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劫法场

“明天,我要劫法场……”

深冬的夜晚,当我接到韩松电话的时候,正睡意蒙眬。我曾经无数次在电影、小说里遭遇过这个词,却完全没想到,寂静的夜里,会从老友韩松口中听到这句怪话。

我顿时困意全无,韩松那边却是一阵大笑。公安厅那边要是知道今晚有两个警察在开这种玩笑,我们的警服一定不会穿到天亮。

时间过得飞快。俄罗斯兼并克里米亚导致全球的能源产业重新洗牌,美国通过压低油价打击俄罗斯,我生活的这座石油城市也受到波及。油田效益不佳,人们脸上愁眉不展。在油田工作的媳妇已经没有了前些年暴发户般的嘴脸,不再埋怨警察工资低,不再埋怨我整天看报纸没出息,有时还会对其他人说,多亏找了一个公务员,多亏找了一个警察。

每天下班,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后,我终于可以安心看报纸了。额外增加了警衔工资后,我的待遇进一步提升,她甚至主动向我提起:“要个孩子吧。”

我带着满足感对韩松讲起这些时,他却绷着脸对我说:“你媳妇小市民……待我把那个悬赏二百万的案子破了,分你一百万砸蒙她。”

一份份报纸时常陪伴着我。我和狄氏兄弟第二次遭遇是在报纸上。我不喜欢值班的时候听某些人吹牛胡扯,更不喜欢听某些人对这个职业无休止的抱怨,所以常常读书看报打发时光。市里的这份晚报又在刊发悬赏告示征集一起陈年旧案线索,价码已经涨到了惊人的二百万元,韩松说的就是这个悬赏。估计这是全中国开价最高的悬赏告示了吧,这也算是我们这个城市比较奇葩的一件事情了。在我的读报经历当中,因为那张《南方周末》,我有时会羡慕其他城市,原因是那些城市总有各种事情整版整版发出来,而且发出来的文字都那么深刻。终于,这一次,报纸破天荒为我的城市发了整版。

从上一个冬季省公安厅展开打黑行动开始,狄氏兄弟成了整个城市热议的话题。明天就是枪毙狄氏兄弟的日子。而即将到来的这个寒冷的早晨,我将执行押解狄老大的任务。我和狄氏兄弟也算有缘,两次遭遇都是在刑场。上一次,是狄氏兄弟给董双红设的刑场,却让我给劫了。这一次,是国家给狄氏兄弟设的刑场,这个属于他们兄弟的劫是无人能解的。

报纸用两个整版通栏刊发了与狄氏兄弟有关的那些事情。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张压题照片:狄老大抱着肩膀,穿着黑色大衣,旁边是一口井……

关于狄氏兄弟是否涉黑,争论始终没有停止。每一个涉黑团伙被打掉的前前后后,这样的争论都不少。狄氏兄弟做的坏事不需要一一罗列,我曾经翻阅过大量法律书籍和资料,作为一个警察,我觉得他们涉黑毫无疑问——打打杀杀的事情一箩筐,重伤害、命案应有尽有,涉毒涉赌涉黄,而且还有制造爆炸事件的恶劣情节。

但这一天报纸上的照片,设计得实在让人无话可说。这是在为涉黑团伙张目吗?意思是说有人给狄氏兄弟设置了一口井,然后让他们掉下去?可细读文字,觉得也不是。这篇稿子写得奥妙精深,那种中性意境把思考空间留给了读者。至于那口井具体是谁挖的,文章并没有清楚说明或是点出某个人。

毫无疑问,这篇报道中给人印象最深的采访对象是狄氏兄弟的小妹——狄威。

“我认怂了。我的哥哥们罪有应得,我觉得,给他们定性为黑社会不为过,犯了国法领了死刑,对判决书我没意见。但我要说,举报我哥哥的也不是什么好人,比我哥哥他们还要黑得多,他们更加罪该万死……”狄威接受采访的照片赫然刊登在报纸上。狄威面目清秀,知性十足,与她哥哥们的凶悍之气完全不同。“我们家基本上算是被满门抄斩了,但有我在,这个事情没有完……法律上的事情,我的四个哥哥去承受了,但情理上的事情我接下来会办……对办案民警,对国家法律和审判机构,我没有任何异议。我今天许下的这个诺言,是针对把我兄长们置于死地的另外一股涉黑势力……”

话到这里,记者提醒狄威:“这不是诺言,这是威胁。你一个弱女子,你觉得这种威胁有用吗?”

