”吴悠早就料到大老板会露出略显意外的表情,没等大老板开口,她继续说道,“对于Lucas盗用创意这件事,公司肯定是想方设法要压到箱底了,比起‘吴悠这个疯子大闹颁奖现场’,‘海森创意总监抄袭自己下属的创意’这样的八卦可能更劲爆一点吧。没人想让公司名誉扫地,我也知道海森是不会为我的创意正名了,但我至少得为自己正名吧,您觉得呢?”

大老板觑着眼睛看着吴悠,缓缓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几分钟前的他完全低估了眼前这位小姑娘的智商,简单以“冲动”二字概括她是自己大意了,就像吴悠所说的,比起已经发生且无法挽回的闹剧,海森已经不能再承受自己的获奖总监是抄袭狂这件事被爆出的结果,吴悠太清楚自己手上的筹码了,但这种威胁式的谈判让大老板很不舒服。七年前,他亲自面试了眼前这个女孩,当时的她和现在没有太大区别,一方面她对广告有着难以言说的**,另一方面她非常清楚自己未来的规划和要达成的目标。七年的时间里,她一路前进,把同一批进公司的其他同僚甩在身后,她除了加班加点的“拼”,还有就是她直击目标的“要”,她要什么从来都写在脸上,毫不遮掩。那份真挚打动着他也胁迫着他,她的行动和她的外貌一样迷人,就像此刻他忍不住要开口对她说出的那声“不”,却又在犹豫不决中咽了回去。

“Evelyn,我可以帮你写推荐信,但我必须告诉你的是,接下来奥斯德会从头到尾大换血,到底是谁过去掌舵还尚未明确。你必须有个心理准备。同时我必须和你说明的一点是,任何一家公司都可能比海森更顾及面子,今天没有人否定你的能力,只是……”

“没事,我就等您这句话,只要大老板您答应给我写推荐信就行了,其他的事情我不用了解。”吴悠笑着站起身来,“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出去了。”

“Evelyn!”吴悠正要出门,大老板却突然叫住了她。

“嗯?”

“你的这件运动装挺好看的。”

吴悠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说:“谢谢!”

5

萧树把西装换下来放进包里,换回一身轻松的装扮,T恤衫加短裤才是他日常的装扮。萧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差不多够吃顿午饭的了,他想等吃完饭,把衣服送回上海的表哥家,再收拾一下就可以去找房子了。

从浦电路地铁口出来,能看见一家特别大的世纪联华,拐进东方路,便是一片20世纪留下的老公房。这是萧树第二次来这里,和前一次相比,这一次就熟悉多了。萧树的表哥住在潍坊四村的红砖楼里,说是表哥,其实并没有那么亲,但在上海,萧树能找的亲戚也只有这个远房表哥了。他和表哥说好,工作一定下来自己就搬出去,不过是暂住两三天而已。表哥虽然也是无锡人,但来上海早,房子是家里给他买的,所以他也算半个上海人了,难免会显露一些上海本地人的习气,对萧树不亲热也不排斥,说话语气总是淡淡的,有时候会冒出一两句上海话来,询问与回答都尽可能简短,好像多说一个字就会因加深感情而自找麻烦一样。

相比之下,在美国的那些日子,反倒让萧树觉得好过些,虽然学校里的有钱人多,华人之间也是细分又细分,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也不会去过问你的家庭状况。与一般大学不同的是,艺术类的学校反而会模糊阶层的观念,也不会依据你的穿着打扮去揣测你的家庭背景,主要是因为学艺术的人大多不修边幅,“艺术家”的脾性多数都比较古怪,加上美国人行事向来大大咧咧,所以萧树一直过得很轻松。

这时,门锁突然响了,萧树一转头,只见姑妈、姑父提着包走了进来,二人见萧树在里面,姑妈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扫了一眼萧树手里的行李箱,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要走啦?”

萧树点了点头。

姑妈“嗯”了一声,让姑父先去把东西收一下,又追问了一句:“走哪儿去哇?”

