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风驻进海的眼睛3

夏灯九岁,加入国家队的第二年,体检发现先天性骨髓造血功能不全,天生障碍性贫血。由此退出国家队,开始接受治疗。

父母也在那时决意花几年的时间,专门陪伴她度过治疗阶段,只想她不要害怕,凡事都有爸妈在。

平城靖南第一医院的住院部是夏灯九岁这一年常去的地方。因为那几年他们刚好决定在平城生活,也已经开始半投资、半居住地购入多套房产。她会在住院的几天内做完所有检查,再像没事人一样回家——

要疗愈需要做骨髓移植,但专家的建议都是保守治疗。毕竟她已经决定不再做运动员了,对身体的要求如果只剩下正常生活,那骨髓移植的必要性不大。尤其骨髓移植可能出现排异反应,或者导致其他的并发症。

其实这样定期检查也有些小题大做,但她爸妈坚决不拿她的生命当儿戏,坚持隔一段时间就带她去检查,她也就依着他们了。

六月,靖南的VIP病房里,夏灯跟爸爸竞速拼乐高积木,妈妈给她切水果,喂给她,再擦掉她满头的汗。

爸爸每次都比夏灯动作快,夏灯不服气:“你的是不是少!”

爸爸挑眉:“怎么输不起啊,小夏?”

夏灯从地毯上爬起来,给爸爸捏捏肩膀:“可不可以不算啊?”

爸爸抖抖另一边肩膀:“这边也捏一下。”

夏灯像小狗腿一样,两边换着捏:“好吗,老丁先生?”

妈妈在旁边笑:“听见了吗,老丁?你闺女觉得你三十多岁已经是老先生了。”

爸爸佯装伤心:“小白眼狼嘛,谁家都会养一只,我认了。”

夏灯哄得不怎么走心:“但爸爸你长得很好看啊,俱乐部的阿姨都这么说。”

这回妈妈不开心了:“是吗?”坐下来,“宝贝来,跟妈妈说俱乐部的阿姨都是怎么说的。”

夏灯走过去,被妈妈拉住手,听妈妈说:“阿姨说了什么?”

“阿姨们说,丁司白先生年轻有为、一表人才,从默默无闻到声名大噪,不可多得。当然他最值得一提的成就,就是娶了余焰女士。”

夏灯学她们说话,接着又讲余焰女士有多漂亮,作为谈判官的能力有多强。

夏灯爸爸姓丁,妈妈姓余,夏这个字是她自己抓阄抓来的,灯这个字源于爸妈名字的结合。

焰,丁,成了灯。

妈妈跟爸爸听着她机灵鬼样的模仿,相视一笑,眼神交流的全都是对他们的女儿的爱。生活总予人疲惫,女儿的笑脸就是他们满血复活的药剂。他们时常感到幸运,就因为老天把夏灯带到了他们的身边。

隔壁病房就没那么其乐融融了。

傍晚,爸爸有工作要处理,离开了,妈妈陪着夏灯解高级数独,突然,外头传来玻璃碎掉的声音。

小孩子总是好奇的,就想去看。妈妈没有阻止,但有陪她一起。

出了病房的门,夏灯看到一个中古风格的医用小推车倒了,作为支架的玻璃脱落,碎了,连同车上的东西,散落一地。

两位护士姐姐和一个小男孩在捡着。

小男孩胳膊上还缠着绷带,看他病号服的服装,好像也生病了。夏灯还没在VIP住院部看到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孩,就稍稍记住了那张苍白的脸。再见到他是夜里,妈妈占着病房的洗手池给她洗水果,她就到外边公用的水房去洗了碗。

回来时,看到傍晚那个小男孩跟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一起。她没在意,继续走着,突然间,那男人一巴掌甩在小男孩脸上,她哆嗦了一下,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男人骂道:“你瞎跑什么!”

