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甜美生活
这个城市天蓝的时候,总让人想尽情地生活。
然而顾晓音做不到。四分二十秒以内,如果她还没有到办公室,客户的邮件就会发给整个工作组,抄送她的老板:“顾律师,我们已经在线上等你了。”
她做不到,表姐蒋近男应该是可以的,顾晓音想。蒋近男在一家VC[1]公司做投资总监,寥寥几人之下,无数人之上,每天在各种项目上尽情使唤一众乙方。
不知道蒋近男骂律师的时候,会不会因为想到自己而对她们温柔一些。
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今天是蒋近男领证的大日子,她最好还是低眉顺眼地把这个电话会议开完,免得横生枝节,耽误了下午去民政局观礼。想到这里,顾晓音收回远眺的目光,低头疾走几步跨进电梯间。
偏今日不巧,跟她一同进电梯的三四个人各自按了一个比她低的楼层,顾晓音在最后一分钟踏进律所的门,直往自己办公室冲去。走廊上,陈硕正慢悠悠地往这边来,见到她,陈硕开口道:“晓音……”顾晓音却无暇回应,她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赶紧进屋关上房门。
“君度在线。”顾晓音终于在最后关头加入电话会议,保证了她的全勤记录。
“很好。人都到齐了,我们开始吧。”客户明明是个德国人,却讲一口带台湾腔的普通话。顾晓音跟他在项目上合作过一两回,深知他平日不苟言笑,对下属和对乙方用“F-word[2]”就像用“你好”那么自然,而且看文件吹毛求疵,动不动就会写信向律所的合伙人投诉。顾晓音在战术上畏之甚于畏虎,然而在战略上,却因他这一口台湾腔把所有严肃的气氛消解于无形,始终难以产生相应的戒备心。
今日这个项目,君度说到底不过是为别人抬轿子而已。客户早已请了外资所统管全盘,只是因为交易方提出需要一份中国法律意见书,所以君度也被拉了进来。
“这才是最好的项目。”陈硕评论道,“那些电话会议你只需要开着免提消音,自己想干什么便干什么,你轻轻松松地赚到了计费时间,刘老板轻轻松松地赚到了钱,哪儿还有比这更便宜的事。”
“那你自己上吧,你的钟比我贵,老板还能多挣点。”顾晓音说。
“不不不,那个德国的台湾腔我可受不了,会在电话会议上笑场的。”陈硕连连摆手。
顾晓音明知陈硕是因为德国人难以对付才不想接这个项目,也不戳穿。君度上上下下好几百人,认识顾晓音的人不多,可认识顾晓音的都知道顾律师最好说话。合伙人总让她上最苦的项目,手底下的小朋友们习惯性地把顾晓音派下的活儿往后排,就连打扫卫生的阿姨有时都能忘记洗她的杯子。一言以蔽之——她是一个名声在外的“软柿子”。陈硕笑她像君度的一件家具一般逆来顺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顾晓音只是笑笑,没有要反驳的意思。
这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觉得做律师没意思。顾晓音是一个相信形而上的人,一份工作如果没有形而上的意义,那它的本质和搬砖也差不太多。
“我们的计费时间,就跟我妈从前在人民公社劳动一样,反正都是挣工分呗。”顾晓音总是这么跟陈硕说。
“人民公社也没见谁半夜起来挣工分的呀。”陈硕反驳道。
顾晓音当然也知道人民公社不需要半夜起来挣工分,但她避免去想那些想不出解决方案的问题,尤其是深夜加班的时候。好在今日并没有这种需求。感谢德国人,这电话会议一开就开到快中午,顾晓音一边竖着半个耳朵听,一边在电脑上处理其他文件,短短一个上午就挣出五个“工分”来。
这让她去参加蒋近男领证仪式的时候,心里十分松快。
蒋近男今日却有些忐忑。她许久以前便和朱磊打好招呼,领证这一天,除了顾晓音,其他亲朋好友一概谢绝到场,反正她妈妈和朱磊的妈妈早安排好了婚宴的一切细节,那才是他俩的大日子。顾晓音觉得这是蒋近男的有趣之处——平日里她是个最高调的人,但到了这些该高调的时候,她却低调起来,仿佛略一张扬,那些好事便会消失不见一样。
蒋近男正是这样想的。因此她捡了个再普通不过的双数日子,在下午民政局快下班的时候去和朱磊扯证。早上,蒋近恩给她打电话要求出席,她都没答应:“有顾晓音陪着我们哪,你就别来添乱了。”
蒋近男给自己约了下午四点半的号。顾晓音四点十五赶到婚姻登记处,蒋近男竟然还没到,她不由得打趣朱磊:“我表姐今天不会要逃婚吧?”两人一起等到四点二十八,蒋近男才姗姗来迟,朱磊赶忙拉着她去前台接待处审核文件,被接待处的大叔数落了一通:“当结婚是赶火车啊,踩着点来!”
