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箴言

鹿未识靠着床头愣了半宿的神,夜悬阳在隔壁房间陪她愣了半宿的神,直到捕捉不到她丝毫情绪,猜她应是睡了。

她睡了,于他而言,却是刚刚得以从她的世界里回到自己的世界。他瞧着手臂上的银链苦笑,若是当初师父知道他夜悬阳有朝一日会对着个姑娘小心翼翼,估计也不会多此一举了。

从此以后,她的一切,便都与他有关了吗?

那……倘若她死了呢?他会就此解脱吗?

这斩草除根的念头一闪而过,让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无恕瞬间警觉起来,几乎立刻就要跳起来抡他一下,可抬到空中却顿住了,没有再往下落,悬阳笑了,“很意外吗?我没想杀她……”

无恕没能打他一顿,似乎有点失落,默默垂了回去。

夜悬阳脑袋一歪,阖眸休息。他不是瞎浪费心思的人,这一具躯体供养了太多本不属于他的神息,为了存贮体力,他早就练就了一副囫囵便吃、随时就睡的能耐,实没那么多功夫为暂时解不掉的羁绊胡乱惆怅。

要不要他照拂,选择交给鹿未识自己,算是他难得的仁至义尽。至于再多一些的抱歉和体贴,从没人教过他,他也还没有学会……

阿廿晨起时抻了个懒腰,扯得前颈的淤青,后颈的伤口,手臂的擦伤都一并欢跃了起来,给尊使大人请了个苦不堪言的早安。

他皱着眉醒来去敲隔壁的门,想让她安分一点,敲开门,却看见她一张难掩虚弱的笑脸。

浑身上下的伤过了一两宿,正是发作的好时候,阿廿的脸白得吓人,嘴唇毫无血色,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清灵灵的,“尊使,早呀。”

悬阳看着她,一肚子抱怨莫名就消了大半,“嗯,早。”

过了一夜,阿廿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踮着小碎步凑到他面前,眼巴巴的仰头看他,“尊使,你昨天说一切随我,是真的吗?”

她这居心不良的嘴脸悬阳再熟悉不过,“才老实了一天,又开始算计我了?”

“小女子哪儿敢啊,再说,我也算计不过你……”

夜悬阳不说话,安安静静等着她自己交代。

阿廿是不会为自己的无赖难以启齿的,大大方方道:“确有一事相求,你知道的,我还欠我师姐一百个囚徒,如今我受了伤,肯定一个人都抓不住……”

“你不受伤也抓不住。”

“可是尊使出马,就手到擒来了,对不对?”鹿小师姐目光盈盈,“如今寂牢没了,尊使空有一身本事却无用武之地,眼下正是重操旧业的绝好机会,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夜悬阳凉飕飕的看了她一眼,满脸写着“我谢谢你”。

阿廿的声音小了一半,嘟嘟囔囔:“昨天说得那么好,这么大的尊使,不能说话不算话的……”

夜悬阳慢慢伸手到她后颈,“我也可以答应你,只要你随我离开此处……”

他边说着话边轻轻触了一下她的伤,立刻疼得暗暗咬紧了后槽牙,于是调转话锋道:“昨晚包扎得仓促,我去医馆给你弄点药,顺便给你买双鞋……”

阿廿低头瞧瞧自己只穿袜子踩在地上的左脚,没心没肺的一笑,“我可不是三寸金莲,买大一点哦。”

悬阳笑了,“知道了,在我回来之前不许乱动,还有那个姓晏的,离他远点。”

“哦。”

阿廿乖得像个等爹爹回家的孩子,可惜她悬阳爹爹前脚刚迈出客栈的门,那个姓晏的就出现在她面前……

“鹿姑娘,可用过早膳了?”

“还没……”

“一起吗?”

