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笔墨散尽绮罗光

“烦死了!”颜音在**打了一个滚儿,撅起屁股,把脑袋埋在枕头下面。

青宫内外,哭声震天,或长或短或低或高,此起彼伏。苍老的、稚嫩的、尖利的、低沉的、不管不顾的、极力压抑的……各种各样的哭声,汇成了诡异的合鸣,仿佛是笼罩在青宫上面的阴云,久久不散。

从昨天开始,赵国宗室便陆续被递解出城,羁押在青宫。青宫中的人一整天流水价的穿梭不断,颜音想去找康茂学画,又碍着人多眼杂,不太方便,因此更加闷闷不乐。

阿古无奈地一笑:“小郎君,你忍忍吧,左右不过是这几天,人家皇上死了,自身又成了囚徒,总不能让人家一滴眼泪也不掉。”

“哭有用吗?能把死人哭活?”颜音跪坐起来,嘟着嘴抱怨道。

“这话倒是有理,他们现在应该想着怎样活命才对,若是跟大军一起北上,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娇花一样的小闺女,只怕不死也要丢了半条命。”阿古也感慨。

“那他们要怎样才能活命?去求叔祖吗?”

“那只怕不成,带他们北上是皇上的旨意,崇王也做不了主。”

“那怎么办?”

“只能逃走!这些人都是皇上点名要的,就算逃走了被抓回来,估计也不会被杀头,所以还值得一试。尤其是他们现在缺衣少食,挨饿受冻,现在不逃,过上几天,恐怕连逃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们的吃的住的都很不好吗?比太子哥哥还差?”

“你那位太子哥哥独门独院,清清静静,一日三餐总能吃饱。现在这么多人,这么多东西都堆在青宫里面,吃食就这么多,能抢上就吃两口,抢不上就饿着。如今每个屋子里面都关着几十个人,空空****一无所有,吃喝拉撒都不许出门,你自己想想那屋子里什么味儿?听说那些驸马都被关在后院马房,只有三面墙,这样的天气,冷风吹上一夜,怕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颜音听着,眼睛突然一亮,歪着头,沉思起来。

阿古见颜音不出声,有些诧异的看过去,突然心头灵光一闪,大叫道:“小郎君,你可别想着去放你那位太子哥哥逃跑,他是白脸儿的,你是红脸儿的,你们都没事儿,我这条小命可别想要了,王爷一定会砍了我的!”

颜音被窥破了心思,尴尬一笑:“太子哥哥才不会逃走的!他说过,他若走了,落在他身上的担子就要分给别的兄弟承担,那样就等于是害了别的兄弟了。”

阿古长出了一口气,夸张地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你吓死我了,我这魂儿都散了,现在还没归位呢!”

颜音撇撇嘴,做了个鬼脸:“我又什么都没说……你是自己吓自己。”

这是青宫中一个很大的院落,东厢房囚着帝姬和宗姬,西厢房囚着内夫人、女史等,正房和院子中都堆满了表缎。两群妙龄女子,隔着累累的绫罗相望,愁容对着愁容,泪眼对着泪眼……积雪融化的污浊,顺着那些表缎的丝丝缕缕,渐渐向上侵蚀,把那些绚烂的纹样,浸染得陈黯潮湿,像是也含着泪一般。

珠儿站在窗前,略略踮着脚,望向窗外,贪婪地呼吸着窗纸缝隙处涌入的清新空气。紫笑智者千虑,还是有了一失,冷,倒是并不冷,但是饿,却是挥不散逃不开。

之前几日,珠儿和其他女子被囚在城内东塔院,由大梁府的人看管着,那里地方宽敞些,每日里薄粥果腹,也能吃饱。自从昨天晚上到了这里,到现在水米都没有打牙,几个岁数小的,已经饿得哀哀痛哭。外面来来去去,净是源国兵丁,跟他们说话,他们也听不明白,想要忍辱讨要些吃食,竟也是毫无办法……

忽听外面传来了熟悉的汉语,珠儿眼睛一亮,忙踮起脚尖张望。

屋内所有的女子都涌到了窗前,一双双企盼的眼睛望向窗外。这倒让珠儿想起了之前在王府之中,后花园内,豢养的那些鸭鹅,每当有人走近,它们便涌到围栏边,伸长了脖子张望,为的无非是两件事,一个是吃食,一个是自由……珠儿苦笑一声,所谓天潢贵胄,原来和那些被人豢养鸭鹅没有半点分别。

只听院中有人对着西厢那边喊道,“你们原本都是婢子封了夫人,也别闲着白吃饭,来帮着干点儿活吧!”接着便听到开锁的声音。

隔着一堆堆表缎,那边的情形看不分明,似乎是有些人被放了出来。

“王爷吩咐说,这些黄绢皆稀薄不堪使,要退回大梁府,让他们另选上好的表缎替换。你们几个把这些要退回的,都用墨水染了,做个记号,免得他们再送回来。”还是适才那个人的口音。

“大人!这个可不是黄绢,这是上好的烂花绡,鞑子粗鄙,不识这等上好的货色,听大人口音,也是大梁人士,难道也不知道吗?”一个柔媚娇婉的声音响起。

“在下出身贫寒,并不识得什么上好的表缎。”

“虎贲校尉朱泽朱大人!你父亲是前礼部侍郎,祖父是翰林院学士,怎么事了鞑子,便成了出身贫寒了?敢是怕辱没了祖宗吗?”声音清朗干脆。累累的表缎从中,裙角一闪,看服饰应该是内诸司殿中省六尚局的尚辇,这些女史直接从宫中迁出,都穿着宫中各司局的服饰。

“哟!朱大人降了鞑子,有没有加官晋爵啊?怎么还穿着我赵国的官服?”又一个新的声音加了进来。

“大人可是武官呢!不知道守城的时候后背有没有受伤啊?”

继而又是嘈嘈切切一片,这些女史各个伶牙俐齿,说得那朱大人毫无还口之力。

那朴讷敦厚的男声却依然从一片嘈杂中穿透出来:“夫人们快些做了这事儿吧,我也好有名目去弄些温汤热粥来,让你们暖暖身子。”

听他提到了吃食,一瞬间,所有人都沉默了,所有的人,都被饥饿打败。

良久的沉默过后,又一个稳重低沉的女声响起:“你们这些朝廷大臣官吏,败坏国家至此,现在却把我们塞给源国人,冲抵劳军金银,你们有何面目来吩咐我们做事?你们还是不是男人!?”

那男声依旧不骄不躁:“我便是没有面目,也要过来,不然诸位的怨气,又向谁发泄呢?他们听不懂,至少我是能懂的人……”

又是更长时间的沉默。

终于,一个老成持重的女声开了口:“只染最外一层可好,剩下的退回城里,至少还能用,反正源军只要整匹的表缎,就算把最外一层剪断,也不是整匹的了,不会再度被送过来……”

“如此甚好!”那男子丢下这四个字,便匆匆去了,靴声橐橐,渐渐走远。

只剩下院中的这些宫中女子,无奈地提起墨笔,染污那些华美的丝绸。那些源国人认为稀薄不堪用的丝绸:黄绢、冰绡、素纱、顺纡乔,烂花绡、经绞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