“我相信,有正义良知的人会和我结伴而行。接下来,法律和道义都会站在我这边。就像我的哥哥们做了那么多违法的事情,最后失势、失道直至走上断头台一样,有的人同样应该是这样的结局。我说到做到。在这里,我要对那些人说,你们打着终结罪恶的旗号干掉了我的兄长们,但你们更要明白,电影里那个真正的‘终结者’最终将自己熔化在铁水里。想做终结者,就得承受终结者的代价……”

这篇报道的结尾挺深刻:“也许,这已经是结局;也许,在这个结局后边还会有结局……”

深刻归深刻,我觉得狄氏兄弟这个小妹还是很幼稚的。她说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她那些黑心哥哥完全是罪有应得。报仇?找所谓干掉她兄长的那些人报仇?简直是笑话吧!我扔下报纸,回卧室找老婆去了。

明天我就要执行押解狄氏兄弟的任务,而且我押解的是狄老大,重任在肩。危险应该是没有的,黑老大到了这份儿上,还能出什么幺蛾子?我干的工作就是将狄老大押解至刑场,在他生命的最后,拍拍他的肩膀说“一路走好”。通常我转身不久,就会听到枪声。几声枪响过后,罪恶的生命就此魂飞魄散,这是必然的结局。

……

我完全没有想到,在这个深夜会接到韩松的电话,而且这个电话竟然和狄氏兄弟有关,和狄威有关。我更没想到,狄威所说的会和她“结伴而行”的人竟然是韩松。

这家伙吃错药了?

“欲变节以从俗兮,愧易初而屈志。”

我始终认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韩松的人,也始终认为,自己知道韩松那个破旧电话本扉页上这句话的大概意思,应该是莫忘初衷吧。

“行了,你这一辈子的目标都实现啦。你在警校的时候想当刑警队长,眼下已经当上啦,够本啦。”我和韩松搂着一堆大绿棒子和啤酒瓶哈哈大笑的时候,我总这样寒碜他。

他也总是摇摇头:“不行,现在还是副的,我得当正的,一把手的大队长。”

前一段时间,韩松又对我说:“我的欲望长大啦。现在,我的目标是当局长啦。”

韩松搂着大绿棒子狂饮的那副熊样,一点儿看不出《楚辞》里的那句“欲变节以从俗兮,愧易初而屈志”会是这种人的座右铭,但我从来没拿这个和他开过玩笑。我俩反正是一辈子的朋友,一切慢慢走着瞧。

韩松常常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好女人太少啦,就像好吃的大绿棒子再也找不到了一样啊。”

我一直觉得,这家伙对女人的爱和情都是碎片化的,他能同时喜欢上好几个。当他谴责当代女性很烂的同时,我总想对他说,其实你的爱也很烂。当然我不会这样说,韩松和我亲如兄弟,他咋个样子我都不介意。

虽然常年拈花惹草——其实最多是占两句口头便宜,而且从事着他最喜欢的刑警工作,可我觉得韩松一直是闷闷不乐的。直到他遇见狄威,我才明白什么叫被打了鸡血。那个夜晚,眼看着他的心气越升越高,我内心的恐惧也越来越强烈。我们是警察,但我们也是普通人,其实,我们都没那么大的尿性。

那段时间里,狄威一直四处奔走,她说要给兄长报仇,却又承认几位兄长罪有应得。在大多数人眼里,她的一切举动仅仅是个笑话,但在韩松那里似乎不是那样。确切地说,韩松态度明确,他就是要帮助狄威。韩松意气风发,他说,自己一定可以做到。他还向我保证,这跟荷尔蒙无关。

“不要脸……”师父马钧铁为了这个事情,几乎是追着韩松要甩过去一个大耳雷子。师父似乎很讨厌韩松整天和那个小丫蛋折腾。当然,马钧铁不知道韩松背后的名堂,而韩松对他也是有着某种怀疑的。

