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入戏2

素末当机立断地闭了嘴,一句话也没敢说。

江玄谦这才愉悦了一点儿。当然,这点儿愉悦也只有在他身边跟了两年多的素末才看得出来,要换了别人,估计这老狐狸情绪都七上八下过好几回了,也没人能瞧出一丝丝端倪。

他法外开恩地招招手:“过来吧,给你看点儿东西。”

那本《老子》被反扣着放在书桌上。在《老子》的旁边,是江玄谦工作用的iPad。

素末依言过去时,就见他划亮了iPad,屏幕上出现一张奇怪的照片:看上去像是对着沙发的某一角拍的。

“这是……”

江玄谦划动长指,照片往左移,紧接着,出现了第二张照片。

那是一个U盘,孤零零的一个U盘,映在iPad的屏幕上。

莫名其妙。

素末看了半天也没弄明白江禽兽招她过来的用意:“一张沙发和一个U盘,你让我看这个做什么?”

“图二是U盘没错,”江玄谦将照片又移到了上一张,“可图一,你确定看到的只是沙发?”

“嗯?”

朽木不可雕啊,江玄谦摇摇头,没拿iPad的那只手扣住她脑袋,按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对向自己:“想来是关先生魅力太大,把我们末末迷得七荤八素,才害得这本来就蠢的脑子现在更不灵光了吧?”

素末:“……”

“胡说什么呢?”她脸一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心虚的。

她跟关竞风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不过是为了呛一呛那嚣张的尹娉婷,才合着在众人面前排了一场戏。眼前这禽兽何等精明,能看不出来吗?

“我和关先生其实——”

“我没兴趣听你俩的故事。”

素末:“……”

那到底是谁先开始的话题?干吗还开始这话题?莫名其妙!素末简直无语:“那你说,图一到底是什么?”

“你跟着关竞风回豪朗想得到什么,这照片里就是什么。”

“啊?”这下再也顾不得气恼了,素末看向第一张照片上的红光,“你是说……”黑色皮沙发,某个角落里,一个微型监控器正吐着红色的光,“你是说,这监控器就装在事发当晚的包厢里?”

“没错。”

“不可能啊,关先生明明说……”

他眼睛微眯了眯,这下素末就算是脑子反应再迟钝也看出来了,这人虽然老是自己“关总”长“关总”短的,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一点儿也不想从她口中听到关竞风的名字。莫名其妙!

素末讪讪然地咬住了唇。

江玄谦这才满意了些,松开扣着她后脑勺的手,指向iPad:“豪朗这种等级的娱乐场所,当然不可能在包厢里明目张胆地装监控。可老板不这么做,不代表他下面的人也不做。”

说着,他将iPad上的照片再往右划,第三张照片露出来了:“还记得她吗?”

素末一看:“豪朗的夜总会经理?”

“没错,正是那个用DR香水的夜总会经理。不过付冉去找当事人时,这人就已经不在了,知道为什么吗?”

素末摇头:“为什么?”

“因为,那监控器正是她装的。”

这下子素末更蒙了,喷DR香水的夜总会经理在包厢里装了监控器,然后,小冉去找当事人时,她就消失了——什么逻辑?

“我不理解,你说得再明白一些好吗?还有,这监控器和豪朗怪事有关系吗?不然你为什么说这是我想要的?”她絮絮叨叨问了一堆,好半天才见江玄谦张了张他那尊贵的嘴。

可尊贵的声音实在小,素末听不见:“你说什么?我刚没听清楚。”

“我说,你和那姓关的到底是什么关系?”

素末:“……”

难怪她会没听清楚,人家这边谈着U盘监控器呢,他倒好,莫名又转到了那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上!最紧要的是,刚刚是谁说自己“没兴趣听你俩的事”的?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

“江老板,我们在讲正经事!”

“我很正经啊。”江老板耸耸肩,一只手顺势关上了iPad,“你也知道的,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对一起工作的伙伴比较上心。什么时候我的工作伙伴傍上了关竞风那样的青年才俊,还在餐厅里你侬我侬,恩爱秀了我一脸……”他俯下身,那双桃花眼逼至素末面前时,她突然心惊地发现,里头伪善的温和统统消失了。

素末心头一凛。

然后,听到男人陡然冰冷的声音:“你今晚,简直是在秀智商下限。”

“你!”素末脸暴红。

“怎么,生气了?”

她咬着唇,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衬着暴红的脸颊——不,不是气的,而是昧着本意演了一出可笑的大戏后,被不留情面地拆穿后的羞窘。

这人明明一开始就想笑话她,却偏偏要佯装成好心人,先逗逗她、说点她想听的话,将她引入自己一手编出的迷局后——不好意思,爷现在不想逗你了,迷局至此为止,当然,谜底你也别想听。

可恶!而更可恶的是,江禽兽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还是那样含笑地看着她,看着她又羞又恼,整张脸都涨红了,看着她忍无可忍地转过身,大步地朝门口走去。

“我话还没说完,你想去哪儿?”身后传来禽兽凉薄的声音。

“不关你的事!”

“确定不关我的事?”他微笑,“好吧,是不关我的事。不过宝贝儿,别怪我没提前通知你,这门一踏出,后果可是得自负的。”

温和的威胁从身后传来时,她已经握住了门把。

后果自负?呵,好一个后果自负!

门把拉下,大门打开,身后江玄谦已不再说话了,可身前传来了大惊失色的叫声:“啊——”

素末被吓了一跳,就在门被拉开的那一刻,两道身影顺着房门滚了进来,咚!跌到地上。

门外,有人偷听。

一老一小,原本偷偷摸摸地趴在书房门上,这会儿大大咧咧地摔到了地上,姿势出奇统一,模样出奇滑稽。

那老的穿一身正装,满头花白的头发被梳得整齐又时髦;那小的有一头又细又软的黑发,却配着两颗象征着混血儿的深褐色大眼,眨呀眨,眨呀眨,眨到他家老爹的脸上时,又心虚地挤出一记又萌又蠢的笑:“Hi,爹地!”转过脸,再看向素末:“Hi,末末妈咪!”

