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水火不怕的伢子

1—1•

头顶上的天空蔚蓝得看不到底,因为天上没有云朵。只在远处的天际之处,几缕柔柔软软的绸带在任意地飘**着,像是被微风拉长了、拽细了,给天际镶上了一道金边。

在这片蔚蓝的天空下,一条奔腾的小河像个朝气蓬勃的孩子,喧哗着、鼓噪着,掀起晶莹的水花,击打在麻石上、飞溅在河岸上,连那根胳膊粗的横伸到河面上的水柳树的枝叶,也被喷溅得水汪汪的。树枝上停着一只浑身漆黑的小鸟,用逼视的眼光看着翻腾的水花,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在指导水花的飞溅方式。

小河边上,十三岁的欧阳桂花在洗衣服。不远处,有几个半大小子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着。欧阳桂花对着那帮小孩子叫道:“海伢子,来帮我拧拧衣服,我一个人拧不干水。”

人群里有个头顶上留着“梳子背”的男孩子跑过来,一把夺下欧阳桂花手上的衣服扔在石头上:“姐姐!你也过来,我教你怎样做击水枪,咱们要人手一把击水枪。”

欧阳桂花被海伢子拖到那群孩子中间。海伢子从地上拿起一只竹筒递给姐姐:“你看,要选这种不粗不细的竹筒,这前面的眼儿不能太细,也不能太粗。太细,射出去的水量不足,没意思。太粗了,水推出去没有射击力量,杀伤力不强。”欧阳海边说边拿着竹筒在有结的那头比划着。这个叫“海伢子”的正是欧阳桂花八岁的弟弟欧阳海。

“还杀伤力呢,难不成你还真想用它去杀人?”姐姐不解地问弟弟。

“你别打岔!看好喽,这个往前推的塞子讲究可大了,不能太硬,要有弹性,紧松合适,太紧了推不动,太松了,漏气,没有压力,水推出去没有力度,你看我这个……”欧阳海说着,把竹筒里的那个塞子拔出来给姐姐看,原来是一根结实的手指粗的木棍,顶端包裹了破布、棉花,然后用细布包起来捆扎得很紧。欧阳海弯腰往竹筒里灌了水,把塞子塞进去,对着一个同伴猛劲往前一推,一股筷子粗的水柱向男孩子的面门直射出去。同伴很配合地“啊”了一声,捂眼歪斜着向后摔倒。另一个同伴上前踢了他一脚:“他牺牲了。”

欧阳海:“他是敌人,是赵保长,哪能说牺牲?只有自己人、受苦人,才能说牺牲。”

同伴改口说:“嗯!他死球了。”

“哎呀!”随着一声惊叫,欧阳桂花没命地往下游跑去,只见被欧阳海扔在河石上的衣服,已打着漩被河水向下游冲去。河石上长满光滑的青苔,欧阳桂花扑腾一声摔倒在水里,溅起更大的水花,欧阳海跟同伴们都大笑起来,边笑边跑过来从水里拉起落汤鸡似的姐姐。

这时,一个干瘪、瘦小的村妇,正好从下游岸边的小径里走过来,看到流过来的衣服,一把捞起来,走到欧阳姐弟俩面前:“又疯忘记了吧,连衣服冲走了都不知道?”

一看欧阳桂花一身透湿,村妇生气道:“你啊,都十几岁的大姑娘了,怎么跟海伢子一样不懂事,洗个衣服,冲走了都不知道,还把自己弄得一身透湿,你们能不能让我少操点心啊。”

欧阳海见姐姐被克了一顿,连忙抑起小脸说:“妈,不怪姐姐,是我拉她过去教她做竹筒水枪的。”

原来村妇正是欧阳桂花姐弟俩的母亲张祖桂。

“做水枪干什么吗?让你砍柴,你就知道疯玩。”妈继续责备道。

欧阳海:“做水枪射赵保长的眼睛,看他还敢不敢再抓哥哥去当兵!”

张祖桂摸了摸欧阳海头顶上那溜形似梳子的头发:“海伢子,乘早断了这惹事生非的念头儿。咱们穷人安分守已地过日子都来不及,可不敢再惹事生非了。你看你哥哥,就是不安分,才惹祸上身的。”

欧阳海提起赤脚丫子狠狠地往地上一跺:“穷人怎么了?穷人就该受他赵保长的欺负?我偏不,我就是要像这小河的水一样,自由自在地流。”

1—2•

在湖南省桂阳县的山区里,有条怪石嶙峋的山岭,无论冬夏四季,总有数不清的乌鸦一群群地聚集到岭上,哇、哇、哇……地聒噪个不停,于是这里就叫老鸦岭。不知是因为老鸦多才叫老鸦岭,还是因为它叫老鸦岭老鸦才往这儿聚集的。岭下有一二十户人家,像怕冷似的挤挨着窝在一起,自然就叫老鸦村了。这条“自由自在”的河就是流经桂阳县、千转百回,最后注入湘江的春陵河。