韩松边躲边说:“师父,以前我不要脸的事情的确没少干,这回可要长点儿脸啦……”

夜里搂着老婆的时候,是我最能觉得天下第一的时刻。

每次夜里值班和巡逻,我最想念的就是眼前这个女人。虽然在无数个日子里,她会埋怨我挣钱太少,而且常年霸占我的工资折,只给我一点点够买报纸的零用钱,但完全不影响我的幸福感。当警察这么多年之后,我的脑海里似乎只剩下两个单一感觉,一个是巡逻时的冰冷街头,一个是眼前这个女人的温暖怀抱。我最喜欢的是巡逻时接到她的电话,最讨厌的是在搂着她时接到与工作有关的电话。

很不争气,电话响了……

“明天枪毙那几个人,你去吧?”

“我去啊,我押解那个狄老大。”

“明天,我要劫法场,你帮帮忙呗?”

“劫你个球,你敢来劫法场,我就敢把你就地正法。”

“把我干掉了,你这辈子就没朋友了,你傻啊……”

“你把狄氏兄弟推上法场,现在又要劫法场?”

“送上法场有送的道理,劫法场也有劫的理由。”

“你自己一个人抽风吧,我不和你说了。”

“别挂,别挂。我就是想你了……抱歉啊,我知道你夜里总是忙。媳妇的腰间盘突出好利索没有?别整犯病了,下手轻点儿啊……”

我听见韩松的坏笑。那年我带着媳妇去北京做腰间盘手术,是韩松给我联系的301医院,这家伙的路子确实野。媳妇进手术室之前,韩松带着责怪的语气对我说:“看你把媳妇弄的,都突出了……”

他这番话的确提醒了我,也许真是我造的孽。我就夜里那么点儿能耐,白天当警察却不那么成功。

此刻,这小子又在提醒我啊。

“记着呢。啥时候喝点儿啊?”

“喝点儿,今儿晚上就得喝点儿。我明天真要去法场,我要陪着一个人看狄老大他们最后一眼,你得帮帮我忙……”

“狄老大?”

“你别害怕。除了生活作风,你对我啥事儿都放心,对吧?”

“到底咋回事?你要折腾什么名堂?开枪毙人的当儿,你让我帮啥忙?我能帮你啥?”

“你也知道你是个笨蛋,你帮不了我啥。我就是让你帮我做点儿小事儿。”

每次韩松污蔑我是笨蛋的时候,不知道为啥,我都很开心。很久没有这小子的消息了,来了电话就说要劫法场。我知道他不可能干这种事情,但他一定有啥文章。韩松这人胆子大,性格怪,在警校时人缘不差,但纯铁就我一个。在我眼里,他完全是一个受荷尔蒙支配的家伙,工作出色这没话说,但到处留情也是事实。我经常怀着无比嫉妒的心理义正词言:“别总和女孩儿瞎折腾行不?”

韩松总是说:“亏你还是我老铁,你一点儿不懂我。”

我不懂他?他这话总让我觉得匪夷所思。我觉得我特别懂他,而他并不懂我。韩松一直尊称外表憨厚的我为兄长,其实我啥能耐也没有,直到眼下还是普通特警一枚,关键时刻披上铠甲,一声令下我就会像狼狗一样扑向目标。

好在我的身体一直强壮,绝对对得起特警这个称号。我曾经追吐过多少人,我自己都数不清了。从我的发型就可以看出我的精干,除了头顶薄薄一层常年维持在半厘米左右的黑发,周边全是秃秃的。特警队里只有我这种骨干才敢于常年保持这种发型。记得小时候,我妈称这种发型叫尿盆头,周边光光上边一个小盖盖的意思。现如今呢,人们把这种发型叫炮子头。我不是哗众取宠,留这个发型主要是常年各种训练出汗太多,图方便而已。

这段时间我右胳膊始终疼痛难忍,原因是前几天抓捕安寿县的越狱逃犯时,我被吊在直升机上好多天闹的。当时我戴着头盔风镜,挎着冲锋枪,一根缆绳吊在我的后背上。支队长让我保持这个样子,做给别人看的意义远大于抓捕那个逃犯。逃犯落网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很多媒体记者的长枪短炮都对准了我,我的特写照片发在了全国各大网站和许多报纸上,可惜的是,没上我最喜欢的那份报纸。

