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雨中人

屋里,哪是什么五大三粗的凶汉,竟然只是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这小女孩一边哭还一边拼命往墙角里挤,看着叶晖已是害怕之极。叶晖一怔,手中的解手刀自是舞不下去,上前道:“小妹妹……”

他不问还好,一开口,这小女孩哭得更凶了。叶晖虽然精明强干,此时却是无能为力,正不知该如何下场,叶英却走了过去道:“小妹妹,别哭了,吃颗糖吧。”说着,从怀里摸了个糖球出来。那小女孩不知叶英拿出了一个红红的橘子,大感诧异,已忘了哭泣,待叶英剥开橘皮,闻到传来的甜香,她再忍不住,拿过一块便塞进嘴里舔。

叶晖在一边看得大为惊奇,心想大哥根本不爱吃糖,怎么身边也会带了个糖球?看那小女孩只顾吃糖,不再哭了,便上前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他一开口,那小女孩顿时又大哭起来,人往叶英身后躲去。叶晖方才一脚踢开了门,舞着刀直冲进来,这模样实在可怕,叶英却给她糖吃,在她看来自然叶英是好人,叶晖是大大的坏蛋了。却听得李十二娘在身后道:“二师哥,这小妹妹很怕你呢。”

李十二娘先前自己也怕得浑身发抖,待听得是个小女孩声音,她已忘了害怕,跑上楼来。见这小女孩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哭得泪眼婆娑,她走过去抱起她道:“小妹妹,别哭了,你叫什么?”

李十二娘抱着她,这小姑娘已不再害怕,抽泣着道:“我叫……苏苏。”

李十二娘道:“你叫苏苏啊?真好听。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苏苏又舔了舔糖块,说道:“我在家里,有两个坏人把我抱走了,带到了这里,后来两个人打架,男坏人拿了把刀要杀人,我就躲在里面,后来有个坏人拿着刀冲进来要杀我,后来那个大哥哥救了我,姐姐你也救了我。”她说着,见李十二娘手上戴着一个发编手镯,觉得甚是有趣,伸手去摸。李十二娘听她说得颠三倒四,实在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个“后来拿着刀冲进来要杀我”的坏人,说的自是叶晖了。她见苏苏对自己的手镯很有兴趣,便拿了下来替她戴上,微笑着指着叶晖道:“这个是二师哥,可不是坏人,他也是要救你的。”

苏苏戴着那手镯,极是开心,看个不停,总不舍得摘下。听李十二娘说二师哥是好人,有点怔怔地看着叶晖,见叶晖收起了刀,倒也不那么怕人了,喉咙里咕哝了一阵,低低道:“二师哥。”叫了他一声算是信了李十二娘,把叶晖划出了坏人的名册。又举起手问李十二娘道:“姐姐你看,真好看!”

苏苏毕竟只是个稚龄小儿,方才还吓得魂不附体,马上就几乎把先前的事忘得精光。李十二娘道:“苏苏,你们是怎么来的?”

苏苏道:“那两个坏人带着我坐马车来,还跟我说他们是我爸爸妈妈。我自有爸爸妈妈,为什么要叫他们爸爸妈妈?我不叫,他们就骂我,我就哭,他们就再骂我……”

叶晖听她啰啰嗦嗦地说个没完,只怕长大了是个碎嘴子。听着她半天都说不到正题,待听到她说是坐马车到这儿来歇息的,叶晖心中一动,插嘴问道:“苏苏,那你们的马车呢?”