天下穷人都离不开一个字:愁!一九四八年的桂阳县山区,天是蓝的,山是美的,春陵河是清的,但是这里的人心却还紧揪着难以放松,眉头还紧皱着难以舒展。除了光着脚丫子的欧阳海这种年纪的伢崽子、细妹子们不管不顾的欢声笑语之外,成年人的面容似乎都是数九寒天的冻土,僵硬、板结,连初秋的艳阳,也化不开脸上的阴翳。他们天天发愁:愁拿什么填肚子,愁拿什么交租子,愁拿什么交利息钱,愁拿什么去抵壮丁捐。

这天,老天爷似乎给将要发生的戏配备相应的布景似的,竟然也阴沉沉地绷起了脸。欧阳家隔壁的孤老太刘太婆正卸了门板,把些破麻袋片碎布头贴在上面糊布壳子了,老人家边糊嘴里边唠唠叨叨地说:“天也不可怜伢儿们哟,一群伢崽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鞋是啥样子的,连桂花那么大的姑娘了,还整天赤着一双脚。总这样抛头露脚的,怕连个婆家都难找哟。唉!这日子哪是人过的嘛……”

刘老太婆念叨的“一群伢崽”正是隔壁欧阳家的一群孩子们。老大欧阳明,老二欧阳桂花,老三欧阳海,老四欧阳湖……,一个接一个的来到人世,像梯子似的一个一个地冒起来,老大的衣服老二穿,老二的衣服老三穿,也顾不上伢崽或细妹子,有个遮体的就行。补丁摞补丁,没一件衣服看得出本来面目,哪里还有旧布拿来纳鞋底子、做鞋衬子?刘老太婆可怜欧阳桂花一天天大起来,想给她纳双底子做双布鞋,却不知道自己正大难临头。

这正应了那句“人在屋里坐,天上掉下祸”的古语。

当老子的责任是三条:给儿子们盖房子、娶妻子、抱孙子。保长赵世仁就因为自己是保长,就想把这“三子”弄得辉煌些、极致些。是呀,自己的大儿子赵大发已满十八岁了,得给他建豪宅、取娇妻了。

没钱的人盼个好收成,有钱的人讲究好风水。保长赵世仁亲自从桂阳城里请来的阴阳先生,拿着罗镜等家伙什子在老鸦村的村前村后,比比划划看了一天半,就是不说个决断出来。赵保长有些急了:“怎的了?难道我管的这么大一个村,就没有一处好宅基地?”

阴阳先生捋着山羊胡子摇头晃脑地说:“好地肯定有,正因为是上上的好地,所以天机不可泄露啊,否则,只怕老夫这双眼睛难保,老夫可是指望着这双眼睛吃饭的啊……。”

赵保长一招手,账房先生小跑步过来,在阴阳先生与赵保长之间的桌子上摊开一面方巾,里面是白花花的二十块大洋。

赵保长说:“只要先生给我看出了一处真宅基地,能保佑我家儿孙满堂、耀祖光宗,这二十块大洋算是先生的辛苦费,往后但凡犬子有腾达之日,另有数百块大洋重谢。”

阴阳先生用中指和拇指长长的指甲掐起一块大洋对着嘴吹了一口,放在耳边听了听,满意地露出笑脸:“既然保长如此厚爱,那鄙人甘冒瞎眼之险泄露一次天机。”说完欠起身子,对着赵保长的耳朵耳语一番。

赵保长听得连连点头,眉开眼笑,最后竖起大拇指,只夸风水先生好本事。

1—3•

刘老太婆刚把破麻袋片碎布块在门板上用米汤糊贴好,就见赵保长带着儿子赵大发,在一个保丁的助威下,一起来到了她门前的稻场里。

刘老太婆有些奇怪,心底也有些犯怵——夜猫子进屋,准没好事。但她还是陪起笑脸迎上前:“赵保长,你可真是稀客啊,你这大忙人怎么顾得上到我这草棚子里来?”说着连忙拿起一条板凳,用袖子擦了又擦,请赵保长坐下。

赵保长拄着文明棍,把后背对正了刘老太婆的大门,竖起两根指头,观看大门对着的大山小脉。又扭转身退后几步,细细地观察刘老太婆的屋场左、右、后三方的气脉,边在心里回味阴阳先生的话:左青龙右白虎,后有靠山,前有明塘!保长止不住频频点头。

刘老太婆正不知赵保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无神的双眼呆呆地望着保长的一举一动。沉静的赵保长从小马褂里掏出一张黄惨惨的纸,终于开口了:“老姐姐啊,想跟你商量个事。我这儿子也老大不小的了,想给他娶房媳妇吧,我那老屋那老房子也不够住啊,这不,还是你的老公在世时欠下我的五块大洋,现在连本带利连我也不知道有几十块了,我看你一个人可怜,你这辈子也没能力还得起了,我也懒得跟你算这笔陈年老账了,你只要把你的这块宅基地抵给我,我们就两清了。你看怎么样?”