男孩没答,也没哭,血就从他耳朵里流下来,但他就是不哭。男人转身回了病房,拿了包纸巾,扔在他脸上,又回去了。男孩没接,纸巾砸了他的脸,又掉到地上,他也不动,就站在那门前,任由耳朵流血。

夏灯赶紧跑回去放碗,又跑出来,跑到他跟前,捡起纸巾,抽出两张,给他堵住了耳朵的血。

两个人面对面,时间静止了半分多钟。

到一分钟时,血把纸巾染透了。

夏灯看他的血止不住,拉着他去了护士台找护士姐姐,护士姐姐见状把男孩拉过去,急着处理起伤口。

夏灯的小手扒着护士台里侧的桌边,睁着大眼睛细细看着。男孩这时候也终于看向她,就是没有表情,他好像都不疼。

夏灯冲他弯了一下唇,没说话。

夏灯妈妈这时候找来,着急地蹲在夏灯面前,搂着她,检查她的小脸、小胳膊:“磕到了吗?”

夏灯摇头,妈妈还是要仔细检查。男孩就这么看着,然后护士给他包扎。

他的那间病房的门,自始至终都没有打开过。

妈妈把夏灯领回病房,她扭头看了男孩一眼,他耳朵的血已经被止住了,也包扎好了,但他好像不想回病房。

妈妈叫了她一声,她扭回头去,没再看他了。

再一次见到他是八月,他坐在住院部走廊的长椅上,手腕上戴着一只智能手表,同样的表,夏灯也有。她这只是小姨送的,小姨说最好的表,要送给最乖的宝。

男孩那只也是别人送的吗?是他家人?那他是不是也听到家人跟他说,送给最乖的他?刚冒出这个想法,她又忆起他在病房门口挨巴掌的画面。

他应该没听过。

她走到他旁边,坐下,扭头说:“我叫夏灯。”

男孩没有说话,跟没听见似的。

夏灯以为他不想理她,不打算打扰了,他突然说:“我知道。”

“你认识我吗?”夏灯歪着头。

他说:“不认识。”

夏灯卡住了:“那你……”

“听你妈妈叫过你名字。”

原来是这样。夏灯说:“我以前是运动员,我进国家队之前还参加过少儿游泳比赛,少儿频道有播出的。”

“我不看少儿频道。”

夏灯又问他:“那你叫什么啊?”

“游风。”

夏灯探着脖子:“有风吗?”

“游泳的游,游风。”

“哦。”

夏灯妈妈叫她,她要去做检查了,就跟游风说,等她检查完,请他吃她妈妈做的排骨汤,还有琵琶腿,但等她做完检查游风已经走了。

第三次见面在十一月,外边天很冷了,他们都穿上了厚衣服,夏灯又撞见那个高大的男人动手打游风,拧着他的胳膊,踹他的后背,游风的嘴角和胳膊已经是青红一片了。

她想找妈妈帮忙阻止,但妈妈那时候去停车了,停车场有点远,来不及了,她就跑到一楼,找了保安叔叔,保安叔叔暂时制止了男人。

夏灯趁男人和保安叔叔、护士姐姐解释时,把游风拉到她病房。她看着他脸上的那些伤,不明白:“你怎么不躲?”

游风不在意似的:“暂时没能力脱离那个家,躲了会被打得更狠。”

夏灯的眉头皱着:“那个男人是谁啊?”

“我爸。”

“是亲爸吗?”夏灯发出疑问。

游风扭头,看她那一脸认真的小表情,笑了下:“你老管闲事,小心他哪天也打你一顿,他有狂犬病。”

夏灯说:“我爸爸会保护我的。”

游风扭回头,看着前方,更平淡地说:“是吗?”

夏灯不说了。

这一次,她终于请游风吃了她妈妈做的好吃的。

他们在住院部楼下的宽板凳上,一人一碗汤。但只有夏灯喝得嘴角发亮,游风大多数时候都处于静止的状态,小小年纪,一脸不符合年龄的老成。

夏灯正式跟他提起做朋友的邀请,他跟她说他不喜欢交朋友。

“那你把我给你喝的汤吐出来。”小小夏灯,心眼儿齁小,“我还救你好几次,这不是缘分吗?有缘分都不能让你跟我做朋友,你也太难接近了吧?”

“靖南医院VIP住院部的病房多少钱一天知道吗?”

夏灯不知道。

游风说:“咱俩在这儿认识,是因为咱俩都有病,也都有钱。”

夏灯才想起问这个问题:“你什么病?”

“遗传病,或许。”

“或许?是说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吗?”