这结婚看起来只是领个证而已,实际流程上倒有好几步。蒋近男和朱磊在各个窗口排队,顾晓音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坐在大厅里看人。
左边几个窗口都排了长龙,那是结婚的队伍,最右边那个窗口人倒是少,可惜是离婚专用窗口。最前面排了一对中年夫妻,从顾晓音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那个女方,她脸上毫无悲戚之色,倒是在兴高采烈地跟准前夫说话。顾晓音想起前些日子在新闻里读到许多夫妻为了保存买房资格突击离婚,心里默默判定,这一对大概就是这种情况。
他们后面那对貌似对离婚的态度就严肃得多。两个人都不说话,女的偏着头望向蒋近男那一队,男的好像在看她,又好似眼神穿过了她,聚焦在别的什么地方。这男人长了一双细而长的丹凤眼,眉色浓重,此刻微微皱着眉,不知心事几何。
这才像是离婚的样子。顾晓音不禁猜测起这二位离婚的原因:两个人看起来都挺年轻,难道是有人出轨?可这男的看起来并不像是心怀愧疚的样子,或者是因为女的不能生孩子?若是这样的话,这男的倒真是如假包换的渣男……顾晓音胡思乱想了一阵,眼看这两位都办好手续,被叫进一个小黑屋了。蒋近男的队伍只前进了五米,还得等上两对才轮到她和朱磊。
顾晓音想,这小黑屋的作用会不会就像武侠小说里的男女主人公被困井底似的?如果这样还不能旧情复燃,那大概是完全没戏了。咱民政局为了不拆一桩婚,还真是处心积虑。
她的好奇心几乎耗尽,蒋近男和朱磊才办完了手续,可以去国徽下宣誓领证,作为今日的专职陪同兼打杂兼跑腿,顾晓音尽责地跑前跑后,给两人拍了许多照片。
“别说,蒋近男,你穿上白衬衫看着还挺像十六岁的,搞得朱磊像是有诱拐未成年少女之嫌。”顾晓音一边给蒋近男看照片,一边打趣她。朱磊接过话头:“你别着急,等你领证的时候,我给你修一张看起来是十四岁的,给你男人整上点刑事责任。”三人有说有笑地往外走,路过接待处,顺道向大叔说再见,大叔笑眯眯地回答:“咱这儿不是随便来的地方,最好再也别见啦!”
