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走进阿鲸的屋子。空气中弥漫着通风不畅的味道,有脏衣服的酸味,也有残留的饭菜味。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衣服和易拉罐随意丢弃,杂七杂八的书、杂志、餐盒、包装纸还有其它东西摆满了客厅,几乎无处下脚。这些天没见,他的生活就像是遭遇了一场洗劫。阿鲸拉开窗帘,推开窗户,让风吹进来透透气。阿鲸的房间是两居室,其中一间是他的“工作室”。他就是在那里制造出了侦查苍蝇,还有机器蚂蚁之类莫名其妙的玩意。他将微型监控器装置在机器苍蝇或蚂蚁的头部,这样一来他就可以遥控它们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偷窥别人的隐私。

“抱歉,”他也意识到了屋子里的不堪状况,“我忘了打扫。”

“没事,我已经习惯了。”我说。

对于一个常年沉迷于古怪发明、电子游戏和侦探小说的单身男子,你还能有什么更多的要求呢?我随着他来到卧室,一起戴上浸入式头盔。短暂的几秒钟空白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座城市黑夜中的街道。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然后活动了几下胳膊。很久没进入游戏的人,有时会出现不适应的情况。我试着往前迈了两步。没有任何问题。

与现实中的城市不同的是,这座“黑暗之邦”可以说是一片废墟。两旁全是建筑物的残骸,像是刚刚经历了空袭。有的楼房还在燃烧,冒出滚滚浓烟。这里是冒险者的乐园,你既可以选择当城市居民的保护者,也可以加入暴徒、变异人的行列,或者做一名唯利是图的雇佣军,亦或大隐于市,当一个无名的民间高手,一切都由玩家自己决定。

我重新抬起头,看向阿鲸——在游戏中,他是一名“改造人”,身体一半是肉身,一半是机器。据他说,这身装备花了他大价钱,当然,用的都是完成各种任务的报酬。此时在我眼前的他是一个大块头,走在路上十分显眼。

“最近变异人又在进攻城市了。”他的声音也变得非常粗犷,那是他专门为自己选择的嗓音,“跟紧我,小心偷袭。”

说完,他开始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我急忙跟上他。街道上还能碰见其他的玩家,不过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听说变异人今晚要攻占第五街区,也就是这里,所以没什么人敢来。”由于我很久没玩了,阿鲸耐心地向我解释着,“这次变异人声势浩大,还有雇佣军的加入,恐怕是一场恶战。”我想,这次我来得真是时候啊。

穿过几个街道,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我的心情也稍稍放松下来。在游戏里,我的能力完全不值一提,而阿鲸的装备与技能是人人称羡的。不得不承认,他玩游戏确实有某种天赋。“还有多远?”我问。

“很近了。”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排白色的房子,“就在里面。”

说话间,几个人影突然闪现到我们面前。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躲到了阿鲸的身后。“别害怕,”阿鲸对我说,“只是几个小混混。”

“想要通过这里,把钱或者装备留下来,我们可以留你一条命。”领头的肩膀上扛着一只火箭筒,身后几个人手里也都拿着枪。

“你们打劫真会选日子。”我听到阿鲸冲他们说道,“今天敢来第五街区的,都是你们惹不起的人。”

然后,我听到了几声枪响。只是眨眼之间,阿鲸就移动到了那群混混的首领面前。他的拳头自下而上,击打在首领的下巴颏上。混混首领身体腾空,然后重重地跌落在地。游戏显示玩家已死亡,他的所有装备都掉出体外。

剩下的混混一哄而散。我上前捡起了那只火箭筒作为防身的武器。

“太弱了。”阿鲸说,“不值得我浪费弹药。我们继续走吧。”

于是,我们顺利地来到了那排白房子其中的一间。四周都是橡胶燃烧后的味道——游戏中早已加入了嗅觉系统,不过玩家也可以选择关掉。进门前,我选择了一首背景音乐,约翰·佐恩的经典专辑《**城市》中的第五首,《黑暗中的一枪》。

我终于见到了阿鲸口中的女友,当然,是她的虚拟形象。她似乎是一名女刺客,穿着黑色紧身夜行装,身后背着细长的武士刀。我们进门时,她正在制作药丸,这些补充生命值的药丸可以在接下来的大战中救我们的命。

“你们来啦?”她转过身,朝我们打了个招呼。富有活力而清脆的女声。不过,这多半是修饰过的嗓音。几乎没有人会在游戏中使用真实的声音与人交谈,似乎人们都羞于让别的玩家听到自己真实的声音。

“嗨。”阿鲸说,“药丸做得怎么样了?”

