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萧乾:以文成友,如烟岁月

也许萧乾并未想过,自己一个深具使命感和正义感的作家及战地记者,会相识民国最为传奇浪漫的神仙眷侣。由此他深深领悟,才华所带来的相互吸引,远胜于荷尔蒙所萌生的短暂**。而林徽因也不会想到,“太太的客厅”里那个独居一角的耿直青年,也为林徽因自己的阅历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1933年深秋,一双细腻的手正叩打着北总布胡同三号四合院的门扉。院内的林徽因听出那门板上敲击声中流露出的陌生,她隐隐约约地觉得是自己要等的人来了。林徽因打开门,见到的是两张年轻的脸庞:其一是沈从文,很是熟稔这位蜚声全国文坛的作家。其二是个年轻人,脸庞却是些许陌生,大概二十岁出头,眼神有些胆怯,微微泛红的脸上,还带着一点书生之气。这个陌生的年轻人穿着一件洗得很是干净的蓝布大褂,一双刚刚打了油的旧皮鞋,林徽因能看得出来,这位年轻人来此之前做了一些仪容仪表的准备,以显示对林徽因作为主人家的尊重。

沈从文心知,林徽因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谁,便赶紧上前介绍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叫萧乾,是一位很有才好的年轻作家,文笔与思想很是了得。林徽因很惊讶,热情地邀请他们进来,萧乾则是战战兢兢,四处观察着院子。进了屋子,林徽因向萧乾介绍,刚从正定考察提前赶回的梁思成和来串门的北大教授金岳霖,与此同时热情地为所有人沏茶。

这次相见是林徽因与萧乾友谊的开端,起因正是,林徽因读到了萧乾的名篇《蚕》,林徽因读完几天后,通过沈从文的来信,邀请萧乾去家中吃茶,顺便也想见一见这位作者。那时的萧乾不过是一个刚从辅仁英文系转到燕京新闻系的三年级学生,而沈从文告诉萧乾,因林徽因而形成的“太太的客厅”可是北平城一个很有影响力的人脉圈子。的大都是文坛领袖、科研学者、社会名流,堪称真正的“往来无白丁”。

而这一见面,林徽因便称赞了萧乾的作品《蚕》,赞扬他用饱含的感情去写作,很是难得可贵。

此时林徽因的肺病已经相当重了,萧乾来此之前,以为她一定是穿着睡衣,半躺在**,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可出乎意料的是,萧乾见到林徽因时,她穿的却是一套骑马装,话讲得又多又快又兴奋。林徽因的真诚和热忱让萧乾颇感意外,但同时内心也不再恐慌,两人愉快地交流起来。更让萧乾惊讶的是,林徽因竟然能把小说《蚕》大段地背下来,并且提出了有针对性的意见和建议。萧乾入神地听着,生怕漏掉了一个字,并且牢记心中,这对当时初登文坛的萧乾而言,实属宝贵与难得。

与此同时,一旁的梁思成和金岳霖也坐在沙发上边吧嗒着烟斗,边点头赞赏。即便是五十年后,萧乾仍旧记得,那次相见时的林徽因很是精神抖擞,丝毫没有被病魔缠身的样子,完全没提到一个“病”字。甚至比一个健康人精力还旺盛、还健谈。再之后,林徽因与萧乾常在朱光潜先生家举行的“读诗会”上见面。林徽因对中国古典文学很有研究,俩人也经常交流有关诗歌作品的内容。林徽因也对当时的新诗进行评论,而且颇有见解。

有一次林徽因在“读诗会”,听到梁宗岱刚刚朗诵过的一首由他翻译的瓦雷里的诗——《水仙辞》,便当面对梁宗岱的一首诗数落了一通,指出来其中的一些问题,这虽说是一家之言,但梁宗岱当时也觉得很难堪。彼时的梁宗岱才华横溢、名气不小,在北大担任法文系主任兼教授。而其留学法国期间,诗人瓦雷里正是他的恩师。梁宗岱曾在课堂上学习过瓦雷里讲授的《水仙辞》,而这首诗歌亦是其最喜欢的一首诗,梁宗岱觉得林徽因的一家之言并不正确。于是,在“读诗会”的一角,俩人便争执起来。林徽因平静地告诉梁宗岱,诗人往自然中去,只是不要去钻牛角尖。一字一句,仿佛在聊家常。梁宗岱闻言哈哈大笑。一场争论,戛然而止。

一年之后,萧乾前往天津《大公报》工作。在此期间他每个月都到北平,在来今雨轩举行二、三十人规模的茶会,一是为了组稿,二是为了听取《文艺副刊》支持者们的意见。林徽因几乎每次必到,而且在茶会上也经常发表一些独到见解,萧乾由此折服于林徽因这种卓越的艺术悟性。