刘老太婆顿时像是有个炸雷在头顶猛一下子炸开了,震得她一激凌,手上给赵保长捧着的一碗茶“啪”地一声掉到地上,粗瓷碗应声而碎。而老太婆却像一棵老柏树桩,似乎被钉在了地上。

这种场面赵保长见得多了,他无动于衷。儿子赵大发没他老子那样的好性子,上去把老太婆推了一个趔趄:“嗨!你个老婆子,我爹跟你说话呢!聋了你?”

刘老太婆从愣怔里醒过来:“赵保长,你就发发慈悲吧,你占了我的房子,让我这个孤老婆子住哪儿啊?”刘老太婆像两肢乏力似的,一屁股坐在门坎外的泥巴里。

“你放心吧,都是乡里乡亲的,这些事我都替你想好了。老鸦窝松树林子里的那个山洞,是保里的公家财产,我作主了,算是免费送你的,你活到几时就住到几时吧,反正你是个离天远、离土近的人了,还能活几年?”赵保长弯着腰,指头点着刘老太婆的眼窝子说。

“那哪儿行啊,我虽然一把老骨头了,可我还有儿子啊,虽说他被你抓壮丁一去没了音信,但总有回来的一天吧,我不能让我儿子回来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啊。再穷,这也是伢子他爹留下的几间草屋,我总要守着它等着伢崽回来啊。”刘老太婆说着,就撩起衣服前襟擦起了如雨的眼泪。

赵保长懒得跟老太婆多说了:“你要留着这几间破草屋也行,可我的钱也是从牙缝子里省下来的,不能借给你就白打水漂了。三天之内你必须连本带息还清我,否则,只能拿你这几间破房子抵债了。”

赵保长说完就起身走了,保丁则对着刘老太婆吼叫了一声:“老婆子,你可记好了,三天!”

看着赵保长一行从门前的小路上扬长而去,刘老太婆终于忍不住了,一声悲天怜地的长哭从嗓子眼里迸发而出,吓得那只瘦得骨头竖起三寸高的老猫“喵”的一声,向屋后窜去。

1—4•

官人就是天、就是法!第四天,保长赵世仁跟赵大发果然就带了一大帮子保丁来了。

赵保长笑眯眯地对刘老太婆说:“老姐姐,想好了没有?是还钱还是抵房子啊?”

当官的腰硬,穷人的腿软。刘老太婆扑腾一声跪在赵保长的脚前:“保长啊,我求你了,你可怜可怜我吧,留下我的房子吧。欠你的钱我还不上,我儿子回来后是会还上你的。伢崽被抓壮丁走后,媳妇也跑了,连一男半女都没留下,我不能让伢崽万一哪天回来,连这几间草棚子也找不到了啊。你要给大儿子盖房子,就在你那房前屋后扩扩,你那老宅基地是多好的风水啊。一定能保佑赵大发大富大贵的。”

赵大发对手下的一群保丁一挥手:“老子岁数不饶人,她是不想让老子娶上女人!少跟她罗嗦,量她也没有钱还。”

保丁们一哄而上,正要扒房子拆檩子,“住手!”

随着一声断喝,从屋里冲出一个虎彪彪的小伙子,身后跟着另外几个年青人。“你们这是干什么?还有没有天理了,人家住了几代的房子说扒就扒?”

赵大发一步跨上前:“嗨!你算哪根葱,胆敢在这里咋呼啥?天理?欠钱还债就是天理,还不上钱拿房子抵债就是天理。你不服气?那你替她还钱也行,还清了钱我们立马走人。”

“你那驴打滚的高利贷像滚雪球一样,三年就翻上了几十倍,哪个还得清?”虎彪彪的小伙子跨前几步,逼视着赵大发。

赵大发“唰”一声从怀里抽出账本子,哗哗地抖着:“看好了,这可是她家的老公按的手印,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可不是谁强逼他向我爹借钱的。”

“有我欧阳明站在这里,就是不许你们拆房子!”欧阳明双臂一伸,拦在众保丁前面。

“嘿——这还真邪了门儿了,不就是‘欧阳明’嘛!我还以为你是蒋委员长家的‘蒋阳明’呢!”赵大发说着就照脸给了欧阳明一拳。欧阳明顿时觉得鼻孔一热,两股子鲜血顺着鼻孔直冒出来。他立时血气直冲脑门子,抱住赵大发就扭打起来。

赵世仁眼看儿子不是欧阳明的对手,已被欧阳明骑在**,连忙对坐在脚边的那条大黄狗:“阿黄!啾!”大黄狗接到主子的指令,像只离弦的箭,上前一口咬住欧阳明的左腿,连裤子带皮肉撕下一块来。欧阳明的大腿顿时血流如注。可坚强的欧阳明还是抱着赵大发不松手,在地上翻上滚下的扭打着。

保长赵世仁怕自己的儿子吃亏,即刻对着保丁们脚一跺:“你们都是死人啊!对这样无法无天的犯上作乱分子,还不快快捆起来送进县大牢!”

