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落幕时分
2020年10月30号，周五。西片小鹿幼儿园。
来到西片小鹿幼儿园的是罗文，他心情沉重，异常沉重。为什么要到这来呢？之前警方的详细询问肯定不包括米可，毕竟她还太小，要回避。现在罗文怀疑上了金姐，哪怕很痛苦也要验证，而米可，她就是那个验证口……
金姐的女儿，要见一面吗？罗文心里五味杂陈，其实不只是验证，他还有别的复杂心绪……
什么复杂心绪？如果真的是金姐，还在幼儿园的米可，幼小的米可，她将何去何从？通过她当验证口，真的好吗？
罗文有些犹豫，不过来都来了，不把事实弄清楚，那就是违背原则！罗文深呼一口气，没办法了，只能见上一面！如果可以的话，罗文愿意通过验证还金姐一个清白，那样也不会影响米可将来的成长，多好……罗文很难不这么想！
至于那个像鬼压床般的梦，那个恐怖的想法，毕竟只是梦跟想法而已！金姐或许说过极端偏激的话，但那跟现实就是两码事！事实上，金姐也曾说过，当个歌手自由自在，一样没有实现……
都没有实现！
想到这里，罗文要求自己放松。该去交涉了……
罗文当然是穿着便衣去的，不能太突兀。向幼儿园的园方出示完警证后，由于还是上课时间，罗文决定先等等，碍着小朋友上课不是很好，课余时间问问就行。
园方领导很客气，给罗文倒了杯茶。罗文一个人来的，其实也感觉有些别扭。园方领导呢？小鹿幼儿园的领导算人精了，有旁敲侧击，罗文略有些尴尬，一句案情不好透露跟例行公事，算是比较草率地打发。他确实不好透露。
园领导身为人精，见罗文这表态，自然也不好多问了。罗文的目光转向了办公室里幼儿园的课程表。幼儿园，真的很遥远、模糊的记忆了……
至少罗文小时候，西片小鹿幼儿园是不存在的。这家幼儿园应该是近十年才开的，各种课程活动比罗文小时候多多了。
罗文边等待边小口喝茶，等了小半个小时，幼儿园下课休息的铃声终于响起。罗文放下杯子，有老师会带米可进来，走廊上谈不是很好，小朋友太多。
是一个女老师把米可带来的。米可进办公室后，见罗文是陌生人，不认识的，但也不怎么认生，更多的是好奇，嘟着脸好奇，带些小疑惑。
米可今天穿的是园服，性格上看起来一点都不像金姐，很可爱的一个小女孩。
罗文没有直入主题，他在路上买了些糕点，希望米可吃。米可呢？真不认生，还“哇”出一声，很开心，小蹦达一下，高兴地接过了糕点，马上尝起来。
园领导向米可介绍，这位是穿着便衣的警察叔叔，要问你些问题。罗文没打算直入主题的，想等米可尝完，而园领导，显然有些多余了……
“没事，你先吃，慢慢吃。”罗文笑笑，尽量温柔，这是他跟金姐女儿见的第一次面，太唐突生硬不行。
“嗯！”米可边吃边应。罗文甚至想起了小时候，自己坐在金姐自行车后座的时光。那个时候的金姐，偶尔会买些零食分给罗文，就像现在一样，只是角色换了。
怕米可噎着，罗文还买了盒牛奶，一样递过去，米可高兴接，同样喝起来。罗文还是笑，他也跟着吃了个糕点，问园领导要不要，剩下多出的分给了米可的老师们。
米可吃了两三个糕点撑饱后，又大口地吸了口牛奶，没等罗文切入，很快便说叔叔你想问什么就问吧，真是个贴心的小棉袄。
罗文看看园领导，园领导倒也知趣退到阳台，给罗文隔出适宜的问话空间。
“那个……”罗文语气尽量温和，问：“23号那天，你妈妈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家的？”罗文之所以这么问，原因很简单，如果回家时间不对，半夜才回的家，怀疑意味很难不飙升。
“23号？”米可把手指放在嘴间，看来她对多少多少号概念感弱。
“上周五，”罗文补充，“主要是傍晚后。”
米可开始回忆，而罗文见米可嘴边沾着些吃剩的碎糕点渣，大拇指过去想帮她抹掉。
“我那天不在家啊。”米可回忆一阵后答。
罗文呢？听到这个答复，抹糕渣子的手僵在半空，很难不愣！
“周五……你不在家？”罗文显然是要搞清楚状况的！“可是……上周五下午的课呢？”罗文先前有看幼儿园大班的课程表，虽然有提到珠海观星，但那主要是22号，23号的下午还是有课的！
