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有智不在年高

3—1•

夜里,赵大发来欧阳家通知去给解放军送粮时,欧阳满父子都有些似信非信,后来听他说得合情合理,又想着去的不是自己一个人,他一个赵大发能把大家怎么着?欧阳明就一起去了,半路上却遇到了正回家的弟弟欧阳海。

自从欧阳海对邹小翠许诺说,只要孙大斗家的人再欺负她,直管跟他说,他会收拾他们之后,从小卖给孙家做童养媳、无人关心无人疼爱的邹小翠就信以为真了,她以为欧阳海真的神奇无比,能够保护自己。

天上下着雨,地上湿漉漉的,小翠又被孙耀祖揪着头发当马骑。她的膝盖正硌着了一颗尖石子,身子一晃,孙耀祖左脚在地上一支,并没摔下来,但他却非说小翠成心想摔死他,便揪着头发把小翠的头在地上又磕又碰。晚上小翠悄悄来找欧阳海,让欧阳海替她报仇。欧阳海拿了一把弹弓随小翠来到孙家院外,按照小翠的指引,顺着一棵香椿树爬到院墙上。小翠故意进去哄孙耀祖到院子里玩耍,欧阳海狠狠地打了他几弹弓,见小翠偷偷地笑了,这才大快人心地往回走。

虽然天地很混沌,欧阳海还是远远地看见赵大发带着一群人迎面而来,并且哥哥欧阳明也在其中。听说是给解放军送粮食,小小的欧阳海就也要去。赵大发哄他说:“这是出力气的事,又是夜晚,怕伤了伢子们,所以一律不要小孩子参加。”欧阳明也劝弟弟快回去,不然父母会担心的。

欧阳海刚刚扮了一把大侠,豪气还在心中鼓**,就装作回家的样子,却悄悄地尾随他们来到了赵家大院。只见赵大发带着大家进了大院后就用木棒顶上了院门。欧阳海就找了一处有树的地方,顺着树身爬上了院墙,这时就听到了赵家父子的对话。他心想坏了,这赵家父子又要害人了,看来他们是要把老鸦村全体青壮年们都软禁起来了。从他们的对话里听到解放军啥的,又想起了解放军救了哥哥,并说要攻打老阴山,看来想解救哥哥们这帮“人质”,还得找解放军去。

欧阳海来不及先回去告诉父母,就借着昏暗的月色,小跑着往解放军临时驻扎地赶去。

当欧阳海上气不接下气地把看到和听到的情况向朱富山做了汇报后,朱富山结合欧阳海白天汇报的赵大发上老阴山找国民党残部一事,已猜测到光是赵氏父子,是不敢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的,肯定是唐扬名为了对付解放军,跟赵家父子合谋,才设下的这一步狠棋。

朱富山明白,这是他们想釜底抽薪、想嫁祸于人、想挑拔离间使出的损招。这招太狠了,不仅是一举两得,而是一举三得。

3—2•

这的确是唐扬名走出的一步狠棋。他料定共产党派来的这点人马,要想对付他,肯定要凭借地方力量。一是组织地方人力参加围剿战斗,二是利用地方力量挖出自己的藏身之地,三是利用地方力量补给后勤。唐扬名于是就对赵大发面授机宜,让赵大发设计控制住老鸦村所有的青壮年力量,一是使这些青壮年力量不为解放军所用,斩断解放军就地补充兵力的念头;二是以这些人的性命相要挟,大大牵制解放军的注意力;三是控制老鸦村所有的村民,谁敢帮助解放军,就别想再见到已被控制的亲人。

唐扬名觉得只要赵家父子配合得好,把这一招按他的指使布置到位,解放军就会投鼠忌器,就不敢对自己轻举妄动,而自己反而就可以等待合适的机会,一举歼灭他们。

令老奸巨滑的国军败军团长唐扬名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锦囊妙计却坏在一个九岁多的孩童的手里。