众保丁听到主子的呼喝,哄地一下子向欧阳明扑去。眼看欧阳明寡不敌众,要吃大亏,欧阳海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跑了出来,像只灵敏的小豹子,几步就蹦到了赵世仁的面前,脖子一硬头一拱,对着赵世仁的肚子撞去。赵世仁淬不及防,一个仰八叉倒在地上,立时杀猪般地大呼小叫起来。

众保丁见保长被一个小孩子撂倒,反应慢的愣怔着,反应快的不敢怠慢,赶过来搀扶主子。欧阳海乘机拉起哥哥几个蹦哒,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赵世仁被保丁七手八脚地扶起来,喘着粗气:“反了,这欧阳家的兔崽子们都反了天了!”骂完了欧阳家的,回头又拿文明棍指着众保丁:“蠢物,我看你们都是一群蠢物,老子养了你们一大群,却连两个小兔崽子都收拾不了。”

1—5•

原来是欧阳明早上听到刘老太婆孤独的哭声,匆匆忙忙地吃过早饭后赶过来询问究竟的,这才知道保长赵世仁要强行霸占刘老太婆的房基地。“他名叫赵世仁,我看他就‘不是人’,天大地大,为什么就偏偏看中了一个孤老太婆现成的屋场?这不明摆着是欺负人嘛。”

刘老太婆丈夫早逝,独生儿子被赵保长抓了壮丁,儿媳妇眼看这个穷坑是穷得底朝天了,在一次赶集时悄悄地跟一个永兴人私奔了,刘老太婆从此孤寡一人。欧阳满家与她住得只隔一片小松林,老太婆有个头疼脑热,欧阳满两口子总会打发娃崽们过来看看,帮她挑担水、捡捆柴、拽把药草、递碗菜汤。刘老太婆也把欧阳满家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疼爱。

欧阳明见刘老太婆受到赵保长的欺负,心里愤愤不平。赵保长定的就是今天来拆屋,所以他要提早到刘老太婆的家里,想着到时候决不能让刘老太婆吃亏。可当他拉着弟弟欧阳海跑出小松林时,看到的却是刘老太婆屋场上方腾起的浓烟与火焰,才知道以自己两兄弟的力量,是保护不了老人家的房子的。只能一拳狠狠地砸在树干上,嘴里狠狠地怒吼着:“赵保长,等我们两兄弟长大了,非替老人家报仇不可!”

欧阳海看到浓烟与火光:“哥哥,我们也去把赵保长的房子一把火烧了,给刘老太婆报仇!”

欧阳明望着遥远的苍天说:“那有什么用呢?就是把他那一院子的房子烧光了他有的是钱再盖,说不定还要征用乡亲们给他无偿地当苦力,可刘老太婆这两间茅草屋烧了只怕她一辈子也盖不起来了。”

秋风过处,桂阳远远近近的山峦低洼处还是一片葱郁,山帽子上已经开始色彩斑斓起来。金黄的是野菊、火红的是霜叶、淡绿转嫩黄的是尽量忍耐着还想拖住青春尾巴的野柿子的枝叶。欧阳海借着身轻体小,像只大金瓜,高高地吊在树枝丫上,给树下的哥哥放哨。欧阳明在树下不远处一堆火上烤红薯。此时捧了一个滚烫的熟红薯,双手不停地倒换着,吸吸溜溜地跑到树下来:“海伢子,饿了吧,快下来趁热吃,香着呢。”

欧阳海想下来,又有些不放心:“我还是呆在这树上面吃吧,万一‘不是人’来抓你,大老远我就能看到。”说着三两下拽了根缠在树枝上的葛藤把一头放下树来,让哥哥把红薯绑在葛藤上吊上去,然后仍坐在树杈上,背靠着树干,一前一后地摆晃着双腿吃起来。吃完了红薯,咂咂嘴,就哼唱着自编自唱的顺口溜:赵世仁哪你不是人,哪个见了哪个恨,你长着一幅人样子,肚子里装了幅狗肝子……

正吃得香甜,哼得自在,见哥哥趴在树下,从地上捡着东西往嘴里喂,他就停止了哼唱,好奇地问:“哥哥,你在干什么?找蚂蚁吃吗?”