吊在直升机上飘来**去,脚下一会儿是茫茫林海,一会儿是玉米地,单调的景色让我上下眼皮直打架。我曾经中过枪的左腿和完好的右腿悬在空中——那次枪战,我击毙了一个坏家伙,立了一等功。

我肯定是睡着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努力回忆刚刚做过的梦——我梦见了在警校的那段时光。

上警校那会儿,我和韩松每个周末都去师大院子里那个丁字路口。我们在那儿分手。我向左走,去电影院看大片儿,他向右走,去和女孩儿约会。看完电影,我会回到那个丁字路口,如果韩松在那里等我,那就意味着他和女孩儿没戏了。如果看不见他,那就说明他把人家勾搭上了——总的来说,他在路口等我的次数比较多。

我羡慕韩松,至少他想到就做,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我不行。我现在仅仅是一件工具,抓人的工具,目标别人都锁定好了,我的任务就是等候命令,只要一声令下,我就扑上去。说我这样的人是鹰什么的太文绉绉,当我扑上去的时候,感觉自己更像一只狗,一只不必有太多想法但却很凶猛的狗。其实,我也想像韩松那样,追自己想追的女孩儿,抓自己想抓的人。但是,我做不到,即使别人给我介绍的这个丑老婆,我也忍了。

尽管如此,我受到的表扬却一直很多,比如忠诚,比如可靠,这些元素让我在警校时成为学生会主席,也让我成为特警队的第一捕吏。押解狄老大,我责无旁贷。我要把他从看守所接出来,等法官宣读完死刑复核材料,一路押着他去刑场,最后还要把他身上的锁链扣在地环上,然后拍拍他的肩膀:“一路走好……”

我是不是很变态?还没有送某人去刑场,我的脑海里却在反复预演着枪决的情景。

闲啊,当特警实在是太闲了。一年下来,除了训练之外,高精尖的刺激任务实在是太少了。真实的特警生活就是这个德性,电影里惊心动魄的飞虎队模式是不存在的。所以呢,配合法院执行死刑一类的任务,就是比较重要的事情了。于是,相关的一些场景便会在空洞洞的脑海里频繁闪现。

多余的精力需要发泄,酒精当然是很好的渠道。只要有人找我喝酒,我一向来者不拒。于是,要劫法场的这位深夜约我喝酒,我欣然前往。无论如何,托韩松的福,前半夜在报纸上看到的那个女子,后半夜我就亲眼见到了,我很开心。

如果单位知道我在枪决狄老大的前夜和他的妹妹喝酒,是绝对不会让我执行押解狄老大的任务的。但警察也是人,总得有些秘密吧?况且,韩松不可能劫法场,我也不可能为了狄家做任何违反原则的事情。

我赴约,主要是想看看韩松这小子又要弄什么名堂。我原本认为,韩松是在利用这个机会讨好狄威,说不定我还要假惺惺地配合他一下,谁让我们是兄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深夜让我对韩松有了重新认识。至少此时的韩松跟荷尔蒙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抽泣,没有怨恨,明天哥哥们就会被押赴刑场,狄威的表情却一直很淡定。

我的对面,坐着我这辈子最要好的朋友韩松以及他带来的这个叫狄威的女孩儿。与报纸上侃侃而谈完全不同,眼前的狄威很沉默,甚至有些阴冷,可以看出她平常也是少言寡语的女孩儿。

我和他们二位之间,摆着一大盘子牛肉串儿、羊肉串儿、烤腰子、烤板筋以及一堆大绿棒子。小店老板依然在不断上菜。

韩松说:“够了,够了,啥也吃不下去,不要再上了……”

喝啤酒撸串儿那点儿钱,媳妇还是保障的。这个店,我经常和朋友几串儿羊肉串儿撸得直冒火星子,啤酒却是一直喝到后半夜。时间久了,老板也就成了熟人。老板满头大汗地说:“洪图说了,今晚有他最好的朋友,要上硬货。”

处女座的韩松明显有洁癖。开餐之前,他用开水把餐桌上的盘盘碗碗还有筷子等,反复冲洗了许多遍。韩松最喜欢撸串儿,眼下却没啥胃口。于是,我们一杯接着一杯地干。我们不用交流也知道彼此在想什么,比如……

“你帮她?你为什么帮她?”

