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食

昨日忧是闲岔关口的一间小酒馆,门面简陋,朝向不佳,风水极差,连老板都越长越晦气。虽然做得规矩买卖,但怎么看怎么像黑店,胆小的人隔着二里地就绕开走,日久天长,也就成了凶神恶煞的聚集地。

今天此处倒不算喧嚣,因为酒馆门外有个阴沉沉的男人,阮契阔。

此人原是浮尘驿兽阁的副使,曾因得罪阁主被送入风蝉山寂牢,不到两年就逃了出来,取了阁主性命,自己坐上鲜血淋漓的主位。从那时起,这位阮爷就极少与人说话,也不喜任何响动,稍微吵闹一点的场面便要抽刀见血。谁也不知他落下了什么毛病,总之,有他在的地方,有声响便是罪过。

但今日不同。

一队人马无声的停在酒馆外,马蹄都用软布裹着,十几个遮面的差使押着一辆囚车,阮契阔和一个女子站在囚车前,竟然在说话。

那女子年纪轻轻,衣饰素净,不缠纱不佩剑,连个腰牌也没有,完全看不出深浅。

酒馆里的人都鹅似的伸长脖子去瞧,“那谁啊,阮阎王居然跟她说话?”

自然有眼风伶俐的搭茬儿:“她你都不认识?鹿未识啊,笙闲老贼的关门弟子。”

“笙闲那个老倒霉蛋不是五年前就失踪了吗?”

“可说呢,听说这丫头就是五年前拜的师,她拜师的第二天,笙闲就不见了,这可是正经八百的关门弟子,愣把师父关门外了!”

酒馆里一阵哄笑。

有人赶紧压着,“小声点,没看姓阮的都对她客客气气的,这小娘们儿可了不得,传言她手段莫测,甚至可与寂牢尊使夜悬阳一战……”

此时,了不得的鹿未识正认真盯着囚笼,并未听见酒馆内的窃语。

囚笼里是一人一兽,小兽身形不大,头上镇着符咒,獠牙长得嘴里装不下,像只长歪了的青皮野猫。而笼子里那人似乎已经半死,靠在离小兽最远的角落,垂头无声,只黑衣乱发间可见一截惨白的脖颈,颈上血痕未干。

这人……是妖兽的血食吗?

她看向阮契阔,“阮阁主,我别云涧弟子此去风蝉山乃是为风老圣主贺寿,替您押送囚笼不过顺路,若此人中途丧命,反倒不好交代了。”

阮契阔惯常阴凄凄的脸上显出几分古怪,许久才沉声道:“他若死了,无需交代……只怕他不死。”

鹿未识顿了顿,转而轻飘飘一笑,“有您这话,我就放心了。”

阮契阔再没有多余的话,微微颔首算作告辞,带着手下无声离去了。

酒馆外只剩下鹿未识和驿兽阁的车马,她伸手拍拍笼子,笼中人没醒,倒是小兽疯狂挠着笼栏,血水顺着尖牙呼哧呼哧往下滴,像是要冲出来撕了她。

鹿未识朝它龇牙以示凶悍,然后抬步绕到离那人近一点的位置,伸手探他的脖颈。

触手冰冷,但尚有一息,倒不至于很快没命。

要不要给他弄点药……她手上迟疑,冷不防笼中人晃了晃,脑袋一歪,靠到她手臂上。

这一动,那人小半张脸就露在她眼前。

那是一张明显久未见过天日的脸,白得近乎凄寒,嘴角有血,额头有血,连紧闭着的眼皮上也渗着薄薄的血,红槎坠冰,参差茜染。他靠在鹿未识素白的衣袖上,还轻轻蹭了两下,像是在贪恋她手上的温热。那模样便如冬日一只攀着雪枝的小心翼翼的伤兽,让人很想把他揣进貂裘里、放在炉火边暖暖……

鹿未识回过神,头顶是暮春大好的艳阳天,哪儿来的什么貂裘炉火?

她抽手回来,血食老老实实的倒下去,依旧连挣扎都没有。

这血食……长得还怪不错的。

她晃了晃脑袋,不过是给妖兽行途中的一口热乎饭而已,想什么呢?

她转身几步走回到酒馆门口,背靠着门柱一歪头,纷乱的大堂中突然有十几个人同时起身离座,到她面前齐齐施礼,“鹿师姐。”

酒馆瞬间静下来,方才还闲话漫天的酒客们面面相觑,随后脊背发寒。

等别云涧的人都出了门,才有人小声嘀咕,“怎么这么多人……咱们刚才没说她坏话吧?”

“关门弟子不算坏话吧?”