朱富山接到欧阳海报告的情况后,心里对欧阳海超乎常人的机智大加赞赏。换了一般小孩的正常思维,遇到这样的事,第一个想法肯定是回去报告家长。家长们救亲人心切,肯定是想都不想去向赵家大院要人。赵家大院现在肯定安插得有唐扬名的人,他们见事情败露,很可能来个杀人灭口,不光无为地牺牲了亲人的生命,还会使事情复杂化。

还真该谢谢这个孩子啊。朱富山让战士肖旭初领欧阳海先去睡觉。欧阳海却坚决不睡,说要等指导员拿出主意来,好一起去救哥哥们。他已经跟着战士们叫朱富山为指导员了。

原本打算摸清了明里暗里的情况,待一切准备就绪后再对老阴山的国民党残匪采取行动的,可今夜赵世仁父子已按唐扬名的布置走出了阴险毒辣的第一步,姓唐的明天肯定要走第二步了。必须以最快的时间把被赵家父子哄去当人质的青年们救出来,生命大于一切。

朱富山当机立断,既然欧阳海不睡,就让欧阳海带着战士们连夜摸进赵家大院,设法打开地窖,先救出被困的年青人再说。

这时欧阳海又提醒说,赵家大院有条大黄狗,一有动静肯定一通狂咬,事情必然败露。

这可难坏了战士们,若说是穷人家的狗,随便弄个馒头啥的都能把他引诱过来,可那是赵保长家的狗,平时吃的都是好骨头好肉的,拿个白花花香喷喷的肉包子引诱它也许它都不带搭理的,更别说战士们连白面馒头都没见过了。

欧阳海想了想说:“我倒有个法子,但得有个人配合我。我会扔套子,可以在几丈远的地方套住阿黄的狗头。但是我可拖不过它,它吃得肥脂满膘的,跟个小牛犊子似的。我一套住它,你们得有个人以最快的速度下死力拖住它才行,让它一声都叫唤不出来。”

朱富山说:“这个没问题,我们这里面正好有个出了名的‘大力士’。”说着就指着那个膀大腰圆的战士:“别说是一条狗,就是一头牛,只怕他也能给你拖住。”“大力士”周大娃憨憨地抓抓脑袋:“我叫周大娃。”

3—3•

已经是后半夜了,月亮似乎也神神秘秘地在干见不得人的事,一会儿藏进云里,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露出半圆的脸。

欧阳海带着朱富山一行悄无声息地来到离赵家大院还有一两百米远的地方,才成人一半身高的欧阳海,此时俨然是总指挥似的,对着大家一个手势,让大家都停下来。欧阳海拿着绳子,带着“大力士”周大娃向赵家大院潜去。来到院墙外,欧阳海从先前那棵树下,轻轻地往左右手掌上吐了口唾沫,像只猫一样,噌噌几下就爬到跟院墙一般高的地方,借着伸出去的树枝,轻轻攀到院墙上坐好,然后回身打了一个手势,让下面的周大娃上来。

解放军战士周大娃看着腰粗体壮,可行动一点也不笨拙,他也学着欧阳海的动作,几下就攀到了院墙上,待坐稳当后,欧阳海拿着已挽好绳套的绳子,又指了指下面。昏暗的月光下,周大娃看到院门内,果然卧着一条大黄狗。欧阳海从树干上抠了一块树皮,向黄狗抛去。黄狗觉得有东西落在身上,机灵地抬起头四处张望。欧阳海趁机手腕一抖,轻轻一拉,感觉有重量,知道已经套住了目标,急忙示意周大娃使劲快拉。

周大娃不敢怠慢,慌忙用最快的速度收紧绳子。黄狗只含糊不清地“唔、唔”了两声,前肢已被拽离了地面。后脚刚在地上蹬了两下子,整个身子已被完全悬空吊起来,四条腿像在划水一样,在空中不着边际地乱划一气。

处理了阿黄,欧阳海攥着绳子,被大力士顺着院墙放到院子里,轻轻地拿下了抵门杠,朱富山带着战士们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欧阳海又指着院子里的一个暗影处打了个手势,战士们都隐到那里。欧阳海带着大力士捏脚捏手地向着通往后院的侧门走去,有个保丁坐在门坎上,膝盖上放着枪,背靠木门打着呼噜,嘴里流着半尺长的哈拉子。

