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周末,我和阿树约好去参加“月球植物展”。我站在植物馆的外面,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群。我们约好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半(也就是植物馆开门的时间),但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小时,阿树还没有出现。我不禁有些担心起来。以往,阿树几乎没迟到过。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担忧。给她打了手机,但关机了——阿树做所有事情都井井有条的,但唯一控制不好的就是手机电量,经常会在关键时刻没电,也是因为她的工作太忙了。此时,她或许正在公共充电站给手机充电。由于充电的人太多,还有很多人是给汽车充电,所以总是要排队。

又过了一刻钟,终于,我看到阿树远远地小跑过来。她穿着棕色夹克,牛仔裤,布鞋。虽然不是跑步的打扮,但她步态稳健,呼吸匀称,两鬓的头发和刘海迎风抖动。

“对不起,”她说,“我迟到了。”

“没关系。”我说。

“本来快餐店的工作到凌晨五点就结束了,”我们一边往展厅里走,她一边向我解释,“可是我又临时接到了一份遛狗的工作。两个小时,帮一个女人遛她的拉普拉多,她因为工作原因没有时间遛。狗狗确实很可爱。结束后我就往这里赶,可还是遇上了堵车。”

我当然不会责怪她,尽管我需要掩饰我内心小小的不悦。我发现我对阿树好像开始缺乏耐心了,这不是个好的信号。

在馆内的小卖店,我给她买了一杯鲜榨西瓜汁,西瓜是在月球培育的,样子看起来与地球上的差不多,只是大了好几倍。小卖店老板笑眯眯地剖开西瓜,就像是在宰杀一头小羊羔。

“月球植物展”对我来说有些无聊。那些植物在月球上培育,经过了与地球完全不一样的光照、养料、射线等等,已经变得千奇百怪。都是基因突变的产物。

我们买了一颗月球上的椰果。椰肉很难吃,味如嚼蜡。

接着,我们到了纪念品柜台。阿树对一株加了月球上的氦-3元素的玫瑰花爱不释手,这种玫瑰只要通电它就会冒出淡紫色的光芒。我买了下来,连同配套的插座送给阿树。最后,我们去植物馆内的餐厅吃饭。

阿树点了水果套餐,不用说,当然都是在月球培育的。我一点也不饿,就看着她吃。说实话,我还是觉得地球上的水果更好吃。邻桌是一对身材臃肿的老年夫妇,对月球水果赞不绝口。我忍不住跟他们搭话,询问他们是否对买一块月球上的土地感兴趣。

“到时您就可以去月球上安度晚年,”我对他们俩说,“种植又大又香的月球水果,每天看着地球升起又落下,多么完美的生活啊。”

他们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我把名片递给他们。

“什么时候对工作这么积极了?”等那对夫妇走后,阿树对我说。

我想我只是太无聊了。月球对我来说只是与工作有关(是月球的土地养活了我们整个公司和整个行业),除此之外对我没有任何吸引力,水果也罢,植物也罢,我都不感兴趣。当然,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我不想影响阿树的兴致。

阿树对月球有一种执着的爱。她会收藏一切能够接触到的与月亮有关的事物,比方说杂志、电影、纪念品之类。她的项链是用月球的陨石制作的。她的手臂上有一个月亮形状的纹身。她的布鞋是月亮主题限量版。我们还计划一起去月球旅行,但那是一笔庞大的开销,目前我们还没有能力负担。

阿树曾对我说过她对月亮着迷的原因。那场意外的车祸后,她失去了睡眠功能,又要忍受失去双亲的痛苦。那时阿树还很小,如何度过漫漫长夜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尽管福利机构会过来照顾她和阿鲸的日常起居,但夜晚没有人陪伴,她太小,又不能去打工。于是她整夜地看书、戴着耳机听音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而有时她会心烦意乱,什么也不想干。黑夜的虚空包围着她,似乎随时都会将她瘦弱的身躯吞噬。那个时候,她就会来到窗边,凝望这颗永远不会消失的星球。它沉默无言,却带给她安慰,犹如茫茫大海中的一只灯塔。对阿树来说,这颗星球的存在使夜晚不再是一片虚空。