“我那天在表姑家没有回去，”米可说，“下午的课没上。”
正在这时，幼儿园课余时间结束的铃声响起，不过罗文已经很难去管！还是问：“为什么没上？”罗文都显得有些急迫了，不问清楚已然不行！
“妈妈叫我在表姑家呆一晚……”米可其实也不解，虽然表姑家养了一条很可爱的白色小博美，但下午有课还在那呆一天，是挺不合理……
米可纳闷，而罗文更是心沉至底！难道真的是你吗？金姐！
见罗文神色变得异常沉重，都写在了脸上，米可不免也问：“我妈妈或表姑怎么了吗？”
罗文脑袋又疼起来，不过还是强行缓了缓，对米可，他还是要温和的，“没事……”罗文说这两个字的时候自己都不信了，感到动摇……但没办法！
“没事……”罗文内心痛苦但又重复了一遍。
米可呢？米可比较天真，甚至问起了另一个别的问题，“那个叔叔，”米可小疑惑问：“叔叔你知道陈叔叔去了哪吗？”米可嘟着小嘴，她是真的好奇这点，因为妈妈一直不肯说，还不许她提，甚至换了陈叔叔给她的大熊娃娃，换成的长颈鹿娃娃米可当然也很喜欢，不过还是好奇……
那天那么多警察查“老鼠”，是跟陈叔叔有关的吗？对于陈木生，米可的印象还真是偏好，小孩很难有分辨能力的……
罗文愣了愣，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只得说：“涉及一些事，不好说，我们也还在查。”算是敷衍过去。
“哦。”米可又吸了口牛奶，牛奶差不多也要喝光了。
罗文则发了会呆，听着米可吸牛奶的声音，想了想又问：“你有你表姑的电话吗？”
“没有啊……”米可摇头，牛奶是真见底了。米可开始把玩空着的牛奶盒。
罗文身为警察，真想知道一串号码其实也不难，便没再问下去。“你……”罗文看着米可，还想说什么，想在最后说一些关心米可的话，不过末了还是道：“你先回去上课吧……”
是的，铃声早就响起，而米可也听话，乖乖把牛奶盒放进办公室的垃圾桶里，然后向罗文摇小手，意为再见，小朋友的再见。
罗文同样摇了摇手，虽然心情复杂还是挤出了微笑，送走了米可。
离开西片小鹿幼儿园后，罗文跟信息技术部联系，要到了她表姑的号码。哦，虽然路齐跟华明知道罗文认识金枝，不过信息技术部的人不知道，所以还是照常，要个号码并不困难。事实上，罗文还叫信息技术部的人查了查金枝这一个月来的电子支付记录，这个也是必须查的，信息技术部有配合，毕竟表面上看陈木生仍未落网！一些可能有关的外围，还是可以查的。可以这么说，罗文在这里算是钻了个空子，但对于破案，那不重要！弄清楚真相才是最重要的！尽管那真相可能使罗文动摇……
先说米可表姑。罗文跟米可表姑通了一次电话，果然，米可表姑也问过米可下午课的问题，可是金枝没有管，就是希望米可在那呆一天，算是熟络亲戚，理由牵强……
金枝性格罗文是了解的！不是那种会专门熟络亲戚的人！所以说，不会真的是你吧！？金姐？
罗文很想否认这个想法，可是越查，反而越验证……真是讽刺！
再说说电子支付记录，这中间，金枝寄过一大箱快递……
罗文后来跑快递行，那家快递行叫速通快递，据那里的小哥说，金枝寄的全是书，有整整一大箱，罗文对过地址，上海一个叫程小青书屋的地方，确实跟书有关。而“程小青”这个名字，罗文好像有印象，但又想不起来。隐约记得是个民国人物……
罗文后来百度，终于弄清！是民国时期的一个侦探文学家，所以说金姐寄的书……也是侦探文学之类？
罗文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弄到了程小青书屋店主的联系方式，有在网上聊。店主说金枝的确捐了不少书，侦探文学占比大。店主有说明，通过他，书现在已经转捐给贫困县图书馆，主要是河南那边，有一段时间了，还发来了照片。
而金姐，在那个时候寄这些书，行为逻辑何在？程小青书屋那个时候恰好有捐书公益活动，所以单是这点其实没问题！可跟前面的疑点组合下去……怀疑很难不加重！
