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竹

我曾经问过老者:风是什么?来无消息,去无踪影,倏忽似弦丝弄音,倏忽又惊雷般滚过,不知道究竟是怎样个形象呢?答曰:此天籁,地籁,宇宙自然之大籁也。其本无形,形却随物而赋,你如果在山上,可以看见它托起一根羽毛袅袅,那便是温柔形象;你如果在海边,可以看见它使水浪卷扬,浩渺色变,那便是暴烈的形象。

我怅然了。居在城里,足未到过高山,身也未涉临大海,却是一块天地,仍是一块天地属我,则四堵墙内的不足五米方圆的一庭小院罢了。我怎么能看到风的形象呢?

于是,我在院里植下了一丛竹。

果然风附在竹上而显形了。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我以生命的渴望观察着竹丛,终于明白了风是通过竹表现着它的存在的。清晨里,屋檐下的蛛网被露水浸得亮亮的,像是水银织就,竹丛后的卧石上、苔藓上茸了一层嫩绿。新篁初放了,叶子安静得像在梦里,正面是正面,复面是复面,一层一层叠起来,各自按着自己的身份各就各位。竹丛的地上,有一些去年脱落的叶子,白得像纸片儿,脉络还看得清楚,用手去捡,却全然腐烂了。太闷了,蚯蚓拼命地在土里松动,三个四个竹鞭顶起卧石,冒出尖尖的角来。一切都是静止的,风的形象该是严肃,太规律了,太一统了,死气沉沉的,我不知道我应该想些什么,应该说些什么。台阶下的草窝里有个不相识的虫子正慵懒地唧唧。

白日过去,黄昏笼罩了城市;风起了,晚空上的碎云也似乎有了一种凄凄流动的音响。微风又是什么模样呢?我回到了小院,竹枝稳稳的,每一片叶子却在颤颤地激动,竹丛像一团软软的东西,这边凹进去,那边就凸出来,间或就分散了,但立即又聚集在一块,像是互相粘连着。风的形象原来也有平温、生气的时候,叶子各自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都分分明明地显露出来了。嫩叶抖擞着,浅绿得可人,一些深绿的衰老的叶子无可奈何地掉下去了。整个竹丛弥漫着一种爱、一种欲,摇曳出一首抒情的诗歌。

但是,暴风常常就在夜里降到这个古老的城市了。一个可怕的罪恶的形象。竹子纷乱得没有一点秩序了,像一只秃头折翅的即将坠落的雏鸟,像一个披头散发的失夫的女人。房子里的烛光熄灭了,墙外巷口的路灯半昏半暗地照过来,竹丛忽地拉长着一个柱形,又忽地压下来,像一个扁饼儿;最上的叶子或许就弯下来,最下的叶子又闪到了上边,枝与枝相摩,发出嘎嘎响声;叶与叶冲撞着,使正面的反着了复面,复面的又拧成了正面,该落的落了,不该落的也落了;老枝有的折了,新枝有的也折了。

风的形象见得多了,我又十分纳闷起来:风这么没有规律,它是依什么意志而变化的呢?便又请教老者,回答说:“它是在完满天地和宇宙自然的意志啊。”

“啊!不测的神秘!”

“好了,你知道了不测,也就不必一定要去测了。”

“这是为什么?”

“**所致改变了认识,这也是深入了解事物真实的一种方式啊。”

我听着老者的话,再不为风的无形的形而恨了,再不为竹的可怜飘摇而悲了。风是通过竹的眼睛看万事万物对自己到来的反应变化而完满天地和宇宙自然的意志的,而竹又在这种完满中变为天地和宇宙自然的一个分子。实在是一种奇迹,我观察着竹丛观察得久了,这风竹上的意志的完满又通过我的眼睛,传递于我的心灵,使我竟也得到了生命的觉悟和完满呢。

大海里的水蒸腾成天上的云,云又将雨降落下大地归流大海,而田野、村庄、庄稼、花草、树木却滋润了、满足了。钟将它的声音充满四周,但钟却仍是钟。将麝香携带千里,麝香物质不灭,千里的空气里却全是一种芬芳了。

这是一位伟人曾经说过的意思,风竹却使我深深地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