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山中飞出金凤凰

5—1•

又经历了一次十六岁那年的日思夜盼,欧阳海终于盼来了征兵的日子。

“今年还会有什么原因不能让我穿上军装吗?年龄?已经十八岁了。身体?早已锻炼得强强壮壮的。身高?前年就达标了。体重?那是小问题,就是差上三两斤自然有办法。还有什么呢?”征兵体检的前一晚,欧阳海在心里无数遍地排查着自己方方面面的条件,虽然觉得自己哪一条都不成问题,可还是辗转反侧地睡不着,一心只盼着天早点亮,太阳早点升起来。然而,又担心明天精神状态不好,检验不上,于是他逼迫自己尽快入睡。还是睡不着,他就按妈教他的方法,在心里默数绵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也不知数到几千几百几十只后才不知不觉中进入梦乡。可是梦里,征兵的人又不要他,急得他跟征兵的那个人大吵起来。早上一醒来,就觉得昨夜的梦不好,逢人就说他这个很晦气的梦。他希望一大早把梦说破了这梦就不灵验了。

这天邹小翠特意请了假,早早地过来说陪他一起去体检站验兵。小翠来时,欧阳海正自个儿把一杆大秤从屋里扛出来,大呼小叫着要父亲、哥哥快出来帮忙。原来是要先称称自己够不够体重。欧阳海个头不算高大,体型也偏瘦,所以有点担心重量不过关。

父亲用根拳头粗的木棒伸进秤脊上的铁丝环子里,把木棒一头担在门前那棵松树枝杈上,另一头让站在板凳上的欧阳明扛在肩上,自己扶着秤砣掌握准星。

欧阳海见他们已准备好,双手往铁秤钩上一吊,把双腿蜷起来。欧阳满在称杆上拔拉着秤砣:“不行……不行,还是差几斤。”说着见秤杆平了,扶了秤杆,捏死了秤砣绳子伸到已双脚落地的欧阳海眼前看。

“三斤!还差三斤,那咋办呢?”

“咋办?凉拌(办),你现在只能喝凉水,增重最快。”小翠出主意道。

“喝水?我刚才可是把三顿的饭都吃下去了,肚子已经撑圆了。”欧阳海摸着自己的肚子说。

“不喝也行,除非你不想当兵了。”邹不翠故意激他。

欧阳海二话没说,扭头进屋,一会儿双手捧着个大葫芦水瓢,里面装了满满一瓢水。

还是小翠心细:“慢点,你刚吃的是什么饭?”

“当然是早晨饭啊。”

“知道你是早晨饭,我是问吃的是干的还是稀的?”

“稀的,玉米糊糊。”欧阳海有些不解,一大早怎么清查起他的饮食情况来了。

“那你喝吧。若吃的是一肚子干的,那这瓢水下去会撑破你肚子的。”

欧阳海才明白过来:“你以为我是前几年的赵世仁、孙大斗啊,一大早还吃干饭?”

5—2•

两瓢水灌下去,再在秤钩上一挂,这次差不多了。欧阳海兴冲冲地来到体检处,报了哪社哪村哪队,人家在本本上一翻,就把他推出来了:“小同志,你们大队报上来的名单里没有你。”

“没有我?凭什么没有我?你看我这身体,我哪点不合格?”说着卷胳膊抹手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要打架,其实他是急着让队伍上来的人先用肉眼检视他的身体。

人家却笑着说:“凭什么没有你我也不知道啊,我们又不清楚本地适龄入伍人员的情况,这应征名单都是各队队长报上来的,要问,你去问你们队长吧,也许他把你写漏了,找他说明情况,让他补张条子来就行了。”

“华栓叔真是个马大哈,不漏张三、不漏李四,偏偏把我给漏了?”欧阳海边说边脚底生风地去找队长李华栓。村前村后,坎上坎下,阴坡阳坡,欧阳海满头大汗地找遍了,就是不见李华栓的影子,似乎有意在跟他捉迷藏似的。

“这就怪了,别说老鸦村的旮旮旯旯,就是整个清渠镇,哪一块地我不熟悉呢?这晌不晌、夜不夜的,他不在地里干活又没在屋里,能在哪里呢?他见一个问一个,都说没看见李队长,难道这么大个人失踪了?”欧阳海越想越怪,眼见着日已正中,就一屁股坐在李华栓门外的石磨上:“我就不信你中午不回来吃饭!”