萧树说:“先去找房子,工作刚刚定下来。”

姑妈微微皱了皱眉,说:“你说你,在无锡考个公务员多好,干吗非得来上海瞎折腾。既然来了,怎么也不和你爸说一声?父子还有隔夜仇啊?好歹他花钱供你去美国念书,四五十万呢,可不是个小数目,这些年你爸过得也不容易。”萧树点点头,没有打算和姑妈探讨这个话题,他和父亲的事情,只有他自己清楚。姑妈见萧树没有什么反应,又接着说:“你妈也去世这么多年了,有些事情你也不能只听你妈的一面之词,毕竟……”萧树轻轻咳了两声,打断了姑妈的话,礼貌地点了点头,说:“我先走了,谢谢姑妈的关心。”然后他拖着笨重的行李箱,走出了大门。

萧树是没有心思去和姑妈解释的,他现在还记得当初父亲找到他,给他打钱时说的话:“五十万不是小数目,你自己拿去买房也好,做生意也好,剩下的钱就好好买几套衣服,算是这些年来我对你的补偿。我也不希望我老萧的儿子出去是一副穷酸样,但是你长大成人了,以后什么都得靠自己了,所以别想着我这儿有钱可以让你挥霍,既然当初你要和你妈走,也是你自己决定的,就没有什么后悔药可以吃。”

萧树当然没有后悔,在他眼里,父亲不过是一个有钱没人性的拙劣商人,自己没有在他那染缸一样的环境下长大实属万幸,他不会假装有骨气地把钱退回去,毕竟那是他应得的,他当然也不会拿钱去买车、买房或者做生意,对他来说这些都是没用的。他考完托福之后就立马申请了帕森斯和普瑞特,但因为托福分数考得没有那么理想,只好去了普瑞特,而那笔钱正好够他念完书。

萧树在美国念书的时候,他的导师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创意是唯一可以跨越阶层的东西。”萧树一直对此深信不疑,所以对于父亲的自以为是,他更是多了几分不屑。不管那个男人经营的企业有多厉害,在萧树看来,他不过是一个有胆无识的大老粗,是从国家政策改革中谋取红利的那波人。在不远的将来,像他那样头脑空空不愿意紧跟潮流的人,自然会有被淘汰的一天。

他突然想起来,乔琪确实是上海土著,不仅如此,他还是家在静安、徐汇各有一套豪宅的富二代。不过萧树和他并没有那么熟,只是在学校的时候,萧树被迫参加过一次社团联谊会,主题是“关于音乐的迷思”,正巧乔琪是那次活动的发起人。那次活动,乔琪是在纽约租的大房子里搞的,氛围不错,后来因为学校里有几个外国人对乔琪不满,以“非法聚集”为由举报了他,但乔琪非常厉害地回击了那次举报,让警察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了,萧树因此对他的印象还不错。但他没想到乔琪居然记得人群中并不起眼的自己,这让他不免有些意外。

乔琪在马路边停好车,从车上走下来,取下墨镜挂在外套的胸袋上,乐呵呵地说道:“我都想不到能在这儿遇到你。”乔琪瞥了一眼他手里的行李箱,“你这是……”

“我来上海工作。”

“噢对,我记得你是做广告的。”乔琪摸了摸下巴,恍然大悟般地指着萧树说道。

萧树腼腆地笑了笑,实在想不到当时自己不经意提过一嘴的事却被对方记在了心里。别人都说上海人冷漠又排外,乔琪确实是个例外。萧树和他不熟是真的,但学校里关于他的传言一直不少,他一边在学校组织各种活动,一边帮助被歧视的华人维权,在他眼里已经没有什么上海人和其他地方人的区别了,他只站在公正的那一边。至于他四面树敌这件事,其实倒与他日常的这些活动无关。就在萧树埋头苦学,折返于图书馆与教学楼之间时,乔琪的生活一面风生水起、一面烈火烹油,几乎学校中一半的女生都被他泡过,就此他游走在恋爱、分手、劈腿和被劈腿之间,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对萧树而言,乔琪有些过于风风火火了,有一种随时把自己置身于暴风中心的意思,当然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旁人也无可厚非。

“这么说来,你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在上海了?”乔琪看了萧树一眼。

“嗯,最近正在找房子。”

乔琪打了个响指说:“哎,太好了,我有个朋友正好打算出租他的房子,晚上有个局他也会去,你跟我一起呗,要是合适你就不用找了。”

“这……不太好吧。”萧树心里打鼓,乔琪朋友的房子必然不会便宜,以他现在的经济水平,自然够不上那个层级,“我和中介约好时间了……”

乔琪过度热情地接过萧树的拉杆箱,萧树顿觉盛情难却,但他还是纠正了乔琪一句:“我是做创意的,不是做account(客户经理)的。”但乔琪只是象征性地耸耸肩,一手揽过萧树的肩膀,对于“creative(创意)”和“account”的区别,他并没有那么想弄清楚。