此时天色已晚,蒋近男提议去附近某家餐厅吃饭。于是,蒋近男去取车,顾晓音和朱磊在大厅门口等。顾晓音眼尖,发现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那对刚才在离婚的年轻夫妻正默默相对站着,女的盯着手里紫红色的离婚证,脸上风云变幻,似是随时能哭出来。男的背对着他们,虽然看不到表情,可顾晓音能看到他的手将抬未抬,似是在犹豫要不要将女的拉入怀中。
看来这小黑屋果然是有些用处的,虽然这证已经领了,亡羊补牢,犹未晚矣,顾晓音想。她不由得在心里为这男的打气,希望他能鼓足勇气伸出手去。女的伸出一只手,低头拭泪,男的终于抬起胳膊,顾晓音在心里叫了一声好。然而,正在这时,男人收回了本已经伸出去的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来,接了一个电话。他二人和顾晓音隔着几米的距离,顾晓音听不清内容,只听到他最后说:“好,我马上回来。”
那只本来要伸出去的手终于再没有机会伸出。女人拭完泪,抬头对男人说:“谢迅,你可听好了,咱俩之间真正的小三就是你的工作。”
这个叫谢迅的男人再没说话,转身离开了婚姻登记处。
蒋近男开着车拐了几个弯,找到了一间开在小区底商的餐厅。街边的位置停满了,蒋近男放下朱磊和顾晓音,自己去找停车场。顾晓音素来知道自己这个表姐在某些地方别扭得很,然而,结婚当天选这么个地方,还是有点突破底线的意思。此时,顾晓音身边停下一辆出租车,打里面下来一个半大少年。
“蒋近恩!好巧,我们也刚到。”
“表姐。”
“你姐还是松口让你来吃饭了嘛。”顾晓音揽着蒋近恩的肩膀说。
“哪儿能啊!朱磊哥哥……哎,不,我姐夫给发的地址,我姐还不知道呢。”
朱磊在一旁笑:“等会儿见了你姐,可千万别说是我。”
果然,蒋近男一踏进餐厅,看见蒋近恩,先拉下了脸。“你怎么来了?”
“来添乱呗。”蒋近恩满不在乎地朝朱磊举杯。“姐夫,恭喜你终于持证上岗。”
朱磊笑呵呵地给小舅子打圆场:“姐姐结婚,弟弟来恭喜一下也是应该的。而且今天你开车,蒋近恩不来,都没人能陪我喝一杯。”
蒋近男也没再发难,只说:“你悠着点,别把他灌醉了。”
朱磊笑嘻嘻地保证不为难小舅子,让老板娘上了一瓶二两的二锅头,又叫了几个菜。
“你姐每次来就是那三板斧:白馒头,红烧带鱼,炒土豆丝。这回多了你们两个,我好歹能吃上几个新菜。”这个餐厅地方有限。门口一个高高的吧台,老板娘便坐在这吧台后,算账兼分派酒水饮料。闲时趴在吧台上看各桌食客,颇有睥睨众生的意思。这老板娘四十出头,年轻时大约是个美人,且保养得当,看着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酒?”蒋近恩问。
“我妈和你妈选了哪天来着?”蒋近男问朱磊。
“十月十二号。”朱磊回答,“本来想选双十来着,结果国际俱乐部那天中午被人抢了先,只剩晚上。要我俩说,晚上就晚上,可两个妈不干,只好挪了个日子。”
蒋近恩觉得啼笑皆非。“这是你俩结婚,还是咱妈结婚哪?”
“她俩爱张罗,让她俩张罗去呗。”蒋近男悠悠地开了口,“我反正对结婚那些仪式一点兴趣都没有,最好啥都不办,扯个证算完。只有像我妈那种闲得慌,要靠这种高光时刻出风头的人,才把这些劳什子看得这么重。”“我看挺好,多省心啊。回头我妈要是催我结婚,我干脆让她连新娘一起找好,给我发个请帖去参加自己的婚礼,齐活儿!”蒋近恩说。
顾晓音连忙扯他的袖子。“胡说什么呢?”
蒋近男笑道:“你别觉得咱妈干不出这事,回头我就把你今天说的告诉咱妈,有你哭的!”
蒋近恩连忙打脸求饶。几个人说说笑笑,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有余。朱磊如愿以偿地吃了许多道新菜,蒋近恩又陪他喝了几两小酒,两人都微醺。蒋近男把自家的两个男人安排上车,对顾晓音说:“你也上来吧,我把你捎回去。”
顾晓音连忙摆手。“你们不用管我,我溜达着就回去了。今晚吃了这么多,得走走路减肥。”
朱磊虽然有点喝高了,但还没忘了关照自己这新晋小姨子:“你还住新光天地旁边那破楼呢?早就跟你说小姑娘一人得搬个好点的公寓,再不济也得有小区保安的,你赶紧的啊。”
这些年,朱磊把这话说了少说得有二十遍,顾晓音从来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早有准备地敷衍朱磊:“没问题,等我跟你家蒋近男赚得一样多了,立刻也搬去棕榈泉跟你们做邻居!”