欧阳海这一守,不管自己的肚子饿不饿,只管心里一个劲地急。都说姜是老的辣,李华栓昨天把那张本队参军适龄青年名单一报到公社人武部,就知道这海伢子今天一准要来找他。可他有什么办法呢?他是真舍不得这后生伢子走。虽说当兵是光荣的事,是为父母争光,也为老鸦村争光。可这伢子走了,到哪还找得到这样合适的帮手跟自己搭班子管好这个队呢?这几年,这伢子虽说是个记工员,可早已兼管起会计的工作,把队里大大小小的账目做得清是清、楚是楚,除了赵世仁那样的人,没谁能说得出半个不字。所以,自己就不能放他当兵走了,我要把他培养成队里的干部,给社员们做个好当家人。

不说当记工员,就劳动力来说,虽然他今年才满十八岁,可在队里,拿起哪样活路都是一把好手,又不叫苦不叫累,踏踏实实、任劳任怨。一群羊好不好吆喝,也要看头羊带不带得好头。这伢仔年纪轻轻,在生产队里早已起到了带头羊的作用,不知道给自己这个队长省了多少心。自己一年老似一年了,再撑个一二年,就要把队长这副担子卸给他这个后生伢子了。

可自己看着这伢子长大的,哪里不知道他早就盼着参军,盼着穿起军装拿起枪、雄纠纠、气昂昂?唉,自己的私心杂念是亏了这伢仔子呢!可我是真舍不得这伢仔子走啊!

李华栓坐在阴坡那块苞谷秧苗一人高的地里,借着玉米秧子的遮掩,看着坐在石磨上守株待兔的欧阳海,一锅接一锅地吧嗒着旱烟锅子,却越抽越饿。这后生伢子,一根筋呢,被他逮住不拽到人武部去才怪呢。还是小孩子心眼少呢,我在高处你在低处,我在暗处你在明处,你能逮着我?前晌看着你急急忙忙地来这地里寻找我,我就一头扎进地边茅草丛里。然后又见你坡前坡后地寻找我,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是我亏了你呢,海伢仔,华栓叔亏你这一次呢。熬过后半晌,等体检处的人一下班,我由着你闹看着你哭但你总还是我们队上的人呢。你就体谅你叔叔的难处吧,谁让你事事办得周正、样样赶在前头呢。是你这棵苗子太好了,你让谁都挑不出你的刺、说不出你的不好哇。

早上那碗稀玉米糊糊撑着他蓐了这半面坡的草,早不知道随着哪口气冒光了,肚子凑热闹似的咕咕噜噜地叫。李华栓看看正当顶的日头,狠不得捡个石头冲它几下,吓也把它吓到西天外去。也就怪呢,这欧阳家也不叫这伢仔回去吃饭,上赶着让他把我当坏人守候呢。李华栓在脚板上磕磕烟灰,无可奈何地又按上一锅烟。

5—3•

欧阳家的人没来,倒来了个想当欧阳家的人的人。欧阳海正在李华栓家门口等得心急火燎,邹小翠用根白羊肚手巾提着个钵子走过来:“你还真是一根筋呢,想当兵饭也不吃了。”说着让欧阳海接了钵子,解开羊肚手巾,钵子里是杂面面条,浇着葱花辣椒汤。

“一顿饭不吃死不了人,错过今天可错过一年呢,你说是吃饭重要还是等人重要?”欧阳海说完抽起鼻子闻了闻:“你做的面条真是香死个人!”

他也不说一声谢谢,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那半山上的李老栓要是闻到这香味,嘴里不知要流多少口水。

“慢点吃,又没谁跟你抢。你就这样等下去?”

“那你说怎么办?这兵不当了?”欧阳海嘴里吸溜着面条,含糊不清地问。

“那他要是今天后半晌一直不回来呢?等兵一征满,他回来也没得用了。”

欧阳海一口面条被小翠这句话说得在喉头下不去、上不来,脸红脖子粗地憋了好一阵子,总算脖子一伸,“咕咚”一声咽下去。他把钵子往身边的石磨上一墩,丧气地说:“那你说我这兵还真就当不成了?都是昨夜那个晦气的梦,早知道这样不如坐一夜,免得做坏梦。”

“说你一根筋你还真是一根筋,一句话饭都不吃了?这兵当不当,也不是做不做梦就决定了的,也不是华栓叔一个人说了算。他的名单开漏了,你可以找公社啊,找朱书记嘛,别人不知道,朱书记不知道你的条件够不够当兵?他给你补个条,不一样可以去体检吗?”

