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章:我是一只猪

今天晚上,我想大约应是他回来了。

一个比鬼魂更为阴邪的人。

很好的月光,装的整个院子满满当当,他拎着大包小包,神采飞扬,从门扉叩击,然后喊叫着:“妈,我回来了,猪杀了嘛,有什么好吃的?”

有一个老妇人悉悉索索的,咳嗽着,从门内走出,是我的主人。

我们这些畜牲,经常被喂养一年,然后屠宰,成为他们正月里谈笑风生的嘴中过客。

我不见他,已是一年。

今夜,我躺在猪圈里,等待明天的屠杀。

我害怕,不害怕,这或许是我们这类畜牲的命罢了。

可就在此时,窗外,一张人皮突然闪过,是的一张人皮,我看的清楚那没有血肉和眼珠子的如同白膜塑料布的人皮。

他一闪而过。

我赶紧从地上跳起来,警惕的看着周围,大黄狗没有叫,我也没有,但我确实看到匪夷所思的一幕。

小主人游学回来了,大抵以后可以在县城里谋一份生计,治学也好,从政也罢,即便是顶着鸭壳帽在大楼间穿梭,那也必不是流血流汗了的。

曾经多少人拼命的流血,就有现在多少人拼命的不流血。

言而总之,明日,我自可以躺在村东头最大的淤泥塘里尽情撒泼打滚,独自享用化外之地,将那张家的狗,李家的鸭统统的赶的远远的。

谁让我是人的猪呢?

然而,早上,我就开始觉察到不对,女主人的眼色奇怪怪,她咳嗽着:似乎怕我躲着我,似乎想害我。

家里来了七八个人,围在猪圈旁,交头接耳的议论我,他们张着嘴笑。我浑身激灵,从头凉到脚跟,我知道,我大约要完了。

我战战兢兢,四周都是神鬼的桎梏,是人类的毒眼,我怎么办,我是个听话的猪,我戴上了枷锁,我拼命的吃食将自己养的肥肥胖胖,都是徒劳而已。

我不敢去村东了,他们没有赶我,我已一个人躲得老远。

我想:我同小主人有什么仇,讥笑我的人又有什么仇,我不过是不想流血罢了,可他们不想放过我,他们想要吸光我的血食,砸烂我的骨头,用我的猪血做成馒头,用我的猪头孝敬上司,我大约要完了。

还好,今天没有事。

我睡不着。

恰在这个时候,人皮又一闪而过,不过这次,它的眼珠子里流出了鲜血,似乎是在为我流泪,又似乎是在劝我奋发。

突然,传来刺耳的声音。

咚咚咚——

女主人在拿着棒子击打猪圈上沿,她似乎胆怯,又似乎因咳嗽而无力,敲打的毫无章法,我用硕大的黑眼珠瞪着这个老女人,她怀中抱着一只顶替我的猪崽子。

凭什么?

我早就瞧出来她有病,他那时候的脸色,总是一半红一半白的。

我瞥一眼女主人,扭过头,沉默以对,狭小的猪圈我睡尚且不足,怎能容忍加进一个败类。

猪崽子无法,大哭大闹着,惊动了屋内的小主人,一手提着刀,一手提着一只大公鸡。

“我来!”

他眼睛看着我。

我一惊,想起自己的噩梦。

他伸手来套,拖我出来,找了条黑绳,将我绑在拴牛的桩上,然后他凶光毕露,提起刀,剁掉了鸡头,才不管我看没看,又调转刀尖,便挖出鸡的苦胆,笑着说给街坊邻居送去。

这一切,都是当我的面做的。

从始至终,我都不敢反抗。

他敢杀鸡,就未必不敢杀我。

他眼中里全是毒,笑里全是刀,刀上全是血,血里全是黑。

我注定睡不着了。

鸡的尸体在锅中沸腾,冒出白气,遮住了月光和星光,他们沉浸在鸡腿鸡爪鸡心鸡脖的香味里了,他们不管这迷人的夜色了。

早上,天阴沉沉的。

我分明看见人来,带着他的亲戚好友,女主人拿着木棍敲打盆底,发出咣咣的声音,他应是要敲碎院子。

女主人于是就笑着脸,就迎上去。

紧接着,他们一齐翻脸,便说我是畜牲,便说我该死。我知道,今夜我应要在她们的肚子里安一个猪圈了。

女主人在灶下烧水,小主人去磨刀,其它人坐在正厅里,喝着茶壶里的水。

我想这应是不对的,此刻在灶房的应该是我。

我就是不服,我觊觎女主人的酮体,李家的鸭,张家的狗他们是知道的。我弄不明白,古来时常卖猪给人,卖人给人,有何不同,无外乎是用途多寡。

突然,我恍惚清楚。

男主人给我盖猪圈时,曾拿着砌墙的刀,在墙皮里刻上“猪肥人阔,财展荣升”的字眼。

如果他们杀我是为了满足吃饭的需求,那我无话可说,可现在,他们杀我至少有谄媚的行为。

可我能怎么办呢?我只是一个东西,一个物品,一个快要死亡的肥猪。

我静坐了一会儿,等待屠刀降临。

但是我不安,我不服,就在此时,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一张人皮,在太阳光底下放出炙热的光芒,似乎要融化我的眼睛。

我“嗷”的一声喊,从地上冲起。冲到灶房下,将女主人一下一推进了火焰里,这时候,我就知道,跟着这个人,是对的!

小主人马上叫来四五个大汉,提着一篮子杀猪刀,一只大水桶,一口盆,它们要杀我,他们眼睛白而且硬。

我的血管在抽搐,我的身子在抽搐。

我像是不顾一切一样,将我的身子滚进了火堆,猪毛发出臭恶的味道,像是高山上的嗷嗷燃烧火面……

然后我冲进了屋子,点燃了屋子。

我以极其凶狠的目光堵在门口,让所有人都不敢出去,有一个出去,我就咬死他……

终于,在我的算计下,在旁人对我的算计下,我成了一个杀人的工具,我向来都是认为众生平等的,凭什么人是万物的灵长,所以我选择和吃我的人类同归于尽。

可我没有死,一个老人救了我。

听村里人说,他叫钟叔,是个地道的老好人,他是个屁,如果是好人,他就应该救我,而不是将我送给村里的屠夫牛山。

现在,我被锁在笼子里时,我就知道,我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