欧阳明仰头笑道:“你尽说些怪话,蚂蚁也能吃?我在捡你丢下的薯皮吃。”

“我扔的都是糊焦了的,吃到嘴里都是火炭灰。”

“糊焦的也是粮食啊,你忘记了咱们的四妹是怎么饿死的?那时但凡有一口烤糊的红薯吃,她就不至于丧命。”

欧阳海哪能忘记?四妹死时瘦得像只小猫样蜷在**的样子,一下子闪到他的眼前。是啊,那时家里家外刨地三尺,连块红薯皮都找不到。更别说一粒大米,一捏面粉了。可怜的四妹……。“哥哥,我再也不扔红薯皮了。”

1—6•

月亮已经挂上半天,周围静悄悄的,除了偶尔一两声猫头鹰的叫声,连声狗叫都听不到。欧阳海跟哥哥一起溜回家,弟弟欧阳湖说肚子饿得很,已叫嚷过几遍了,总是被欧阳桂花哄着说再等一会儿。现在见两个哥哥回来了,抱起自己那碗照得见人影子的野菜玉米粥喝起来。妈妈伸手递了一双筷子给他,他连头都不抬,也不接筷子,只抱着比自己脑袋还大的粗海碗,似乎是呼呼噜噜地往肚子里倒。筷子还没上手,碗已见了底。他又把碗扣在脸上,用舌头把碗内四壁舔得跟洗过的一样,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碗。

欧阳桂花见小弟那幅样子,就捧着自己的碗说:“小弟过来,姐姐吃不完,匀给你一些。”

欧阳湖眼睛一亮,把手上的碗往姐姐面前伸去。张祖桂连忙挡开女儿的碗,把自己碗里的菜粥往小儿子碗里倾去:“花妹仔,你自个吃吧,你也正长身体哩。”欧阳湖像忽然明白了什么,连忙把碗背到身后:“我不要了,我吃饱了。”说着起身把碗扣进已添了水的锅里。

欧阳明也把手上的筷子往锅里一撂:“吃这样的饭,筷子还真是多余的。”然后双手抱着碗呼呼噜噜地喝起来。

欧阳满捧着碗坐在暗影里,看着才四十几岁的妻子张祖桂,身体瘦小单薄,满脸皱纹,两鬓的头发已成麻栗色,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唉!都是这一大群儿女掏空了她的身子。”欧阳满两眼闪着泪花,说起来眼前虽然只活下来四个,可她整整生了八个。还有四个都是被饥饿和疾病夺去了生命。每次孕育孩子,身体没有一点可以添补的营养,就像种田一样,再肥沃的土地没有肥料下进去,只有支出没有补充,也会变成贫薄之地。

欧阳满家穷得买不起镜子,所以他只看到未老先衰的妻子,却看不到才四十几岁的自己。生存的压力使他也一样过早地变成了个佝偻、干巴的小老头。脸上一张黑皮包着骨头,像一只失去水分的青壳核桃。双眼陷进两个坑里,在暗影里像两个不见底的黑洞,看着有些瘆人。

贫寒出孝子,富贵生忤逆。张祖桂又把碗伸到欧阳海面前:“海伢子够不够?妈给你匀点?”欧阳海连忙用手捂住碗口:“够了、够了,妈,我已经喝得快撑破肚子了。”

欧阳明说:“就这两泡尿就尿光了的稀汤,还能撑着你?坐这儿喝它个七天加八夜也撑不着。”

欧阳满听着大儿子的话,强压着的火气“噌”一下子冒起来,把半碗菜汤往水缸盖上一墩:“嫌饭稀你今天别躲啊,直接让人家送你进县大牢,说不定能吃稠的、吃干的。省下这碗汤我们每人还能多喝一口。”

当爹的听不得大儿子发牢骚。因为欧阳明白天把赵大发骑在**暴打了一顿,他这个当爹的是担心保长赵世仁爷俩不会善罢干休,人家是一方保长,是你个毛崽子得罪得起的人物?

欧阳明说:“我凭什么让他关我进县大牢!我又没做错,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刘老太婆的房子扒了吗?”

欧阳满说:“那你的本事大,你把刘老太婆的房子保下来了吗?还不是一把火烧了个净光。这世道,穷人有什么对和错?能想办法填饱肚子就是阿弥陀佛了,你倒还敢跟保长争起对错来了。这下好了,我看你能躲到哪里去?你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造孽哟!”欧阳满说完,右手狠狠地砸在自己的脑门上。

欧阳明看到父亲那样,不敢再做声,不想欧阳海却叫嚷开了:“我哥哥没有错。穷人怎么了?穷人也是人,也没比他富人少只胳膊少条腿,凭什么穷人不能争个对和错?赵保长有钱就该霸占刘老太婆的房子?看我哪天夜里也一把火把他的房子给烧了!”