顾晓音提着打包的剩菜,沿着小街走上一段,便是西大望路,沿着西大望路向北,再走上一公里,穿过通惠河,再越过建国路,马路西北角就是顾晓音住的光辉里。这光辉里虽在已经被妖魔化了的SKP[3]边上,但因为是20世纪60年代开始建的老居民区,可谓是不折不扣的价值洼地。顾晓音觉得自己这房子什么都好,只有一条不好,午夜到早六点电梯停运,因此,她时不时地就得在加班之后爬楼回家。
对此,顾晓音表示,自己不过是住在十楼而已。夜间爬楼,一能锻炼身体,二能磨炼意志,更重要的是房东知道自己这房子的硬伤,许多年都没涨过房租,综上所述,确乃瑕不掩瑜。
朱磊绝不能同意顾晓音的看法。周末,他来找顾晓音,正赶上她隔壁在搬家。各种家具、大件小件的行李、纸箱,堆满了整个楼道。朱磊在这巨大的混乱中左右腾挪,才算跨过这片雷区。饶是朱磊从前住杂院,早习惯了邻居们各自在院子里做道场,时不时连下脚的地儿都稀罕,此刻也真觉得费劲儿。偏这时候,邻居女的出得门来,看到他,以为顾晓音谈了男朋友,热情地打招呼,朱磊只得应付她。
这一位比朱磊还健谈。没几分钟,朱磊已经被迫掌握了两人的新房地址、买房过程,以及黑心房东如何不肯提前解约,非得给他物色好无缝衔接的下任房客才肯不扣押金的一系列历史。
朱磊想着怎样脱身,勉强应付道:“你们的东西可够多的。”
“哪儿有!”对方倒更来劲儿了,“我们就是搬点杂物。新来的租客没家具,我们刚好装修新房子,大件的家具我们可都留给下一任了。”
“哟,恭喜!”朱磊赶紧应付了两句,好从这场谈话里脱出身来。
“你也赶紧搬家吧,你看这种房子的邻居都是啥素质!”他见到顾晓音便抱怨道,“你这破地儿,但凡邻居在走廊里干点啥,就连脚都下不去,小时候听过姜昆有个叫《楼道曲》的相声吗?你这儿简直经典重现了!”
顾晓音笑了。“小时候谁家不那样啊?”
“可咱们不是小时候了呀,这都21世纪了,房改二十几年了,连你都要奔三十了,得有更高的追求。”
“好好好,”顾晓音拿起包推着朱磊,“我昨儿不都跟你保证过了吗,什么时候我赚得跟蒋近男一样多了,立刻搬去你们棕榈泉那样的高档小区。”
“说得像那么回事!”朱磊低声咕哝道。顾晓音听见了只当没听见,她把朱磊推出门外。“我姐都专门来接我给你们垫背了,可见今天是鸿门宴,姐夫你别在我这儿浪费弹药,一会儿我大姨那边有你发挥的……”
邓家有两姐妹。蒋近男的妈妈邓佩瑜是姐姐,顾晓音的妈妈邓佩瑶是妹妹。严格算起来,邓家是浙江人,顾晓音的姥姥姥爷在20世纪50年代随单位迁到北京,邓家的孩子都是在北京出生的。然而,顾晓音却不那么确定自己是北京人。邓佩瑶下放去了安徽,顾晓音在芜湖出生,小学快毕业才被送回北京,在姥姥姥爷身边念书,邓佩瑶自己和顾晓音的爸爸顾国锋继续留在安徽。如果不是顾晓音高二那年顾国锋被调进北京,顾晓音怀疑邓佩瑶怕是退休也不会回北京了。
几人一踏进邓佩瑜家,顾晓音便被大姨拉到沙发上。“小音你总算来了!快给我们看看你拍的照片。你姐也是,领证这么大的事情都不让我们长辈参与。”
蒋近男没出声,倒是蒋近恩开了口:“人怕的就是这个。你要是去了,还不得跟狗仔似的,端着长枪短炮对着她一通拍?”