大力士周大娃轻手轻脚地靠过去,一手掐着保丁的脖子,一手捂住了保丁的嘴。其他战士们像射箭一样奔过来,三下五除二地就把保丁捆成个粽子,嘴巴也用袜子给他塞得严严实实的。朱富山用枪抵着他的脑袋小声道:“想活命就老实点!”见保丁连连点头,才问道:“被你们骗来的二十个人关在哪里?。

保丁用嘴巴向后边示意。欧阳海摸过去,见有一扇石磨压着地窖口,他就趴在窖洞口上,向里面轻轻地喊道:“哥哥,你们在里面吗?”果然听到里面有回音,他又小声叫道:“你们悄悄的别出声,我带解放军来救你们了。”

战士们搬开两扇石磨,从保丁身上搜出钥匙打开窖门,还好,里面的灯笼还点着。朱富山对着里面的人又轻轻说了一遍:“大家都莫出声,按顺序悄悄地上来。我们现在还摸不清这院子里是否有土匪的武力,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东方已微微露出了鱼肚白,赵家大院里悄无声息地走出一队人。那只黄狗“卧”在大门边,被周大娃扛在肩上的欧阳海乘机在他的枪管上摸了一把:“指导员,估计天一亮赵世仁要请你喝狗肉汤了。”

朱富山轻轻地在欧阳海的屁股上拍了一下:“人不大,俏皮话还不少,让赵世仁听到了不气死才怪!”

3—4•

一回到营地,朱富山决定,就在天亮后的这个白天解决掉老阴山的残匪。原打算再做两天准备工作,对周围的地形作更进一步的了解,对当地人民做好充分的思想工作,以取得他们的配合,但现在看来不能再拖了。赵世仁一发觉扣押的人质被救走了,立马就会给山上的唐扬名通风报信。姓唐的是个久经沙场的人,他若一见事情败露,肯定狗急跳墙,或逃跑或先下手,对当地的百姓采取更恶毒的手段。因此必须抢在唐殃民跟赵世仁的前面把他解决掉。

刚刚被解救出来的以欧阳明为首的二十几个本村青年,听说解放军要打老阴山的敌匪,都积极要求参加战斗,虽然不会开枪投弹,但团结起来力量大,能帮多少忙就帮多少忙,何况大家都是本地人,地形熟,能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地对付敌人。

朱富山沉吟片刻,同意了这些青年的请求,这样解放军的阵容临时扩充到了三十多人。其实由于本地青年的加入,这支队伍的潜在力量已远远超出了三十多人。这每一个青年都代表本地的一户人家,亲人差点被陷害,又及时被解放军解救,解放军已用实际行动,取得了这二十几个年青人背后的一家家老老小小信任解放军、依赖解放军,报以都会积极地帮助解放军的。

欧阳海见朱富山同意哥哥们参加战斗,理所当然地说:“我回去抄个家伙去”。

朱富山还没表态,哥哥欧阳明先发话了:“你个还没半人高的伢崽子抄什么家伙?趁早滚一边去。这可是真刀真枪地去杀敌人,你以为那是你们那伙伢崽子平时玩的过家家?”

欧阳海一听哥哥轻蔑的话语,脖子一梗:“伢崽子咋的了?还不是本伢崽子跑到土匪窝里偷出的手榴弹?还不是本伢崽子带人把你们这帮一人高的大人从地窖里救出来的?你倒是人高马大,却被人家骗去关在地窖里,你帮土匪运粮草,却连土匪窝的方向都没摸到。”弟弟机关枪似的几句话呛得欧阳明无言以对。

朱富山笑着拍拍欧阳海的头说:“好硬的嘴壳子!不错,头脑灵活、思维敏捷。看来解决老阴山的战斗离了我们这位大功臣是不行的,好了,我批准你参加战斗。你也不必回去‘抄家伙’了,只负责给我们带路就行了。”