1936年,萧乾调到上海,同时负责沪津两地的《文艺副刊》编纂。初到上海,工作很是繁重。顶着如此压力的萧乾也不断想办法,在版面设计上下足了功夫。为此,他尝试不断开辟各种“专栏”。林徽因对萧乾的这些大胆尝试都热烈支持,并且积极参加,鼓励萧乾勇敢尝试。那一年正是《大公报》创刊十周年,为了庆祝这一盛事,除了举办文艺奖金,萧乾还想从《文艺副刊》已刊的作品中,编一本《大公报小说选》以做纪念。可是这样的一本小说选,由谁来编选?萧乾左思右想,最后觉得只有林徽因最合适,两人一拍即合。于是从副刊创办那天起,林徽因就每一期都认真看、仔细评,以此回应萧乾的重托。不久后林徽因便将选好的篇目寄到上海,萧乾接到这封信之后大为吃惊,在这份篇目中,林徽因一共选了三十篇小说,这些小说的作者中有的当时已是全国闻名的作家,但也有的当时并不大为人所知,显然名誉在林徽因的眼中不过是浮云,算不得衡量文学成就的标准。

细心的林徽因还为这本小说选写了一篇“题记”,其中她指责有些作家“撇开自己熟识的生活不写……因而显露出创造力的缺乏,或艺术性的不真纯”。林徽因提倡作家们应“更有个性,更真诚地来刻画这多方面的错综复杂的人生,不拘泥于任何一个角度”。林徽因特意强调作品最主要的是诚实,认为诚实比题材新鲜、结构完整和文字的流利更为重要。这本小说选后来由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后大受读者欢迎,很快售罄。此中足见林徽因文学鉴赏的才能和艺术眼光乃是当世独具一格。而林徽因在写给她的美国好友费正清夫人费慰梅的一封信中也提到她对工作的态度,每一个作品都是从内心出发,认真对待,创作出来的,读者于她而言,并不仅仅是顾客。林徽因在这封信中,表达了自己对于作家创作的理念和态度,也谈到了作家在创作时要“诚实”,这样的创作理念,对于当时和现在,都具有很高的价值。

1937的7月,日本侵略者发动侵略战争,国家陷入动**,“七·七”事变之后,全面抗战爆发,当日本军人在卢沟桥全面发动侵略战争时,在猛烈地进攻之下,古老的北平被侵略者的铁蹄肆意践踏。梁思成和林徽因当时身处北平,面对侵略者的四处掠夺,夫妇俩人逼不得已逃出城去,只为寻找一处安静的家园,继续追寻自己的事业。同年深秋,萧乾与林徽因曾见过一面,俩人此时虽然都是漂泊之身,但内心身处对于文化事业的坚持却没有丝毫动摇。但在那动**不安的时代大潮之中,世人不过是随浪而行的水滴,处境艰辛却又身不由己。当时萧乾正在失业,准备随杨振声和沈从文去大西南后方,继续进行文学创作。后来萧乾买到了汽车票,就经益阳去了沅陵,而林徽因夫妇则是向长沙进发,却险些出现意外。

萧乾去往湘西后不久,长沙就开始遭受日军飞机轰炸,随时可能被攻陷。林徽因同梁思成正身处其中,他们深感时局之危。1937年11月,林徽因在致费正清夫妇的信中,讲诉了当时在长沙的经历。日军当时轰炸得很是猛烈,爆炸声与惨叫声交相呼应,林徽因的心中格外恐惧,并愈发地厌恶战争,正因在这样战争中见到无数人流离失所,林徽因方能体会和平的珍惜。奈何家人在侧,她只能与丈夫一起凭着坚强的心去支撑这个家。度过了这次危机之后,林徽因辗转来到了西南后方。而此时萧乾同杨振声、沈从文正落脚于北门街,林徽因与萧乾的友谊再度延续。

由于抗战爆发后,大量青年学子投笔从戎。林徽因的弟弟也参加了空军。也正因此一些比较年轻的飞行员渐渐成为林徽因家里的常客。林徽因看到这些年轻有为、献身革命、保家卫国的热血青年,内心也受到极大鼓舞。就像往时谈论文学作品时那样,她充满**地谈论这些英雄们的光辉事迹。萧乾听到林徽因讲诉这些人物的同时,也被这家国情怀所深深打动。于是他动笔写下了著名的《刘粹刚之死》,以歌颂这些平凡而伟大的空军英雄爱国热情。

1938年夏天,萧乾前去香港继续为《大公报》编纂《文艺副刊》,林徽因得知此事,以各种形式给予萧乾指点和帮助。后来香港也被日军侵占,萧乾离开香港去往英国。持续不断的战争使得通信愈发不畅,萧乾与林徽因也因此失去联系,直到七年之后,俩人才再度重逢。