一、陈木生杀害黄珂的动机是完全模糊的；二、金姐的性格，曾经抹脖子的话……极端偏激！三、案发那天叫米可呆珠海，甚至下午的课也没上；四、案发前处理掉家里的侦探类小说，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这四点一起下来，能全是巧合？
坦白讲，罗文不愿怀疑金姐的！可是……疑点太多他已经完全无法忽视！到了必须必须认真对待的程度……
真的必须认真对待！
前面的四点，组成怀疑链显然够了，可说到底，只是怀疑的链条，还谈不上证据，还要继续挖……
罗文不愿面对，越靠近就越有种窒息的感觉，可是，他已经不是第一天当警察了！原则逼着他，必须查下去！深挖下去……
罗文通过对动机的重视跟怀疑，迷雾绕头，彷徨过后，一下子摸到这里，现在，他决定重新全盘下来找漏洞了！
如果罗文的判断没错，无疑，现在陈木生已经死了！甚至有可能死的比黄珂还早……这很可笑！警方对一个死人发出了通缉令……简直贻笑大方！
罗文以前有过很多丢脸的时刻，所以这次同僚出错，当然不会取笑。事实上罗文也承认，同僚，特别是华明，大多数时候都比他聪明！而这一次，并不聪明的罗文决定充当补丁，补上主流之外容易被忽略的位置，关于动机的位置！这甚至已经关乎到案件整个方向的扭正问题……不能让真相埋没！
罗文又跑到了洗车行，也就是“无尘之家”。因为搬运尸体，肯定涉及车子，特别是那辆被洗过的车！
是的，没猜错的话陈木生已成尸体！而最好的验证，最好的证据，无疑就是找到他的尸体！
罗文去无尘之家，后来又翻了监控，反复仔细地看！还跟当时洗车的小哥深谈，终于摸到了一丝可能真正有用的线索……
什么线索呢？通过之前保存的监控，金枝开车过来的时候，虽然车子在空地淋了一晚，但是！一些泥土夹进缝隙，通过监控的放大还是能看出模糊的颜色！有红色的泥土……
罗文当然去过许坡桥附近，那边也是土路，但记忆没错的话，并没有红土！
换言之，红土的出现，跟许坡桥下的抛尸无关！车子去过别的地方，很大概率就是在处理另一具非黄珂的尸体……
陈木生的尸体！
罗文有问洗车小哥附近哪里有红土地？不过洗车小哥摇头，他并不清楚，很少注意这些细节。
罗文离开无尘之家后，决定直接用上无人机了！罗文虽然在江州长大，但一时半会的，也很难想起具体有红土地的地方，而无人机高空的俯瞰，显然能解决这个问题！警队里就有警用无人机，很容易弄来。
回队里后，恰好碰到队长马旭平，罗文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汇报疑点，因为找到红土地后，总要安排人搜，要不少的人力，而想要人力，队长的准可无疑非常重要！
马旭平听完罗文的汇报后，国字脸上也是一愣一愣。罗文对四个疑点都做出了陈述，马旭平愣后皱眉。四个疑点一起陈述，无疑还是有说服力的，可是真的准可，不就意味着前面的工作都是挖坑打自己脸？
马旭平是个很慎重的人，国字脸上眉毛都拧成了结。罗文呢？也是莫名心跳，因为队长真的准可，他就不是接近真相了，而是很大概率的直接掀开！那对金姐跟她女儿……将是毁人生式的巨型风暴！
罗文心里隐隐作痛，眼镜后的眼睛坚定却也小幅颤移。他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不！他知道这么做是对的，但隐隐的作痛还是无法平息……
终于，马旭平点下了头！而罗文完全没有什么松了一口气，还莫名难过！难过地找无人机去了……
因为，这是正确的，带着淡淡忧伤的正确。
找到无人机后，无人机的质感无疑是硬邦冷冰的，罗文拿在手上但动作慢了下来。马旭平见罗文状态不对，专门叫上他的副手邓彬亮，叫邓彬亮带个人跟着罗文一起去，而去的地点，肯定以信号消失的那座远郊之山为中心，当然也包括许坡桥，主要在这两个中心周围散开，用无人机高空俯视，寻找双中心下最近的红土地，这也符合犯罪地理画像，接着就是等结果了……
转眼下午，邓彬亮操作的无人机首先发现红土地，远郊之山继续往北大概19公里，墓山的方向！