“是!指导员。”欧阳海学着战士们的样子,双腿并拢敬了个军礼,没想到肚子一挺,竟挣断了已经打过几个结巴的旧布条子裤腰带,大腰裤直往脚裸处坠下去,羞得他一把提起裤子,惹得战士们一阵大笑。

朱富山根据欧阳海描述的情况,画了张简易的地形图出来。打了十几年仗的朱富山审视了一会地形图,觉得唐殃民选择的老窝其实很失策,虽然很隐秘,但没有退路,只要解放军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洞口,那么他们就是瓮中之鳖。但是他们有四十多人,以那里为老窝,火力肯定很集中,洞口只有那么大,我方的人不可能一下子从洞口里涌进去,只要敌人的火力对着洞口,我方的人很可能被敌人的火力压得进不去。虽然掐断了敌人的后续补给,胜肯定能胜,但双方长时间耗下去的话,难免成为一场持久战、消耗战。

看看天边已经发白,朱富山紧盯着地图,在有限的时间内紧急地思考着最有利的战斗方式。这时欧阳海似乎看出了朱富山的难处,想说话,看大家都不出声,又有些胆怯。最后还是忍不住小声说道:“指导员……我……我能说个办法吗?”

朱富山爽朗地笑道:“看来小大人的想法还不少嘛。说来我听听?”

欧阳海扫了大家一眼,似乎是说,我若说得不好,请大家多包涵:“打仗就是靠人多啊,可那个洞很小,大家不能一哄而上,敌人没事就盯着洞口,那样我们去一个敌人崩一个,岂不是白白送死?……”

欧阳明打断他的话说:“海伢子,你尽说没用的。”

朱富山以手制止:“让人家把话说完嘛。”

欧阳海接着说:“但他们不是靠后山建着一大溜草房吗?我们先去点着草房,敌人一定大乱,忙着救火,那样,他们的注意力就不在洞口了。”

“不等于没说?你能从洞口飞过去点着人家的草房?”欧阳明不以为然。

欧阳海竟然用大人般的口气批评哥哥说:“你这脑瓜子啊,一点都不顶事!饭都白吃了……。”他装做老气横秋的口气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朱富山却鼓励道:“说,接着说下去。”

欧阳海见指导员支持自己,胆子更大了些:“老阴山背面虽然是悬崖峭壁,一般的人上不去,但不是所有人都上不去啊。从背面上到山帽子上,那敌人就在我们的下巴颏下面了。”

朱富山已听明白了欧阳海的意思,一把抱起欧阳海在屋里转了个圈:“你这个小脑瓜子啊,还真好使呢!好,再给你记大功一次。”

3—5•

太阳终于推开了晨曦中的那层薄雾。是小鸟们清脆、婉转的叫声打破了林子里的静谧,宣告又一个白天开始了。它们似乎迫不及待地盼到天明,争先恐后地在树梢间飞来飞去。有的自唱自吟,有的两三只、或四五只在相互对望着交谈,语调高低、起伏,激烈处在树梢上或扇动翅膀,或蹦来蹦去,像三五个人在争得指手画脚、面红耳赤,它们也是在为某条早间新闻争论不休吗?可总的来说,它们总归是欢快的。

那座叫老鹰嘴的山帽下的草坪上,一部分土匪们已经洗了各自的饭碗,一部分还端着碗。有个歪戴着帽子的人对另一个说:临到你站岗了吧,去换前面洞口的回来吃饭。另一个就背了枪向洞口走来。

唐扬名拿着大茶缸喝了口水仰脸漱了漱口,扑地一声吐出去,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他妈的赵世仁,事也不知道办成了没有,也该来汇报一声吧。”

他不知道赵世仁派来汇报的人正在上山的路上,只是大约半碗饭的功夫之后,被解放军埋伏在半路上的人悄没声息地按住捆绑了个结实。

他更不知道,在他背后的山顶上,有一大一小两个脑袋慢慢地冒了出来,然后从背上各拿出一张竹制的弓,先把绑了破布、蘸过桐油的箭头一一点燃,然后嗖嗖几下,全落在那一排草棚上。

