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找到了小萝打工的地方,是在“巴别塔购物中心”内的一家隐蔽的小酒吧。由于迷路的顾客太多,“巴别塔”增加了详细的指路标牌,以及智能导航系统,顾客可以随时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这样一来就方便多了。我根据导航系统,很顺利地找到了小萝打工的酒吧。门口是不显眼的白色木门,走进去,立刻就会有漂亮的年轻女孩迎上来,拉着你找位子坐下,然后双手奉上价格不菲的酒单。

没错,小萝的工作就是陪酒女郎。

客人基本上都是附近的上班族,下班后来到这里放松心情。一般来说,上班族分为两种类型。第一种是沉默寡言型,看起来疲惫不堪,仿佛生活的重担无时无刻不压在他们的肩头,以至于很难真正放松下来,只有当他们看到年轻貌美的陪酒女郎时,才会偶尔一展愁容。第二种类型则恰恰相反,他们精力充沛,或者说过于充沛,将上班时不得不压抑的精力一股脑发泄出来,也就是俗称耍酒疯。不过陪酒女郎们也都很有经验,不会让自己受伤,大不了就叫来四肢强壮的保安将过分的客人抬出去。

无论是哪种类型,上班生涯都在他们心中和身体上留下了难以抹去的创伤。

我的眼睛搜寻着小萝的身影,没有找到。这时一名染着黄色头发的陪酒女郎坐到我旁边,正打算开口问我要哪种酒,我及时制止了她。

“请问小萝在吗?”我问。

“你找她做什么?”黄发女孩用怀疑的目光打量我。

“我是她的哥哥,找她商量一点家事。”我说。

黄发女孩起身离开了。几分钟后,小萝来到我面前。

“你什么时候成我哥了?”小萝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坐下。她穿着统一的制服,脸上画着很浓的妆,头上还带着可爱的小猫耳朵。

“不想浪费口舌。”我说。

“哟,还挺有经验的嘛。”小萝笑着说,“想喝点什么?”

我连忙摆摆手,“这里的一瓶酒够我喝一周的。”

“你来到底有什么事?”

“我猜你已经知道我来的目的。”我说。尽管接触不多,但我知道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

“我救不了他。”小萝将头上的小猫耳朵摘下来,在手里把玩着,“从他输掉比赛的那天,其实他就已经迷失方向了。”

“可是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很快乐,”我说,“他甚至都没有在乎比赛的输赢。”

“你是想劝我跟他和好?”她盯着我。

“我是想让你劝劝他……”我叹了口气,“他现在的状态很不好。”

“不是我不想,而是我无能为力。”她耸了耸肩,“你刚才说他不在乎输赢,那只是假象。因为他以为爱情可以弥补他内心缺失掉的那一块,他以为爱情可以拯救他的生活,但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她说着停顿片刻,又补充道:“我根本不相信爱情。”

“那你为什么答应跟他在一起?”我惊讶地望着她。

“我可能只是可怜他。”小萝笑了笑,“他输掉比赛那天,我看到所有人都涌向获胜者,为胜利者欢呼。只有他自己落寞地走下台,没人理会。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去爱那个人,这就如同某种本能反应。就像我也爱过陈涤,因为他虽然衣食无忧,却从没有获体会过真正的自由。我爱他们身上残缺的部分,但这不是爱情。”

她的话让我久久回不过神来,不知如何作答。

“我总是会犯这种毛病。”她重新戴上小猫耳朵,冲我嫣然一笑,“我是父母的第二个孩子,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而我注定是最不受重视的那个。我们家很穷,我永远是被牺牲的,任何好处都轮不到我。童年时,我过得极其苦闷,一度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人。后来我才发现,其实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痛苦,这让我感到安慰。所以比起春风得意的人,失败者更容易吸引我,因为我爱他们,就如同爱我自己。”

“那你不去看看他吗?”我试探地问。

“你要明白,我可以爱他,但我没法救他。”

“他是怎么搞的?”阿鲸看着蜷缩在客厅沙发上的徐瞳,后者身上披着棉毯,尽力让身体配合棉被的大小,以一种不甚舒服的姿势躺卧着,紧闭双眼。

我悲哀地瞄了徐瞳一眼。

“支撑他的东西倒塌了。”我说。

“什么意思?”阿鲸一脸茫然。

“你可以想象一座房子,它是由一堵承重墙支撑的。某一天,那堵承重墙突然坍塌了,你想想会发生什么后果?”

“什么后果?”阿鲸显得比刚才更加茫然。

“算了。”我摇摇头,忽然感到疲惫,“你来找我有事吗?”

“哦,对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放在手掌上面,递给我看,“这个做好了,上次你不是想要来着?”

阿鲸手掌之上,是一只仿真的机器蚂蚁。它的模样、大小都跟我记忆中在花园里见到的蚂蚁一模一样。我接过它,放在自己手上,轻轻抚摸它小小的背脊。

“辛苦你了。”

“很容易,”阿鲸笑呵呵地说,“因为不用加监控装置,几个小时就做好了。”

说话间,机器蚂蚁开始在我手上缓慢爬行起来。我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手接着它,生怕它掉下来。

“你最好把它放进某个透明容器里,”阿鲸挠挠额头,“要不哪天就不知道爬哪里去了,毕竟没有装监控装置。”

“好。”我点点头。它爬在了我的手腕上,停住了,用它的触须试探着,好像在辨别方向。实在是太逼真了,有时我不得不承认阿鲸天才的一面。

“还有件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我抬起头,惊讶地看到阿鲸的脸颊竟微微泛红。

“就是……”他支支吾吾地说,“我想向她求婚。”

蚂蚁从我的手腕跌落,掉在另一只手上。

我愣愣地注视着他。“你们连面都没见过啊。”我提醒他,“虽然婚姻制度已经被指责为一种缺乏效率的社会制度,但在它被取缔或修改之前,仍然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可是……”阿鲸颇为沮丧地轻皱眉头,“非得两个人见面才能结婚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竟然也有点不确定了。

“起码在我的认知中是这样。”我只能这么说。

“我爱她。”阿鲸沉默许久,缓缓说道,“我已经非常爱她了,我不知道是谁规定的两个人相爱就必须见面。”

“你们都没见过面,究竟爱她什么?”我觉得不可思议。

“灵魂。”阿鲸看着我的眼睛,说道。

一时我有些恍惚。我又想起了阿树的母亲对她讲过的那个故事,关于月亮是人类灵魂的储存器的说法。这个故事兴许也对阿鲸讲过。但是,人真的会有灵魂吗?两个从未见过面的人,也能探知彼此的灵魂吗?

“其实我也提出过见面。”阿鲸接着说,“但她好像并不太情愿。我觉得也无所谓,现在这样已经够好了……”

“你过来。”我打断了他,走到窗边,招呼他。阿鲸眨了眨眼,跟了过来。我打开窗子,一股寒冷的空气瞬间灌进客厅。我指着天边那个悬浮的物体,问他:“这是什么?”

“月亮。”

“没错。这是现实中的月亮。你跟我说过,游戏设计者之所以不在游戏中设计月亮,就是为了让玩家能够区分游戏与现实。你告诉我,你现在真的能够分清吗?”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还是要见面。”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在游戏中可能经历了许多,比一般人在现实中经历得可能还要深刻。但是你最终还是要去认识那个真实的人,现实中的她。你们不可能一辈子只生活在游戏中。”

“如果可以,我倒希望能这样。”

阿鲸望着那枚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月牙,喃喃自语般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