看是墓山，罗文愣了愣，然后进一步想，确实很有可能！毕竟本来就是埋死人的地方，很难不怀疑了！
可是，找到地点后，罗文仍心事重重，倒是邓彬亮，马上打电话给马队，最好也安排上警犬，准备上墓山搜山了！陈木生毕竟还有个钱包在，警犬多少能根据这点派上用途，虽然已经隔了好几天……
这次是真的逼近真相了！
虽在逼近真相，可罗文心底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还退回到警车，盯着车上玻璃一角，直愣甚至是微颤！还在动摇……
邓彬亮打完电话后，见罗文奇怪，想问问。罗文呢？突然提出想借走车。对于这个突兀的要求，邓彬亮更奇怪了，不过罗文罕见执意，邓彬亮问原因，罗文很难回答！邓彬亮当然知道罗文不是胡来的人，而且很可能要立功了，借走车其实是完全无妨的。最后，邓彬亮无奈点头，罗文说了声“谢谢”，有些急冲冲地开走了！
罗文开去哪呢？娄姑金姐家……
是的，事到如今，一切都不可逆了！罗文打算前去劝金姐自首，在尸体被挖出前，争取宽大处理！这是最后的争取了……希望金姐能懂！
对不起，金姐……
罗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心里道歉，那很蠢！可是啊，金姐，我们都回不去了啊！
罗文仍怀念坐在金姐自行车后座的时光，仍感谢金姐曾经对自己的鼓励，可那不能成为纵容犯罪的借口！多年当警的信念使得罗文无法纵容……
所以，只能对不起！只能去劝……那是最后的补救！希望你懂，金姐。
另一边，金枝也在焦头烂额！
中午接米可回来的时候，米可提到有个戴眼镜的警察叔叔前去幼儿园问话，问的内容还很敏感！直接触动了金枝的神经，隐藏最深最不能被碰的神经！
而戴着眼镜的警察叔叔……罗文的印象很难不从金枝的脑海浮现！难道说那个胆小鬼怀疑上了自己！？警方对陈木生发出通缉令的时候，金枝有深松口气，照常买菜做饭，除了多关注新闻外，平时该干嘛还是干嘛，现在呢？说焦头烂额都是轻的！
金枝不知道自己的哪一步出了漏，使得罗文在这个时间点前去问话，这太荒唐了！而仔细一想，警方中唯一不可控的因素，唯一的意外，确实就是罗文！因为只有他熟悉自己的性格……
——所以是通过性格反推？
金枝知道罗文顺利地当上了警察，可他以前的照片在山东！一个比上海还北的北方！金枝没想到他会回来，默认他会一直呆在外地发展……
真该死！
金枝跟东茂在上海的时候，真的没想过再返回故乡生活，可意外打断了一切！一切都无法重来了……
该死该死真该死！金枝十分懊恼抓狂！觉得命运就是个玩弄人的垃圾！并不想学泼妇骂街的，可就是很该死！
当然，金枝也有试图冷静，冷静一下……
关于米可为什么那天下午有课也呆珠海，理由其实很容易编：陈木生强行搬来住后，她就一直想让米可离开，可陈木生不允许，所以那天幼儿园有观星活动的时候，就想着趁活动让米可远离那个畜牲一天算一天！没成想后来陈木生利用自己引诱黄珂，莫名人间蒸发！
这套说辞在尸检痕检被误导的前提下，绝对是有用的！可问题是，罗文是否看出了别的什么？直接通过性格分析绕过尸检痕检，那很要命！
金枝焦虑到脑壳疼！而罗文此刻，把车子停在了金家门口旁边……
要见面了。
金枝脑壳疼压根就没想好对策！这么快就来了吗？！金枝躲在二楼偷偷拉开窗帘一角隐秘观察，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罗文虽是开的警车，但来的只有他一个人，什么情况？
罗文下车后有些迟疑，但院外敲门的声音终还是传来，金枝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这个胆小鬼吓到！只能强作镇定，恢复面无表情，然后先走一步看一步！下楼开门去……
命运的路口一旦岔开且深入，就无法从头再来。而金枝跟罗文，在无常的命运下，走向了荒唐可笑的对立……
要命的对立！
金枝下楼的脚步是能拖一秒算一秒，初次被警方上门询问时都没有这么慌张、凌乱！这就是底牌保护跟底牌被掀开的区别……