“我帮她有帮她的道理……”

这样的对话,我们可以省略,因为这是老友间的默契。

“那张报纸,我看得很细……尤其是那口井。”

听我提起报纸,韩松把一串儿肉撸光,往嘴里扔了一瓣儿大蒜,然后提出要求:“明天,她想和她的大哥拥抱一下,能多坚持一秒就多坚持一秒,最好还能多说上几句话。”

这个我能做到。我看看韩松,又看看狄威,两个人似乎不容置疑地相信我和他们是一伙的。

狄威说:“来世,我们还是兄妹。麻烦您告诉我大哥,安心走。只要有机会,小妹会给他报仇。”

我点点头。我可以传话,给一个即将死去的人传话没有什么不妥。我拿了一个肉串儿递给女孩儿。

她礼貌地轻摆小手:“告诉我大哥,小妹已经不是小孩儿了,一切请他放心。”

“我会尽力。”

“最后那点儿时间,请对我大哥多多关照。如果大哥那边说什么了,也告诉我,好吗?”狄威干掉一杯酒。从她干杯的姿势看,她是喝酒老手,却是有几分浅薄的那种……

这时,狄威转脸对韩松说:“谢谢你,韩松,你真是个好人……”

韩松的反应平平淡淡,似乎根本不需要感谢的样子:“这不算什么,一切才刚刚开始,我一定帮你把刘秀那帮人一网打尽。”韩松干了一杯酒,问我,“知道刘秀吗?狄老大炸了他的化工厂,所以狄老大就这样被干掉了……刘秀,给人家挖了一口井。”

我当然知道,狄氏兄弟的一条重要罪状就是把一家化工厂给炸了。看来,《南方周末》没有直接点到的那个人,也就是干掉狄氏兄弟那个人,就是刘秀了。常年身处特警队的封闭环境,我们往往对一些事情只是看到结果,却不知道结果产生之前的那些复杂原因。韩松却不是这样,他在刑侦岗位,当然知道的内幕也就多一些。对刘秀这个名字我当然有印象,除了常年刊发悬赏通告,他好像不只经营化工厂,还是房地产开发商。对我来说,这类人也处于灰色地带,和黑社会之间有恩怨也不稀奇。

韩松看了看狄威,又转过头对我说:“关键的关键,狄威知道一个人,那个人有一张光盘,都是与刘秀有关的犯罪线索。”

狄威说话了:“我的哥哥们的确没少惹祸,这个我认。但是,刘秀也绝对不是好东西……我永远忘不了那张照片,尤其是那张照片上的那口井,我的哥哥们是被他们害死了。”

我插话说:“我已经看过报纸了,明白你的意思。你一个女孩儿公开叫板,不怕那边报复你?”

“我家已经被满门抄斩了,他们还能把我一个弱女子怎样?以后,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报仇。”

我很忧虑:“能够证明刘秀有罪的光盘怎么会在你手里?他们知道吗?会不会给你带来危险?”

狄威说:“其实,刘秀身边有一个我哥哥的过命朋友,有他帮忙,我们一定可以将刘秀置于死地。但是,一切需要时机成熟。刘秀在警察那边的势力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么秘密的事女孩儿都肯告诉我,看来她对我很信任,当然,这是源于对韩松的信任。这让我也有点儿热血沸腾的感觉。我问:“你哥哥既然有这样的朋友,他首先应该帮助你的哥哥们,提供一些刘秀的犯罪线索才对啊?”

韩松回答:“线索当然提供给了咱们公安机关,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就像石沉大海。所以,接下来的事我来办,我要把每一个证据搞得扎扎实实。我会因此搞掉全中国最大的一个‘黑手党’。”

对于刘秀,韩松当然是有着极大兴趣的。韩松不断附和着狄威,他的气势给了狄威极大鼓励。

狄威说:“在那个人的帮助下,我哥哥向公安局交了一张反映刘秀一伙犯罪情况的证据光盘,那也有投石问路的意思。结果,警察真是不争气,一切杳无音信。”

韩松问狄威:“如果不是刘秀身边的核心人物,不会掌握那么多情况。那个人是谁呢?”