6

林安娜从衣柜里取出那条许久未穿的真丝长裙,站在落地镜前,仿佛一切还是十年前的模样。在去美国之前,她的行李箱已经被整理好几遍了,但她仍觉得缺东少西,箱子里的衣服换来换去,不知到底该带些什么好。女儿说,要不把衣服都寄过去好了,房子索性卖掉,一身轻松地去美国享福!林安娜却拒绝了,愚园路这幢两层的小洋楼是她辛辛苦苦挣来的,就这地段,现在多少人凑一辈子钱都不一定能买得起。

二十年前,她和丈夫离婚,她净身出户,租房,买房,还房贷,自己含辛茹苦地把女儿带大,送她到国外念书,再一步步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差不多废了她半条命。现在总算有好结果了,女儿大了,在美国也立足了,要她提前退休,接她过去。想想前半生的苦,苦也苦得值了,唯独就是这幢房子,她心里怎么也放不下。

答应女儿之前,林安娜心里却有些忐忑。一开始她总以为是不是环境问题让她瞻前顾后,后来又想,或许是担心自己过去之后与女儿、女婿相处得不好。自从女儿高中毕业去了美国,她一个人独居惯了。但思来想去,她才真正弄明白,比起这样或那样的理由,说到底自己其实并没有真的那么想退休,虽然广告是高压行业,但林安娜从业二十余年,已经完全站稳了脚跟,以后的工作对她来说并不费力,眼看公司今年就要升她做合伙人了,她这一走基本上就等于给自己的事业彻底画上了句号,把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人。若不是前些日子她听到了公司要被海森收购的消息,应该还会犹豫更长一段时间。眼看奥斯德盖高楼、宴宾客,一步一步做到今天的成绩,她也算是奥斯德历史的见证者,但很快历史将会被新的人改写。

下午递交完辞职信,林安娜对着安东尼表现出来的轻松自在其实并不是内心的真实感受。安东尼说:“Anna,你这一走,倒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了,上海广告界的神话又得移位了,我都替你有点不值。”

安东尼将那部门公章一戳,林安娜算是彻底没有回头路了。再过几天,公司上下就再也看不见她如风的身影了,也不知道自己在众人口中能占据多长时间。转身走出来的那一刻,林安娜还是自我安慰道:“退掉公司那一小部分股份,上半辈子的辛苦也算没有白费了,人也不能什么都想要吧。”

她顿了顿,回过神来,望着阳台外面明朗的月亮,如同收拾行李一般收拾好自己的惆怅,她想:不管了,先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赴完这场离别宴,好歹自己是金盆洗手,怎么都得风风光光的吧。

这场离别宴设在荣府宴,这是一家人均近两千元的私人订制餐厅,生意好的时候还得提前半个月订位,林安娜想着要走了,也不在乎破费这一把。这家餐厅坐落在思南公馆的别墅群里,毗邻周公馆和梅兰芳故居,郁郁葱葱的草木围绕着这幢上了年纪的老洋房。林安娜把车停在思南路附近,旁边的车位已经有几辆豪车落座,但全不是林安娜熟悉的那几辆,可见晚上要到的客人还没来,她踩着点到却踩得恰到好处。

林安娜没有叫太多的人,公司的三个合伙人——戴维德、罗根和艾伦肯定是要叫的,涂倩和自己还算有些革命友谊,自然也要叫上。至于安哲,林安娜倒是犹豫了一下,对于他这样新上任的总监,林安娜和他也算不上交情深厚,但平时他姐长姐短地叫着,为人处世还算入眼,林安娜临近饭点给他发了个信息,他能来则来,不来也罢。剩下的,她也就多叫了一个Lisa,毕竟Lisa是跟着自己干了四五年的副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虽然林安娜也不能确定自己走后她能不能顶上去,但帮她铺条路,让她和几个老大多接触接触,也算是自己离开前做的一件善事了。

荣府宴她来过两次,最让她欣赏的一点就是他们只做无菜单的私人订制,这和林安娜自己的职业非常相符,且他们主厨的手艺不错。

她步履悠悠地刚走上楼,就听到旁边包间里传来此起彼伏的笑声,大抵是些年轻人,吃得起这家店的年轻人基本是沪上那群富二代了。她走到自己定的包间坐下,想着到底是老楼了,隔音还是差了点。

