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听老朱讲完这十二个案子，屈指一算，正好过去了十二天。
这些日子，我们常常上午讲案子，下午他就开车带我到当年的案发现场，边走边看。
二十多年过去了，南京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座37层的高楼——金陵饭店，边上又建起了一座242米高的57层亚太商务楼。不过金陵饭店的内部倒没有太大变化，电梯还是那么快捷，29秒就可以直达36层。
玄武饭店里里外外的变化不大，但是饭店的监控探头已经没有盲区。马路对面的圆梦歌舞厅，早已**平，现在是一片开阔绿地，南京市规划建设展览馆坐落其中。
中华门城堡的游船码头修葺一新，秦淮河上的垃圾不再堆放在那里，来来往往的游客绝对想不到这里曾经发生过骇人的一幕。上江考棚这一带已经推倒重建，老朱说他也认不出原来的路了。
过去的珠江路电脑一条街，不再只经销电脑，而是什么时尚卖什么。当年的三维公司换了招牌，现在专卖手机，门口的电话亭已不见踪影。沿着珠江路往西，由于道路改建，七拐八拐才到了罗廊西村，但是因为楼房建得太多，我们怎么也找不到当年的那些房屋。
这些日子，老朱或是一杯清茶在手，侃侃而谈，或是带着我走东串西，指点昔日之地。讲起当年的案子，他就像在说昨天发生的事。
我有些惊讶地问他：“老朱，这二三十年前的案子，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老朱微微一笑，说：“老杨，你还不了解我吗？这些案子嘛，都是我从头到尾亲手办的，它们都印刻在我的脑子里了。其实，这些年我参与侦破的案子，还有很多很多，但那些案子我只承担了其中的一部分工作，所以还是留待别人来讲比较好。”
的确，老朱就是这种实打实的脾气。当年我在鼓楼分局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经常感受到他这种直来直去的性格。有一次一位领导对一个案子发表了明显外行的意见，老朱立即皱起了眉头，死活不开口迎合。
我一边翻看笔记，一边说：“其实你讲的这些案子，它们不仅仅是你个人的办案经历，也从一个特定的侧面反映了南京市公安局刑侦工作的历史。”
老朱点点头，表示同意，接着说：“说到历史，我感到欣慰的是，从我入警以后直到退休，在我手上，没有办过一起错案！我不能说我没有放跑过坏人，但是绝对没有冤枉过一个好人！”
我直率地问：“放跑坏人，是不是就是没破案？”
老朱坦然地回答：“是的，这是令人遗憾的！有时我们虽然尽了力，但由于种种原因，就是破不了，这样的案子也有，比如1996年的南京大学‘1·19’碎尸案，至今未破。当时我是鼓楼分局的刑侦副局长，面对死者的家属，我心里真的很难过。”
“那你能告诉我，这个案子没破的主要原因吗？”
“具体原因很多，案子没破，我也不便多说，这个你是晓得的……”
我点点头，老朱不是在卖关子，这是他当刑警时养成的习惯。
但是他马上又说：“不过呢，我个人认为，从警察的角度讲，主要有三个原因……”
我立即竖起耳朵。
“一个是受制于当年的技术手段。比如摄像头，如果那时也像现在这样，几个路口的监控视频一调看，分分钟就可以把那个抛尸块的人找出来。搞‘3·24’案的时候，这个你也晓得，我们只有B型血样，这个血型的人嘛，太多了，血型对上了，他不承认，你还是没办法认定。这次警方还是靠DNA技术，才把这起28年的悬案破了。
“还有一个是办案人员的业务素质。同样一个对象，不同的侦查人员去调查，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这就像我给你讲过的南秀新村那起杀人案一样，派第一个刑警去，说不像，就空手回来了。第二个一去，不但把人带回来了，还找到了证据。
“最后就是对这个案件的分析判断。‘1·19’案到底是什么性质的案件？是什么人做的？一直以来有很多不同的看法，也有不同的侦破思路。但是案子没破，这些分析和判断得不到验证，就只能重新审视，作出必要的调整。但愿它也能像‘3·24’案那样，最终找到那个凶手。”
说到这里，我想起前不久有关法院审理“3·24”一案的报道，联想起当年自己参与排查犯罪嫌疑人的情景，就问老朱：
“当时我记得你在案情分析会上说，那个可疑的人在南医教学楼厕所被校卫队员发现时，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对过的’，应该重视，它很有可能指的是与鼓楼区一街之隔的建邺区石鼓路一带。如今，凶手麻继钢正是在石鼓路家中被抓获的，如果当时让你负责那个地区的排查，是不是就可以找到这个麻继钢？”
老朱不假思索地说：“历史是没有如果的！不过你非要假设一下，那么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那时我已是一个具有一定侦查经验的刑警队长，如果让我面对这个麻继钢，我是不会让他轻易逃脱的！”停顿了一下，老朱又说，“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时隔28年，凶手还是落入了法网。”
说到这里，他竟叹了口气：“麻继钢也有女儿，她怎么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现在老天爷不但惩罚了他，又把这种惩罚延续到了他的下一代身上。”
别看老朱常年跟歹徒打交道，内心却仍然柔软。
“除了这些没破或破得太晚的案子，你还有没有别的遗憾？”我继续追问。
老朱想了一下，淡淡地说：“这倒也谈不上是遗憾，只是个人的一种愿望，如果让我一直在刑侦岗位上干下去，可能发挥的作用会更大一些。”
（作者注：2020年10月14日，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处“3·24”案强奸杀人凶手麻继钢死刑。2021年1月19日，二审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依法报请最高人民法院核准。同年6月10日，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遵照最高人民法院下达的命令，依法对麻继钢执行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