“小恩,怎么跟你妈说话呢?!”蒋建斌不悦地开口。邓佩瑜细细翻看顾晓音手机里那些照片,倒没有要责怪儿子的意思。她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你看看,只拍了这么一点,也没录个视频什么的!”顾晓音的手机被传到邓佩瑶手里,她挪去父亲邓兆真身边,一张张翻给他看。“好像是少了一点点,不过小男跟朱磊都拍得蛮好蛮自然的。爸爸你说是吧?”
邓兆真点头。两人看完,手机又在蒋近恩父子和顾国锋手里转了一轮,几人草草看完,等回到顾晓音手上时,已经耗去了一小半的电。
“小音你也是。”邓佩瑜终究意难平,又把手机拿去细细挑选,“你姐别扭,你应该多照顾我们长辈的心情,多拍一点。就这几张,朱磊爸爸妈妈肯定也有意见的。”她转向朱磊。
“我爸妈没事,您别担心。”朱磊立刻打包票。邓佩瑜把手机还给顾晓音,想想意犹未尽,又指了指顾晓音。“小音,你把照片都发给大姨,一定要发原图。”
从前邓佩瑜是京剧团里的旦角,如今二十年过去,依稀还有过去身段的影子,因此这手伸得颇有那么点“为何私自转长安”的意思。二十年前,剧团重排《红鬃烈马》,邓佩瑜演的代战公主出尽了风头。更重要的是,那时候邓佩瑜年轻,刚生完蒋近男没几年,容貌和体态都在人生巅峰,而扮演王宝钏的是团里的前辈,经历过十年浩劫的洗礼,扮上妆虽然不大看得出来,却人如角色,到底没有年轻的没低过头的“代战公主”鲜活。因此,她们一场场演下来,有人计算过她二人收到的鲜花,竟有平分秋色的意思。这出戏巡演完,团长对邓佩瑜另眼相看,接下来便打算让她挑大梁,排《穆桂英挂帅》。谁知,剧快排好时,邓佩瑜怀上了蒋近恩。蒋建斌要搏个儿子,为此干脆辞去公职下海,邓佩瑜去团长办公室哭了一场,老团长长叹一声,没给她处分,把她调去了区文化馆。
二十年后的“代战公主”伸出一根手指还是相当有威慑力。顾晓音看了蒋近男一眼,意思是——我这人情你可欠上了。
好在这个任务布置完,邓佩瑜的重点立刻转移到正式婚礼,这根本不能指望这些年轻姑娘能做得妥贴了,因此顾晓音退下,由邓佩瑜钦点的邓佩瑶和朱磊顶上。这倒不是邓佩瑜觉得同是年轻孩子,男的就堪用些,朱磊被邀请进这智囊团,不过是替他妈妈赵芳做个代理人兼传声筒。
“还好你对婚礼无所谓……”顾晓音不禁对蒋近男感慨道。
也许是顾晓音的错觉,蒋近男近日显得有些疲惫。
“她高兴就好。只要她不做京剧扮相上台,我都随她。”
那边邓佩瑜正在布置工作:“老蒋的那些贵客肯定要安排在靠舞台最近的桌子,左边最近一桌要留给亲家的客人,要么把王书记和李局长安排在主桌好了,万一他们不是自己来的,就让小音带着伴郎坐到旁边一桌去。”邓佩瑜说到这里停顿一下,看准女婿会不会主动提出把男方客人往外挪一挪。朱磊虽然听出了这当中的玄机,却不打算为了取悦丈母娘而损害自家的利益,因此,他只装作在回手机信息,没有接话。邓佩瑜又停了一晌,见准女婿没有要救场的意思,她也没理由开口要求他这么做,只得继续对邓佩瑶说:“你家老顾字写得好看,下个星期我买好请帖,周末让老顾来写请帖。”
邓佩瑶想到姐姐这回要宴开二十五桌,这便是至少一百张帖子,心下有些心疼自己丈夫。她正酝酿着怎么开口,朱磊说:“那可得把顾叔叔累坏了,我家那些请帖,我爸妈自己准备就行,我跟小男的朋友也不用啥请帖,别浪费了顾叔叔的好字。”
邓佩瑶松了一口气,这话由朱磊说出来,可比自己去抹姐姐的面子好太多。果然,邓佩瑜松了口:“也好,万一亲家的名单还有个修改什么的。那我下周买了请帖就给他们送去。”