这时,戴维德和罗根前后脚进来。和矮矮胖胖的戴维德不同,罗根又高又壮,留着络腮胡子,一身打底西装,梳个背头,特别有英伦风,加上他的孩子刚刚在美国出生,当上奶爸的他更多了几分柔软的气息。罗根是第一次来这家餐厅,他很认真地问了林安娜一个问题:“听说这家店是你开的,真的吗?”林安娜这才知道,上楼前戴维德故意和罗根开了个玩笑。林安娜说:“这家店要真是我开的,今晚怎么还会有别的客人啊?”说着,她微笑着歪歪头,示意隔壁那间包间的声音不小。

艾伦哈哈大笑起来:“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没过多久,安哲和涂倩也来了。Lisa来得最迟,因为下班后她还专门跑到港汇给林安娜买了礼物。

人到齐了,林安娜便吩咐服务生上菜。涂倩之前在这家店里谈过项目,便突然反客为主地介绍起来:“我和你们讲啊,他们家别的不说,雪鳗是一定要吃的,而且他们是不放味精和猪油的,你们肯定喜欢。”

Lisa说:“真的呀!雪鳗我还真没吃过,还是托Anna姐的福才能吃上一顿。”

Lisa这一声马屁拍的,让众人觉得有些尴尬,好在今天的主角是林安娜,大家很快就岔开了话题,这才缓和了气氛。

罗根首先举了杯,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奥斯德永远有你Anna的位子,你要是想回来,就随时回来啊。”

林安娜对这句话倒是感到诚惶诚恐,她立马端起杯子碰了上去,说:“我只怕Logan总是逢场作戏,随口说说罢了,要是我真的从美国回来了,怕是每个人都得假装不认识我了吧。”

戴维德赶紧说:“Logan这还没喝多呢,怎么说的全是醉话,人家Anna是到美国跟女儿享福去了,怎么能说回来就回来呢?就算回来啊,那也最多是回来度个假、探个亲,哪有我们几个大老爷们什么事啊。”

林安娜举起一杯酒,说:“David这下也把话说得太死了,我好歹是个上海人,在美国不一定能住得惯,现在下楼就能吃个小面、进个咖啡厅,美国可全是油炸汉堡,我也算是半个老太太了好伐?”

涂倩挽着她的手,说:“Anna,快给大家看看你女儿买的那套房子,我的妈呀!真的太美了,不是我说,换了我,我也会立马丢下工作去美国。”

涂倩一说,安哲倒也真的想看看那套美国豪宅的样子了。林安娜打开手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豪宅算不上,不过看起来环境确实不错,但买东西还是不方便的,到哪儿都得开车。”

Lisa一下拍起手来,惊叹道:“Anna姐,你这是真真正正地去享清福了,我好羡慕你啊!你说一个女人做到你这个份儿上,还图什么啊?”

林安娜对于这些夸赞照单全收,她晃了晃酒杯说:“其实让我最安心的,是我的女儿嫁了个好老公,只要我的女儿好,其他的我倒无所谓。听我的女儿说,她老公最近还在苦练中文,想要学习中国文化。”

安哲没过大脑地问了一句:“那他怎么不索性来上海?”但说完,安哲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补了句,“不过美国还是有很多地方比上海强的,这一点倒不可否认。”

这时,菜慢慢上了桌,大家边吃边聊,话题也敞开了,戴维德突然想到林安娜在愚园路的那套房子,问:“你走了,那幢房子怎么办?”

林安娜正打算回应,手机却响了,她拿起手机一看,是自己女儿打来的电话。林安娜起身和大家说了声“抱歉”,然后走到包间外的走廊上。

林安娜接起电话,立马变回一个母亲惯有的语气:“囡囡(对小孩的昵称),啥事啊?”

谁料电话中传来的不是女儿的声音,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I’m sorry,Anna.Joanne had a car accident!(我很抱歉,安娜。乔安妮出车祸了!)”

“Excuse me.Who is that?(抱歉。你是谁?)”

“Eric.(埃里克。)”

“Eric?(埃里克?)”林安娜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电话是自己女婿打过来的,“Wait! You said Joanne had a car accident? That’s impossible!(等等!你说乔安妮出车祸了?这不可能!)”

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救护车警铃声,女婿正在那头哭泣,林安娜只觉得天旋地转,大脑缺氧,包间里还洋溢着热闹的欢笑声,而此刻她只觉得一个不留神,就要摔倒在地。

“啪”的一声,手机掉在了地上,安娜感觉头皮发麻,四肢也有些无力。这时,两条腿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对方弯下腰帮她把手机捡了起来,递给她说:“你好,你没事吧?”

她抬头看,眼前这个有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小男生,不就是早上来面试的那个谁吗?但她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事情了,还没来得及出声,她整个人就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