“非常顺利。”阿鲸的女友——游戏中叫做“北野甜”——对阿鲸说:“我觉得今晚足够了,虽然咱们不能指望保住整个第五街区,但守住这里的住宅楼没有问题。”

“太好了,”阿鲸说,“今晚一定要让变异人尝尝咱们的厉害。”

接着,他们拥抱了一下,又彼此亲吻。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我想到在现实中他们拥抱和亲吻的是虚空。想到这儿,我有些不自在起来。这时,阿鲸终于想到了我的存在,向北野甜介绍道:“这是我的朋友白河。我们也是现实中的朋友。”

“真好。”北野甜说,“你在现实中的朋友可以跟你一起玩游戏。”

“现实中你没有朋友玩这个游戏吗?”我问。

“我没有朋友。”

说完,她转身继续制作药丸了。这个回答让我一时语塞,不过北野甜的语气倒是轻描淡写,好像这是一件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

“还有多久?”阿鲸走到窗边,朝外面望了望。

“应该还有一阵子。”北野甜说,“如果变异人来了,会有防空警报响起。”

阿鲸点了点头,重新回到北野甜身边。我们一时都没有说话。即使是在虚拟世界中,大战前的紧张氛围我也感受得十分真切。

过了一会儿,阿鲸突然说:“你知道这个游戏里为什么没有月亮吗?”

“没有月亮?”我有些诧异。真的,我以前从没注意过这回事。听阿鲸这么说,我来到窗户旁,探出身子张望。的确如此,无论我转到哪个角度——天空中可以看到云朵、星辰、怪模怪样的飞行器和鸟类,但就是找不见月亮。

“怎么回事?”我离开窗子,问道。

“之前我看过媒体对游戏开发者的专访,”阿鲸解释说,“他好像说是因为游戏太过真实,时间长了会导致许多玩家分不清虚拟与现实的区别,于是故意没有设计月亮。这样一来,玩家只要看看天空,就会意识到这里不是现实的世界。”

原来如此。我在心中感叹。不自觉地,我又想起了阿树。或许是月亮这个话题引起的。我默默调出了游戏中的特别好友名单——之前阿树也注册过一个虚拟身份,但是她的工作总是很忙,根本抽不出多少时间玩游戏,每次都是我半强迫性质地要她陪我玩。我抱着一丝侥幸,查看阿树的状态。没有奇迹。游戏中显示阿树并不在线。

“你在想什么?”阿鲸问我。

“没什么,”我说,“我只是想,如果这个游戏真的变成现实的话,我就要失业了……”

我的话还没说完,一阵尖利的声音突然响起,回**在街区上空。像是某种凄厉的哭叫。

“防空警报!”北野甜警惕地说,将武士刀拔了出来。

我也赶紧拿好手中的火箭筒。这时,阿鲸用他游戏里粗犷的嗓门对我说:“你退出游戏吧。”

“什么?”我以为自己误解了他的意思。

“你还是退出游戏比较好。”阿鲸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是一场硬仗,你的等级太低,到时我们也救不了你。”

“阿鲸说得没错。”北野甜拍了拍我的肩膀(虽然我感受不到她的触感),“你什么装备都没有买,在这里死掉得不偿失。”

“好吧。”我想了想,说。虽然我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一点轻微的伤害,但其实我也只是因为好奇阿鲸的女朋友才进入游戏的,这点我清楚。比起与恶心的变异人厮杀,我现在倒更想在现实中喝一杯现实的柠檬威士忌。于是我乖乖退出了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