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折月

折月窟是背靠岩壁的一片天然石窟,洞口奇异,像山壁上生了个巨大的蜂窝,月光整夜都照不进洞里,故此得名折月。

常有行路者在此歇脚,往来都守着一个规矩:凡日落后择一洞窟宿下,便要在洞口点一支烛火,有后来者,便自会选其他无人的洞窟栖身。

入夜,众人各选了洞窟睡去,山壁间萤火零星,万簌俱沉。有个身影揣着颗夜明珠,悄无声息的把所有漆黑的洞窟都溜达了一遍。

直探到最上面的洞窟,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准确的捏住了这不速之客的脖子。

来者立刻把夜明珠举到头顶,照亮了自己一张春风面,正是鹿未识。

对方收了手,重新退回黑暗里,和岩壁静如一体。

鹿未识朝他挪了挪,“血食兄,是你自己不点烛火的,可不是我不讲规矩。”

对方毫不留情的揭穿她:“找我有事?”

阿廿盘膝坐好,把夜明珠摆在二人中间。珠光温润,衬得两张面皮骨清玉透,阿廿笑得净澈见底,“外面河汉悠悠不敌此间明珠如水,兄台,要不要聊聊天?”

血食看着她,不知是不是夜明珠的作用,他眉目间温柔了不少,许久才应声:“我说过了,都听你的。”

阿廿暗喜,“我们还没认识一下呢,我叫鹿未识,是别云涧弟子,我师父是别云涧上一任圣主笙闲长老,兄台你呢?”

才这两句,血食就烦了,默默阖眸,眼瞧着就要打瞌睡。

阿廿赶紧拦着:“好好,我不废话了!确有一事相求。”

血食睁开眼,“说吧。”

明明说好了都听她的,却还是一切凭他掌控,阿廿心中不平,却也不敢再多言,直截了当说明来意:“我想请你,帮我接近夜悬阳。”

这下,血食不困了。

两人隔着一颗夜明珠静静对视,阿廿看到他眼中有暗流涌动。良久,他第一次主动开口:“你见过夜悬阳?”

阿廿摇头。

“接近他,意欲何为?”

“自然和兄台一样,另有所图。”

“和我一样?”他难得说话有了语气,似乎还隐隐带着笑意。

阿廿犹豫了一下,干脆豁出去了,“兄台明明有深不可测的本事,却放着大好的机会不逃,非要去风蝉山寂牢,总不会毫无目的,除非寂牢是你家。”

对面的人沉默了更久,“所以呢?”

“所以,我想求兄台帮个忙,比如……你突然行刺夜悬阳,让我救下他,我保证不会伤到你,我就是想找机会卖夜悬阳一个人情。”

这次,他真的笑了,眼中一闪而过的星光融进夜明珠里,随后重新闭眼靠回到洞壁上,轻轻回了一句:“夜悬阳,哪有人情可言?”

阿廿死倔,“无妨,只要有机会,我一定有办法让他领我的情。你不用立刻拒绝,还有三天才到风蝉山,你有什么条件,可以好好想想。”

他脸上的光被鼻梁挡出一道暗影,倦意沉沉,没有回答。

这个人,好像说几句话就是极辛苦的大事。

阿廿悄悄靠近一点,伸手拉过他的袖子,把夜明珠放在他手心里,“这个给你留着。”

他的手很大,骨节略粗,和脸相比,完全不像长在同一个人身上,除了同样伤痕累累。

硕大的一颗珠子在他掌心突然显得有点寒酸,阿廿酝酿了一肚子的吹捧也只好作罢,默默转身要离开,听到身后的回应:“我帮不了你。”

“那也留着吧,洞窟里没个光亮,小心被哪个行路的女匪占了便宜!”

阿廿再不等他任何反应,从洞窟出来,顺岩壁落到地上,夜明珠几乎与她同时落地——那家伙毫不领情。

这软硬不吃的劲头,还真是欠揍。

阿廿在自己身上划拉了一圈,实在没什么能撒火的兵器,于是把所有的罪过都降到夜明珠头上,抬脚踢过去。可怜那北海悬珠原是献与风蝉山圣主的寿礼,如今被这小混账偷来给野男人,送礼不成反被嫌弃,只能化作夜色中一道流光。

流光末处,有人“啊”一声惨叫,紧接着是一个男人破口大骂,“谁啊!谁他娘的这么欠?”