阿廿想起夜悬阳喜怒不定的臭脸,犹豫了一下,却见一个厨娘端着大托盘走过来,“姑娘,方才出门的那位客爷吩咐的,给您送早膳。”

不知为何,阿廿心底竟松了口气,朝晏悉阶一笑,后者会意,倒也不纠缠,“那在下……”

他目光不经意朝送饭的厨娘看了一眼,口中的话便顿住了。

与此同时,阿廿也瞧见些端倪。

厨娘微胖,却喜着花衫,大朵大朵,从上到下全身花开富贵,走路时裙摆起落处,连右脚的鞋子都是缤纷花团,左脚却是一只白靴,靴子足尖上还沾着一小片血迹——正是阿廿昨晚丢掉的那只。

她来不及慌张,心思电转,立刻开口把晏迟的话拦住,“晏少谷主若不嫌弃,可与小女子一起用早膳。”

晏迟舒然一笑,也知道了她的意思,“那便多谢鹿姑娘了。”

早膳送进房间,阿廿做贼似的把门掩住,转头道:“厨娘……”

晏迟答得干脆利落,“念伥。”

“可她看上去举止如常。”

“念伥也有区别,最常见的就是被人用咒术控制了念境,完全没有反抗之力,这其中会有一些人念境尚且牢固,咒术不能时时刻刻控制他们,称为半伥,半伥大多在清醒时难以控制,入睡后才成了别人的傀儡,刚才那个厨娘,应该就是半伥。”

晏迟一边说话,一边褪下手上的扳指,在几道菜上方一一停留试探,见无异样,又掏出一块手帕把筷子擦干净,递给阿廿,这才又开口道:“还有一种……叫信伥。”

“信伥?是自愿献出念境,为人信徒吗?”

晏迟摇头,“若是甘为驱使,便与第一种无差。”

“也对。”

晏迟长指不经意的捻着扳指,“信伥是一种很特别的存在,能成为信伥的往往是一些心智极为坚定、甚至是修为颇高的人,这样的人笃信自己不会被操控,摄念之人也不会硬来,而是以蛊慢慢入念境,牵制于无形,被下蛊的人初时甚至可以感受到那些蛊物的存在,越是与之相抗,蛊便种的越深,等人完全察觉不到蛊物的存在,以为自己已将蛊逼出,实则,正是被练成信伥的时候。”

阿廿突然觉得没有念境是件好事,“所以这些信伥,或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操控了?”

“正是,信伥就像是一颗深埋的火雷,隐藏得极深,若无人驱使,便一直不会发作,可一旦被唤醒,便是万劫不复……”他露出一丝笑,“说不定你身边的哪位德高望重的尊长就是信伥而不自知呢。”

“那你能找到他们吗?”

晏迟摇头,“即便晏某的眼睛是用观境石做的,也总会有些人想方设法瞒天过海,真想窥得一个人的真面目,谈何容易?”

一直瞒天过海的鹿某人倒不觉得亏心,“此处念伥如此猖獗,晏少谷主打算如何应对?”

“此处都是普通百姓,大半只是普通念伥或半伥,解救倒不难,比起收服这些念伥,我更想知道谁在操控他们。”

晏悉阶此人,生得一副远离尘寰的模样,偏偏是个最爱多管闲事的操心鬼,给他一根线头,他便要理出一整团丝线来,一边理得起劲儿,一边又怕被这些尘垢牵了绊了,矛盾得很。

可惜“世事可避”与“世不可避”之间,并没有一块不可偏废的中庸之地给他立足,晏少谷主在自己的纠结里左右为难,胳膊都被抻长了两寸,仍是开解不了,于是自暴自弃的和线头缠作一团。

阿廿瞧着他,“此事来的蹊跷,想查探似乎并不容易。”

“所以,鹿姑娘可愿帮我?”

阿廿想起夜悬阳前一晚的话,旋即以笑掩面,“悉阶兄不会想要我去做卧底吧?”