朱磊连忙说自己来取,务必保证丈母娘满意。邓佩瑜又跟邓佩瑶商量了一圈其他事项,最后回到朱磊这里。“小朱,你的伴郎找得怎么样了?一定要找个优质单身汉,要适合跟我们小音发展。”
朱磊回答了什么顾晓音没听见,蒋近男抬起眉毛看她,顾晓音举起手,向表姐做了一个求饶的姿势。
顾晓音好容易挨到吃过晚饭,终于因为要回所里加班而找着了一个早退的借口。“哟,小音,你一直这样可不行,周末都加班,哪里有时间谈恋爱?”邓佩瑜衷心地说。“小朱,你可不要把阿姨说的当耳边风,一定要找到一个适合我们小音的伴郎!”
“成,阿姨,这您就放心吧。”朱磊一边打着包票,一边朝顾晓音做了个鬼脸。
“不如您直接给表姐包办个婚姻得了。要能赶上跟姐一起集体婚礼,您还省得忙二回。”蒋近恩在旁边不咸不淡地说。
“嘿!这孩子!”邓佩瑜假装要恼。蒋近恩忙换上一副笑脸。“我这也是心疼您!”
那边官司打得火热,被编派的顾晓音只当没听见。她走去客厅和邓兆真说再见。每天晚上七点开始看中央一套,是邓兆真雷打不动的安排。从前姥姥还在的时候,两人先看新闻联播,邓兆真再陪着她把八点档电视剧看完。姥姥不在了,八点档还在,邓兆真自个儿把这个习惯保持了下来。
“姥爷,我还得回办公室加会儿班。我妈说,一会儿她和我爸送您回去。”顾晓音弯下腰在邓兆真耳朵旁边说。邓兆真拍拍顾晓音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说:“你去,你去。注意身体。”
邓佩瑶把顾晓音送上电梯,临别不禁又叮嘱几句:“多穿衣,少熬夜。”
顾晓音乖乖点头,电梯门合上的那刻,她有一种虎口脱险的松快感。
试问,如何让周末加班变得这么有吸引力?果然是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顾晓音走出办公楼的电梯间,周末的夜晚,公共走廊照例是黑的,白天灯火通明的前台现在也在一片黑暗里,只有各处紧急出口的牌子提供了有限的光源。
顾晓音周末加班一般从后门走,离她的办公室近。今日,她看见前台地上有大约是白天邮递员塞进去的信,不由得刷卡进门,蹲在地上翻了一翻,果然有两封都是她的。
顾晓音手执这两封薄薄的信,快步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周围一片黑暗,让这屋内的夜来得比外面深沉许多,顾晓音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地跳动,她紧走几步,打开自己办公室的灯,又立刻关上门,像外面有人山人海在等着偷窥这信的内容似的。她从信封侧边扯开一个小缝,将食指伸进去,再把信封边缘一路顶开,抽出那张薄薄的纸,扫了一眼。打开第二封时,她的速度更快了一些,一时不慎,把信封整个扯开了。
两封拒信。顾晓音慢慢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了下来。从前她听说,美国的学校也好,公司也好,若是要录取你,可能有电话、邮件、厚厚的装在文件夹里的信……若是要拒绝,便是薄薄一封信了事。这两个月,这样的信她已经收了六封,到今天为止,所有她想去的LLM[4]项目都拒绝了她。厚厚的装在文件夹里的信她倒是也收到一封,是美国中部玉米地里的一所学校。那是顾晓音收到的第一封回信,她当时满心欢喜,觉得开门大吉,是个极好的兆头。顾晓音本来也不想去玉米地学校,不过是申来保底的。一年好几万美金镀一个纯度不高的金,她觉得太奢侈,因此,顾晓音把那个信封扔在抽屉里,当作一个坚实的基础。
