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公子与耳光
是个无月夜,帝国的夜空黑的深沉。
直升机在抹不开的黑暗中快速前行,像是提灯巡检的小厮,一丝不苟。
在那一小片的光亮之中,定远将军摘下了眼镜,揉了揉自己的眼皮,将手中的尸检报告与口供随手甩在不大的案台上。
口供所述,那两个帝国的罪犯是因为分赃不均而起了争执,壮汉连开三枪打死了驾驶员,自己也因为车辆失控而不幸横死。
这场车祸的源头,那把手枪上也确实只有壮汉的指纹。
但在高速行驶的公路上,什么样的枪能正中眉心,留下一个秀气的小洞?
除了枪身的指纹外,这场无头无尾的车祸证词可以说是漏洞百出。
可唯一在场的证人,是那个躺在后座呼呼大睡的灰发小孩。
那只是个九岁的孩子。
中年人摘了眼镜的双眸并未失神,反倒像是解开了某种封印,凶光毕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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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熙二十八年六月,洲河郡定远将军府,弥香袅袅,万籁俱静。
府内主过道两侧,家仆尽跪,顶礼膜拜。
主道红毯之上,家主在前,嫡女在侧,四五庶出子嗣紧随其后。
三香入手,三跪九叩,一叩一前。
祭祖,祭帝,祭天。
更祭定远将军府正厅一神器。
将军即将远征敌国,须借这天地一器之力,扬帝国之威,更耀他朱氏一族!
当仪式结束,正厅所供神器被将军取走,随着军方的车消失在了长街的一端,众人方才礼毕。
目送父亲远去的嫡女被年老的嬷嬷搀着,柔柔弱弱煞是可怜,正是先前被人贩所绑又被楼贺所救的朱紫盈。
“大小姐这是怎么了?在父亲面前装装就算了,父亲走了还是这般作态?”
不怀好意的声音自红毯的后侧传来,男孩正在发育期的声音显得有些尖锐。
朱紫盈脸色微白,先前被绑时所受惊吓非凡,经过一周的调养身体上并无大碍,但是精神上总是憔悴的。
她还未回应自家弟弟的阴阳怪气的问题,另一个清朗的声音便紧跟其后。
“三弟,你大姐刚受了惊吓,这时候就不要再调皮了。”
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走到了朱紫盈的身前,谦逊笑道:“妹妹还是要注意身体,不要和小家伙一般见识,我代三弟给你赔个不是。”
朱紫盈摇了摇头,自家这个庶出的大哥待人和煦,相处也还算是愉快,他既然开了口自己也省的和自家老三多费口舌。
这场祭祀耗时耗力,她正想回到自己房中再好好休息时,那顽劣的声音再度从她身后传来:“切,还说我不合礼法,那大小姐带回来的男宠呢?连祭祀都能装病不来的小白脸怎么不说?”
听了这话朱紫盈本就泛白的脸色更加难看,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也咬的泛起了几分红润,她微微一瞥,那刚刚还在为自己说话的大哥不知何时去与那更小的弟弟打作一团,似乎全然没有听到这更加刺耳的话语……
…………
…………
家仆,又是家仆。
离了伯爵府,来到将军府,还是家仆。
楼贺回想起自己上一世的**不羁爱自由,只觉得像是一场过了很久的梦。
逃吧。
他对自己说。
可是将军府的床真的很软,饭菜也很好吃,是穷苦的伯爵府所不能比的。
更重要的是,将军即将前往前线作战。
通过人生地不熟的百慕大回到联邦显然上天无门,那倒不如跟着将军屁股后头混,万一混到个小军官当当,回到联邦的概率也更大些?
也不知是自我安慰还是走投无路,楼贺就这么在将军府住下了。
今天起个大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看见那些下人们忙前忙后,当将军出现在大厅前室的大门时,噗噗通通跪倒一大片,这阵仗属实是吓了楼贺一跳。
思想还停留在和平民主年代的楼贺自然是不愿意跪,抱着肚子大呼一声好痛便脚底下生风,溜得没影没边。
等到厅里彻底没了动静,将军府门前车队开始启动,躲在一旁偷懒的楼贺反应过来。
他快步跑到了街道,盯着车队喧嚣的尾气,真的很想追上去。
奈何这具身体的脚力已经被证实过确实不行,就算是前世二十多岁的身体,也是被酒色掏空,跑不了几步路就能把气管都给喘出来。
所以楼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车队与自己渐行渐远,与之一同渐远的还有那美丽的联邦。
他彻底傻了眼。
将军跑了。
那我怎么办?
我还没上车啊!