“唉!看我这笨得像石关疙瘩的脑壳!我怎么把朱书记这一块给忘了呢?是啊,他早知道我想当兵想了几年了,也清楚我各方面的条件。”欧阳海在自己头上狠狠拍了一掌:“走,找朱书记去!”说着直起身就走。

“真是个急性子,说风就是雨。找朱书记也不在这半碗饭的时间,快把这饭吃了,朱书记也是人,这阵兴许也正在吃饭呢。”

这次欧阳海听话了,望着小翠憨憨地笑笑,拿起钵子呼呼噜噜吃起面条来。

5—4•

半坡上隐在苞谷林里的队长李华栓,开始看到邹小翠来了,当下心里一喜,这妹子一定是叫欧阳海回去吃饭的,他一走,自己也能回家吃饭了。可还没喜到一半就犯愁了,这妹子跟这伢仔子一条心呢,送了饭给他吃,是想打持久战呢。李华栓虽然闻不到饭香,可依然馋得口水直流,肚子叫得更厉害了。

李华栓正失望得狠不得跳脚骂娘,却见小翠用羊肚毛手巾收拾起碗筷,跟着欧阳海一起走了。这才怪呢,这个一根筋被小细妹子说服了?不当兵了?管他呢,吃饭当紧,再不回去吃饭怕要饿晕在这苞谷地里了。

队长哪里想到,等他的饭吃到嘴的时候,欧阳海已攥着朱富山书记写的条子,等在人武部的体检站门外,只等着下午一上班,第一个进体检室的就是自己。李队长更不知道,他上午的藏头露尾,害得欧阳海早上那一大瓢算是白喝了;害得欧阳海刚才来这里的路上,又喝了一大水瓢井水,这阵正强忍着想上茅房的欲望,急等着体检站的人快快上班。

次日一早,李华栓正要上工,欧阳海就捧着一大摞大账本、小账本来找李华栓:“队长叔,我快要走了,我先把这些东西抱到你这儿跟您交个账,等队里找到接手的人以后也理得清楚些。”

“走?你往哪里走?”李华栓眼皮一抽。他有个控制不住的习惯,一遇到出其不意的事,或紧张、兴奋的事,眼皮就跟着抽。

“当兵啊,我昨天后晌去验兵了。对了,还没顾上问您呢,您报名单时咋偏偏就把我报漏了?害我昨前半晌一通好找,白白浪费了半天时间。”欧阳海正兴奋着,只管自顾自地说着。

李华栓眼皮又是一抽:“那人家后半晌咋让你参加验兵了呢?”

“幸亏朱书记啊,我等不到你只得去找朱书记,让他给我补了证明条子,不然人武部的门都不让我进呢。”

“慌得么事,验了不一定能验上啊,就急三火四地要交帐?”

“肯定验得上呢,咋会验不上,你看我这身体,哪点验不上?我想当兵都想了九年了,若老天爷长了眼睛都会帮我的。”欧阳海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还想老天爷长眼睛帮我一把呢,帮我留住你这把好帮手。”

欧阳海没听清李老栓最后咕噜了句啥,只看到他抛下他匆匆地往公社方向走去。心想,这华栓叔才怪了,刚才不明明是要上地里去吗?咋又改主意了?听说我要当兵了,咋一点都不替我高兴呢?

5—5•

“不信我还就留不住你了。部队咋了,部队人才那么多,我手上才这一个呢。”部队个个都能当带头羊,我这儿才这一个带头羊呢。

李华栓满脑子理直气壮,一找到朱富山就嚷嚷开了:“朱书记,你不公正!”

朱富山被嚷嚷得莫明其妙:“我怎么不公正了?”

“你是部队上出生的人,事事偏着部队上,知道欧阳海是把好手,是个好苗子,是个好接班人,就非要把他送给部队。”

朱富山知道李华栓是啥意思了,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是在部队上呆过,可也不能说我是在部队上出生的人啊?难不成我爹我妈也是部队上的人?我可也是从旧社会的农村走到部队上去的,解放了,才从部队上转业到地方上来的哦。”

“那我不管你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我只一句话,绝不能放海伢子走。好不容易发现这棵好苗子,不能说被拔走就被拔走了。”李华栓虽是朱书记的下级书记,但仗着自己比朱书记年长不少,加上朱书记平时和气,这一着急,说起话来就不管不顾起来。