素末简直无语:“钟先生,你怎么又带着睿睿偷听?”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这老先生面上看着优雅又绅士,完全是典型的传统英式老管家,可两年来接触越多,素末便越发现这家伙不仅“偷听癌”晚期,还总喜欢拉着睿睿一起偷听她和江玄谦讲话!

不过被偷听的另一名主角却毫不惊讶,就像早算准了门外有人般,江玄谦勾勾手,顺势吩咐起老管家:“钟先生,把手机给我。”

“好嘞。”钟先生优雅又抱歉地朝素末一笑,随即,又恢复了他那英式管家的优雅,优雅地起身,优雅地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同时不忘拿出消毒湿巾擦了擦,“先生,手机在这里。”

从容不迫,恭敬自然,就仿佛他趴在门上偷听,其目的也不过是随时等待主人下令。

主人:“替我接到Joe那边。”

“好的,先生。”钟老头儿笑眯眯的。

一来一去,配合度高得让人无力吐槽。

电话很快被挂到了大洋彼岸,不过不知是时差问题还是Joe那家伙正春风得意马蹄疾,钟先生握着手机听了大半天,也不见有人接。

小朋友已经悄悄地爬了起来,趁着他家爹地不注意,一步步往素末身边挪。这还不止,挪到了之后,这家伙还得将小小的身子往素末怀里黏,软绵绵地抱住末末的手,软绵绵地操着他那口不标准的普通话:“末末妈咪别生气,我们不是故意要偷听的,我们只是担心你。”

“担心?”江玄谦睨了眼他那吃里爬外的好儿子。

他爹好好的一个大活人立这儿,小东西理都不理,一个劲儿地跑去担心别人。江禽兽笑睨着素末:“你倒是把我儿子收拾得服服帖帖。”

话音凉凉的,素末哪听不出这话里的讽刺,不过小朋友倒是听不出,还笑眯眯地回他爹地道:“因为睿睿喜欢末末妈咪呀!妈咪身上好香,就像是集中了全世界所有的花香。老师说,这叫‘妈妈的味道’!”说着,小手还软乎乎地抱着素末的腰。

热情洋溢的告白染红了素末的脸,真是既好笑又无语。偏偏这小家伙还要缠着她:“末末妈咪,你今天还没给我检查作业呢,今天老师让我们折一座房子,然后说,今天不能再让爹地签名了,要妈咪签哦,因为她都不知道妈咪的名字呢!”

江玄谦似笑非笑地盯着素末,就想看看这丫头准备怎么回。

不过没等到她回,钟先生已经将电话接通了。江玄谦接过时,就像是想到了什么,并没有直接将电话拿到耳边:“对了,刚刚你不是问我豪朗夜总会经理装了监控后就消失是什么逻辑吗?我现在突然有兴致告诉你了。”

见末末眼底瞬间亮起了希望的光,他满意道:“因为监控器的像素太高,把包厢里的人都拍得太清楚了。Joe高价买下监控录像后,以防万一,也为了监控器里的人不找那夜总会经理麻烦,亲自将她送出了国。”说罢,他微微一笑,看着素末如梦初醒的脸,“没错,这就是Joe突然‘出差’的原因。”

素末:“你的意思是,录像已经在你们手上了?”

他却不再回答了,只是将手机移到耳旁:“你在电脑前吗?对,就是那个装监控录像的U盘……嗯,把视频删了。”

“江玄谦!”他说什么?删了?真是要疯了!

素末赶忙跑到他身边,伸手就要抢手机:“别这样!”

可电话已经挂断了。

她想抢过手机让Joe别胡来,可这人“高抬贵手”——真的是高高抬起了他的手,欺负素末个儿矮似的,故意将手机举高。于是一高一矮在那儿抢着一个小小的玩意儿,场面甭提有多生动。

钟先生沉默,江睿沉默。一老一小忙低头,不敢多看这惨不忍睹的画面一眼。

三分钟后,江玄谦垂下手,摊开素末的纤手,将手机放入她掌心:“来,随便打。”

混蛋,这时候打还来得及吗?素末恨恨地瞪着他,禽兽!

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用付冉的话来说,这丫头就是在最愤怒的时候永远说不出一句话来,因为脑袋一片空白,可怜的脑容量只够她生气,于是永远任人欺负,永远要到争吵已经完了、最愤怒的时候过了,才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自己有多蠢,懊恼得恨不得能拉上对方重新吵一次。

当然,永远也吵不成。

此时的素末就是这么个状况,气得眼睛都红了,可偏生江禽兽没有一丁点儿愧疚,反而愉悦地摸了摸她脑袋:“傻孩子,做什么非得挑衅我呢?惹得我不痛快了,你以为,我能让你痛快?”

“所以你把我叫进来,就是要证明你不痛快了我也别想痛快,是吗!”

“不然呢?”

混蛋!她气得发抖。就为了证明自己狂跩酷炫的本领,他就把她想要的东西取回来,当着她的面摧毁!混蛋!

睿睿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看着看着,又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她的手,软软地喊:“末末妈咪,别生气了……”

结果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江玄谦的目光就递了过来。阴阴的,凉凉的,充满警戒味道的目光。

老管家生怕这倒霉蛋会被弹成炮灰,速速拉起小朋友的手:“宝贝儿,睡觉时间到咯!”