“每次我看到月亮,”阿树曾对我说,“我都会感到平静,不再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生理缺陷的孤儿,因为有它陪着我。”

我还记得上中学时,我们曾一起偷偷登上旧工厂高大的烟囱,为了离月亮更近一些。我努力克服恐高症,陪着阿树整夜待在上面,冷风吹打着我们,我们紧紧地靠在一起。那些日子是难忘的。在烟囱上,月亮似乎真的更清楚了。我们可以看到上面细密的山峰和河道。我们彻夜聊天,或者沉默地看着月亮。有时我困得不行,阿树就拉住我的胳膊,以防我不小心掉下去。

“放心睡吧,”阿树在我耳边说,“我会拉住你的。”

直到现在,当时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你想什么呢?”阿树拍了拍我的手背。

我回过神来,发现阿树的水果套餐已经吃完了。

“没什么,”我笑了笑,对她说:“一会儿咱们去看徐瞳的演出吧?”

“没问题。”她也露出了笑容,“接下来我什么工作也没安排,这是只属于咱们俩的时间。”

我坐在“双峰”酒吧的卡座里,要了一杯啤酒,阿树则要了一杯鸡尾酒。另外,库珀还送了我们一盘甜甜圈,这是“双峰”的特色。“双峰”这个名字是从一部电视剧里借来的,库珀和戴安都是那部电视剧的忠实粉丝。他们因为在网上讨论这部电视剧而结识,最终成为了夫妻,并且合开了这家超级棒的酒吧。“戴安”、“库珀”的外号也是从电视剧里来的。

我们喝着酒,吃着甜甜圈,等待徐瞳的演出。一般来说,徐瞳都是在地下小酒馆表演他的自由爵士,因为在其它酒吧里,这种音乐会把顾客吓跑。可库珀不在乎。“我们就是要来点自由爵士,”库珀有一次对我说。

仔细想想,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徐瞳了。这家伙总是会突然消失一阵子,没人知道他的踪迹。据说在失踪的日子里他都在刻苦练习。他以“爵士乐之神”约翰·科川为榜样,不停磨练着自己的演奏技艺。我们最初认识就是在“双峰”的一次演出上,他的表现令人惊艳。

我正胡思乱想着,忽然一双大手将我喝了三分之一的啤酒抢了过去。我扭过头,徐瞳正笑嘻嘻地喝着我的酒。转眼之间,那杯啤酒就一滴不剩了。他用袖子抹了一把嘴。

“不好意思,我太渴了。”他把空杯子放回我面前。他还是那副样子——吊儿郎当,穿着破旧的棕黄色风衣,戴着一顶破旧的灰色礼帽,身后背着巨大的黑色萨克斯盒子,就像是电影里那些背着狙击枪的杀手一样。“我的命一半都寄居在萨克斯身上。”他曾这样跟我说。

“阿树,你好。”他脱下帽子,非常温柔地对阿树说。阿树笑了笑,举杯致意。

今晚的客人并不多,显然,门口的演出预告板并没有吸引到更多的顾客。好在徐瞳的心情看来没受到影响,一点也不介意这三三两两的观众。

“最近一段时间你都干嘛去了?”我问他。

“四处游走,在各种地方演出,包括地铁里。”他笑着说。

此时,酒吧的背景音乐是一支后摇乐队的代表作。徐瞳站着听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为什么库珀总爱放这种无聊的东西?他什么都好,就是音乐品味有些问题。后摇是最无聊的音乐了,装腔作势。”

说完,他便与我告别,去后台找库珀了。

“我好像有点醉了,”阿树往前凑了凑,为了让我听得更清楚点。她的双颊确实有些微微泛红。

“好的。”我说,“那咱们听一两首就走。”