欧阳海本来坐得离父亲很近,父亲又在气头上,看他还没锄头把子高,竟张嘴说出这种吓死人的话来,那长大了肯定又是个惹祸的精,当爹的气得一把把他揪过来,就是一顿饱揍:“我叫你烧!我叫你烧!还反了你了,才马泡大的崽伢,好事不学,单学这惹事生非的货色!你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欧阳桂花跟张祖桂连忙上前去拉,女儿说:“爹,海伢子只是嘴硬,爱乱说话,求您放了他吧。”妈说:“你跟他一般见识?还是快想想老大的事怎么糊过去吧。”

没想到欧阳海被姐姐和母亲刚从父亲手里求出来,一放到地上,他脖子一梗接着叫嚷道:“我哥哥就是对的,我就是对的。赵世仁不是人,尽干伤天害理的事,他敢烧刘老太婆的房子,我就烧他的房子。让他一家陪着刘老太婆睡露天……”

欧阳满见欧阳海还在犟嘴,扑过来又要打他,可他早有防备,蹦起来就往屋外跑。

“你给老子回来,再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欧阳满追到门口,夜色里早没有了欧阳海的踪影。欧阳桂花也急急忙忙地追出来:“海伢子——,海伢子——。”欧阳海像一只逃进深山的钻山豹,无声无息地隐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

欧阳明起身要出去找弟弟,被父亲拦在家里:“你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跑什么跑?好好在家里呆着。谁也别去找他,看他能飞到天上去。”欧阳满不太担心海伢子,穷人家的孩子从小自己在野地里摸打滚爬着长大,对周围环境旮旮旯旯都清楚得很,不会出什么危险的。让他揪心的是大儿子,赵保长肯定不会放过他的。欧阳满顿时觉得暗中好像有支枪口,在瞄准着自己这刚刚长大成人的骨肉,时刻都会射击。他没有力量拨开枪口,只能尽可能地把亲人拢在自己的身边。

1—7•

太阳似乎永远没有忧愁,每天一露面,总是笑哈哈的大红着一张脸儿。欧阳满今天却想用自己的一把骨头把太阳捂住,因为太阳一出来就是赵保长昨天嘴里的“明天”。赵保长昨天说:“限明天之内把行凶反上分子欧阳明交出来,不然的话株连九族。”

可太阳终归是谁也捂不住的。整个上午一家人都在提心吊胆地过去了,眼看着太阳已过中天,欧阳明在关着门的黑黢黢的草屋子里呆不下去了:“是祸躲不过,躲过的不是祸,我不可能一直躲在黑屋子里一辈子,那跟坐大牢有什么区别?”于是他干脆拎了一把斧头出来,在自家的草屋前劈起了柴火。也许早有暗哨,欧阳明露面还没有一顿饭的工夫,赵保长就带着保丁围拢来了。

这次赵世仁没有再提及“乡里乡亲”的口头禅,直接对保丁说:“把他给我捆起来!”

欧阳明却挥舞着斧头叫道:“你们凭什么抓我?我犯了哪条王法?”

“你殴打赵大发至重伤,这条王法够不够?”赵世仁用文明棍敲着脚下的石板说。

“殴打?谁殴打谁了?要说打人,那也是赵大发殴打在先,看看!这就是他先动手打的,那赵大发也去坐大牢吗?”欧阳明指着自己脸上的青紫块。

“好,不怕你嘴硬。民国的法律比你的嘴硬多了!那我告你通共匪。这条罪够不够坐大牢?”赵世仁一副猫逗老鼠的嘴脸。

欧阳满连忙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上前:“保长大人啊,孩子不懂事,冒犯了你家少爷,通共可是没影的事儿,那可是要杀头的,您可不敢乱说啊。”

赵世仁道:“乱说?我赵某人活了四十几岁,何时乱说过一句话?我说他通共就是通共。”

“你说我通共就通共了?证据呢?证人呢?你这是凭空捏造。”欧阳明眼看着自己伸头是挨一刀,缩头也是挨一刀,干脆不管不顾了。

“证人?放心,只要把你关进了县大牢,自然就有证人等着你。我肯定不会凭白无故地诬陷你,到时候你要几多证人就有几多。少跟他废话,抓起来。”赵世仁说着就向保丁们一挥手。

保丁们又向欧阳明围过去。欧阳明舞动着斧头:“谁先上来我就跟谁一命拼了,反正活不成了,干脆一命抵一命。”

都说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脸的,不要脸的怕不要命的。保丁们虽然对赵保长的话言听计从,但看到欧阳明不要命的样子,都有些畏缩不前。赵保长看到坐在门坎上泣不成声的张祖桂,就向两个保丁使了个眼色,向张祖桂噜噜嘴。两个保丁会意,扑过去左右扭住了张祖桂的胳膊,把她拉上前来。

赵世仁对欧阳明说:“你不坐大牢也行,都说父债子还,我给你来个子罪母顶吧。你呢,就好好地在外逍遥,就让你妈去替你坐大牢吧。”说着让保丁们扭着张祖桂做出要押走的样子。看到母亲被抓,欧阳明无奈地扔了斧子,奔过来从保丁手里夺下母亲。