她打开办公桌抽屉,那个“坚实基础”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另外四个薄信封。顾晓音不甘心地拿出一封自己刚收到的信再看——和那些其他的信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说“我们觉得你的背景很好,然而今年录取名额有限,我们不得不忍痛割爱”云云。就像从前她被发过的那张好人卡,套路,全都是套路。
顾晓音把胳膊交叠放在办公桌上,把头埋进去,闭上眼睛。从小她就是这样,遇上十分不开心的事,顾晓音总是以睡眠来抵抗。大学里,室友失恋,借酒消愁,顾晓音失恋时,在宿舍里蒙头大睡了两天。室友嘲笑她,顾晓音的回答是:“反正借酒消愁也是为了不要那么清醒地面对痛苦,干脆睡觉,不是更好?既麻痹了自己,又补充了睡眠,还不花钱,简直一箭三雕。”
可惜大学时她可以一睡两天,现在却是不能够了。顾晓音枕在自己胳膊上,意识正渐渐模糊,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她从臂弯当中抬起头,只见一个人影在办公室门边的玻璃窗上晃动。顾晓音戴上眼镜,是陈硕。
顾晓音做了个进来的手势,陈硕转动门把,又从窗边向她摆摆手,表示打不开。顾晓音这才想起,自己刚才因为情绪激动,进门之后顺道把门闩上了,赶忙走过去开门。谁知陈硕看见她,“扑哧”一声先乐了。见顾晓音一脸蒙圈的样子,陈硕提醒她:“你拿个镜子照照。”
顾晓音找出抽屉里的化妆镜,这一瞧,自己也忍俊不禁——她今儿穿了一件灯芯绒西装,刚才脸在袖子上那么一压,现在整个额头就像多普勒效应的演示板。她忙举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这动作看在陈硕眼里有点幼稚。自己这个同学快三十了,还是一副小姑娘的做派,倒真的是有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有时还挺让他羡慕的。
若是顾晓音听到陈硕此时的想法,可能会哭笑不得。顾晓音也不是不想像陈硕那样一步一个台阶地追求事业进步,只是每迈出一步,和自己预想的目标仿佛又差得多了一点点。这就好比俩人早起去长城,其中一个晚了一步,没赶上车,只好临时起意去香山。走到动物园,发现去香山的车也开走了。无奈之下,随遇而安,逛了半天动物园。被人流挤得晕头转向了之后,又在门口遇见了那从长城逛回来的人,兜头来了一句:“您这一天可悠闲,在家门口遛弯了!”
简直令人恨不得立时吐血三升。
“你今天都在办公室?”陈硕问。
“没,刚来。”顾晓音没法跟陈硕解释,自家那一摊事导致她白天没能来加班却比加班还累,只能一笔带过。“你那项目不就一法律意见书吗?怎么还能搞到周末加班的地步?刘老板不会又给你加码新活儿了吧?”陈硕关心地问。
“刘老板没加新活儿,外资所律师在折腾呢。他们要求法律意见书全面涵盖公司业务可能面临的合规敞口,不能用‘重大不利事件’或者‘据我们所知’来收窄范围。”顾晓音无奈解释。
“这律师有病吧!”陈硕打抱不平起来,“咱中国的法律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的,谁能打这种包票?”