“嗯。”

“那你好幸运啊。”夏灯说,“我确诊障碍性贫血,就是我体内缺一点东西,不能造血。”

“影响大吗?”游风扭头问。

夏灯摇头:“没觉得。”

“那疼吗?一些部位。”

“不疼。”

“嗯。”

“你嗯什么?”

“我的血可能有遗传病,不然输给你一点好了,反正也不想要。”

夏灯想到那个高大的有暴力倾向的男人:“他真的有狂犬病吗?”

“他妈死了,他爸看不上他,他妻子要坐牢,他事业也陷入危机了,一直吃着镇静剂和安眠药还是想发泄,总得找一个出气筒。左看右看都是我合适,那能让我好过吗?”

夏灯明白了,牵住游风的手:“报警的电话你知道吧?”

游风看着她牵住他的手,再抬头看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小蠢货,她还教别人。但他没说不好听的话,还点了头。

“他再动手你就报警。”夏灯说,“我妈妈的朋友里面有律师,你要是需要,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下。”

游风听小蠢货说话还挺有趣,顺着她的话说:“嗯。”

夏灯教了游风很多保护自己的方式,但她好像没有受到过伤害,不知道当伤害来临,这些方式治标都不行,更别说治本。

游风却没有打断、反驳她,听她叨叨了一下午。

再一次见面到年关了,还是熟悉的住院部,夏灯去找游风,到门口听到一个爷爷的声音,在跟一个青年大吵。说什么基因、遗传病。

她没敢进门,回了自己病房。

那天下午她才见到游风,寒冬腊月,即便是住院部的走廊,只穿一件棉质的长袖也是会冷的,但她把她的厚衣服脱下来给他,他没要。

“穿上,你会冻死的。”

夏灯坚持递给他,他也坚持不穿,最后发着火给她重新披上了:“冷的话我为什么不到病房里去?”

夏灯也发火:“那你为什么不去?”

“你不是找我吗?”

夏灯想起来了,从口袋里掏出橘子味的硬糖:“我小姨给我的。”

“不爱吃糖。”游风接过来。

“那你还我。”

“可以尝尝。”

夏灯看着他吃了一颗,歪着头问:“是不是很甜?还有夹心呢。”

“嗯。”

“那我晚上跟她视频的时候,再求她给我买。”

游风把糖盒的盖子盖好,说:“我看了你游泳的视频。”

夏灯笑得甜:“我游得很快吧?代号夏闪电。”

“不是得了倒数第四吗?”

“那是正数第四!”

“但是总共七个人比赛。”

“要你管!你又不游泳,你根本不知道难度!”

“我会,只是没那么脸皮厚,还去参加比赛。”

夏灯把他手里的糖拿回来,对着他比了一个叉:“从现在开始我们不是朋友了,绝交,一百遍。”

“好,我错了。”

“跟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

“好,原谅你了。”

游风说:“你都这么快原谅别人?那不是天天被欺负?”

“没有啊,他们不会欺负我。”

“他们是谁?”

“我的朋友啊。”

“你有很多朋友吗?”

“我每到一个地方居住都会认识朋友,不过等我搬到其他地方,她们就不理我了。”夏灯说完又想了想,“好像是互相不理。”

“那你让我跟你做朋友,就为了将来搬离平城不理我?都是小孩,就你心眼儿坏。”

“你瞎说!”

“我可不跟你做朋友,我看当病友就好着呢。”

“你怎么乱讲!”

两个小朋友在长椅上吵架玩,那个高大的男人风风火火地走来。夏灯正对着他走来的方向,看见他凶神恶煞的样子,缩了下脖子,噤若寒蝉。

游风一扭头就挨了他一巴掌:“你检查完了吗就瞎跑!”

夏灯害怕,但见那男人一巴掌没打过瘾,又要上手,就不知道从哪儿借了勇气,张开双臂,挡在游风面前:“你不许打人!”