苏苏道:“刚才坏人冲进来要杀我,把马车抢走了。”

叶晖一怔,说道:“我可没抢你们的马车。”

苏苏撇了撇嘴道:“我又没说你是坏人,那是个戴帽子的坏人,还会吹小喇叭。”这时她已与李十二娘混熟了,自然也不怕叶晖了。叶晖不知她说的“吹小喇叭”是什么意思,多半是小孩子胡扯,沉思了一下,低声对叶英道:“大哥,这孩子的话不知能不能信。”

他说得虽轻,苏苏的耳力之灵却不下于叶英,早听得一清二楚,怒道:“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人戴着大帽子,还吹着小喇叭进来的。后来那两个坏人自己打架打死了,吹小喇叭的才不吹了,还说要什么‘常见山转’货一件也运不出去!他就把我们的马车抢去了。”

叶英和叶晖的身子同时一震,李十二娘却有点诧异,但马上回过神来,心道:那个什么‘常见山转’定然就是藏剑山庄了!苏苏还太小,说话也云山雾罩的只怕要打个七折八扣,剪径之人还要吹小喇叭之类更是匪夷所思,但到现在为止,谁也没跟她说过自己是从藏剑山庄来,就算别的话属实的不多,但这一句肯定不会有假。她想通了这一点,不由有些害怕,身上也颤抖了一下。苏苏也不知道,问道:“咦,姐姐你冷么?我妈妈说,冷了要穿衣服,不然会流鼻涕的。”

李十二娘道:“我不冷。苏苏,你冷不冷?”苏苏道:“我也不冷,这个糖真好吃。”说着又舔了舔先前叶英给她的那块糖。

叶英和叶晖两兄弟都没有说话。先前他们都只觉这只是一件寻常杀人越货之事,但这事其实针对的是藏剑山庄,也就是说,苏苏她们说不定仅仅是受池鱼之灾,那伙强盗的真正目标实是自己。叶家虽然也是武林中人,但更多的却是生意人。叶孟秋科举无成,才创建了藏剑山庄。短短几年里藏剑山庄便成为江湖铸剑第一家,有一半靠的是与江湖客的交情。叶孟秋也深知“和气生财”的道理,向不得罪人,因此藏剑山庄才好生兴旺。可这些日子,藏剑山庄发出去的货屡屡出事,叶孟秋也只以为现在世道又有点不太平,每次送货都加派人手,以至于这次公孙大娘的订货要送时人手不足,只得让叶英与叶晖两人出马。而公孙大娘所订之货,不过二十几把短剑,真有劫道的,只怕也看不上这等些微小货。但如果苏苏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有一批人竟是处心积虑地在暗中与藏剑山庄作对,这件事实是比丢失一两批货物更紧急万分,可藏剑山庄上下竟然还一个人都不曾察觉。叶晖看了看叶英,只觉心头浮起了一阵凉意。他顿了顿道:“李师妹,先带苏苏下楼去吧。”

外面仍在下雨,天已全然暗了下来。一想到隔壁还躺着两具尸首,李十二娘便有些发毛。她道:“大师哥,二师哥,我倒不怕,不过苏苏大概要吓死了,我们快点下去吧。”

她虽然推说苏苏害怕,其实自己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里了。这一次也是师傅第一次让她独自出来办事,本以为不过简简单单,路上还可游山玩水,谁知竟会越变越诡异。

几个人拾级而下,楼梯仄仄作响,里面已极是黑暗,都看不清脚下,只能摸索着往下走。黑暗中叶晖忽道:“苏苏,你说那些人戴着大帽子,是怎样的帽子?”

叶晖的精干,实远超叶英与李十二娘。苏苏不过是个小小女孩,这种年纪的孩子往往分不清孰真孰假,万一只是她信口胡说一番,自己却当成真事,回去告诉老父,岂非自寻不是?他知道小孩子虽然分不清真假,但若是胡扯的,在细枝末节上便说不清楚。像她说什么“大帽子”,万一她说戴的是高高的黑白帽,说不定是把别人跟她说过的黑白无常的事当真了,惊吓中只道黑白无常出现,因此故意问她的帽子是什么式样的。苏苏哪里知道他的心思,说道:“就是那种又大又扁的帽子,很大,跟把伞一样……”

这时几人正要走到下面,天空忽然又是一道闪电划过。本来大殿上已是漆黑一片,这道电光特别明亮,映得满室皆白。在电光中,只听苏苏忽然“啊”的叫道:“就是他!”