不，不对！只要另一具尸体没有被发现，单纯的怀疑其实没用！想到这点，金枝又壮起气来，照常开门去了。而她不知道，那只是侥幸……
罗文呢？再次见到金姐，而且这次还是近距离，罗文想挤出微笑，不过嘴角实在太僵，挤不出来……空气仿佛凝固！
倒是金枝，因为还有最后的侥幸心理，一个进来的手势，也算是欢迎了。不过金枝也是不怎么敢看罗文的眼睛，是真心尴尬……
要命的尴尬！
罗文也不好说什么了，跟着进去，米可显然不在，这次的下午有上课，那非常正常。
金枝叫罗文找地方坐，自己去厨房泡杯茶，也可以理解为装忙碌，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罗文……
“金姐……”罗文坐下一阵后，率先开口了：“好久不见。”罗文终于挤出了还是略显僵硬的笑容。时光啊，你改变了多少东西？自行车后座的那个胆小鬼少年已经不在，在前面蹬着自行车的任性姐姐，此刻装着忙碌笨手笨脚，都变了！莫名伤感的气氛，你还认识我，对吗？
金枝在厨房瞎忙活，找到的茶片早过期了！可家里没有别的饮料，白开水跟饮水机总感觉不适合，现在罗文突然开口，金枝定住，当然只有一两秒，最后无奈还是倒起了白开水，回头回复，“嗯……”
金枝有点想说“你长大了”，真是个蠢到爆的回复啊！不过确实，金枝上大学后就没见过罗文，除去照片不算，还停留在中学时期……
金枝高三罗文初一，真的很久远了！特别特别久远……
除了白开水外，厨房其实还有些米可没吃完的水果、零食，金枝只能当凑摆上盘，终于坐在了旁边。尴坐，不然呢？罗文是穿着便衣来的，至少进门至今，金枝并没有感到那种逼供式的压迫感，所以罗文的怀疑究竟到了哪个阶段？也许只是在不确定中徘徊，过来算是看反应试探的？
金枝不知道，还是那句话，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而罗文，并不是来试探的。他没有碰杯，也不吃盘里剩下的水果，更别提零食了，毕竟早已不是少年时。只见罗文沉默，看着金枝坐下，思绪万千，却没再吐出客气的话，具体点，罗文后来只吐出了一个信息：“金姐……他们已经在安排搜了，墓山，我怕来不及，所以中途私自过来见你的……”
罗文说这话时眼里毫无压迫，可那信息却如千吨重般压着金枝喘不过气！什么！？这么快就怀疑到墓山去了？底牌这么快就要被掀开了！？而且还是将近彻底式的掀开！
“对不起……”罗文也是莫名其妙地道起了歉，“金姐……”罗文眼睛一闭又说：“你自首吧……”罗文不知道自己这么表达会不会显突兀，他也希望这是假的！希望最后闹成笑话，是自己的推理出了错……
可四个以上的疑点！能够组成链条！经验告诉罗文，真的很难出错了！
所以，只能对不起……
对此，金枝显然无法接受！金枝被压得情绪直接濒临崩溃！金枝也想狡辩，可罗文这都不是怀疑跟提问了，是确认后的提醒！这于金枝而言，更无可辩……直指七寸了！
“很对不起，我只能这么说了……”罗文还在道歉，开什么玩笑！
“我、我……”金枝情绪上显然无法消化这直接而来的冲击！只见她突然起身，上前抓着罗文的衣领说：“我不能……我不能就这样！”
金枝都有些失控了：“是你叫他们搜的对不对？你也可以叫他们停下！”金枝拽着罗文的衣领，此刻说的话都不现实了！也许她知道罗文重情面，会顾过往，所以才会这么失态，崩溃边缘的失态！
当然，这个反应也意味着金枝已经默认自己就是背后的凶手。
罗文呢？任金枝抓拽衣领，让金枝消化情绪，可一阵后，还是如实说：“我无法使他们停下，对不起，金姐……”
“你……”金枝也语塞了，罗文还是抱歉的眼神。金枝往后崩软下去，坐回侧边的沙发上，彻底无力了！
事实上，金枝，那个罗文印象中酷酷的姐姐此刻还哭了起来！这在以前是难以想象的，非常难以想象！但就是压抑不住掩面哽咽出声……
罗文想伸手安慰，可金枝直接甩开！“别、别碰我！”金枝是这么喊的，罗文无奈只能伸回了手。
“金姐……”罗文嘴里苦涩，想了想，最后还是掏出随身携带的纸巾，又伸过去，金枝终于接了……