她一个小屁孩,有什么力量?男人一挥手就把她扒拉到一边去了。

游风本来都做好由他一股脑发泄完的准备了,看到夏灯眼角磕出了血,也不管了,过去拉起她就跑,男人在后边一边骂一边快步地追。

游风拉着她跑到了医院对面,男人被红灯限制在了街这头。跑进别墅区,游风就停下来了,牵着夏灯的小手,把她带去了他家在这边的别墅。

院子落满了枯树叶,亭子的玻璃门开着,榻和移动边几上都是土。游泳池里有倒着的椅子和摔碎的花瓶的渣子。

游风打开室内的门,走上楼,翻出一个玻璃的盒子,拎下楼,往沙发区走,边走边叫夏灯:“过来。”

夏灯捂着眼走过去,被他打了手:“别捂着。”

夏灯看着自己手腕迅速红起来一块,抿着嘴不说话。

游风看见了,又说:“对不起。”

夏灯变脸特别快,这就好了,把脸凑过去让他抹药:“你们家的房子没人住吗?”

游风说:“以前我跟我爸妈住这边,后来我奶奶病了,需要一套挨着医院近的房子,这套正好,就给爷爷奶奶住了。”

“他们人呢?怎么又不住了?”

游风给她消毒:“我奶奶死了,所以不住了。”

夏灯想起来了,他提过这事:“对不起。”

游风没说话,继续给她抹药,手法显得生疏、笨拙。

“咝——”

“忍着。”

“你轻一点啊。”

“我很轻了。”

夏灯不理他了,环顾起这套房,好多小孩子用的东西啊,都是他的吗?他爸妈以前很爱他?那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她觉得问他这件事可能不礼貌,爸爸也说过不要扎人家的心。

就在她犹豫不决之时,游风说:“抹好了。”

夏灯下意识伸手摸:“好快哇!”

“别摸,你洗手了吗?”

夏灯又放下手:“我这个眼睛是不是破相了?”

“没有。”

“那就好,等我回去就跟妈妈说不小心摔倒了。”

“怎么不说实话?”

“我妈妈会担心的,而且她有很多律师朋友,以她的性格应该会去你家讨个公道。我爸爸很在乎她,肯定依她,那你就要倒霉了。”

游风没有说话。

“现在我们是朋友吗?”

“不是。”

“还不是啊,那我不白受伤了?”

“是病友。”

夏灯坐在积了厚尘的地毯上,靠着沙发扶手:“我正在想跟我爸爸妈妈说不做检查了,不当运动员就好了,还查什么?他们总依我,我应该会如愿。到时候我就不来医院了,还怎么会是你病友?”

游风沉默了片刻,说:“去上学?”

夏灯摇头:“我想等能上初中的时候再去上,那之前就继续去旅行吧,把没去过的地方、还想去的地方,都去一遍。”

过了很久,游风说:“嗯。”

夏灯扭头看他:“但在夏天之前都会在平城,因为我爸妈要到夏天才有时间陪我。我跟着俱乐部出去玩他们不放心。”

游风转开脸:“嗯。”

夏灯安慰他:“你没有关心你的爸妈,可能代表你会有关心你的朋友。我外婆说,人的一生得失平衡。”

“你知道什么是人生吗?”

“懂一点,我想可能要等我成为大人的时候,才能懂得很多。”

游风说:“你已经比同龄人懂得多了。”

“你也是。”夏灯可不会谦虚。

“我爷爷教得好。”游风更不会谦虚。

夏灯觉得她懂了这句,也想起他爷爷跟他爸爸争吵那事:“你有一个很好的爷爷对吗?”

“嗯。”

“真好。”夏灯看天要黑了,准备回去了,“下次再见天气就暖和了,我们可以去游泳,我会让你知道我有多快的。”

游风说:“那就在这里,我会把泳池蓄满水。”

“好。”

来年春天,他们再见面,彼此的个子高了不少,脱掉了厚棉服,穿着轻薄的衣服,一块儿奔向他们去年约定的地方。

夏灯看着干净的庭院、泳池,房间也打扫过了,迫不及待地给游风展现她的速度。

游风站在泳池一头给她计时:“你要是比你说的时间慢了,就是在骗我,以后就叫你小骗子。”

夏灯浮出水面:“那去年的速度跟今年能一样吗?”

“你这么长时间没练习?”

“我去学语言了,小姨请了很多一对一辅导。”

“你不是不想上学,学什么?”

“但我想多学会一些语言,将来去各地能用到。说白了就是我不想学别人一定要我掌握的东西,我只想学自己喜欢的。”

“统招学历对你不重要,那也没必要上初中。”

夏灯游起来:“因为我爱我的爸爸妈妈啊,他们要工作、跟人交往的,我不能让他们被议论和指责。”

“但这不是委屈了自己?”

