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雪渥丹青葬锦灰

大雪下了一日,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放晴。

颜音一大早就起来了,裹着重裘,开心地在院子中玩雪。他不像寻常孩子那样滚雪球,堆雪人。而是用脚印在雪上踩出图案来:大朵的宝相花,细碎的连珠纹……将那一片无暇积雪织成一袭暗花的锦。

“喂!你小心些,不要踩坏了我的画!”颜音对阿古喊道,“你只准走那条路,不许踩到路外面来。”

阿古却把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对面好像来了好多人。”阿古一面说着,一面附耳在门缝边倾听。

“过去看看好了,干吗这么鬼鬼祟祟的!”颜音说完,小心地踏着那些图案,走到了甬路上来。

对面院落的大门敞开着,院子中挤满了人。

颜音见人多,便不近前,依然站在门槛上,扶着门框,抻长了脖子眺望。

颜鲁虎一口略显生硬的汉话,声如洪钟:“恭喜太子,贺喜太子!令尊昨夜驾鹤西归,太子继承大统,为赵国新主!”

死一样的沉寂过后,是康茂略带喑哑的声音:“我的父皇,是怎么死的?”

“呵呵……令尊寻仙修道,大彻大悟,已经修成正果。”颜鲁虎的语气有些支吾。

“不会的!你胡说!父皇……父皇难道是被你们害死的?!”

“哼!本王怎么舍得害他,是他自己——”颜鲁虎见不留神说漏了嘴,忙戛然而止。

“父皇……到底是怎么去的?”康茂的声音中带着绝望,“告诉我!我要听实情……”

“千防万防,还是没有防住,让他用碎瓷片割了腕,我早说过不该给他们一只碗,一盏灯!”颜鲁虎后面半句话,已经改作了女直话,想必是对左右说的,“去!把这里所有东西,统统收走!”

两旁有人答应了一声,便动起手来。

颜音侧了侧身子,靠在门框上,给那些搬运东西的人让出一条路来,但眼睛却眨也不眨,一直盯着人丛之中。他的个子实在太矮,纵然是站在门槛上,也没有办法看到康茂的脸,只能凭借他头上的金冠,才能判断他的所在。

康茂一直没有说话,那金冠也一直静止着,一动不动。

“太子是储君,先皇逝世,天下便以太子为尊。这道誓书,令尊昨日已然同意,只是未能签字画押,今日只好请太子代为签署了。”颜鲁虎又道。

那金冠一动,略略倾斜了一个角度,想必是康茂接过誓书翻阅。

“引咎逊位,另立异姓?!这是何言!?”康茂怒道。

“这是昨日你父皇亲口答应的。”

“胡说!父皇绝对不会答应!我康氏自立国以来,德泽在民,于今已有九世,天下之人,莫不臣服,怎可轻言废立?”

“呵呵,令尊自惭背信失德,引咎自戕,康氏已经不配再掌有赵国天下——”

颜鲁虎还没说完,却被康茂凄厉的声音打断:“什么?!以宗室戚里女子折犒军之银,你们……你们简直就是禽兽!”

啪的一声,那誓书被康茂掷出,想必是打在了颜鲁虎身上。

颜鲁虎怒喝:“把他的手指斩下,用他的血画押!”

颜音的身子一抖,“不要……太子哥哥……不要!”那声音很轻很轻,只有站在他身边的阿古,才能听见。

康茂一声轻轻的,被压抑着的惨呼传来。

继而便是颜鲁虎的豪笑:“哼!敬酒不吃吃罚酒!”

颜音见他们要离开,将身子缩到了院门后。

“太子哥哥!”见所有人都已经走远,颜音忙扑了上去。

康茂跪坐在一片积雪上,右手食指插在雪里,不言不动,周围的雪,红了一片。不远处的雪地上,另有一处殷红,像是雪中绽放的一朵妖异的花,是那枚断指的所在。

颜音走过去,拾起了那枚断指,用帕子托着,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像是捧着一条脆弱易碎的生命一般。那断指已经被冻成灰白色,断口处的血,早已凝干。

“太子哥哥,这个……还能接上吗?”

康茂摇头:“不能了……”

“听说你们有个戴神医在大营里,让他来看看,也不行吗?”

“不行……断了就是断了,再也接不上了。”

颜音轻轻叹了口气,依然小心地把那断指包好,轻轻放在康茂身边。又拿出一条帕子,要为康茂裹伤。

康茂顺从地任由颜音抽出他埋在雪中的手,任由他笨拙的缠裹,包扎……颜音的手势很轻,生怕碰疼了康茂。

“太子哥哥,地上冷,进屋去吧!”颜音劝道。

康茂依然不说话,行尸走肉一般,任由颜音扶着,走进屋内。

屋内已经空无一物,颜音又轻叹了一声,扶着康茂席地坐下,又脱下身上那件两面发烧的裘皮披风,要披在康茂身上。

“不行!你体弱畏寒,会生病的。”康茂这才开了口,声音喑哑。

“你怎么知道我畏寒?”

“你说过啊,而且,你不管穿多少衣服,手都是冰冷的。”康茂说着,用左手揽过颜音的双手,轻轻捂着。

“这样好不好?”颜音走到康茂身后,揽着康茂的肩头,将披风展开,罩住了两个人全身,“这样我们两个都不会冷了……”颜音喃喃说道。

康茂嗯了一声,轻轻握住了颜音的手。

“太子哥哥,你难过就哭吧,哭了就会好受一点,我不会笑话你的。”

康茂没有说话,只是手上一紧。

“太子哥哥,你这样我好害怕,你……你不会也轻生吧?”

“不会……”康茂声音低沉,“我若也去了,那我康氏江山就更保不住了……我在,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颜音默默听着,突然开口说道:“其实……其实令尊这样轻易地撒手去了,一点都没有顾忌到你,等于是把所有的难题都堆在了你身上……”

康茂身子一震,“所以……我不能再把这些丢给兄弟们,一切的一切,就由我来承担吧!”他沉默了良久,又开口说道,“音儿,有时候,实话是很伤人的……不要一味地说实话。”这也是他第一次称呼颜音“音儿”。

“嗯,我听你的。”颜音点点头。

“也不要站在门槛上。”

“为什么?”颜音不解。

“因为你每踩一下门槛,就意味着你要替这户人家承担一次他们犯下罪孽,踩的越多,你承担的也就越多。这青宫,是我康氏的家庙……”

颜音想了片刻,答道:“没关系,我愿意替太子哥哥承担,这样太子哥哥就可以轻松一点了……”

康茂眼中一热,浮上了淡淡的水汽:“你回去吧!不然你父王又要打你了……”

“我不回去,我在旁边陪着,你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那好,我来教你画画吧!”

“可是你的手……”

“不妨事。”

“可是这里已经没有纸笔了……”

“有雪足矣!”

康茂左手执着树枝,在雪地上画下了四方的轮廓,又在其上打出了九宫格:“这四个交叉点为眼,画中最重要的东西,要放在这里。若画花鸟,则可以让鸟落在这里。这里、这里、这里这三个点适宜出枝,而这里、这里、这里,这三块适合留白,不过也须得灵活运用,不可拘泥。”

康茂边说,边以指节做斗笔,画下一节节竹枝,又用小指指甲做叶筋笔,点出竹节,口中讲述着运笔要领和墨色浓淡。渐渐的,一张暗刻的翠竹图,便在一片覆雪之上,显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