狄威淡淡地回答:“总之,刘秀身边不是铁板一块。韩松,你要是真能够帮助我,我们不会是孤军奋战。”

韩松说:“就像刚才狄威说的那样,刘秀在警察这边的势力不是闹着玩的。洪图,你就等着看好戏吧,我一个人的打黑除恶行动马上开始了,看我怎么干掉一个真正的‘黑手党’。明天把狄威照顾好,听到没有?”

这小子当着外人也一点儿不给面子,好像我是他小弟似的。算了,谁让我俩铁呢。

他们俩走了。我回到家里刚刚躺下,又接到韩松的电话。

韩松说:“明天你一定照我说的办,面子一定给足,我要彻底感动她。今晚你配合得不错,给你一百分!”

“你到底是啥想法啊?我的智商可跟不上你。”

“说你是傻子,你就是傻子,别以为每天看几张报纸你就聪明了。还不明白?把她掌握的那些情况都弄出来,我真能干掉一个‘黑手党’,我就会被写进公安史啦,未来当局长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之前啊,那个二百万的案子,我得先破。”

折腾了大半夜,第二天早晨,我差点儿没能按时起床,都是韩松闹的。交友不慎,没辙。

我昏昏沉沉地到了单位,又从单位奔看守所。

转眼间,戴着脚镣的狄老大从看守所里走了出来,被交到我和另外一名特警手里。当然,两人一组的押解小组,我是组长。

“我负责陪你走最后一段路,有啥要交代的你就说。”

狄老大一声不吭,失魂落魄,却又硬撑着。他已经完全不记得我,完全不记得塑料大棚里发生的那些事了。他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类似哈达的白色围巾,估计是家人给他预备的吧。黝黑肥胖的狄老大围着一条洁白如玉的哈达,看起来有点儿滑稽。从看守所出来,我们上了囚车。我在路上给他点了一支香烟,他接过去贪婪地吸着。

很快,囚车到达法院。我们刚下车,狄威就冲了过来。即便是狄成那位老鸨媳妇也没能得到这样的机会,但当她看到狄威与韩松火热接触的时候,眼神却是直勾勾的。由于有约定,我让狄威有机会拥抱了他的大哥。狄威满眼泪水,信誓旦旦地说:“哥,放心走,我给你报仇……”

拥抱时间很短暂,当然,没有我的配合就不会有这一幕。韩松很快识相地将狄威拉走,狄威已经最大可能地延长了她与哥哥的拥抱时间。老二狄汉和其他几位因为抢劫杀人等各种罪名的死囚,在我们后边接踵而至。狄威也想和二哥狄汉互动,却没有任何机会,因为没有像我这样的人给她帮忙。狄威依然努力向前冲,一旁的韩松拉扯着她。狄汉竭力地向小妹妹这边张望。

狄成也和自己的老鸨媳妇深情遥望,两个人的眼神瞬间碰撞眼泪汪汪。

韩松见了心想:生离死别,海誓山盟,背后却是不折不扣的背叛啊,可悲的狄成。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韩松尤其注意到了烦躁不安的侯伟,侯伟是韩松在刑警支队的同事。后来,韩松告诉我,他从来没有见过侯伟那样失魂落魄。韩松在那个时候很看不起侯伟,侯伟当天的状态在随后一段时间里一直是个谜。狄氏兄弟马上就要踏上死地,侯伟为什么失魂落魄?韩松想和侯伟搭个话,侯伟却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所以,狄氏兄弟被执行死刑那天,给我和韩松印象最为深刻的不是枪声和死亡,也不是狄威的悲伤和泪水,而是表现奇怪的侯伟。

那边还在宣读死刑复核之类的法律文书,狄老大却向我投以感谢的目光,好像宣读的一切与他没有关系,只是他的身体始终颤抖着。我把狄威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了他,那些话我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外人察觉不到我和狄老大的交流。那天,狄老大扫视侯伟的时候,显得嗤之以鼻。

宣读判决完毕,我押解狄老大返回囚车奔赴刑场。一路上,狄老大吸光了我整整一包烟,我的副手在一旁皱眉,似乎是在谴责我:给他抽那么多干啥?