“愿意的事叫什么委屈?我很愿意为他们做啊。”

游风没说话,但很认同。

夏灯游到头,远远看着游风:“我喜欢这里!谢谢你,游风!”

游风看着水里笑得灿烂的夏灯,已经把她当成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要不是她那么骄傲,他一定告诉她这件事。但她太不谦虚了,到时一定得意地说,当然。

最后他只是对她说:“上次你挡我前边受了伤,我忘了说。”

夏灯游到边上,抹掉脸上的水,双臂搭在池边,仰头看他,眼睫毛挂着很大颗的水珠子:“嗯?”

游风走过去,蹲下来,低头看着她:“谢谢。”

夏灯笑得甜:“不客气。”

“但不能再有下一次了。”

“没关系啊,我们是病友啊,你可是我唯一的病友!我可以一直挡在你前边的。”夏灯又钻进水里,声音也飘远了,“一直一直。”

游风就在池边蹲了很久很久。

就因为夏灯的一直一直。

那天夏灯游了很长时间,游风一直在边上看,给她计时,然后两个人看了她比赛的视频。原来夏灯拿过很多名次,那个成为运动员之前的第四名,可能是她最拿不出手的一份成绩单了。

那个月夏灯第二次到游风家,看了一部有关游泳的电影。

星星下,两个小朋友盘坐在离泳池不远、铁艺的秋千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黑白画面。游风看起来兴致缺缺,但也跟夏灯看到了片尾。

电影的经典桥段是女主掉进水里,男主跑去找人来救她。女主浑身湿漉漉的,问男主角:“你刚去哪儿了?”

“你一直不动,我以为你死了,就去找人了,但没找到。”男主角紧张地握住她的胳膊。

“我只是在憋气,我可以憋很久,我很厉害的。”女主角解释。

“但也太吓人了,你要再这样,我不让你用我家泳池了!”

“我知道了——小气鬼——”

激烈的争吵后,他们拥抱,接吻。

夏灯下意识扭头,游风却没看她,只是问:“你今天还游泳吗?”

夏灯仰头看天,太黑了:“太晚了,我妈妈给我打两个电话了。”

“那我送你回去。”

“好啊。”

月底,他们又见了一次,这次夏灯一直泡在泳池,中间也给游风表演了面朝下,一动不动地憋气。

她其实没想很多,纯粹想要恶作剧,打算等他信了突然钻出水。但游风根本不信似的,并不紧张,也没去找人来救她,和电影里演的完全不一样。

她转了个身,看到游风从旁边拿了一根轻飘飘,仿佛亚克力制的链子扔到她旁边。她配合地拉住,翻身上岸。

擦头发的时候,夏灯问他:“你怎么没去找人?”

“我会游泳。”

“那你不来救我?”

“你又没溺水。”

“万一呢?历来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游风把毛巾给她:“我就在边上,能让你淹死吗?”

也是。夏灯没整蛊成功,觉得没意思,不说了,撩起头发。擦着擦着眼瞥到那根链子:“你拿什么捞我的?”

“船锚。”

夏灯才看到链子那头涂黑但掉了很多漆的船锚,好大一只:“你们家泳池为什么有船锚?”

她跑过去,想捡起来,但好沉,搬不动,跟那条链子的材质不一样:“好酷啊。”她稍微挪动它,粗略瞧上两眼,尖尖的地方还印着字母,不自觉念出来,“Whyareyouhere?”

“以前边上有艘海盗船装饰品,我爸觉得碍事拆了,这船锚被丢下了,就一直扔在那儿。”

夏灯觉得更酷了:“居然还有船啊!”

沉默。

惊讶过头了,她后知后觉地想起后半句,他爸觉得碍事拆了。

她收起激烈的反应,嘟哝一句:“你不游泳,放着也不碍事,拆什么?”

她没想被听到的,但游风听到了,回答了:“我的东西他们都拆了。”

夏灯抿了一下嘴,又是许久,她说:“没关系,反正我以后不能再比赛了,要去上学了,等我把几年学混完,就买一艘船,让你当船长。”

游风看着她半晌,直到她走的时候才说:“是空头支票吗?”