可宝贝儿哪舍得离开他妈咪,他甩了甩手,想将钟先生甩开。

那边某禽兽的目光仍灼灼,这边钟先生无语凝噎:“乖了,钟爷爷今晚给睿睿讲个睡前故事——不,讲个大道理好不好?”

“什么大道理?”

“来,一边走一边说——欸,真乖!”

江玄谦这才收回目光。

睿睿已经被拉离了素末身旁,江玄谦又露出了自己那衣冠禽兽的微笑,言下之意,现在就我们俩了,没有了靠山,来,我们来算总账。

谁要和他这种人算账?

“江先生,我和你无话可说。”

“那不妨听我说。”

“没兴趣!再见!”认识以来第一次,素末这么大逆不道地回怼她的投资人。

怼完后,愤怒地转身,准备跟在那一老一小身后离开。

可脚才刚迈开,那钟老头的“大道理”便悠悠传了过来:“钟爷爷的大道理就是,睿睿长大以后,可千万别学你末末妈咪。”

素末不由得顿住脚。

当然,江玄谦也听到了,不着痕迹地走到她身后,似乎也挺好奇这老头儿的高见。

睿睿:“为什么呀?不是应该别学爹地吗?他那么可恶!真的,超可恶的!”

江玄谦的唇角抽了抽。

钟先生说:“你想啊,爹地虽然可恶,可那也是因为妈咪太好欺负了,所以他才能动不动就欺负她啊,对不对?”

“对。”

“所以,睿睿以后是想当那个欺负人的,还是想当那个被欺负的?”

“欺负人的!”

素末:“……”

江玄谦:“……”

多么言简意赅的讽刺,素末转过头,冷冷地看向小朋友口中的恶人:“中国有一句古话,不知江先生想听不想听,”当然她不会让他有机会说出“不想听”,口吻讽刺地接下去,“上梁不正,下梁歪!”

江某人的眼睛眯了眯。不过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哪有那么容易动怒的理?连正面回应她的挑衅也懒得回,这混蛋只闲闲地叫住老管家:“钟先生。”

“是。”钟先生停住脚。

“从明天起,你可以回英国了,我会在Rye买一栋小房子,让您老人家安享晚年。”

素末简直不敢相信这个禽兽说了什么!

可让她更不敢相信的是,剧情竟然就在下一秒呈现让人气到发笑的大反转——

只见老管家的唇角抽了抽,然后,优雅地松开小朋友的小手,优雅地回过身,优雅地朝他家先生鞠了个九十度大躬:“先生,我收回刚刚的话。”

再转过身去,老头儿蹲下身,很认真地看着小朋友:“睿睿长大了应该学爹地,因为爹地绅士、睿智、长得帅,可受女孩子们喜欢了。你看,就连那个漂亮又有名的网红尹阿姨,都成天黏着他不放呢!”

江睿:“……”

素末:“……”

江某人呢?就见他微微一笑,看起来似乎挺满意的样子:“时间不早了,带睿睿去睡觉吧。”

素末:“那我的视频……”

他声音轻柔:“删了。”

她真是要被气晕了!

转头,愤怒地越过这老中小三人,素末气呼呼地往自己的房间走。

不客气的关门声传来时,江玄谦收起了捉弄神色,回头吩咐钟先生:“让她给我在家躺三天。”

“啊?”

“为什么呀?”一老一小同时出声,前者钟先生,后者江小睿。

江玄谦走出书房:“你妈咪前几天才在学校里晕倒,你说为什么。”

“啊!”这一回,当江小睿还维持着紧张兮兮的神情时,钟老头已经由紧张转成了正常,然后,一脸了然地摇起头:“啧啧啧……”

啧啧啧,这先生哪,让他老钟说什么好呢?

睿睿还要缠着江玄谦问他妈咪的情况,钟先生却直接将他拉离了现场:“你爹地现在正在气头上呢,别去惹他。”

“谁说的?爹地明明在笑呢!”

“是啊,气笑了。”

“关总这么不知情趣,还让女朋友走路回家”“还是两人浓情蜜意,嫌车程太短,干脆改成了一起散步”“什么时候傍上了关竞风那样的青年才俊,还在餐厅里你侬我侬,恩爱秀了我一脸……”——啧啧啧,瞧这话说得……多酸哪。

隔天一早,素末从楼上下来时,老钟刚好将他的围裙摘下:“尹小姐来得正好,可以吃早饭了。”

万花庄园里只住了四个人,可每一个早晨,拜醉心于烹饪的钟先生所赐,餐桌上永远摆着超过四人份的美味早餐:清粥小菜、炸油条、咸香肠、牛角面包、茄汁黄豆、素末和小朋友的热牛奶,再来一壶江玄谦喝惯了的金骏眉,中餐西餐,配着从窗外射进的晨光,以及桌上还沾着晨露的郁金香,整张餐桌美好得令人食指大动。

可素末的食指却不动:“不了钟先生,我急着去上课,就不吃了。”

“可先生刚替你请假了呢,你们辅导员说,这三天你都不必去学校了。”

素末原本想摸一摸睿睿那柔软的头发,听到这话,生生停下了动作:“请假?为什么要请假?”

“因为小姐在学校晕倒了呀!”

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了。当然,没有多想,素末甚至连看也不看那始作俑者一眼,便转身走往了另一边:“那我去调香室。”

“可先生说,调香室外面的花圃要重新翻,这几天就不开门了。”

“那、那我去小冉那边。”

“付小姐已经飞去米兰了呢,说是意大利那边有场秀,江先生让她去看看。”

太过分了!一大早让人飞米兰?这是想让她无处可去吗?

昨晚被硬生生压下的怒气瞬间又腾起,素末气愤地瞪向餐桌最尾端的男人。

可人家还是该看报看报,该喝茶喝茶,最多不过是对着钟先生吩咐一句:“别让尹小姐吃油条,她今天上火。”然后,继续喝他的红茶。

见鬼的上火!