保丁们趁机一哄而上,把欧阳明捆绑起来了。

张祖桂眼见儿子被缚,上前扑腾一声跪到赵世仁的面前,一把扯住赵世仁的裤腿儿,磕头如捣蒜:“求求保长大人开恩,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了我家明伢子吧,你家少爷的伤,我们明年多赔几斗粮食,算是给少爷养身体的营养费。求求保长开恩……”

赵世仁往后顿了顿,挣脱张祖桂的扯拽,拿文明棍在地上墩了墩说:“看在乡里乡亲的份儿上,我就不计较你家海伢子冒犯我的罪过了。但你的大儿子这罪是绝不能放过的,否则以后让我在乡里乡亲面前如何做人?岂不人人都敢把唾沫星子喷到我的脸上来了?”赵保长说完,弹了弹马褂上莫须有的灰尘,一挥手,带着保丁、押着欧阳明,扬长而去。

1—8•

欧阳海被父亲一顿饱打,觉得父亲不明是非,还觉得父亲太没有骨气了:“姓赵的有钱有势又怎样?未必他有钱放的屁都是香的?他有钱就活该欺负穷人?”怀着对赵保长的一腔仇恨、对父亲的一肚子怨气,他忘了害怕,没有恐惧,摸着黑一口气跑到了镇上。

镇上还有些迟睡的人家的门缝里透出些许光亮,不像老鸦村的夜晚漆黑一团。欧阳海在镇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今夜到哪里安身。已近深秋,夜凉如水,赤脚踩在土地上还好受点,一踩到已起了薄霜的石板上,凉气顺着腿骨往上爬,冷浸浸的一个寒战过后,胳膊、腿儿上已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同时肚子一阵咕咕噜噜地鸣叫,才感到前胸已经贴后背了,晚上喝进去的半碗菜汤早没了踪影。这才后悔没把那半碗菜汤喝完后再跟父亲犟嘴。

欧阳海抱着胳膊缩着脖子,又饿又冷,想着还是家里好,哪怕只能拱在草窝里睡觉,起码是暖和的啊,起码风吹不到雨淋不到啊。但一想起父亲的拳头,他又梗起脖子往前走:“我就是不回去向他认错,我没有错,认什么认?冷怕什么,饿怕什么,我又不是没冷过、没饿过。”是啊,这才是刚刚深秋而已,想起几年前那个地上铺着白雪的大年夜,自己仍赤着脚在外面乞讨,这冷这冻又算得了什么呢?

欧阳海使劲回忆那个雪夜赤着双脚踩在雪地上刺骨的感觉,就觉得现在的自己不是赤着脚,而是穿着舒服的鞋子踩在平展的地面上。再回忆那个雪夜饿得狠不得见了石头都想啃一口的感觉,此时的肚子也不那样空了。

忆苦是治难的良药。

这时有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抬头远望,一丝亮光在镇后一闪一烁。欧阳海听着声音寻着光亮走过去,见后街一间铺子,从门缝里透出一明一灭的光点,清脆的叮当之声不绝于耳。欧阳海趴在虚掩的门缝向里望去,见有个体魄魁梧的汉子正在锤炼着一块通红的铁块。这汉子锤打一会儿铁坯子,又停下手脚弯下腰去拉风箱摧助火势,一会儿又要拿铁钳拔拉煤块。欧阳海认得这个铁匠,他正是几年前那个风雪夜,让自己在炉子边烤火,并给自己一个烤红薯度命的李铁匠。于是,他就轻轻地拱开门缝,溜到风箱边,帮李铁匠拉起了风箱。

李铁匠似乎后脑袋上也长着眼睛,他并没扭头,继续着手里的锤锤打打:“怎么了?半夜三更的不在家里睡觉,拱到我这儿来干什么?该不会是又挨打了吧。”

欧阳海有些不好意思:“嘿嘿!您这儿暖和。”

“暖和,现在可没到往火边凑的季节,不会跑上十几里路,专到我这儿来找暖和的吧。”李铁匠说着,又把已变黑的铁块塞进煤火里,走到屋角,摸索出两个红薯煨到火边。

欧阳海看到煨进火里的红薯,精神为之一振。

1—9•

欧阳海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被李铁匠推醒后,见铁匠铺的门敞开着。阳光已洒进门坎。欧阳海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您这儿可真是暖和啊,比我家的木板床铺还舒服。”

李铁匠说:“再舒服也不是自己的家啊,伢崽,该回去了,别让大人担心。”

“我爹才不担心我呢,他只担心赵保长是不是还在生气。我干脆在您这儿帮您的忙吧,免得你一个人要干这又要干那的。您收下我吧。”

李铁匠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你个小伢崽!我可请不起你这个小长工,你还是回去吧。你爹担心赵保长生不生气,最终还不是担心你哥俩吃赵保长的亏。赵保长又不是你爹的爷老子,你以为你爹真担心他?这次你哥俩可把事儿搞大了,赶快回去,别让你爹操心了。”