草坪上,三三两两的匪徒们习惯性的背对草棚,把注意力放在对面的洞口上,所以草棚开始冒烟、开始小面积地有了火苗都未曾被发觉。等到竹子跟茅草烧得噼啪作响,匪徒们终于发觉时,草屋上的火势已旺,房与房之间的火苗已连成了片。

这里比不得正常住人的村落,根本没有充足的水源,只有一眼泉水积蓄着供残匪们平时的吃喝。

匪徒们看到熊熊烈火,原本无聊、平静的地方,一下子喧嚣起来。惊叫、咒骂、大乱方寸的奔跑、不知所措的东碰西撞。敌匪们根本没有大量的水来灭火,只能冲进火海,抢些能抢到手的东西如衣服、被褥、枪弹出来。当听到洞口的枪声与此起彼复的“放下武器、举起手来”的高声命令时,他们更是手忙脚乱、昏头转向地转过身来,才发觉像天兵天将一样降临的二三十多个成扇状冲进来的解放军和青年们。

在那一瞬间,匪徒们既是丑态百出、又是动作统一:有的手上抱着棉被,有的抱着衣服,有的提着大包小包,有的左手鞋、右手茶缸脸盆什物,有的拿着枪、提着弹,但在第一时间内,都动作统一的把手上的东西呼一下子提到胸前、挡到脸前,没有一个人会想起来去辨别这些解放军的多少、手上所拿武器的真假。

那些抱着杂物的,狠不得手上之物变成一面牢固无比的盾牌,可以借以遮挡逃循。拿着武器的,开火乱放,以图反抗,却被解放军应声撂倒几个。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所有的匪徒已明白要想活命只有逃,却又苦于无外可逃,于是像一群热锅上的蚂蚁,挤来撞去的来回奔忙,却没有方向。

唐扬名明白自己遭到了突击,马上拔出腰间的手枪,一闪身躲到那棵核桃树后叫道:“打,给我狠狠地打。别慌神,他们只有一个班的力量,而我们却不止一个排,干掉了他们才有活路。”他嘴上这样说,其实连自己也看到对方根本不止一个班的力量,只能在心里狠狠地咒骂赵世仁谎报军情。他哪里知道,这多出来的二十多个“天兵天将”,正是他设计让赵世仁抓起来的人质?更没想到这一大部分敌人连手上的武器都是不能冒烟的木棍竹棒。

匪首的声音刚落,头顶上却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唐殃民,你都被解放军包围了,火都烧到屁股上了,还在那叫唤个啥?快点放下枪吧,解放军说了,要优待你们,对放下武器举手投降的人绝不伤害。”

唐扬名抬头一看,见欧阳海弟兄两个在山洞对面的山帽上,这才意识到营房失火是他俩捣的鬼。“小兔崽子!”抬手就是一枪。只听“哎哟”一声,正在洞口激战的朱富山吓了一跳,以为欧阳海中枪受伤了,急得大叫:“海伢子……”却听欧阳海在山帽子上蹦着跳着叫道:“唐殃民,你打得我的肚子好疼啊,你打得我腿杆好疼啊,你打得我脑瓜子好疼啊。”声音中气十足,明显是在调皮捣蛋。朱富山松了一口气,却见唐扬名正举枪射第二枪。朱富山抬手一枪,正好击中了唐扬名的手腕。唐扬名手上的枪应声落地。

这时,惊慌失措的匪徒拿着武器还击的已被击毙了十几个,没拿武器的在乱飞的子弹里抱头鼠窜,却又无处可逃,干脆举手投降。剩下手上还拿着武器,看到倒地身亡的同伴,看到唐扬名受伤的手腕,看到被解放军死死把守着的洞口,知道大势已去,干脆都放下枪跪在地上举起了双手。

这次战斗,从第一声枪响,到结束战斗,还没用到一个小时。朱富山让战士们捆绑好俘虏,清点武器。这时欧阳海从山上顺着绳子像只灵巧的金丝猴,身子一**,哧溜一声滑到了朱富山面前:“报告指导员,我可以缴获唐殃民的手枪吗?”