素末气炸了,二话不说,直接扭头上楼。随后任钟先生任睿睿连番上阵请她下楼来吃饭,她就是一句话:“我不饿,你们吃吧。”

早上,中午,晚上,第二天……始终如一。

第三天中午,当钟先生再一次收到那声“我不饿”之后,老头儿终于憋不住了,踱步到他家先生身边,毕恭毕敬地建议道:“尊敬的先生,我说,要不然您就把东西给尹小姐吧,看她天天这么不吃不喝的,胃哪能受得了啊?”

那时江玄谦刚用完了午餐,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闻言只是翻了面报纸,淡淡道:“别理她。”

“可是……”

“几岁了还像个不懂事的小姑娘一样,以为闹一闹,想要的东西就会主动飞到她手上?”

“可她最近身体真的很虚弱啊,先生又不是不知道她才刚晕倒过。”

“是,我知道。”

“那……”

“不止我,钟先生你也知道,不是吗?”

“哈?”什么意思?

江玄谦冷笑了一下,这会儿终于搁下报,正视他的老管家:“钟先生,有时候我还真挺想知道,给你付工资、买衣服、发红包、挑保健品的究竟是那丫头,还是我。”

“先生您说什么呢!”钟先生差点儿跳起来,“我老钟以自己的人格发誓,老钟对先生绝对忠心耿耿,天可明鉴!”

“哦?”还以自己的人格发誓了,可见这年头人们对于“人格”二字的理解有多苍白。

他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垂头继续看报,不理那老头儿了。

于是冷战继续,只因男主人不管不问的态度,自然,晚餐时众人也不可能在餐桌上见到素末的身影。

是夜十一点,庄园上下如往常般,很准时地灭了灯。

可不同于往常的是,理应万籁俱寂的一楼餐厅今夜却是热闹得很。尽管大厅灯已灭,可向来只有钟老头儿掌管的厨房里,依旧有隐隐的光亮,以及……隐隐的人声。

“饿着了吧?慢慢来慢慢来,这边还有好多呢。睿睿你别忙活了,那些薯片巧克力你末末妈咪没兴趣。”这是钟先生的声音。

很快,另一道温柔的女声也响起:“是啊睿睿,别弄了,快过来吃馄饨。”

厨房里一片其乐融融的温馨样:老中小三人正围在小桌旁,中央一锅热气腾腾的馄饨。江小睿还想到房里拿他的那一堆零食,好在素末及时制止了:“乖了,我们吃馄饨。”

“可人家想吃巧克力……”

“但是吃了巧克力,馄饨就会吃不完哦。”

“既然吃不完,怎么没人想到来邀请我?”旁边突然插进来一道不属于三人的声音。

小朋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还拖着他那口半中不洋的普通话软绵绵地回:“才不会吃不完呢,人家是David(大胃)……”可一边回,一边往声音的发源地看去——咚!下一秒,勺子落地。

站在厨房门口的高大身影,背着光,噙着笑,抱胸倚在那儿,不知已经盯着这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看了多久。

“爹爹爹、爹地……”小家伙脸绿了。

不止他脸绿,同桌吃饭的两个大人脸也绿了——

“先先先、先生……”

“怎么,半夜三更见鬼了?”那身躯慢悠悠地踱到这边来,踱到三人旁边,拉出椅子,坐下。

中午才豪言要以人格来发誓的钟老头儿立即站起身,江小睿也跳起来,只剩下素末呆愣愣地僵坐在原位——啧,瞧这孩子脸白的,真像是见了鬼。

这只“鬼”舒舒服服地往座椅靠背上靠去:“继续啊,怎么就不吃了?”

锅里还袅袅地腾着白烟,细闻下去,有瘦肉混合小白菜的气息,还有一点儿香菇味、一点儿芹菜味、一点儿红萝卜味,馅里还搁了少许料酒和几近于无的四川干辣椒粉。

酒香宁神又助眠,最适合深夜,可惜素末不喜欢,于是老管家又添入了白胡椒粉中和。

白胡椒粉与四川干辣椒辛辣,吃多了会影响调香师的嗅觉,于是老管家下得少之又少。

可不就是最标准的“尹素末的晚餐”吗?

这下人证有了,物证亦在,江玄谦似笑非笑地睨向尹素末:“不是在闹绝食吗?”

素末的脸“轰”一下,红透了。

彻彻底底结结实实地红,比那晚被他说“你今晚蠢得像猪”时还要红。那时的红是被气的,可这会儿的红——就像是你睁着眼睛说瞎话却被当场戳穿,那样尴尬。

素末羞愤欲死。

江玄谦闲适地往椅背上一靠,淡淡命令道:“闲杂人等回房间睡觉。”

三人几乎同时松了口气,无须提醒,自动将“闲杂人”的高帽往自个儿脑袋上罩。

钟先生先走了一步,紧接着,小睿睿也屁颠屁颠地赶上去,可就在素末跟着起身,准备溜上楼时,他却扬起手:“你留下。”

“我?”为什么?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江玄谦看穿了她心思:“你是闲杂人等吗?”

“我……是啊。”素末心虚得不敢大声说话。

这等心虚助长了禽兽的气焰,他冷笑:“懒得和你计较!”

热馄饨的香气撩人,一点儿一点儿地撩动着人的胃:“去,给我盛碗夜宵来。”

素末迅速转过身,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此等剧情此等场景,只要让她离开江禽兽一秒,一秒钟都好,素末都能大大地松一口气。于是在橱柜前,她磨磨蹭蹭地多待了几分钟。因为这个人的洁癖,万花庄园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餐具,用好几分钟磨磨蹭蹭地找出了他的餐具后,素末又磨磨蹭蹭地替他舀了碗夜宵。

奉上御膳后正准备溜,谁知这家伙就跟后脑长了眼似的,敲敲身边的位置:“坐。”

“我……有些困了。”

可是,可是——几乎就在她话音甫落,一道丢人的声响就从素末的肚子里钻出来,“咕”——声音响亮,不容忽视。

江玄谦玩味地挑起一根眉:“饿了?”