靠腿追车已经不切实际,倒不如找朱家大小姐帮帮忙,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好巧不巧,那个憔悴的女孩就怔怔地站定在大门前,紧咬着嘴唇,回顾着门内。
楼贺三步并作两步,拉住女孩的手,说的话跟烫嘴似的语速惊人:“大小姐快帮帮我追上将军的车,我有事要跟将军商量!”
楼贺这一突然举动吓了朱紫盈一跳,一时有些愣神。
也就是这愣神的一刹,一声怪叫自府邸内传出。
“哈!”
“大小姐养的小白脸!”
家仆们,门房些,大小管事都参与了祭拜仪式,那么多双眼睛目送着将军的远去,尚未散尽,那些目光顺着小孩尖锐的嚎叫来到了门前。
朱紫盈的小手此时正被楼贺拉着拽着,要多亲密有多亲密要多紧张有多紧张。
楼贺并不在意,不过两个孩童,能有什么情节?
然而他忽略了帝国是个封建社会,朱紫盈也并非是个寻常百姓家的孩子。
在众目睽睽之下,作为当事人的朱紫盈却无可避免的羞红了脸,轻微地挣扎却发现挣扎不开,只能带着哀求的眼神盯着楼贺。
“小白脸,你是怎么攀上我家姐姐的?”与楼贺一般大的孩童仍不罢休,蹦跶到二人跟前,指着楼贺无比嚣张。
楼贺当然没空跟他闲聊,他的心思完完全全放在那辆远去的车上,只期翼着眼前的少女能够帮助自己。
抓在手里的那只小手冰凉,女孩抿着嘴唇,轻轻地摇了摇头。
大失所望之下,楼贺只觉胸口一闷,有些喘不上气。
“问你话呢。”孩童见楼贺并不理睬他,娇生惯养之下难免蹬鼻子上脸,表情愈发嚣张跋扈,语气愈发尖酸刻薄,见着楼贺那一头的灰发忍不住道:“别以为攀上我姐姐了就可以在将军府横着走了,她不过是个女……”
楼贺盯着那根指着自己鼻梁的手指,不耐烦地打开,也打断了小孩子尚未说完的放肆之言。
孩童的脸几乎是瞬间涨红,再次露出了那根嚣张又肉感十足的食指:“杂种,敢打我?知道我是谁吗?”
兴许是未能追上将军的车队,也兴许是这个刺耳的称谓,楼贺胸腹之间的火与气搅动着,那股难受的感觉十分迅速地攀上了他的咽喉,难受的让他皱起了眉毛。
不知何时,身材修长,脸上时常挂着和煦笑容的少年站在了孩童的身后,“妹妹,我原以为那些你府上下人不规不矩只是蜚语,可在这么多下人面前以下犯上,又成何体统?”
不等朱紫盈开口,这位朱家小辈中的大哥继续道:“妹妹若是管不好下人,就把他交给胡管事去教个三五个月,让哥哥代你去管。”
姑娘的小手不安的搅动着,手足无措。
依旧伸着手指的孩童脸上已挂满了得意。
至于那翩翩少年,背着阳光,大义凛然。
楼贺头晕目眩,看着眼前一大一小一前一后一唱一和的朱家两位公子,有些习惯,又有些不习惯。
但是他有他的习惯。
没有多做思考,一巴掌扇了上去。
一个响亮的耳光越过了翩翩少年,在众目睽睽之下扇在了小孩的脸上,震得楼贺的手掌有些发麻。
这声耳光无异于一声惊雷,击在了周遭每个人的心头,就连仅在身侧两步距离的朱家大哥也怔在了原地。
被打的小孩不是什么家仆,而是实实在在的将军府三公子,朱子鸣。
打耳光的却是个不知道是从哪里带来的,穿着家仆衣衫的瘦弱孩子。
偏生这穿着家仆衣衫的孩子脸上挂着无所谓的表情,就好像他才是这个家的公子,打的不过是个犯了错的仆人。
楼贺没有为客者的自觉,他只是觉得眼前的场景太过于熟悉,太让他不爽,于是很自然的给了一巴掌。
他说:“大公子若是管不好弟弟,我可以代你管。”
然后胸闷难忍,头疼难抑,却仍是好不嚣张地盯着比自己高出三两个头的少年,直至和煦变为寒冰。
朱子鸣也终于在周遭惊异的眼神中,脸颊的滚烫下回过神来。
那张小脸红的无比迅速,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地瞪向楼贺,想也没想便用尽全力对着那张讨厌的脸挥出一拳。
可惜这一拳却打了个空。
像是碰瓷一般,在那拳与脸触到的前一刹那,灰发的孩童碰瓷一般地倒了下去。
楼贺胸口的闷气像是要冲破喉咙涌上天灵,最后再看了一眼那个有些惊慌的女孩,眼前一黑,昏阙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