“金姐……你这些年辛苦了。”听到罗文这句话，金枝绷不住情绪，哭得更大声了！金枝开始控制不住地诉苦，诉苦这些年痛苦的经历！因为父母阻拦，没有选择喜欢的专业，进了厌恶的医院工作，东茂的去世！一个人艰辛带孩子……最后却碰到了陈木生那个畜牲垃圾！黄珂也是狗东西！都是狗东西……最狗最狗的东西！
听金枝已经不顾体面的诉苦，罗文也很难受，他道，“金姐……”罗文非常诚恳地说：“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没变，你只是碰到了不好的事情，在那件不好的事情上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其实你这些年一直没变，真的，金姐，你一直没变……”
金枝原以为自己这样了，罗文会看不起自己！现在罗文的这些话，反而融化了金枝，我这些年一直没变，一直没变……
金枝明明在哭却突然想笑，人生都毁了，哪有没变？可罗文就是这样，即使自己到了这步田地，他还是愿意叫上一声“金姐”，事实上还是来回叫，真的想笑！
然而，又想到米可，还在学校的米可，金枝情绪更崩了！米可还那么小，还在幼儿园……那未免太残酷了！不只是对金枝残酷，米可的人生也将步入沼泽！东茂本就走了，她爸爸本就走了……我不能，我真的不能再离开她！
“我会帮你照顾米可，”金枝还没开口焦虑，罗文仿佛透视了金枝的心思，鼓起勇气提前诚恳地说：“就像你曾经照顾过我一样。”罗文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不是现在见金枝下的决定，而是早在小鹿幼儿园见到米可时就下定了决心。
金枝呢？一愣，真的愣了！她没有想到罗文连这块都考虑到了……
金枝本还想焦虑大叫，使劲抓狂！可听到罗文这一番话后，变成了带有感动意味的一阵无语……
久久的无语。
金枝开始盯着罗文，罗文眼里还是一片坦诚，甚至是赤子之心……
对，金枝最缺的也许就是那份赤子之心！而罗文，他或许当过胆小鬼，被孩子王欺负，可如今，目光始终一如既往……
那正是自己最缺的！
金枝开始苦笑，“我没有照顾过你，”金枝指出：“是你一直在照顾自己。”
“不……”罗文摇了摇头，思绪远飘，回忆了一下过往，金姐陪自己的时候……罗文重新聚焦回当下道：“我仍是感谢你的，金姐，不管发生了什么，这点都不会变。”罗文态度笃定。
金枝没办法，只得再次苦笑。
“所以，”罗文视线稍微移了移，回到了那一句话，“自首吧……”
又是一阵无语。
金枝到了此时，心被融化过一遍，理智恢复，其实也已知道真的无力回天了，不可能了！金枝沉默，情绪算是稳定后，终无奈地点了点头，没有别的路可选了……也只能点头吧！那是最后的体面。
见金枝终于点头，罗文心底总算松了口气！不过淡淡的忧伤仍在蔓延，一时间两人都无言以对，结局的底色还是悲凉的……
无法改变。
“谢谢你能理解，金姐。”罗文最后打破沉默，说：“真的感谢。”
金枝还是苦笑。
“那……”罗文又道，“你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吗？”潜台词是，罗文要亲手带走金枝。不，应该是送走……
没想到金枝直接摇头！金枝明确表示不希望他送，甚至被审问的时候也不希望罗文在场，因为她受不了……
罗文想了想，也表示理解。他认识金枝还这么查，严肃而言，本就不怎么符合规矩。
当然，怕赶不上，罗文掏出本子写下了自己的号码，然后撕下那页递给金枝，道：“如果他们提前……嗯，提前找你，你可以跟他们说你其实已经找过我自首，这是我的手机号……”罗文忽然想起金姐删过自己QQ，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金枝苦苦一笑，接过了罗文的号码，说了声“谢谢”。罗文可以说考虑得非常周到了。事实上罗文怕金枝不放心，还有补充：“放学后我会接米可的……”