“可以啊,但缴获了也得归公啊。”

“那有什么意思,我想自己留把手枪。”

“枪可不能当作私有物品,谁想留就能留的,等你参了军才可以发给你枪。”

“那我现在就参军。”欧阳海扑闪着纯净的眼睛,期待地看着朱富山。

“哈哈哈!小鬼,你虽然是当兵的好苗子,但你还太小了,还没到参军的年龄。快快长大吧,等你长大了你就能参军了。”

3—6•

一场暴风骤雨过去以后,就是一个朗朗大晴天!

变了,一切变得那么突然又自然,一切来得扎实又真实。自从朱富山指导员带着五连四班的解放军,在老阴山彻底消灭了国民党残匪唐扬名的队伍后,老鸦村、清渠镇、连整个桂阳山区都变了。山似乎更青翠了,水似乎更碧绿了。一些零星的小股土匪很快都被解放军逐个歼灭。然后,部队配合新生政权搞土地改革。

打铁趁热上,新禾迎风长。分房、分地、分牲口,世世代代的穷苦人第一次带着笑容出工,唱着山歌下地。

顽匪唐扬名被就地镇法,赵世仁、孙大斗被游行批斗。穷苦农民们不仅分得了房分得了地,还可以往赵世仁脸上吐唾沫、指着孙大斗的鼻子教他学会做人!刘老太婆的草屋因被赵世仁一把火烧了,现在老人家不光住进了赵家大院的几间上房,还扬眉吐气地从住在下房里的赵世仁一家门前出出进进,每次总是故意把脚步踩得嗵嗵嗵地响。欧阳满家从地里收成的粮食终于可以全部挑进自己的家了,一家老小终于可以吃上了白花花的大米饭。

过得最快的生活就是幸福生活。日子一好起来,时间就过得特别快。欧阳海觉得带着朱指导员去攻打老阴山还是去年的事,但扳着指头一算,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是啊,那时的海伢子还是个没有半人高的小不点,现在已经十六岁的欧阳海虽然个头不是很高大很强壮,但已经是成人的体型,健康的体魄,无论是劳动技巧,还是劳动强度,已经不弱于成年人。

可是,有时候欧阳海又觉得日子过得非常地慢。这个时候就是他一想起自己那桩心事的时候。

当年指导员朱富山离开老鸦村时就答应过他,要接他去当兵。可朱富山一走几年了,却杳无音信,不知道他又把仗打到哪里去了。可欧阳海却时时刻刻记着他这句话,记着要接他当兵的事。穿上军装、驰骋疆场,是他梦寐以求的心愿,是他人生的目标。区里每年都有征兵的,每年他都去报名,但每次都说他不够岁数。今年终于满十六岁了,说上天说下地,这个机会不可能再从身边溜掉了。

欧阳海根据往年的经验,算算还有个把月时间又该是部队上来征接新兵的季节了。欧阳海除了每天更投入的参加劳动之外,每天早晨晨曦微露,就起床在崎岖的山路上,从老鸦村到清渠镇——现在叫清渠公社——跑个来回,然后下地干活。他要以更结实的体魄迎接新兵体检,争取让接新兵的首长一眼就看中自己,点名说:“你!欧阳海,出列,你这么好的身坯子,不去当兵还猫在家里干吗?”他就想等这句话。有时候别人遇到他一大早跑得热气腾腾的样子,会说:“海伢子,力气没地方出啊,不累吗?”他也不停,连跑边说:“不累!我一定要跑出个当兵的身体来!”

只有邹小翠知道他的心思,这天早晨在路边遇到满头大汗、脚上的布鞋已露出一个大拇指的欧阳海说:“小海哥,你也不怕费鞋子啊,天天跑这么远。”

“费了鞋子可强壮了身子骨啊。”欧阳海左右看看没人才小声说:“也费不了多少鞋子,在山路上跑的时候我根本没穿鞋子,到这大路上了我怕人笑话,才穿上鞋的。”

小翠塞给他一双崭新的布鞋说:“不就是想当兵嘛。其实不一定非当兵的,建设家乡不是一样有出息吗?”