阿廿一捂脸,完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愿对方比洞窟里不点灯的那位好惹一点。

方圆十几里只有折月窟有人,罪魁祸首并不难找,不多一会儿,一队人马自暗夜中寻来。

那领头的男人五大三粗,左手扶着个少年,右手拿着夜明珠,满眼尽是呼之欲出的脏话。少年捂着额头,显然被砸的是他。

一群人吆五喝六,很快把别云涧的弟子吵醒了。

薄阙依旧脚步不乱,挥袖燃亮了几盏火把。

看清对面的人群后,他目光一顿,随即朝少年露出笑容,“原来是风二少主,在下别云涧薄阙,奉父命前往风蝉山贺寿,深夜在此相遇,实乃缘分。”

风二少主?风作寒?

听说风蝉山老圣主风翕有两个儿子,大公子风知迹桀骜不羁,二公子风作寒体弱多病,眼前这个,怕就是那病秧子了。

阿廿默默低头看自己的脚尖,真够欠的,一脚就能踢到个又贵又废的。

粗汉朝薄阙一仰头,“少套近乎,你有眼力认出我们家少主,怎么没眼力看好你的人呢?砸坏了我们小少主,你担待的起吗?”

“在下略通医术,若少主不介意,可否让在下为少主看看?”

“看个屁!”粗汉手里捏着夜明珠,“先把砸人的狗东西揪出来让老子揍一顿再说!”

寻常弟子谁敢私自翻动礼箱,不用想也知道是鹿未识。薄阙赔笑,“这位尊使,您手里这珠子一看就是宝贝,我们别云涧弟子还没有哪个不长心的敢把这么贵重的宝贝四处乱扔,您看这其中是否有误会?”

“误会?我砸你一下看看是不是误会!”

少年干瘦的手压在粗汉手臂上,“叔义,算了,你这么凶,更不会有人敢承认了。”

他终于拿开了捂着额头的手,露出一张瘦小孱弱的脸,脑门上的包几乎有半张脸大。笑容虚弱,但神色温和。

这孩子也忒好说话了吧……阿廿有点自责,正想要上前,薄阙脑后长眼了似的,负手到背后,无声的挡住了她。

“烦请小少主先坐,在下给您瞧瞧。”

风作寒点点头,身后立刻有随从躬身跪地,以背当椅。风作寒软绵绵的坐下,薄阙矮身上前,顺手把那随从搁在地上的佩刀往旁边挪了挪,而后温声为少年疗伤,那医者父母心的架势倒是不含糊。

阿廿站在一旁,目光不自觉落到随从那把佩刀上……

折腾到天快亮,总算把风二少主金贵的脑袋处理好了。那粗汉不知从哪儿掏出件狐裘,把小病秧子裹得密不透风,安置到一个避风处休息。

所有人都已满脸倦容,直接歇在原地。薄阙靠到阿廿身边,低声凑近,“看到了吗?”

阿廿点点头,当然看到了,那把刀上的暗纹,和劫囚的刺客一模一样……

“你怎么知道他们就是刺客?”

“我不知道,只是眼下看谁都不可靠,所以留了个心眼。”他咬牙切齿的补了一句,“你最不可靠!”

阿廿老老实实的听他挤兑,又抬眼看了看岩壁上一个个黑漆漆的洞窟,“那个血食应该已经跑了吧?”

薄阙笑了,“但愿他跑了吧,我还挺喜欢他的……”

血食自然是跑了,天亮后,再没人见到他。

别云涧弟子们心照不宣的沉默下来,尽职尽责的护好礼箱,仿佛从来没有押囚这一折。

两队人马同时往风蝉山方向走。风蝉山一众人不用车马,全靠脚力,风作寒被那个叫叔义的粗汉驮在脖子上,摇摇晃晃,竟不比马慢。

少年人对美貌少女总是有偏爱,风二少主没几步就晃到了阿廿身边,“姐姐,你长这么好看,一定是鹿未识吧?我早就听人说起过你。”

阿廿回了他一张假模假式的笑脸,“风二少主见笑了。”

少年的声音很小,但听得出兴奋,“鹿姐姐,我听说你十二岁便可遣境通识,十五岁闯过了照古林,十六岁就已经是别云涧三大弟子之一了,是真的吗?”

“传言总有几分夸大……其实我在别云涧就是个混吃等死的。”

鹿未识的名头在四境十九门确实算上响当当的,但这其中有几分是真,几分存假,只有她和薄阙清楚。

少年也笑了,“聪明人都喜欢这么说,我明白的。”

据阿廿所知,风二少主也该有十四五岁了,许是因为先天不足,打眼看上去还是个小孩子。瘦得可怜兮兮的脸上被笑容挤得密不透风,让人喘不过气。

阿廿含糊应着,被他瞧得不太舒服,正打算走个神,冷不防那少年突然又开口问:“鹿姐姐,昨天晚上是不是你砸的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