夏灯听到这没来由的一句,挑眉问:“什么?”

“你说买船让我当船长。”

夏灯还以为什么呢,笑了笑,拍拍他胳膊:“我会说到做到的,一言既出,闪电都难追!”

后来夏灯说服了她爸妈,不用再做检查了,可以继续旅行了,等年龄到了就去上初中。这意味着,她跟游风不再是病友了。

夏天来临之前,夏灯专门等游风检查的日子,到靖南医院来找了他一趟,给了他橘子味夹心糖。

游风最后带她去他家游泳,游了一下午。

那天他们话都变少了,小朋友间的分别,可比大人间的难过。他们再少年老成,也没大人那般繁多的思绪,所以他们的悲喜纯粹,不想离开好朋友的感情,也很纯粹。

游风送夏灯离开的时候,也有礼物要送给她。夏灯好奇,拿过来就要拆开,拆到一半,抬头问他:“可以吗?”

“拆吧。”

游风送了夏灯一条船锚手链,是他家泳池边放着的那个船锚一比一缩小版,他自己做的。

自己做是因为钱能买的,夏灯都能轻松得到。

夏灯好喜欢,一直说好酷,迫不及待要戴上。但是小笨蛋是戴不上的,尤其还是在小笨蛋很开心的时候。

游风伸手:“手伸过来。”

夏灯笑嘻嘻,把手递了过去:“哥哥辛苦了。”

“谁是你哥哥?”游风嘴上这么说,手上还是很认真地系,但没系上。

小笨蛋变脸贼快,蛮不讲理:“哥哥你好笨,这都戴不上。”

“是你手腕太细。”

“那你就不能做一条有扣子的牢固的手链啊?这船锚两边尖尖的,皮绳这头也没洞,勾不住啊,一绕上就滑下来了。”

“白拿你还挑剔。”

好像是很过分,夏灯又笑了:“可是这样很容易弄丢的啊,弄丢了我可能就把你忘了。”

游风给她多绕了几圈,勉强固定:“无所谓,我记着就好。”

夏灯仰起头,笑脸好看:“我不会忘的!”

“是吗?”游风还记得她曾说过,换地方居住就跟以前的朋友断了联系,他可没那么自信他是例外。

所以她可以不记得他,但如果还能再见,她可就不能忘记他了。

夏灯接了妈妈的电话,妈妈说要去机场了,她必须得回去了,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往外跑。跑到一半,又跑回来,一把抱住游风:“我不会忘了你的!”

游风微怔,没做出任何反应。

夏灯又说:“你记得变强大,强大到谁都不敢欺负你!”说完跑开了,远远的,又转过身,倒着跑,冲游风挥挥手,“Youareforyourownexistence!”

……

夏灯没有完全想起小时候的事,但光是那些掉落的声音,已经足够她加快了速度。

车窗开着,风吹进来,她感到脸上一片冰凉。她不喜欢记得太多无关紧要的人和事,认为带着太多过去的事物前行,会阻碍她前进的脚步。

所以她的二十年都在不断忘记。

无论是小时候活泼善谈的自己,还是青春期以后变得寡言少语、淡漠平静的自己,丢掉无用的记忆都是她最热衷的。她不觉得这样的她有什么不对,但百分之百不对的是,这样的她对游风许下“不会忘记”的承诺,却食言了。

初中跟游风相逢,她忘了他,他也没找过她。然后是六年暗中保护,两年情侣相处,他仍然只字未提……或许他没指望她记得他,只是没想到她把他送的礼物给别人了……

但她没有那么做。

是弄丢了。

她当时找了很久,以为是搬到深市以后丢的,还想过是丢在了别的国家,没想到离开平城之前就丢了,所以从没问过阿姨有没有看到……

她终于知道了游风反常的原因,并且相信,这就是答案。

他打人不是什么好人,她言而无信就是好人了吗?她还言之凿凿地说他多余,说他是个小痞子……

夏灯啊,是对你好的人太多了吗?所以才只看得见自己?你以为你的一生可以拥有多少个骑士,多少个船长?