“我——”

“咕——”

话未说完,又一道丢人的声音传出,再一次!

真是够了!这该死的胃,她知道它已经从下午饿到晚上了,可是现在这关键时刻,在这关键时刻,这家伙到底要害她丢脸丢到哪个份儿上才够!

素末羞愧欲死,他倒好,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当着素末的面取笑完人家后,明知道她饿,又拿起汤匙,轻轻舀动着热腾腾的馄饨汤。诱人的香气慢慢地从碗中腾起,一点儿一点儿地,钻入了人的鼻子。素末伸起手,死死地按住自己那不安分的胃。

江玄谦好像觉得她这行为挺有趣:“这么按着,它就不叫了吗?”一只手将碗捧起,一只手仍握着汤匙,他朝她转过来,“来。”

素末瞪大眼——那么近的距离下,这人竟然舀了一勺馄饨,将汤匙移到她唇边:“吃。”

“你、你……我……”素末惊呆了!

江禽兽在做什么?他他他……他在喂她?用他的专用汤匙?明明受洁癖驱使,这人的专用餐具一天不知要消毒多少次,可这下子,他竟然将自己的御用汤匙“分享”给她?

不,不不不,这隆恩她万万受不起!

素末往后一退:“你、你……你有洁癖,我不敢!”

“现在没有了。”

“明明就有!”

“对你,没有了。”汤匙更近一步抵到了她唇边,带着主人无与伦比的决心,“来,张口。”

她真是要崩溃了。

美食就在唇边,皮囊下的胃更是饿得“咕咕”响。江禽兽法外开恩让她享用他的御用餐具:“乖,张口。”

素末:“……”

“别让我说第三次。”

这、这……这演的到底是哪一出啊!素末心惊胆战,最终还是屈服在禽兽略带威胁的笑眼里,张了口。

结果一口美味吞下肚后,下一口又送上来,贴心地送到了她唇边:“再吃点。”

一来一去,也不知几个回合后,她再也吃不下了,江玄谦才从餐桌上抽出纸巾,轻柔地替她擦拭起唇角。服务到位,全五星好评。

可越是到位,她心底那点儿不安就越强烈,江禽兽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当好人的,尤其在她伙同着钟先生和小睿睿一起来骗他后,这家伙怎么可能就这么放过自己?

“好吃吗?”男人的声音在静夜中响起,轻柔得如同他擦拭的动作。

“嗯……”

“比中午的那一餐还好吃吗?”

素末顿住,就听他闲闲道:“没记错的话,我们末末中午吃的是肉酱通心粉吧?”

目光沉沉,眼睛里含笑。那一道笑,太出色太耀眼,耀眼得让人一个不小心,就要沉溺到这虚妄的夜戏里。

可还好,在沉溺前,她听到了他接下去的话:“早上十点吃早饭,下午三点吃午饭,晚上十二点吃晚饭。三餐之外,清晨起床时还有一盅人参茶,因为钟先生说,尹小姐你前几天才刚晕倒,得好好补充下体力。不过人参茶的味道尹小姐又觉得苦,所以睿睿那吃里爬外的小家伙就每天屁颠屁颠地贡献出他的巧克力——我记得没错吧,尹小姐?”

素末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难看,而且他每说一句,那难看的程度就上升了一分:“你、你怎么知道?”

“在这个屋檐下发生的,你觉得有什么我能不知道?”他微笑,柔软的餐巾纸已经离开了她唇角,取而代之的,是他略有薄茧的长指,一根,一根,爬上了素末发烫的脸颊,“知道吗,在这个庄园里,从公共场地到我的书房,一共安装了十六个监控器。”

素末的心突然间剧烈跳动起来,却不仅仅是因为覆在唇边的长指。

“所以,真是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呢,宝贝儿,你在这儿所做的每一件事,其实都发生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剧烈跳动的心口突然“噔”一声,漏掉了半拍。她脸上原本还填满了赧意,可此时,赧色褪尽,只有白,只剩下可怕的苍白,软弱无力地耷拉在这一张脸上。

不是为了三餐,和钟先生和小睿睿也没有任何关系了,她想起了那一夜,因尹娉婷因那家子人而难过得无法入睡的那一夜,她偷偷下楼,趁着暗夜,摸入了他书房……

“那一晚……”

“我看到了。”

素末如置身冰渊。

脸上的长指自她的唇角开始,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抚上了她脸颊。指尖下的这一张脸轻轻颤动着,男人的声音轻柔得近乎魅惑:“怎么,冷着了?”一边说着,温暖的掌心一整个包住了她脸颊。

可是,更冷了。

夏夜三十九度的风里,她冷得连心脏都在颤抖:“你知道我……”

他点了点头。

素末说不出话了。那么久了,住到这庄园里已经那么久了,她每天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可结果,他还是知道了。

暗夜无声,万籁俱寂,所有该喧口而出的话都哽在了喉头——你知道我是谁?你知道我是谁的女儿?你知道我进书房是为了找你父母的资料?你知道……

“你是苏微然的女儿,我是江振华的儿子,”黑夜中最终有声音响起,却不是她的,也不再含笑,“调香界里最有名的奸夫**妇的儿女,竟然就这么聚到了一起,末末你说,是不是天意?”

那年她听说小冉被大名鼎鼎的C&J聘为服装设计师,在替好友高兴之余,素末问出的第一个问题是:“C&J的创始人是不是一名叫江玄谦的英国华裔?”