朱富山虽然不计较他如何说话,但脸还是严肃起来:“老队长啊,既然你知道他是棵好苗子,为何要把他窝屈在这小地方呢?虽说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但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你我都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你说我们今天为何能翻身做上了主人?不都是毛主席、是党,带着成千上万的军人打败了小日本,赶走了蒋介石,推翻了封建统治,才使我们一步步过上好日子的么。现在虽然我们搞农业建设需要欧阳海这样的好青年,可部队更需要像欧阳海这样的战士。我们的江山是打下来了,但还需要去巩固。还有美蒋特务,还有蒋介石在台湾虎视眈眈。何况,让欧阳海这样的好苗子呆在农业社,呆在老鸦村,你我敢保证能把他培养成对党、对人民更有用的人才吗?但是部队能、党能,我们要相信部队相信党。我也是部队把我培养出来的,我相信再过几年,当欧阳海经过部队的锤炼之后再回到这里,一定是个更成熟、更全面的好干部,那时部队还给你的就不仅仅是棵“苗子”,而是棵参天大树了。”

朱书记一席话说得李老栓的脸阵阵发烧,自己还真狭隘呢,眼皮子尽盯在脚背上,要不是海伢子自己灵便,要不是有朱书记把关,自己差点为了自己的小见识误了这伢仔的大好前途呢。得赶紧回去找个合适的人接他的手,接了他手上的账让他轻轻松松、安安心心地去部队。

5—6•

每一年的这一天,似乎都是老鸦村全村人民的大喜日子,不管哪一家的伢崽子要当兵或是招工、结婚走了,左邻右舍、坎上坎下的,都要拿出自己家里最好吃的东西来慰问这个要离开村子的人,一碗腊肉、几只鸡蛋、一把腌笋、半碟猪肝、两捧柿饼、半瓢木耳、一兜毛栗子等。

主家里拿这些东西煮了、炒了、焖了,大家都从自己家里端一碗饭过来,没地方坐,就站着、立着,陪着这个要快要走的人吃一顿团圆饭。主家拿着菜盘子菜碗,挨着个儿地请大家吃菜:“吃啊、吃啊,还不是大家拿来的。”

大家就伸筷子到盘子里碗里,夹一口“自家”的菜:“吃了、吃了,伢崽子多吃点呢,到部队上就吃不到自家的饭了。”

“吃不上好呢!听说部队上可都是白米细面,可着肚皮子吃呢,不然哪有力气扛枪杆子?哨子一响,说半夜就半夜,说五更就五更就出发了呢。”

“那是呢,你没见部队上的人,一个个背上上百斤的东西,走路生风、嚷喊声如雷呢,一顿不吃它几碗饭的人,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大家尽着自己的所听所闻,替那个将要成为部队上的人提前预支着部队上的生活。

今天欧阳海家里不光重复着去年别家的景像,还新添了独属欧阳海家的风光。队长李华栓今天发话了:“海伢子这么多年不多声不多语的,悄悄为队里多干了多少活,今天全队社员歇工半天,欢送海伢子入伍。”

李华栓别出心裁地组织了一组锣鼓响器,像娶新娘子一样从队里敲着打着来到欧阳家,接上已换上军装的欧阳海,戴上大红花,又吹着打着往公社新兵集合点送。

欧阳海的身前身后跟着父母、弟弟、成家另过的哥嫂,连外嫁的姐姐也带着姐夫孩子回来了。还有邹小翠、刘老太婆等等。

他母亲张祖桂边走边用袖子擦眼泪,哥哥劝道:“妈真是的,有啥好哭的!海伢子去当兵,是好事、光荣的事,你还以为跟我当年一样,是被抓壮丁?”

说得张祖桂扑哧一声笑了,可眼泪还是直往下流:“好事,是好事,可谁知道这一去要走多远?只说要坐火车,只怕要走到地球的那一面……,长这么大都没出过远门。一年、二年里,只怕梦里才能回来。”

欧阳海说:“妈,那也没事的,我人回不来但会经常写信的,你们看到我的信不就跟看到我一样吗?”又轻轻地敲了下欧阳湖的头说:“以后回信的重任就交给你喽?要是错字连篇,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要是没错字呢?”欧阳湖眼馋地看着哥哥那一身崭新的军装。

“没错字有奖罢。奖……”