“一群怂货,听到了又怎么样?别云涧还吃人不成?那小娘们儿年纪轻轻就坐上三大弟子之一,谁知道靠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还有她那师父,说不定就是折在这倒霉的徒弟手里了……”

说话之人眼瞧着别云涧的人都出去了,也就放心大胆的胡咧咧,却没注意邻座有个人正慢慢站起身,手里抄起一个酒壶,“砰”一声砸过去……

一阵足以让阮契阔发疯的纷乱过后,那人不急不慌的走出来,衣不沾尘面不改色,朝鹿未识一挑眉。

鹿未识毫不领情,“真能惹事儿。”

“没良心的东西,师兄是给你找面子。”

鹿未识懒得理他,翻身上马,带着十几号人押着囚车走了,给她酒气熏天的薄阙师兄留下一匹瘦得硌屁股的马。

没有马鞍。

闲岔关口正处在别云涧和风蝉山交界处,出了昨日忧的门往东走,便是风蝉山的地盘。

东向林间路上,一匹瘦马颠颠哒哒追上来,“鹿未识你个没良心的,等等我!师妹,鹿女侠……阿廿!”

鹿未识终于回头了。

阿廿是笙闲给她取的小名。她十二岁生辰那日正式拜师,成为笙闲的第二十个弟子,二十为廿,她便唤作阿廿。可惜这名字只叫了一天,笙闲就失踪了。

这几年来,除了薄阙,也没几个人这样叫她。

阿廿将马放慢,让自己和薄阙落在队伍后头。

鹿未识为了不让他责难自己,开口直入正题,“笼子里那个人,还要再探探虚实。”

“有问题吗?”

“不太对劲儿,血食与兽同笼我们也不是没见过,要么哭喊挣扎吓尿了裤子,要么警惕防备恨不得全身长倒刺,可这个人,睡得过分踏实了,还有就是……”她顿了顿,弯起眼睛笑了,“一个血食长这么好看,驿兽阁可没这么铺张。”

“所以……你觉得他被阮契阔下药了?”

阿廿点头,“八成是哪家的小公子得罪了姓阮的,被使了这么个法子消磨性命,赶着你我倒霉,砸手里了。”

薄阙笑了,“要是这么说,我还真得探探,血食的死活先不论,我最讨厌被人当刀……”

他话没说完,一支袖箭朝阿廿背后射来,阿廿听得风声,闪身躲避,薄阙的马却没有这么灵巧,那袖箭擦着阿廿的身侧,射中了瘦马一只眼。

可怜的坐骑抬起前蹄凄厉嘶鸣,上面薄阙措手不及,被掀翻在地连滚了两圈。

阿廿赶紧翻身下马,压低身形,把灰头土脸的薄阙扶起来。

两边密林黑影攒动,究竟是索囚犯的命还是索他们的命尚未可知,但好歹要先把这一劫打退了再说。

阿廿一抬手,示意自己没兵器,薄阙很自觉,“我上。”

他抽刀将出,不忘补一句:“你这混吃等死的德行,跟笼子里那个挺配。”

阿廿眯眼一笑,“那我就去守笼子,可别让人把我的血食伤着了。”

大亮的天光,也不知谁家缺心眼的刺客非要穿夜行衣,来去实在过于显眼。眼瞅着两条黑虫朝囚车去了,阿廿原地跃起,踩着薄阙的背借力,轻身几步蹿到囚车顶上。

可能蹿得有点猛,囚车随之摇晃,刚攀到囚笼边儿的两个刺客手上偏了,原本直朝血食而去的刀锋双双劈在木笼上,砍出两条楔口。这二人训练有素,毫不迟疑,抽刀又朝笼中人而去,阿廿飞身跃下,踹翻了其中一个,夺了他的刀去挡另外一个。

阿廿和刺客各占牢笼左右,两刀相碰便都在笼中,直砍得笼栏尽断,掀掉了上半截,成了个露天围栅。

可气那血食随着打斗左摇右晃,始终昏沉半寐,待刀锋掠过他鼻息可闻处,他才慢吞吞往后躲了躲,似乎这俩人搅扰了他的好梦。

此般怠慢让刺客倍觉受辱,挥刀更狠几分,直朝他头顶劈去。阿廿立刻举刀迎上,两柄白刃抵在血食的头顶,相较不下,阿廿的姿势却并不顺手,眼瞧着对方的刀锋慢慢下落,随时可能要了这血食的小命……

“噗!”有东西刺进皮肉的声音。

她手上僵持的力道消失了,竟是那刺客脚下不稳踩脱了车沿,正摔在方才被砍成一排尖刺的笼栏上。

两道木刺戳透那人的腰腹,他就那样痛楚万分的挂在上面,扭曲哀嚎,双脚踩不到任何支撑,甚至还在沿着木刺慢慢向下滑……看这伤的位置,一时半会儿很难咽气,阿廿皱皱眉,挥刀给了他一个痛快。

收刀环顾四周,见其余刺客也已被别云涧的弟子收拾得差不多了,这才舒了口气。

她一心只顾着警惕刺客,却没留神方才倒在笼栏上的那位,鲜血顺着木栏淋漓而下,有几滴落在小妖兽头上,浸透了它头顶的镇妖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