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身随浊浪莫问情

父子二人一路谈谈讲讲,好不开心。眼见跨过最后一道溪流,就走完这一片水泽了,远远地可以看到先到的大军都在前面扎营休整。

突然,数声惊叫从上游传来,随即一股激流汹涌而至。颜启昊**的这匹乌骓马向前斜踏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颜启昊忙一紧缰绳,双腿一夹,那马便几个纵跃,迅速跨过了这道不算太宽的溪流。

颜音转头看时,却见激流之中,一袭雪青色的襦裙被水流鼓**着,伞一样张开,漂在水面上,而穿着衣服的那人,却只从水中伸张出一只手臂,迅即,又被浪打得沉落了下去。

“珠儿……是珠儿!快救人!爹爹!快救人!”颜音急得大呼。

颜启昊也不答话,只是从鞍后取过绳索,看似不经意一甩,那绳索去势如龙,如一条腰带一样,束住了那襦裙。颜启昊扬手一甩,珠儿小小的身躯,便被带着从水中跃了出来。

一声裂帛,那绮绫的襦裙经不住珠儿身子的重量,被撕裂开来,眼见珠儿的身子急速下坠,马上就要平拍在水面上,这样的下落势头,珠儿的五脏六腑非受伤不可。

颜音睁大了眼睛,一声惊叫堵在喉咙中,想发也发不出来。

颜启昊却很是镇定,立刻把绳子的另一头甩了出去,缠住了珠儿的纤腰,再度用力一提,珠儿的小小身躯,便划出一个弧度,平平稳稳地落在了溪畔草地上。

颜音大呼一声,“太好了!”便要下马,却被颜启昊按住了肩膀。

两旁兵卒让珠儿伏在一块大石上,由她吐出腹中积水。

只过了片刻,便听到那边回道:“禀王爷,她醒了,没事儿了。”

颜音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转头一笑,对颜启昊说道:“父王,父王!您这一手好漂亮啊!也教教我吧!”

“你不是要学医吗?”颜启昊还是有些介意。

“我都要学不行么……”颜音拧着身子撒娇。

“贪多嚼不烂,什么都学,最后什么都学不好,父王可是要打你的。”

“您放心吧!我学东西很快的,我这么短的时间就学会了分茶和绘画,连太子哥哥都很吃惊呢……嗯,绘画上就算是只学了花鸟吧,那也很了不得了,太子哥哥小的时候学了好几个月才到我这程度呢!”

颜启昊听颜音提到康茂,有些不快,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颜音有所察觉,便住了口,想下马去看看珠儿,却又不敢开口,只是偷眼去看颜启昊的脸色。

“报!”一名小校从远处冲了过来,滚鞍下马,单膝跪在颜启昊马前,朗声说道,“禀王爷,有两辆马车陷入梁鱼涡黑鬼泽,马已经没顶,车已经陷到车轮,需要多派人马,前去救援!”

“车上装的是什么?”颜启昊沉声。

“一辆车装着赵国和西夏往来的国书、起居注、内府旧档,另一辆车是钦天监的文书。”

颜启昊跳下马来,眉头紧皱,这梁鱼涡黑鬼泽是险中之险的沼泽,泥潭众多,车马一旦陷入,没有及时救援,只有死路一条。若车上是寻常金银表缎,甚或是茶叶、药材也就罢了,但车上的文书却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东西,就算放弃了车马,也必须想办法把文书抢下来。

想到这里,颜启昊伸臂将颜音抱下马来,轻轻放在地上,俯身叮嘱道,“父王过去看看,你乖乖在这里别动,等阿古的车子过来,若有什么事情,随便找哪个兵卒求助都行,只是不要和那些赵国人混在一起。”

颜音见颜启昊眉头紧皱,也不由得忧心忡忡,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

“说话!”颜启昊心中烦躁,语气也不自觉地严厉起来。

“是!父王。”颜音连忙答应,眼中却涌起了委屈。

颜启昊说完,又轻轻抱了一下颜音肩膀,才飞身上马,随着那小校风一样远去了。

待颜启昊走远,颜音便轻手轻脚地走到珠儿身边。

珠儿蹲在地上,用膝盖顶着胸口,显见还是有些不舒服,发梢衣角,都在滴着水。

“你还好吧?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颜音蹲了下来,柔声问道。

珠儿点点头:“我很好,可惜……可惜香云被水冲走了……”

颜音也很是伤感:“幸亏你命大,遇到了我父王。”

“你们……能派个人去下游找找她吗?”珠儿试探问道。

颜音摇了摇头:“纵然是军中寻常兵卒被水冲走,也不会派人去找的,只是听天由命罢了……”

珠儿一声苦笑,自嘲地说道:“每天都有人死去,病死的,自尽的,失踪的……你们何曾在意过?我早该麻木了,却还是问出了这种傻话……”

颜音听了,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只得又问:“你们是怎么出事的呢?”

珠儿低着头:“我们两个身子轻,是被一头骡子负着的,那骡子年齿已高,突然就不行了,跌倒在水中再也爬不起来……可怜香云才六岁,这么多苦都熬过来了,一心想着到了北面,就能和爹娘团聚,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颜音默然,过了片刻,才说道,“我帮你生堆火,烤干身上的衣服吧!不然要生病的。”说完不容分说便拉起珠儿的手,避开众人,走到了一处僻静的大石后面。

颜音一面用小刀细细把一段干木削成木屑,一面问道:“我一直在这些人中找你,却一直没见到穿雪青色裙子的,谁知道却在那种情况下见到了。这些日子你躲在哪里?难道你会隐身不成?”

珠儿被颜音这句话逗得淡淡一笑:“我外面还有件织锦披风,被水冲走了,你找我,难道只看衣服,不看脸的吗?”

颜音有些不好意思:“那天晚上太暗了,没看清你的脸,你的发型也跟那天不同了。”

珠儿摸了摸头发,连日颠沛流离,再没有心思梳什么头,只是一个最简单的发髻,用簪子别起来罢了。

珠儿用手指着自己眉心:“我这里有颗朱砂痣,最好记认了。”

颜音点点头:“嗯!我记住了,以后便永远不会忘。这次终于找到你了,真好!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珠儿抬头,看着颜音那认真的表情,不禁心头一跳。

火生起来了,颜音脱下外衣,给珠儿披着,把她换下来的衣服展开在大石上烤着。

珠儿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被人照顾的滋味了,此时重温,心中感慨万千,见只有八岁的颜音做事周到妥帖,也不禁心中暗暗赞叹:“你贵为王子,怎么这些粗重事情也做得这么好?”

“娘说过,我以后要跟随父王,去军中历练,在军中,自己的衣食住行,都要自己打理,若连这些都做不来,还怎么带兵打仗?”

珠儿心中一叹,康氏的那些皇子、王子,像他这个岁数,有些恐怕连自己吃饭穿衣都不会,两下一比,强弱立分,这一役,真的是没有半点胜算……

一想到国仇家恨,珠儿心中对颜音的欣赏瞬间便化作了飞灰,若不是这孩子的父兄亲族领兵侵略,自己此时在做什么?和紫笑下棋?和绯桃调香?或者是偎在母亲身边,闲话家常?原来最烦母亲唠叨自己的身高和婚事,如今,想要再听,恐怕是不可得了……亡国之奴,别说是婚事,便是生死,只怕也没有半分自主之权吧?

珠儿见颜音一直把玩着刚才削木屑的那把刀,突然心中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