我们又聊到了阿鲸拿我“做实验”的事。

那天晚上,在我的逼问下,他吐露了实情:他改进了侦查苍蝇,终于实现了完全的静音状态。于是他为了测试效果,便遥控侦查苍蝇飞进我的客厅,正好看见我正从沙发底下拿啤酒。

阿鲸自己成立了一家私家侦探公司,但员工只有他一个人。中学时,他迷上了雷蒙德·钱德勒和劳伦斯·布洛克的小说,立志做一名私家侦探。而他的侦查苍蝇就是为了日后的工作需要。可据我所知,他现在接到的无非是帮忙找狗之类的委托。平日里,他几乎不怎么出门,整天闷在家里。这样的人如何做一名侦探,我是不得而知的。

这时,徐瞳的演出开始了。只见他站到台上,开始像机关枪扫射一般吹响萨克斯。客人纷纷逃走,转眼酒吧就空了一大半。不过徐瞳倒没受影响,吹得更用力了,好像要把胆汁都吹出来似的。有人往台上扔甜甜圈,他敏捷地避开,继续吹奏。

回家时我很兴奋。阿树已经很久没有和我一起回家了。她总是在工作,或是奔波在工作的路上。我总是怀念上学的时候,我几乎整晚都陪在她身边。她说她喜欢看着我入睡,喜欢看我睡觉时的样子。是啊,那时世界上还不存在那么多该死的工作,阿树还没有痴迷于用工作消磨时间。

我们来到客厅,脱掉外衣,然后坐在沙发上亲吻。她的身体已经变得有些陌生。“我们去卧室吧。”她轻轻地说。是啊,沙发上太不舒服了,简直像是在**。是我太心急了,太急于亲近她。我有点窘迫。阿树笑了笑,拉着我进了卧室。还好,她的笑容还是我所熟悉的笑容。我们躺在柔软的**,拥抱在一起。阿树的双臂紧紧地搂住我的脖颈。

“等等。”我说。

“怎么了?”阿树松开手臂。

我下了床,关上了卧室的门,然后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卧室的情况。自从阿鲸鼓捣出那只侦查苍蝇,我总是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人在监视。不过,我相信阿鲸还没有这么变态,毕竟他是阿树的亲哥哥。

“没事了。”我摇了摇头。阿树坐在**,一脸茫然地望着我。我们重新开始亲吻。期间我睁开眼睛,发现阿树也睁着眼。不知为何,我有些害怕阿树的目光,那目光中似乎包含着审视的意味。是的,我知道她在打量这个近在咫尺的男人。而这个男人能够带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吗?他的工作总处于被开除的边缘,他的写作也总是不顺利。他出过一本书,可是很快就淹没在茫茫书海,毫无声息。是的,他们有过美好的过去,可是未来如此漫长,漫长到可以将一切改变。

我努力集中精力,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解开阿树衬衫的扣子。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看了一眼,神色变得有些为难。

“刚刚通知我又有新工作了。”她垂下目光,吞吞吐吐道。

她的话让我懵掉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下载了一个兼职软件,”她说,“只要你通过了申请,有兼职工作的话就会随时提醒你。”

“那么……”

“对不起。”她用双手捧起我的脸,“我可能现在要走了。”

“能先不去吗?”我的声音一定非常沮丧,几乎是在哀求。

“不去的话会扣掉我的信用值。”她亲了亲我的额头,“是我的错,真的对不起。”

“你没错。”我的脑袋已一片空白,“你去吧。”

于是我看着她重新穿好衣服,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而我仍愣愣地坐在**,没错,就像是全世界最大的傻瓜那样坐着,好久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又独自一人了。

难题摆在了我的面前。这个晚上我还能干嘛?伤心的氛围弥漫在周围,挥之不去。我提醒自己,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阿树沉迷工作不代表她就不再爱我了,这二者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当你自己丧失信心时,到处都会是她不爱你的证明,可事实或许并非如此。关键是看你的心摆在什么位置。

我就这样不停地安慰着自己。我哪里也不想去,于是来到客厅,放了一张蒂娜·布鲁克斯(Tina Brooks)的唱片。只有这个生前郁郁不得志的爵士乐天才才能使我平静下来。好了,现在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闭着眼睛,内心已经十分平静,比湖水还要平静。

什么事都影响不了我。

是的,什么事都他妈的影响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