“可不是嘛!可对方律师就是不依不饶,说别的中国律所都可以给,为啥就我们君度不行。”顾晓音停顿了一下,“哎,这个律师你可能还认识,是你前东家明德的,叫高琴。”
陈硕摇头。“不认识,可能是我走了以后才去的。”他掏出手机搜索了一下明德的律师名单,柔声安慰顾晓音:“这姑娘貌似也就一二年级,你别把她当回事,得罪了就得罪了。”
顾晓音愁眉苦脸。“我并不怕得罪她,可是我怕德国人啊。而且她已经威胁我两回了,再不给出令人满意的意见书,就去找刘老板和德国人。”
“你就让她找刘老板!德国人要是听说明德没搞定,肯定也会把她骂得狗血淋头。这姑娘只要脑子没有大问题,绝不会那么傻。刘老板是明德出来的,她也得给刘老板几分面子。何况,就算德国人最后非要这些条款,刘老板亲自给可比你给好得多,未来就算出了事,也有刘老板顶着。”
陈硕这一席话让顾晓音很有点醍醐灌顶的感觉。她不禁在心里感慨,自己这位同学确实在各方面都比自己强太多,怪不得人家可以去H记[5],而自己只拿到玉米地大学的LLM录取通知书,还因为对自己没有正确认识而错过了回复的最后期限。
但她说出的话还是轻快的:“这样看来,我本来需要持久战的,现在写个邮件把担子甩给刘老板就可以回家了!”“孺子可教!”陈硕笑眯眯地看着她。
“那你呢?你又是来忙什么?”顾晓音问陈硕。
“我嘛,”陈硕笑,“我显然是周末约了人在附近吃饭,干脆来加一个小时的班,好把饭钱和打车费都算到客户头上。”
这种“成本转嫁”并不是稀罕的事,不过像陈硕这样能把占客户便宜就像播报天气一样自然地说出来,的确是一种天赋。顾晓音自己做不出这样的事,但陈硕这样坦然,却给它赋予了某种正当性。当然,他能在自己面前如此坦然,自然也是因为两人这许多年的交情,和一般同事又是不同的。
想到这儿,顾晓音心里有一点欢喜,那欢喜如此惊鸿一瞥,还没来得及欣赏便消失不见,空余抓不住的懊丧与怅惘。
陈硕走了有一段时间,顾晓音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打开自己办公桌的抽屉,在那一堆薄信封和一个厚信封下面,藏着一个招商银行的信封,里面除了顾晓音多年前的开户文件,还有一张照片,照片里是大学毕业那一天的陈硕和顾晓音。两人在学校大门口合影留念,陈硕在散伙饭上喝多了,因此,照片里他揽着顾晓音的肩,半个身子斜倚在她身上,面色酡红。两人不像好友合影,倒像顾晓音在救死扶伤似的。
如果她那天像原计划一样跟陈硕表白,两人现在会不会在一起?然而历史没有如果。如果吴三桂没引清兵入关?如果斐迪南大公没在萨拉热窝被刺杀?如果她拿到玉米地学校的offer(录取通知)就接了?历史就像洪流,你打开哪一个闸门,它就从哪个闸门滚滚而去。
顾晓音怔了一会儿,把照片收了回去。
法律意见书的皮球踢给了刘老板,顾晓音得以在十一点半离开办公室。虽然办公室离她家也不过是一公里多的距离,但既然是周末加班,可以报销,顾晓音见贤思齐,爽快地打了一辆车。
午夜里的北京出租车司机是最难取悦的一群人,顾晓音家他们嫌近,真给他一个石景山的活儿吧,人家保管嫌远不肯拉。顾晓音在叫车平台上乖乖排了二十分钟的队才上车。好在今天她运气不错,赶在午夜前踏进电梯,免除了半夜爬楼的锻炼机会。
楼虽然没有爬上,十楼却漆黑一片,不知是不是邻居搬家时野蛮施工,撞坏了走廊里的灯。顾晓音无奈地打开手机的手电功能,一路摸去自家门口。正在顾晓音朝包里摸钥匙的当儿,电梯门忽然又开了,有人从里面走出来。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却在她背后不远处停住。顾晓音不由得心跳如鼓,背后起了一层薄汗,脑海里无数个惊悚故事呼啸而过。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眼下并无妙计可施,只能在能力范围内搏上一搏。想到这里,她暗暗把手机在手里转了一个角度,心里数着一,二,三,骤然转身,把手机的强光往那人脸上刺去。
注释:
[1]风险投资。
[2]粗话。
[3]一家时尚奢侈品百货公司。
[4]一般指法学硕士。
[5]哈佛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