她指的,乃是大殿中央。这道电光照进来,在大殿中央赫然映出了一个巨大的人影。这人头上戴着个斗笠,正是苏苏说的“又大又扁的帽子”。

叶晖只觉眼前便是一花。这个影子,正是从那有两个死人的禅房里映出来的。天正下雨,又黑暗无比,那人定然以为旁人根本发现不了他,因此有恃无恐地站在了窗口,谁知这道电光突如其来,让他无所遁形。

叶晖走在了最后,此时也刚要走下楼梯。当大殿中映出这个人影时,他其实比苏苏看到得更早。果然有人!一想到这人就在看着自己一行人下楼,一刹那,叶晖只觉背心都已被冷汗湿透。这些人一直在暗中窥视自己,定然在伺机出手。幸好人算不如天算,这人的如意算盘被一道电光打破。他一把拔出解手刀,左脚一蹬,借势一个急旋,人已极快地转了个向,向那间没有门的禅房扑去。

叶晖对剑术并没有多少天份,也没什么大兴趣,但叶家子弟人人都要练剑,叶晖虽然没天份,终已练了十来年了。情急之下,力量也比平常大了好几倍,这一转正暗合四季剑法中一招“风卷残云”,只是平时在平地上练习都没有如此顺畅,现在在七高八低的楼道边,却如疾流下坂,顺极而流。

“风卷残云”这一招,本是要以轻重双剑齐用,借身体疾转之势攻敌。因为是双剑齐出,一轻一重,攻守灵兼备,实是四季剑法中的高招。那人也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被一道闪电揭破行藏,而叶晖竟会攻得如此之快,一发觉叶晖出手,他便要去腰间拔刀。只是他的手刚按在刀柄上,叶晖的解手刀已递到他面前。解手刀只有数寸长,比叶晖平时用的轻重双剑中的轻剑还要短许多,这一招“风卷残云”威力自是大大不及双剑齐使,但一寸短,一寸险,更添了几分阴狠,那人偏生又应对失误,再想躲开,哪里还来得及,刀都无暇拔出,百忙中只得一团身,“嚓”一声,却是解手刀将那人的斗笠斩开了一条大缝。也亏得叶晖武器不趁手,若是平常用的轻重双剑,这一招只怕已将那人拦腰斩断了。

那人死里逃生,不待叶晖变招,身子一纵,已跳回了窗口,心道:这人好狠!其实他也是错怪了叶晖,叶晖练剑以来,只与三弟叶炜比试过一阵,真正和人过招,尚是头一次。他出手如此之狠,实是拿捏不好分寸,只是在那人眼里叶晖一动手便要取人性命,自然狠毒之极。叶晖抢上一步,正要再递出一招,可那人心志已夺,也不知叶晖本领高到了何等程度,没敢与叶晖交手,就在房檐上一个倒翻,在一声闷雷中跃出了窗外,消失在无边的夜雨之中。

一见这人如同被黑暗吞没了一般消失,叶晖这才长长吁了口气。他第一次与人动手,居然大获全胜,信心已然大增。此人在暗中偷窥至今,肯定不会就此罢手。他站在窗前睁大眼看着外面,心道:这人到底是谁?

闪电已经消失了,大殿上又是一片黑暗。苏苏吓得抱紧了李十二娘的脖子,抽泣着道:“我怕!”李十二娘自己其实也吓了一大跳,不过这人显然是人非鬼,她怕的是妖魔鬼怪,是人的话倒不算什么,拍拍她的背道:“不怕不怕,二师哥把坏人打跑了。”偷眼看去,只见叶英双手背在身后,好整以瑕地闲闲站立在她身边,叶晖与人动手似乎与他全然无关。李十二心道:师傅说过,叶庄主几位公子中,大师哥最为出色,果然不假。叶英如此镇定,她的胆子也更大了不少。

黑暗中,只听得楼梯响动,叶晖急急跑下了楼。还没到楼下,叶英道:“二弟,怎么样?”

