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念念生荣怨死辱

“你不要碰我!你身上脏。”车内,传来一句尖细而略带夸张的女声。

阿古扭头冲颜音邪邪一笑,用手指比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歪着脖子,屏息倾听。

“就是,你最好离我们远远的,既然攀了高枝儿,就不要再回来了!”是另一个女子的声音。

低低的一声嗫嚅,似乎是那曹氏发出的,因为声音太低,颜音和阿古根本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谁不是一个多月没洗澡了,偏你最爱干净?你嫌我们臭,我们还嫌你身上有鞑子的骚味儿呢!”

颜音听了这话,有些不快,皱了皱眉头。

“是呀!名节都不要了,一心想往上爬,现在还不是被人打回原形,你以为人家真能看上你,娶你回去吗?”

若有若无的啜泣声,隐隐传来。

“你还有脸哭?倒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是啊!现在知道哭了?当时怎么不哭不叫不反抗?”

“你让我怎么反抗?我大梁城一百五十万百姓,八十万男儿都反抗不过,我一个弱女子如何反抗?”那曹氏哑着嗓子,亢声说道。

“呵呵,河水没盖儿,你不会跳吗?非要屈从那鞑子?你不在乎自己的名节,也不在乎皇上的脸面吗?”

此话一出,车内一片安静。

内夫人虽然多数是宫女出身,但毕竟是皇上临幸过的人,在后宫中也算是小小有个位份。

“呵……”一声冷笑,听着有些瘆人,“皇上的脸面吗?早在忍辱求和,辉王断臂,太子出郊的时候,被一层一层蚀尽了,就算还有,也是被鸾福帝姬丢掉的,又与我何干?”那曹氏的声音,不觉大了起来。

“感情你回到这里,是对我们耀武扬威来的?”一个声音,不疾不徐,带着冷然的寒意。

“就是,你自己的丑事儿,不要去攀扯别人!就算其他人都红杏出墙了,但这车里的人没有,除了你,都是干净的!”

“都少说两句吧,她一时失足,也不必过于苛责。”有人出来打圆场。

“一时失足?说得轻巧!若在大梁宫里,该怎么罚?淑媛姐姐是内宰,不会不知道吧?前朝便有才人私通禁卫的事情,一个斩首,一个赐死,这才是应有的规矩,不是吗?”

那名字唤作淑媛的内宰沉默了,所有人都沉默了,只有那曹氏的呜咽,低低回响,穿插在嘚嘚蹄声和辚辚车声中,若隐若现。

次日一早,颜音正在半梦半醒之间,便觉得有人拉扯自己的胳膊,耳畔,是阿古微微带着些兴奋又有些颤抖的声音:“快看!快看!晚了就看不到了!”

颜音一下子坐了起来,顺着阿古挑开的车帷向外看去。

天色还早,雾色苍茫。

不远处一棵枯树上,悬吊着一个身穿素白中衣的人影。

风吹过,那人影转过了半圈,转到了正面。一头披散的浓黑长发垂下来,掩着面容,**的手与足,看上去像被拉长了一样,显得那样诡异。

“是那个曹氏吗?”颜音喃喃。

阿古点点头:“一定是了……”

“她就这么死了……”

“那能怎么办?聂特木自然不敢再碰她了,军中其他人更是不敢,那些娘们儿又对她冷嘲热讽的,便是活着,将来也没什么好下场,不如死了干净……”阿古面无表情地说着,仿佛那死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茎草,一朵花。

颜音心中恻然:“如果我们昨天做点什么,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做什么都没用,你就算把她放跑,这千里荒郊的,她能平安跑过黄河?就算能跑过黄河,进了大梁城,又能怎样?你又不是没看见那些赵兵是怎么对待那些女人的。”

颜音默然良久,终于还是不甘心,又问道:“总有什么办法,总有什么人,能保住她性命的吧?”

阿古一笑:“有是有,只不过你听了肯定不高兴……”

“什么办法?”颜音眼睛一亮。

“除非王爷收了她做妾,旁人不能碰女人,但是王爷可以,只要王爷护着她,军中还有谁能伤得了她呢?”阿古笑嘻嘻地说着,觑着颜音的脸色。

颜音眸子中的光,渐渐暗淡下来:“女人若要平安,只能托庇男人吗?”

“那当然,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嘛!”阿古拖着长声,唱歌一样说道。

太阳升了起来,大军又缓缓起行。

颜音的车,行经那树下。

颜音探头看出去,只见那白衣的尸身,就那样全无遮掩的平放在那里,没有人掩埋,也没有人火化。尸身的颈部,是一条粗重的红痕,像是一条赤色的蛇,盘绕在那里。那尸身的脸上,覆了一条藕荷色的绣帕,绣帕的一角,绣着一个“媛”字,和一枝盛放的红梅。

走了没多远,还不到正午休息的时间,便停下了。

颜音有些奇怪,挑开车帷看去,却见那些女子纷纷下了车,被源兵搀扶着,分别坐到了马匹两侧的兜子中。那兜子就像个大口袋,每匹马一边一个,那些女子蜷缩着坐进去,袋口的系绳就被拉紧,只露出一个脑袋来,看上去无比滑稽。

“这是做什么?”颜音很是困惑。

“前面就是兔儿涡、梁鱼涡了,全是溪流水泽,有些地方水流很急,有些地方还有泥沼,不小心踏进去,很快就会没顶,到时候神仙也救不了。马车负重是过不去的,所以只能人车分过,用马把她们驮过去,空车才好上路。”阿古解释道。

颜音突然想起来,来的时候,自己是坐在父王鞍前走过这段路的,记得自己还数过,一共渡了三十八次水。想到这里,颜音不禁生出了小小的期待:“父王会来接我,带我乘马的吧?”

“那可未必!”阿古泼冷水,“咱们这车子大,又只载你一个人,你身子这么轻,多你一个不多,和空车没两样的。”

颜音还是不甘心:“可是……乘车渡水,不容易维持平衡,车子很容易翻的,还是乘马比较稳妥。“

“哼!瞧不起我驾车的手段吗?”阿古有些不快。

“你驾车的手段再高明,也及不上父王的骑术半分!”颜音针锋相对。

阿古气结,又不好辩驳,只是下了车去,气哼哼的用马鞭抽那些新草,直把那些嫩绿的草尖儿,抽得到处飞扬。

眼见着数十辆大车中的女子,一个一个,都坐到兜子中,涉水去了,颜音还是没有盼到颜启昊的身影。

阿古见颜音一脸沮丧,便转怒为喜,笑嘻嘻地坐上车辕,夸张的喊了一声“驾!”便要起行。

“父王!”颜音一边欢快地大叫,一边站了起来,冲远处挥着双手。

阿古抬头看去,只见一匹乌骓马箭一般驰来,驭马的人,正是益王颜启昊。

颜启昊到了车边,轻舒猿臂,一把便将颜音揽到了鞍前。

颜音咯咯笑着,嘴里连声叫道:“父王!父王!啊……别弄我,好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