“奖十个子弹壳!”欧阳湖不等哥哥说出奖品,抢着提出自己对奖品的企望。

“行,十个就十个,但一定要好好学习,哥哥就是读书少了,以后写信时可能比你还吃力呢。”欧阳海疼爱地摸了摸弟弟的头。

5—7•

欧阳桂花上前两步,拽开一直贴着欧阳海左右、想沾尽风光的欧阳湖,声音不大地说:“海伢子,姐姐没文化,不会说话,到部队上好好干啊,部队上都是好人、能人,像董……像朱书记一样,有见识、有理想,都是能干大事的人,跟着他们多学点,别像姐姐一样,这样窝屈一辈子。”说着眼圈已红,脸在怀里的孩子身上蹭了蹭,遮掩过去。

欧阳海接过姐姐怀里的孩子:“姐姐你放心吧,我懂的。我一定不会比别人差。”欧阳海知道姐姐嘴里提起又没说出来的“董”是谁。也知道姐姐一辈子已经不可能实现的心结。九年前自己虽然才九岁,可已经记事了,尤其是跟解放军有关的事,似乎记得格外清楚。

当年朱富山带着解放军围剿了老阴山的土匪后,队伍曾在老鸦村住过一段时间,清理附近方圆百十里地的零散土匪,处决唐扬名,批斗赵世仁、孙大斗,分地分房分牲口。这段时间里,九岁的欧阳海自恃帮着剿匪有功,行行步步都把自己看作队伍上的人,天一亮睁开眼就往朱富山们那几间临时搭就的茅屋里跑,天不黑不回家。这天天喊吃饭、找他回家的任务就落在姐姐欧阳桂花的身上。渐渐地,就算以欧阳海九岁的“小人之心”,也看出姐姐到队伍上来找自己只是个幌子,她自己自觉自愿地想在那些军人身边呆得更久,尤其是那个刚满十八岁的,却已是班长的董在亮。

欧阳海不知道那时的姐姐是否像现在的小翠一样,已悄悄地给自己做过鞋、送过鞋垫,只知道姐姐看董在亮的眼神跟别人看董在亮的眼神不一样,也跟她看别人的眼神不一样。别人看董在亮就是在看董在亮,姐姐看别人就是在看别人,而姐姐看董在亮时都是眼睛在他脸上一闪即过,像是不愿意看到他、不爱看到他,而又像是总也记不住他的模样,闪过一眼又一眼,逮住空档就再闪一眼。有次欧阳海发现姐姐这样对着董在亮闪过一眼又一眼,忍不住跑到董在亮的面前踮起脚把董在亮一顿好瞅,瞅得董在亮拿手在自己脸上左摸一把右摸一把:“咋了?我脸上不干净?”

欧阳海却糊里糊涂地摇头:“不知道,我以为有,却没有。”

董在亮伸手就要来敲他的头:“小鬼头,那你紧盯着瞅啥瞅?耍我啊。”

欧阳海边躲边指着姐姐:“不是我,我是看她瞅你一眼又一眼,以为你脸上有啥好看的东西。”说得姐姐跟董在亮好像脸上真有了东西,立马绯红了脸。

后来不仅仅是欧阳海看出了什么,连父母也看出了什么,爹劝姐姐:“队伍上的人是国家的人,今天在这儿明天在那儿,是你能把握得住的?”生怕姐姐听不进去,弄出丢人现眼的笑话,草草托媒人说亲,定下了外村的那门婚事。

但在欧阳海小小的心里,记下了姐姐对于军人的情结,只是以为这份情结早已掺和进了一日三餐、柴米油盐,没想到姐姐到现在还没放下这份情结,把这份情结过进了日子里过。欧阳海不知道自己穿上军装、成了军人,是否多多少少地了结了一点姐姐当年的夙愿。

5—8•

全队老少已簇拥着欧阳海进了公社大院,朱书记过来了,欧阳海连忙迎上去两步,扯了扯军装的衣襟:“朱书记,谢谢你终于让我穿上了这身军装。”

朱富山为欧阳海正了正军帽、扶了扶领口,又把欧阳海从上到下打量了两眼,才在欧阳海的膀子上拍了一掌:“不错,有点像个军人的样子了,难怪说人靠衣裳,这一穿精神多了。”

欧阳海身子一直,做了个立正的姿势:“我天生就是为穿军装来的。”

“你觉得穿上这身军装很荣耀是吗?”朱富山问。

“那当然啊,这是我梦寐以求了好多年的。”欧阳海不假思索地说。

朱富山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你有军人的荣誉感这很好,可军人的荣誉感不仅仅是这身军装所表现的外在的东西,更重要的是如何去认知荣誉、对待荣誉、争取荣誉。荣誉感不等同于个人的虚荣心的满足。它必须具备三个条件:第一,进取精神;第二,正确的目标;第三,艰苦的劳动。”