“不,我这辈子非当兵不可,我觉得我生下来就是做军人的,只恨爹妈生我生得太晚了,否则我早就是部队上的人了。再说了,当军属多光荣啊,我当兵了,可以给某个人创造当军嫂的机会!”欧阳海说着,往小翠脸上闪了一眼。

小翠的脸一下子红透了,不好意思接话,也不知怎样回答,害羞地转身就捧着红红的脸跑开了。

3—7•

千等万等,全县的征兵工作终于又开始了,欧阳海终于把接新兵的同志等来了。可是,人家轻轻松松的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从今年起新兵入伍要年满十八岁才行。”欧阳海顿时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冰块压住了。

这天在农业合作社里修水渠,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要成立高级社了,别的自然村都已成立了,现在的成立工作已经开展到清渠镇附近这几个合作社来了,听说工作组的同志今天就要来。欧阳海的心就咚咚咚地跳起来了,又一次感觉到周围的事情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唯独自己还在原地踏步走。七年前的心愿到现在还没有实现,他担心再不当兵,全中国该消灭的敌人都被解放军消灭了,该打的仗都让解放军打完了,自己再当兵还有么意思呢?

这样想时,他的心情更加郁闷。收工后,一为锻炼身体,二为登高望远,畅畅心气,就登上了老阴山南面的那座四通山。这座山是这里附近最高的山,站在山顶上,极目四眺,可以看到周围的四州八县。

夕阳西下,欧阳海站在四通山顶上,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急速流动的空气,禁不住面对苍茫大地,他大吼一声:“我——要——当——兵——!”四周像是每座山头上都有人在学他吼话:“我——要——当——兵——……”

“谁要当兵啊?”四周的回音还没散开去,有个沉稳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欧阳海吓了一跳,回身望时,见从山背面爬上来一个人,肩上挂着个洗得发白的军用挂包,挂包的带子上用条白毛巾拴着只搪瓷缸,胳膊窝里夹着把雨伞,跟挂包一样洗得发白的上衣、隐约还能看出是件旧军装。蓝布裤管卷得高高的,脚上穿着双草鞋。

虽然军装与挂包洗得发了白,可欧阳海一眼就认出来人竟是当年的朱富山,他简直是狂喜地喊道:“指导员!”

“你是?”朱富山上下打量着这个对着群山叫喊着要当兵的年青人。他哪里认得出这就是当年那个又瘦又小的海伢子?”

“我是欧阳海、海伢子啊!朱指导员你不认得我了?”

“海伢子?”朱富山重新地看了又看欧阳海:“不错,是有些当年海伢子的轮廓,不过,你要是不说的话,我可真有些认不出来了。不错嘛,长高了、长壮实了。”说着在欧阳海不算宽阔但却结实的胸脯上擂了一拳。

“朱指导员,你是来接我当兵的吗?”欧阳海迫不及待地问。

“接你当兵?”朱富山愣怔了少许,忽然想起什么,“哈哈,你真还记着这句话啊。”

“怎么不记得呢?我梦里想白天盼,天天想的就是去当兵。”

“当兵好,当兵光荣啊,新中国的青年人人人得有这个觉悟才好。不过我现在可没有这个直接送你当兵的权力了,你看看,连我现在都已经是地方上的人了,这次是县里派我来帮助这里成立高级社的。”说着指指自己发白的衣领,上面的确没有领章。

欧阳海突然显得很失望,神情黯淡下来。

朱富山非常理解欧阳海的一腔青春热血,心里想千万不能打击了他的热情。于是拍着胸脯说:“放心,只要做好眼前的工作,等你条件合格了,当兵的事包在我身上。”

欧阳海黯淡下来的眼神马上一亮:“真的吗?”

“那还有假,你见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