“怎么?您也知道我跟我哥的事了?”欧阳海歪着脑袋惊奇地问。

“我能不知道吗?赵保长到处吆喝着要抓你哥哥,看来这次你哥哥怕是躲不过去了,赵保长是下了狠心的。”李铁匠无不担忧地说。

“那我就更不能回去了,免得被‘不是人’把我们全堵在家里了,万一我哥哥被抓去坐大牢,我还得去替我哥哥报仇呢。”欧阳海把火钳重重地扔在地上。

李铁匠扑哧一笑:“还真是人小鬼大呢,就你这半斤八两的身子骨也能替你哥哥报仇?不过,你有志气好,人就怕没志气,有志气才能干大事。你要躲在我这儿不想走,得给你家爹妈捎个信回去,免得他们操心。你给我看着铺子,我去把打好的这几把锄头给人家送去。”

欧阳海帮李铁匠收拾完地上的煤碴、铁屑,归整好大锤小钳,又给他扫了地。他是个有心人,边干活边注意着路过镇上去老鸦村的人,他想找个合适的人带个信回去。因为他只想告诉母亲,而不想告诉父亲。

然而,欧阳海的口信还没有捎出去,却看到从老鸦村方向过来了一行人。还没走近,他就看到了反捆着双手,被保丁们推推搡搡地押着走在前面的哥哥欧阳明。

欧阳海一下子从铺子里扑到哥哥面前,眼泪花花地问:“哥哥!他们要把你带到哪里去?”

欧阳明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海伢子,没事的,过几天哥哥就回来了。你赶快回家,莫让爹妈再担心了。”

欧阳海像只被激怒的小豹子,从地上跳将起来,抓住保丁的胳膊又撕又咬,嘴里还含糊不清的大呼小叫:“咬死你这狗腿子,你们都是赵家的狗腿子!”

一声“狗腿子”犯了众怒,几个保丁上来把欧阳海一顿拳打脚踢。那个被咬了一口的保丁还不解气,提起鼻青脸肿、浑身是伤的欧阳海,扑腾一声,扔进了路边的臭水塘里。

欧阳海被扔进了水塘里,一群鸭子受到了惊吓,“嘎、嘎”地叫着,扑愣愣地连跑带飞,没命地往塘沿上逃去。

1—10•

正在塘边为地主孙大斗放鸭子的童养媳邹小翠,被欧阳海砸起的水花溅了一头一脸。正要去吆喝四处乱跑的鸭子,又见个年岁跟自己差不多的小男孩子在水里几次挣扎,脑袋难以露出水面。邹小翠连忙把手里的长竹竿向男孩子乱抓一气的手里伸去。欧阳海一把抓住竹竿头,总算把头露了出来。猛吸一口气,甩一把脸上的污水,才拉着竹竿浮到塘边。

若是平常,虽然这塘污水深过欧阳海的身高,可也奈何不得他,只是今天他被打得几近昏迷,又突然被扔进水里,一时晕头转向,差点被呛死。

邹小翠见欧阳海喘气均匀些了,问道:“你干了什么坏事,他们要把你扔到水里?”

欧阳海脖子一梗:“你才干坏事呢!我是不让他们干坏事,他们才扔我到水里的。”

邹小翠也不计较欧阳海的坏脾气:“我叫邹小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欧阳海,大海的海。”欧阳海很骄傲地说。又指着渐渐向水塘围拢来的鸭子说:“你家这么多鸭子?那你家一定是地主,地主都是坏蛋。”

邹小翠急于洗清自己不是地主:“这才不是我家的鸭子呢,这是地主孙大斗家的鸭子,我是给他放鸭子的。”

“哦,我知道了,孙大斗家有个天天挨打的童养媳叫邹小翠,是不是就是你啊。”欧阳海试探着问。

一提起“天天挨打”,似乎戳到了小翠的疼处,她顿时低下头,两只赤脚的大拇指在水塘边的泥浆子里相互对搓着,像是在相互争高下。欧阳海也意识到自己戳到了小翠的疼处,走上前扯了扯小翠的衣袖说:“莫怕!以后他们再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替你报仇。连赵世仁我都不怕,还怕他姓孙的?今天就是我惹急了赵世仁,他们才把我丢进水里的。姓孙的再欺负你,看我怎么收拾他那个熊包儿子孙耀祖,我不让他天天尿裤子才怪。”

在家哭得天昏地暗的欧阳满夫妇听到别人说海伢子又被挨保丁打了,扔进了水塘,立马寻了过来。“海伢子唉,不让你惹事你偏要惹事,看你这一身伤……。”张祖桂边检查着水淋淋的欧阳海浑身的伤势,边眼泪汪汪地数落他。欧阳满什么也没说,伏下身,轻轻地把儿子拉到自己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