欧阳海在心里把朱书记的“一、二、三”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地说:“朱书记,也许我现在还不能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会一直记着它,在实际行动中慢慢揣摩它、领会它,相信你我再见面的那一天,我已经从实践中领会了它真正的意思。”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好了我不耽误你了,好好跟亲人们告个别吧。”朱富山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本书来:“送你本书,闲了翻翻。”

欧阳海接过来,见是一本《董存瑞》,高兴地说:“我一定会处处以他为榜样的。”

5—9•

欧阳满见朱书记走了,才过来说:“海伢子,你在部队上可得好好干啊,不能亏了朱书记的一片心。”

欧阳海对父亲、又像是对着自己说:“放心吧,我一定好好干,用成绩和努力挣来的荣誉回报朱书记。”

欧阳湖逮着空又赶快挤到欧阳海面前,一会儿摸摸哥哥的皮带,一会扯扯哥哥的军装,一会又踮起脚要摸哥哥军帽上的五星,被欧阳明打了一巴掌说:“摸什么摸,看你那爪子脏的。”说着自己却伸手摸了摸明亮亮、红艳艳的五角星:“红五星真红啊,真好看。”

只有刘老太婆看出旁边邹小翠的焦躁,走上前往欧阳海的挂包里塞了几个熟鸡蛋:“海伢子,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哟,等你再回来,我不知还能看不看得到你……”说着撩起前襟擦了擦眼睛,还没等欧阳海回话,就拦住他的话头说:“算了,我们这些老年人都不说了吧,让人家俩小的自个儿说说话。”说着对大家使了个眼色,用嘴呶呶邹小翠,拉起张祖桂就走。大家会过意来,都恋恋不舍地走开去。

小翠见大家终于走开了,才过来说:“总算当上兵了,满意了吧?”

“是啊,我说过我一定要当兵的,我生来就是部队上的人。”欧阳海的口气里有高兴,甚至还有些得意。小翠想起来了,这句话欧阳海说过不止一次。小翠没有想到的是,冥冥中,此话却成了欧阳海的一句谶语:“我生来就是部队上的人。”小翠从挂包里先掏出一支钢笔:“小海哥,我知道你要求进步,爱学习,这支笔送给你,但是不要忘了用它给我写信。”

“原来是有条件的?那我不要了。”欧阳海开了个玩笑。“好漂亮,这笔一定挺贵的吧。”

“你不要就还给我。”小翠假装去抢,被欧阳海连手带笔一把抓住,又像碰着火似的连忙松开。

小翠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倒希望自己的手在欧阳海的手掌里多攥一会儿,却即刻被那只手放掉,快得没留下什么感觉。小翠像遮掩似的又从包里掏出一双底子纳得细细密密的布鞋,和一双绣花鞋底。

“你怎么又做鞋了?”

“我就要做鞋,我要用千针万线把你系住,无论你走遍千山万水,才不会忘记我。”小翠不想再等了,终于**裸地表白了心迹。

欧阳海一时有些愣怔。并非小翠所表达的他从来就没想过,而是之前这方面的想法在心里一直是朦胧的,有时候在心里一闪即逝,有时候刚涌上心头连忙赶鸡赶鸭样自我驱逐出境了。他心里只装着一件事:当兵。可现在见人家个姑娘家自己说出来了,他反而为难了,表示吧,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给别人、能给别人个什么样的承诺。他从穿上这身军装起,觉得自己就是部队上的人了,就身不由已了。不表示吧,人家一定会伤心,还以为自己刚穿上军装,就有意吊起来卖了。只好默默地把鞋和鞋垫接过来,双手攥紧了按在胸口。

好在小翠善解人意,并不跟他在嘴上较真,反而接过欧阳海手里的鞋和鞋垫,转到欧阳海背后,塞进欧阳海背上的背包里。

集合的哨声响了,欧阳海似乎是被哨声吓着了,身子一震,转过身跟小翠面面相对,他的手动了动,想在最后一刻拉拉那双为自己千针万线做鞋的手。小翠似乎也看出了他的愿望,低着头把两只手在胸前相互绞拧着,像是绞拧着期待与鼓励。可欧阳海最终放弃了,他既不好意思,又不敢以那个动作去代表自己无声的承诺,只是给了她一个长达十秒的注目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