“确有此意……”晏悉阶犹豫中藏着一丝祈盼。

阿廿用勺子慢慢搅着碗里的粥,“当初我拜师那日,也曾立誓扶危救困,心系天下苍生,可惜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成了个废物……到如今,即便有心相助少谷主,也是无能为力,怕是事未办妥,反添了麻烦。”

“只要鹿姑娘愿意帮忙,晏某自会护你周全,即便最终找不到始作俑者,晏某也定然不会让鹿姑娘受一点伤害。”

晏悉阶话音刚落,房门“砰”一声开了,一脸沉寒的尊使站在门口。

晏迟以为鹿未识还被“阿筝师弟”蒙在鼓里,阿廿也并不知道这两个男人已经挑明,那一瞬,俩人首先想到的竟都是如何瞒住夜悬阳的真实身份。

倒是洞悉一切的尊使大人满脸坦然。

他两手都被包裹占了,迈步进屋,回身踢上房门,然后直接走到阿廿身边并排坐下。

晏迟的眼睛被这近在咫尺的家伙灼得难受,好在夜悬阳还没有太过咄咄逼人,只瞧了他一眼便把目光转向鹿未识,话却是对晏迟说的,“别云涧小师姐,还轮不到外人来护她周全,晏少谷主的手怕是伸得太长了。”

晏迟只好顺着他的话茬,“晏某只是担心鹿姑娘的安危,小兄弟若有本事保她无虞,自然是最好的。”

“区区几个念伥,鹿师姐自有她的手段,晏少谷主左一句周全,右一句保护,怕是太小瞧人了,若我家师姐如此不中用,你还求她作甚?”

晏迟一愣,心下以为夜悬阳并不知道鹿未识没有念境,正犹豫着如何把话圆过去,夜悬阳又怼他一句:“求人便要有求人的样子。”

晏迟被拿捏得没辙,只好朝阿廿道:“是在下唐突了,鹿姑娘若有意相助,晏某随时恭候。”

阿廿点头,“我考虑一下,定会给晏少谷主一个答复。”

“那在下先告辞了……”

他憋闷着出门去,留下屋中的阿廿托着下巴看夜悬阳,“尊使,你最近话挺多的。”

夜悬阳不吱声,从包裹里取出几个瓶瓶罐罐,沉着脸把她转过去,给她后颈涂药。等伤口重新包扎好,又从包裹里掏出一双薄靴递给她,依旧沉默不语。

阿廿换上靴子,孩子似的跳了两下,“挺合适的,我们可以走了。”

这两下疼得夜悬阳差点没坐稳,面上却不动声色,“你若想留下,也可依你。”

阿廿蹦蹦跳跳的脚步停下来,“你说什么?”

悬阳眼睛瞟了瞟座垫,示意她坐好,这才缓言道:“扶危救困,心系天下苍生……五年前的话还能记得清楚,看来你那时候,是把这些话当真了。”

阿廿心头一热,苦笑道:“小孩子嘛,最喜欢把漫无边际的妄想当箴言,如今,哪儿还配想这些?”

“倘若我不在,你还会去抓囚徒吗?”

“当然会啊,这些人罪大恶极危害世间,人人得而诛之,我虽力薄,却也不可放任他们继续……”她几乎没有思考就脱口而出,说道一半,瞧见悬阳眼里浅浅的一点笑意,慢慢把话拢回来,“我又胡说八道了,即便有心,也是召集旁人去抓,凭我一己之力,又能有何作为……尊使是在笑我吗?”

悬阳摇摇头,“名声是虚的,能做的事却是实的。你虽行事荒唐,思虑却少有错漏,那些所谓的能人志士,也未必比你做得好。”

阿廿难得听他一句褒奖,有点受宠若惊,“我只是怕,等哪天连虚名都没了,便再无力去做事了……趁我现在还能骗骗人,有什么就珍惜什么吧。”

悬阳眸间笼起一层清光,语气也温柔下来,“年少时的信念弥足珍贵,既然信过,便莫要丢了。”

阿廿看着他,“尊使,你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所以,你想留下来查念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