“咦?你怎么知道?”付冉吃惊,以她对末末的认识,这家伙的世界里除了调香就是调香,哪里会懂什么C&J创始人?

素末说:“那年在收拾妈妈的遗物时,我发现那名被污蔑说和妈妈一同殉情的调香师,他的太太曾经给我妈写过一封信,信中说到调香师还有个儿子。后来我花了很多时间,查到了一些关于调香师儿子的信息。”

付冉大愕,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好友的意思:“那、那个儿子……该不会就是江玄谦吧?”

素末默认了。

“你为什么而去?调香?挖掘真相?还是说,只是为了接近一个与你有着同样命运的男子?”因为那一番对话,在正式入住万花庄园的前夕,付冉曾经问过她。

那时的她说:“我想调香,也想要一个真相。”

“你为什么还要待下去,既然庄园里没人愿意提那一桩往事,你为什么还要待下去?为了他?”一年前,付冉又问过她。

“我想再等等,再找机会试一试。”

“你为什么还要待下去?末末,你不对劲,你看他时的眼神不对劲,你对他说话时的表情不对劲,他摸你头发摸你脸颊时你的脸红得根本不对劲!末末,其实你喜欢他,是不是?”

真相被揭穿时,如同一块欲结的痂突然被掀开,血肉模糊。

她无法否认,尽管一开始,素末怎么也不愿意承认。

可是小冉说:“末末,你骗不了我的,你的眼睛里全是他,你自己难道没发现吗?”

原来喜欢一个人,就是闭着唇锁住心,也会有温柔一点儿一点儿地从眼睛里溢出来。

势不可挡,无止无息。

“那他呢?”

“他?他不喜欢我吧,从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了啊,我们只是工作关系。小冉,他不喜欢我,也永远不会喜欢我。”

因为他是江振华的儿子,他不会,不想,也不能……喜欢我。

窗外的风刮起,天气预报说,今天夜里到明日的清晨,闽南一带将会有台风过境。

“我不相信谣言,我妈妈和你爸爸,江玄谦,他们绝对不是那一种关系!他们是最纯粹的合作伙伴,他们都是世界上最高尚也最伟大的调香师,江玄谦,他们俩——”

“好了,回去睡觉吧。”

“江玄谦……”

“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没什么好提的了。”

“江玄谦!”

他打住话。

“江玄谦,可是还有一件事。”

那夜关竞风的话言犹在耳,尽管这几天来,她始终死死压抑住自己奔腾的心绪,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尹素末你别乱想”“尹素末关先生他说的绝对不可能”,可就在这一刻,在这两三年来始终小心隐藏的秘密被他轻描淡写地揭开时,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在她脑中轻轻地裂开了。

江玄谦本已经准备离开了,他将被末末吃得见了底的餐具放到水槽中,锅碗瓢盆全留着让钟先生收拾。可她却用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止住了他的步伐:“你生气了,那天在餐厅里看到我和关先生在一起,你生气了,对不对?”

江玄谦不语。

黑暗如磐,再一次展现它吞噬万物的魄力:一个男人因为一个女人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而生气,这是为什么?按照无数言情小说偶像剧里男女情感的发展模式,一般男人会在这等场景下生气,能是为了什么?素末鼓足了勇气,急匆匆地将这句话抛出来,可抛出之后,换来的只是满屋子的静默。

一记雷打过,厨房里的小灯暗了一下。明与灭之间,一万种讯息越过他的脸,她看不清那上头一闪而逝的情绪,她只听到自己急如擂鼓般的心跳声:“江玄谦……”

良久,他说:“是。”

他说,是。

氛围不知怎么的,突然又没那么沉重了。好像壁灯重新亮起,人间万物便又重新明媚了起来。

壁灯亮,光线起,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男人扯开微笑的唇角:“当时的确是有些生气的,没想到被你给看出来了。”

外头狂风夹暴雨,而厨房里,他声音低柔得不可思议。

素末的心跳突然间变得好虚弱:“为、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顿了一下,“末末,关竞风是我的策划对象。”

那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了下去,原本那么亮,亮中带着惊讶、欢喜与希望——那种小心翼翼的、害怕多流露出一点儿欢喜就会害美梦化为幻影的、近乎绝望的希望,用尽了所有虔诚才求来的希望,渐渐地,一点儿一点儿,自眼瞳里消失。

真是个孩子,欢喜也欢喜得直白,失望也失望得直白,连掩饰都不知道掩饰一下。

“末末,”他站起身与她拉开了点距离,“答应我一件事,别和他走得太近。”

“因为你那个策划吗?”

“对。”

她低下头,无声地笑了。尹素末啊尹素末,看你问的是什么傻话。不然呢?不然还能是什么原因呢?比如他不喜欢关竞风?比如他为了你好认为关竞风不适合你?比如,比如他爱你?

夜色沉如死,黑黢黢地映着眼前男人挺拔的轮廓。素末的声音响起来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不可能在一起的,怎么可能在一起呢?”她失神地说,“再怎么说,他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啊。”更不是我喜欢的人。

最后一句话,她留在了心中。

“好孩子,记住你的话。”满意的语气,这是江玄谦上楼前的最后一句话。

窗外的风雨开始肆虐了起来。

隔天果然就是台风天,各大中小学校一大早便下了紧急通知,说为确保学生安全,全市停课,具体的上课时间待定。

倒是整夜没合眼的素末清醒得出奇。

不用上课的台风天,很难得地也不想去调香室,于是泡一杯热可可,在房间里燃一点儿前阵子调制的西柚味精油,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头狂暴的雨。

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她举着手机,听付冉从城市另一端传来的声音:“扯淡吧他,他和关总能有什么关系?还策划对象呢,我不知道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不相信!”