这句话触动到了金枝，她想说什么，不过终还是点了点头。罗文的承诺，金枝当然相信，不然还能怎样？她只是……她只是不知道米可将来会如何看待妈妈！那还是太残酷了……
其实金枝有个很好的姑姑，虽然在乡下，但真论照看，绝对比罗文合适，罗文说到底还没结婚吧……跟着以后肯定会碍事！
金枝想是这么想，罗文愿意主动分忧的决心，金枝还是看在眼里的，便不作打断。放学后的米可确实须接，其他的以后再安排……
结束了。
金枝被巨大的悲凉包裹，要求罗文离开后，手去碰烟，猛抽缭绕！这或许是最后的自由了……
金枝边抽边流泪，脸上却已默然。果然还是毁了自己，那就让句号尽量体面一些吧，呵呵。至少罗文愿意给自己这个体面……
小鹿幼儿园下午的下课时间是四点半，罗文提前半个小时前去等待。
米可出来后，没见着妈妈，但已经认得罗文。罗文则蹲下微笑着叫米可，说这次他带她回家。罗文还准备了一些礼物跟小吃，米可不出意外蹦达高兴，虽然带些小奇怪，但一点儿也不认生，毕竟罗文还是警察身份，这个身份天然容易获得人信赖，罗文也的确值得被信赖！
金枝就躲在后面阴影处偷偷地看，看着女儿被罗文接走……
这中间的滋味，将被分开或者已经被分开的巨大痛楚，常人自然难以体会！可说到底，这不是自己自找的吗？为了一时的报复，断送了整个人生！也断送了陪女儿幸福长大的权利……可世间没有后悔药啊！金枝无比悔恨也只能自吞苦果……
十分痛苦地自吞！
罗文将米可接上了车，金枝好像预感到了什么，连忙藏起来，罗文回头看了个空，金枝背靠着墙苦涩无比。米可，妈妈对不起你……
罗文恍惚了一下，自己从另一边也上了车，这次是真开走了……
真的落幕了。
金枝，也该去派出所了……
事实上金枝还是就地崩软哭了阵，路人的目光当然不理！已经无所谓了……
爱取笑就取笑吧！
金枝崩软哭了阵后，抹掉眼泪，想了想，终拿出手机，输入罗文的号码，发了条短信，很简洁的内容：
“恭喜你当上了小时候想当的警察。”
金枝一咬牙，按了发送键！瞬时又无力了……
最近的派出所要七八分钟的路程，金枝无力也只能拖着身躯去！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带着踉跄！带着不舍……
极其悔恨的不舍！
突然，熟悉的音乐声响起，不！是熟悉但杂乱的音乐声响起，金枝一看，是“江朝”，是刘通他们，他们又在胡乱奏乐，而且这次还是明晃晃地在大街上……
刘通再次遇到金枝，也不知道是什么心理，可能不服金枝曾蔑视他们，边奏乐乱唱边一个眼神，汪玲、杜子毛等几个人都围了过来，跟着在金枝周围，随金枝移动，打鼓的打鼓，喇叭的喇叭，吉他的吉他，仿佛在证明自己也算是恶心金枝……
同样，他们也是全然不顾路人——那是少年少女特有的锐气，像是对世界的宣示，金枝也不知道怎的，已经完全不反感，甚至还觉得有些可爱。是的，金枝眼含着泪，闪烁着目光冲他们微笑，这个行为反而把刘通他们弄傻了，但奏乐没停，陪你左右。
金枝眼含着泪还在冲他们微笑，出生至今的一些画面开始在脑海翻滚：父母的恩爱，金父抱着婴儿时期的自己笑，金母第一次给金枝买书包塞书试重，动物园的点滴，那块被夹起的肉，巫仇送的香水，第一次远离家乡前去大上海，社团派对上被心动的男孩主动邀舞，医院妇产间迎来米可……我多爱你们！要多爱有多爱……
脑海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东茂刚买车那晚，东茂带着金枝把车开到上海郊区的一处草坪上，东茂直接坐上车顶，拿着送给金枝的那把吉他，背对着星空弹唱，浪漫万分。金枝至今记得，东茂那晚弹累后有在车顶问金枝，你是不是一直想去当歌手？当时金枝略有些愣，她已经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东茂呢？他看着星空说，如果你去追逐，你知道我会支持你的。金枝摸着鼓起的肚子摇头笑了，不还下个月的房贷了啊？傻瓜。金枝打趣带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