叶晖抹了抹额头冷汗,小声道:“没事。”他顿了顿,才道:“大哥,只怕要拔剑了。”

那个人一直在暗中窥视,肯定还有同伙,叶晖也已听得外面的雨声中传来的脚步声,定是那人的同伙正在聚拢。现在天已黑了,就算他独自一人,杀出一条血路也大不容易,何况大哥在短时间里动不了手。他心里不住叫苦,可脸上仍是声色不动。藏剑山庄不是一个寻常的江湖门派,叶孟秋创立伊始,便严令门下不得轻易拔剑,免得多惹是非,叶英与叶晖都是叶孟秋嫡子,自然恪守不渝。只是眼看敌人来了不少,不动剑显然不成。叶英点了点头道:“拔剑吧。”说完这句,他压低了声音道:“只怕敌人有五六个。”

叶晖心头一颤,但仍是从背后取下了剑囊。一打开,里面赫然露出了四把剑,两重两轻。轻重双剑术乃是藏剑山庄独得之秘,但不是轻易能练成的,叶晖直到十五岁才能用轻重双剑,叶英比他更晚些,十六岁时才能用双剑。叶晖将两柄剑交给叶英,转过头对李十二娘道:“李师妹,这儿有我和大哥顶着,你带着苏苏,小心点。”刚说完,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大哥,你成不成?”

叶英看了看门口,也低声道:“要你先顶一阵。”

李十二娘在一边听得莫名其妙,心想敌人来了,应该同仇敌忾方是,大师哥怎么让二师哥一个人去顶一阵?只是叶晖却只是点了点头,说道:“好,那我先上。”

叶晖话音刚落,却听得门口有人道:“阿三,进去吧。什么地方输,你便什么地方赢回来,我六刀使没有临阵脱逃的。”

这人多半是那六刀使的首领,口气阴冷,可语调却甚是温和,听起来实是怪异莫名,甚至有些好笑。李十二娘忍不住“扑嗤”一笑,小声道:“这人怎么这等说话?”

其实不仅是她,叶晖也是这般在想。听这人的话,那个阿三应该便是方才在楼上被叶晖打跑的那人。方才叶晖用解手刀也大获全胜,虽然知道骄兵必败的道理,可终究有点轻视这人。听那六刀使首领的意思,是逼着这阿三进来找回场子。他高声道:“多言无益,列位还是一拥齐上为是。”

叶晖在叶家五兄弟里,生得方面大耳,最为威严,年纪看上去也要比叶英大几岁,为人则最为方正,总是一本正经,其实却甚是多智。敌众我寡,叶晖最担心的便是这些人一拥齐上,自己定然难以招架,因此故意反唇相讥,心里只盼着那人受不起激,先行说出单挑的话来,如此才有一线胜机。哪知那首领冷冷道:“不必了,一个胜不了,就两个上。除非阁下有本事将我六人一起打发了。”

叶晖听他竟不受激,心中暗暗叫苦。他这辈子,刚才在楼上出手攻敌还是破题儿头一遭,虽然得胜,但他也自知本事寻常,在家连三弟都打不过了,这些人既然敢行走江湖,绝非易与之辈。他肚里连珠价叫苦,脸上仍是声色不动,说道:“原来阁下打算倚多为胜,那也无妨。”

因为此人不受激,叶晖已是顺嘴说一句出出气,哪知那首领的声音忽地高了一层,喝道:“你若真个能打败阿三再说吧!”

听他有点恼羞成怒之意,叶晖反倒一怔,心道:原来这个家伙语调温和,脾气却急,根本沉不住气啊。他的智谋远在武功之上,自知武功不足以克敌制胜,唯有以智谋来扳回一局。兵法有云:“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现在知道了这六刀使首领竟然性子浮躁,叶晖也有了一点信心。他对李十二娘道:“李师妹,看着大哥一点,我去门口挡住他们。”

叶晖年纪不大,武功也不强,但在五兄弟中,却最为好学,读书也最多。他们身在大殿之下,身前是个院子,若敌人到了这院子里,直如高屋建瓴,一旦围攻,连逃都没地方逃。而最好的地形,便是守住门口,如此敌人只能一个个上前,有各个击破的可能。眼见门口已出现一个人影,那人正要进来,他咬了咬牙,将手中双剑一振,人已直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