付冉口吻斩钉截铁,素末沉默了许久,才淡淡道:“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可不管信不信,他愿意传达出的信息就是这个,不是吗?

小冉在挂电话之前又说了一句:“江老板那种老狐狸,十句话里没准儿连一句都不是真的,末末,你别往心里去”

她笑了笑,其实心中倒是想着,这一次,她宁愿他说的不是真的。

手中的可可不热了,素末挂了电话下楼,到厨房里重新烧水,想再泡上一杯。

江玄谦就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台风天里也不出门,一个人坐在那儿看书。

如是从前,平平常常的什么也没发生的从前,她十有八九会泡杯热饮,找本书,坐到他身边一起看。然后没多久,就会有一道不用上课的小身影冒出来,不找他爹地,却是乖巧地黏到素末身边:“末末妈咪,我想听故事。”

她贪恋那样的温暖,嵌满了人间烟火味,世俗,却幸福。

大厅里突然响起了手机铃声,没多久,她就听到江玄谦接电话的声音:“怎么了?”

不知来电者是谁,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没一会儿素末又听到他独特的低沉嗓音:“行,我让人去接你。”像是含着笑,挂了电话后,江玄谦又抬高声音唤老管家道:“钟先生,让司机去江大接尹小姐回家。”

尹小姐?

原来是她。

尹素末小姐就在家中,钟先生自然不会混淆了此“尹”和彼“尹”,只不过那句“回家”……

老头儿纳闷地踱步到沙发旁:“先生,恕老钟蠢钝,回的这个‘家’是指?”

素末不由得竖起耳。外头也不知什么动静,好半天都悄无声息的,最终江玄谦的声音传了进来:“算了,送她去咖啡馆吧。”

“先生的包厢吗?”

“嗯。”

她捧着马克杯的手忽地一阵痛——

“啊!”短暂的惊呼声很快就消失在自己的舌底,素末咬住唇,怔怔看着被烫红了一片的左手。

“怎么了怎么了?”钟先生迅速出现,面色紧张,却似乎还带了点儿做坏事被撞到的尴尬。

可素末看上去比他更尴尬:“没、没事,刚倒水时不小心打破了杯子。”

马克杯碎在了地板上,深褐色的**开始漫延,就像一个丑陋的伤口。她听到钟先生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瞄一眼外头无动于衷的江玄谦。

同根所出,相煎何急?

是啊,明明是同根所出,为什么却会有现下的场面?素末突然觉得好可笑,这一切都太荒唐太可笑了,竟然是尹娉婷,怎么会是尹娉婷?怎么会?

她逃也似的上了楼,将自己锁进房里。

窗帘大喇喇地拉开着,透过落地玻璃看出去,世界依旧一片白。几分钟后,在那片白茫茫的暴雨中,一道优雅的黑色身影走出了万花庄园,朝着咖啡馆走去。

她闭上了眼睛。

付冉说江玄谦这人十句话里没准儿一句都不是真的,素末无从得知关竞风的事究竟是真还是假,倒是Joe的出现,让小冉的话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证实。

台风过境没多久,又是一个不用上课的周末。大中午的睿睿就来拍她的房门:“末末妈咪,陆叔叔回来了!陆叔叔说他给你带了你想要的东西,让你下楼哦!”

睿睿口中的“陆叔叔”就是陆乔久,江玄谦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Joe。相识两三年,素末知道这家伙是小冉名义上的老板实质上的男朋友,他与江玄谦一同创办了C&J,一同投资了她的调香室,一同为国内外大大小小的品牌、明星、网络红人之崛起贡献了无数的才智。

可此时,对素末来说,这两人一同做过的最令人振聋发聩的事是——删了她想要的监控视频。

“睿睿,你说叔叔给我带了什么?”

“听叔叔和钟爷爷说,好像是什么视频呢。”

她目光一亮:难道是……

揣测过程中素末已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脚步。果然,就在大厅的沙发桌上,她看到了那天在iPad里见到的U盘。

那一刻的心情简直无法描述,也不知是惊多点还是喜多点:“是那晚的监控录像吗?不是说删掉了?”

Joe贱贱地朝她眨眨眼:“哪敢删啊?要真删了,你还不得跟我哥拼命?”

这家伙和睿睿一样,是名中英混血儿,一双湛蓝色的眼睛随便眨两下都倜傥得能迷晕一众良家少女。

不过显然素末不在少女之列:“怎么可能?我那晚明明听到他打电话让你删了,难道是我听错了?”

Joe还是笑得贱贱的:“你没听错,你只是低估了我们哥俩的默契。”

那晚听姓江的在电话前说出的那串禽兽不如的威胁,再听末末那压抑中带着震怒的声音,陆乔久就知道他那丧尽天良的搭档……又在做丧尽天良的事了。

所以,善良又仗义者如陆乔久,只是藏起了视频,默默退居二线,愉快看戏。看够了,时间也差不多了,就连台风都退了,他才捏着那U盘“粉墨登场”:“其实呢,我哥那天不把东西给你也是有原因的:你说你,前几天才刚累晕吧,大BOSS哪能马上把视频给你啊?万一你又不要命地开始查这个查那个,操劳过度后又晕倒了,怎么办?懂不懂我哥的良苦用心呢你,蠢姑娘!”

“他、他才没那么好心!”

“哦?没有吗?摸着你的良心告诉我,真的没有吗?”贱Joe摇着头,看上去分外惋惜的样子,“可怜了我哥的一片苦心!”