抗日战争结束之后,林徽因重回北平。萧乾几经辗转,亦从上海飞到北平。听说萧乾要来,林徽因急忙写信给萧乾,希望萧乾能给她留出一天时间叙叙旧。萧乾见到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写的信,内心百感交集,马不停蹄地前往清华园探望林徽因。萧乾未到清华园,隔着很远就看到梁思成住宅前竖了块一人高的木牌,上面大致写的是:这里住着一位病人,她需要静养,过往行人请勿喧哗。而林徽因本该在家静养,却不遵照医生嘱咐,依旧经常在家里接待宾客畅谈文学,丝毫不见病象。

萧乾走进清华园,见到了分别多年的林徽因,俩人寒暄几句,皆深感世事之艰辛。林徽因早年在英国读过书,对那里的一切都很是熟悉。再加上俩人分别许久,又经历了国家战乱,自然有许多话要讲。林徽因与萧乾足足聊了一个整天,她问起萧乾在英国的经历,问他在东方学院教的什么,在剑桥学的什么,在西欧战场上的所见所闻,眼前正在做什么,言辞直白却尽显对萧乾的关切,萧乾一一回答之后,林徽因回忆起这别后八年的种种遭遇,悲喜尽收眼前,唯有故人萧乾静静聆听以慰心安。

林徽因谈起最令她伤心的一件事便是1937年秋天,当时正值日军进攻,飞机轮番轰炸,林徽因与家人南下逃难时,把多年来辛辛苦苦踏访各地拍下的古建筑底片全部存在天津一家银行里,希望在战争中得以保存。然而这些用汗水换来的珍贵无比的学术成果虽躲过了人祸,却未避开天灾。天津发大水时,洪水将它们统统泡烂,多年心血毁于一旦。事后林徽因多次感慨未能替国家将这些具有悠久历史的古建筑影像留存下来,实为可惜。萧乾深知林徽因心中遗憾,可此时却只恨自己无能为力,唯有倾听。但林徽因对建筑的执着却令他更加钦佩。

之后林徽因还与丈夫梁思成合作,为《大公报·文艺副刊》设计了若干幅插图。其中一幅叫“犄角”的插图,是在北戴河冒着暑热赶制出来的。林徽因附信告知萧乾,这份插图是丈夫梁思成的作品,俩人也是颇费心力,方成就此精品。萧乾接到林徽因设计的插图非常高兴,在使用之时,还特意为插图加了评语,说这幅插图是“美丽的图案”,“壮丽典雅”,是这期副刊“精彩的犄角”!

林徽因与萧乾最后一次相见是在建国之后的1953年秋天,那时正逢全国第二次文代会在北京召开。在大会会场上、,林徽因见到萧乾的身影,隔着很远便向萧乾招手。萧乾见到林徽因之后,坐到她身边,握握她的手,叫了她一声:“小姐。”林徽因闻言,不胜感慨地回答说:“哎呀,还小姐哪,都老成什么样子啦。”萧乾听到林徽因的语调怪伤感的,心中明白,这些年国家战乱、身体疾病已经将她折磨得不轻,身体即便未老,心也只怕是老了。萧乾赶紧安慰林徽因,精神不老,人也就不会老去。随即,两人又谈论起文字和作品来,一下子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俩人初次相见之时。会后俩人再度分别,萧乾本想在之后与林徽因再议文学,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竟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两年之后的春天,正值人间四月,桃花盛开的季节。林徽因终因疾病逝去。萧乾听闻这一噩耗,心中不胜悲痛,立即给梁思成寄去了一封吊唁信。萧乾一是为林徽因的早逝而悲痛叹息,二是为痛失文学上的知音而伤怀不已,于是在信中表达了对这位出身书香门第,天资禀赋非凡,又受到高深教育的一代才女,

改革开放之后,国家正在迅速发展,此时距林徽因逝去,已过了近三十年。萧乾在《一代才女林徽因》中的结尾写到自己虽说不懂诗,但十分爱读林徽因的诗。对于她的小说,过了半个世纪,也仍留有深刻印象。但是萧乾觉得遗憾的是,林徽因写得太少了。每一次萧乾去聆听林徽因对文学、艺术、社会生活的细腻观察和精辟见解时,他心里就常想,如果这位林徽因也能像十八世纪英国的约翰逊博士那样,身边也有一位博斯韦尔,把她那些富有智慧,哲理的话一一记载下来,必将为世人留下一部精彩而珍贵的书籍!

1998年寒冬时节,萧乾因患重病住进北京医院。此时百花文艺出版社正欲出版《林徽因文集》,出版社反复斟酌,想到萧乾与林徽因乃是故交,便邀请萧乾为文集写序。此时萧乾因病卧床,已无力亲自动笔书写,只得口述文字,由他人整理。待整理之后,萧乾仔细阅读,稍加改动,最后在文章的尾部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而,场的人谁也却不曾想,两个月后萧乾病逝,这篇序也成为萧乾文坛的绝笔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