临别时,狄成对我说:“帮我转达侯伟一句话,既然他对一切还那么好奇,估计他很快也就没命了。”随后便笑得嚣张、狰狞了。

刑场被白色积雪覆盖。刑场那红砖围墙形成了红红的正方形,将刑场与茫茫野地分割开来。漫天飞扬的大雪模糊了视线。很远的地方,周边居民占据各种各样的位置看热闹。即使没有大雪的阻隔,他们也基本看不清刑场内部,但却可以看到囚车驶过,可以听到枪声,这已经可以最大限度满足他们多年来一成不变的好奇心了。此时,距离刑场更加远一些的一处高地上,瞬间跃上数量路虎揽胜,卷起阵阵雪烟,狄老大把目光全部集中到了那里。从那个小高地可以相对清晰地看到整个刑场的轮廓。狄老大脸上现出一丝无奈,摇头叹息。

许多年来,刘秀经常在这个距离刑场很远的高地上观摩各种死刑执行。他希望有一天,能够看到那些害死他父亲的凶手就那样跪在围墙里。

我和狄老大小声嘀咕的那句话,副手是听不到具体内容的——或许能够感觉到我在和死刑犯交流。这种交流是正常的,每次押解死刑犯,都会有类似交流,只不过没人知道我昨夜和眼前这位的妹妹在一起碰杯。然而,狄老大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我和副手都听得很清楚。走下囚车前,他在不大宽敞的囚车里向我礼貌躬身:“谢谢……务必转告我妹,千万不要给我们报仇。我都不是对手,她一个小女孩儿,不能自不量力……”

刑场围墙外边,那个侯伟还是幽灵一般地存在,他在吸烟,混杂在那些死刑犯亲属当中张望着。侯伟是老刑警了,很多在这里被行刑的人都是他送来的,但那样一个时候,侯伟绝对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

我给狄老大扣好地环,他便跪在那里等待行刑了。逼人的寒气中,狄老大被自己的呼吸形成的洁白雾气团团包围。我快速转身离开,狄老大光秃秃的脑袋冻得红红的。

“操,刘秀,我一点儿不亏,当年干死你爹有我一份儿,但没有人稀罕你那二百万……有人,会有人给我报仇的,你走着瞧……”

跪在地上,狄老大猖狂地笑着,而且在枪响前一直狂吼着。他的吼声在正方形红色围墙里激**,又清晰地传递到围墙之外。

在这种狂吼和枪声中,侯伟大声呼喊:“停、停、停……”侯伟的呼喊于事无补,他的神经质令人不解。

后来,当法警把这些话以碎片化的形式转达至我耳朵里时,我第一时间就告诉了韩松。

韩松怒吼:“你怎么……你怎么没多问问他与这个有关的事情?你陪他到生命的最后,我还给你创造了那么好的条件……你怎么那么傻?二百万……二百万就这么从你手里边丢啦!最起码,你当时得让枪下留人啊!”

我说:“是你傻了吧?我就是个押解的,狄老大死前嚷嚷的时候,我早就退到车上去了,法警也不明白那个啊!”

后来,当这个消息最终传到刘秀耳朵里时,刘秀惊呆了。

第一声枪响时,狄威就昏倒在韩松怀里,任凭韩松怎样呼叫也没有任何反应。从那一刻开始,她完全不像在报纸上表现得那么刚强,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也没有恢复过来,哪怕是韩松跟她提起报仇的想法,或是索要刘秀身边那个卧底的联系方式时,狄威都是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显然是惊吓过度了。

那一天,法警的枪法不太好,似乎补枪很多。那一天,狄威在医院里醒来的时候,嫂子们已经取回了兄长们黑色的骨灰。狄老大生命最后说的那些话传遍了大街小巷。刘秀的悬赏告示依然继续刊登,他的这个告示因为狄老大那番话显得更加诡异了。

狄汉在临刑前的遗言很有嚼头。包括狄成在内,其他人在刑场上都穿一套崭新西装,只有狄汉穿了一件崭新貂皮大衣。狄汉跪在地上的时候,呼吸产生的洁白雾气把他紧紧围裹着,他流着泪说出了最后遗言:“我想吃包子,我想吃包子……妈的,永远吃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