素末被他说得有点儿心虚,从桌上拿起U盘后便紧闭起嘴,不说话了。

Joe见其孺子可教,这才满意地笑开来,顺便“很体贴”地多教了她一些:“你呀,晚上等我哥回来,好好跟他道个歉,这几天我可是听说某人又是闹脾气又是闹绝食的,把我哥给整的,啧啧啧……”

素末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在旁边泡茶的钟先生颇有内涵地一笑:“陆先生,这您可就有所不知了。俗话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老钟我觉得分外有理。”

“What(什么)?什么子?什么鱼?”

“意思就是,人人都有他的乐趣。”

陆乔久挑起眉。

这家伙的中文水平着实有限,虽说他父亲早年在伦敦是教中文的,可从小到大,会认真跟着陆爸爸学古汉语的只有隔壁家的江玄谦。两人一起长大,虽说陆乔久总爱套近乎地喊人家“哥”,可跟他这半路来的“哥”完全不同,Joe正是传说中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货,那些干巴巴的成语啊古语啊,陆乔久从来都是左耳进右耳出,最后落得一窍不通。

不过不通古语不打紧,这厮通人心。在钟先生那看似正经可其实很不正经的表情里,很快,陆乔久就领悟了某种含义:“瞧我哥这恶趣味!”

“懂了吧?”

“懂!”两个男人互相交换了只有男人才能领悟的眼神。

素末只觉得莫名其妙,也不懂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看他们坐到茶几前开始泡茶了,估摸着也没自己什么事了,素末便无声无息地攥着U盘,上了楼。

房里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西柚香,台风天燃起的那一款精油,还没见底。素末将窗帘拉紧,然后,无声地坐在电脑前。

她的每一条神经都绷得格外紧——监控器就像江玄谦说的那样,像素太好,将包厢里的一举一动都记录得分外清晰。此时在那视频里,男男女女鱼贯而入,他们在包厢里找位置坐,他们陆陆续续抬头低头,他们转过脸对着监控说话——咔!

素末点下暂停键,将画面放大,再放大。然后,在一众声色犬马之中,看到了她和他。

“是的。”

“那尹娉婷呢?”

“也在。”

“其他人呢?”

“不知道了,都是些陌生的面孔。”

房间黑漆漆的,将视频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后,外头的天暗了下来。

付冉一收到素末的微信就将电话拨过来。末末之前的预感,自闻到包厢里的怪异香气之后便隐隐发酵的预感,在这一刻,似乎得到了某种验证。只是——

“可即使方宛和你爸都在包厢里,也没法证明那香氛就和方宛有关吧?”

“是的,除非能找到最直接的证据,证明方宛正在研究这种怪异香氛。”

“可证据该到哪里找?”

素末沉默了。

漫长的电话结束后,走下楼,大厅里仍是这个时间点应有的其乐融融。有时素末会想,要不是住进这万花庄园里,她实在很难想象看上去华美又矜贵的江玄谦也会有这么食人间烟火的一面。

此时那男人就坐在沙发上,冷眼瞅着他站在一旁的儿子。而小睿睿则唯唯诺诺地低着头,迎接他家爹地似乎有点儿严肃的目光。

钟先生的投诉声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悲痛:“先生您说,我们睿睿这坏习惯可怎么办哪?今天幼儿园的老师可是又向我投诉了,说他特别喜欢欺负同桌的小姑娘。要么揪揪小姑娘辫子,要么变着法子捉弄人家。可一问他,他又说,因为小姑娘漂亮呀,一看小姑娘漂亮,他就忍不住想去逗两下。人家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可你瞧他这恶趣味,真是、真是……都向谁学的呢这是!”

江玄谦无语地瞥了老管家一眼。

他儿子倒是一声也不敢吭,很惭愧的样子。

钟老头儿批完之后,又摸了摸小朋友脑袋:“睿睿啊,这是错的你知道吗?要是喜欢那姑娘,你就得诚实地说出来,捉弄人家只会把她越推越远呢。”

“我错了,钟爷爷。”

“知错就改,喜欢就追,”钟老头儿回过头去,看向他家睿智得一点就通的先生,“先生,您说是吧?”

一点就通的江玄谦抽了抽唇角,对着钟先生颇有内涵的表情,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楼梯口有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钟先生回过头:“尹小姐下来啦,那咱们可以准备开饭咯?”

“好的。”完全没领悟到刚刚那一席对话的精髓所在,她只是朝老人家笑笑,走到大厅时,下意识地选择了一个离江玄谦最远的位置。

其实不是没有一点儿小心思的,关于他:如果是从前,平平常常的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从前,这人八成会拍拍身边的座位,朝她招招手:“坐过来。”

可……今天呢?

她坐到他对面,从头到尾垂着眼。明明竖起了耳朵盼着听一声“坐过来”,可那目光始终也没与他接触过。

“啊?”

“视频。”

素末这才抬起头,见他表情淡淡的:“视频里的内容是不是正好验证了你之前的想法?”

她错愕:“你知道?”

“要是不知道,能让Joe去弄这东西吗?”

人力物力财力兼付,要当一头合格的禽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该禽兽面对的还是只闷头小兽,要不弄明白事情的源头,呵,指不准这小兽还要绕多少弯路!

“那天你提到豪朗的香氛时,我就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所以当时的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在素末离开后,给Joe打了通电话:“豪朗怪事发生的当晚,那一间包厢里具体都有哪些人,你去查一查。”

几天后,Joe果然把用DR香水的夜总会经理给揪出来了,结果也正好验证了他的预料。

“我想你现在应该还有些棘手的问题没解决吧?比方说,那香氛到底是谁调制的?”江玄谦简直就像是素末肚子里的蛔虫,再次料中了她的难处,“想不想尽快解决?”

素末眼睛一亮:“有办法?”

“当然。”他唇边有一抹颇有内涵的笑痕。

素末即刻领悟:“前提是?”

“上回在车上说过的那个聚会,明天陪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