手打冰激凌店的老板回来,见妹妹在看书,店已经关门了,一楼只有靠墙的一组卡座上方亮着灯。吊灯光弱,妹妹却不觉得,看得很认真。

老板又给她开了一盏灯:“这多费眼啊。”

妹妹放下书,抬起头来:“回来了?怎么样?什么情况?”

老板被派出所叫去了解情况去了,完事去医院看了游风,把夏灯的车给她开过去,不知不觉就忙活到后半夜了。

她坐下来,靠在沙发上:“骚扰夏灯那男生家里人去了派出所,说私了,不追究。”

妹妹点头:“那就是说,游风没把他打坏呗?”

老板睁眼,瞥向她:“没打坏?肋骨都折了好几根,游风这男生我早知道他,他一动手可吓人。”

妹妹比较想知道:“那男的家里怎么不追究?”

“这就不知道了。”老板说,“游风家条件挺好的,可能私底下联系那男生家里了吧?要不就是那男生家里人把游风打进医院,心虚,不敢追究。”

妹妹差点忘了这事,他们也把游风打了:“游风怎么样?”

“情况也不怎么乐观吧,没多问,也不算熟。”

妹妹也不问了。

两分钟后,妹妹说:“姐,你要是觉得学校门口开店太容易发生意外了,不如就换个地方。”

“换什么?哪儿都不换,有人就会发生意外,怕意外就别开店。”

妹妹不说了,又看起书。

老板闭眼养神。

“前不久我同学给我打电话,问下午打架的事,聊到了周末。”妹妹又想起件事来。

老板睁开眼。

妹妹又说:“我知道他为什么会被游风针对了。”

“为什么?”

“你不会想知道的,他干那事儿真太恶心了。”

老板坐直了:“你这么说我可要好奇了。”

妹妹忍着恶心,说:“他在宿舍总是在言语上侮辱夏灯,被他宿舍的人说出去了。你以为只有周末被针对了吗?说出去的人也没幸免。游风那会儿叫他们把这事烂在肚子里,谁敢不听?”

老板一下不知道说什么。

“我说周末那小子也没那么啊,不战而败太不像个爷们儿了,闹半天是做贼心虚。”

“夏灯还真是游风的开关啊。”

“跟我们无关。”妹妹说话间翻到了下一页。

“嗯。”确实无关。

夏灯走后游风就叫了车,回家了。反正他这个情况,明天也是要回家的,伤筋动骨家里养更合适。

就是到家门前,要请求司机扶他到一楼大厅,再请求大厅值班的人扶他进电梯和家门。作为酬谢,他给了司机小费,给了物业工作人员一箱干红葡萄酒。

坐在没开灯的房间,却能看到他落魄的身形,因为落地窗外的万家灯火通到了天上,亮得人眼疼。

多余,小痞子。

好。

夏灯。

不愧是夏灯。

他浑身都疼,但心那里最疼。

原本以为,看到她把他送的东西给别人是最疼的了,原来最疼的还得是夏灯亲自捅到他心上的刀子。他知道她会忘记他,早难受过了,已经无所谓了,看到船锚的时候他觉得他的无所谓说得太早了。

疼。

太疼了。

脑海只剩她的轻视、敷衍、欺骗。

他可以原谅她言而无信,但她怎么能把他给她的东西送给别人?

从她家离开的时候,他还给她找理由,也许是弄丢了。那东西本来也容易丢,不然他也不会在后来设计安全扣的手链。甚至想,也许是她家阿姨悄悄拿去当钥匙扣了……

打断他这些想法的,是回光返照般的一缕理智。

不能总是他给她找理由,她总是不说、不爱、不在乎,他还要给她找多久的理由?

他在去高中学校之前,已经打定主意生她的气,但最后还是把气都撒到了骚扰她的那个男的身上。后来他被摁在地上打,手都要护着口袋里给她买的药。他真的不怪她了,反正他还有一生可以浪费,不是吗?他永远忘不了她挡在他身前,给他第二次生命时的坚定,不是吗?

但做完检查、脑袋逐渐清醒以后,他接收了大量的信息,来自医生的、护士的、旁边病床家属的、沈佑的、贺仲生的……

他们都说——

“你女朋友好冷静,好理智,别的女孩子都哭哭啼啼,她一直有条不紊地带你检查,再去各个科室处理伤口。”

他那如薄冰一样的心理防线,再支撑不住一点重量了。

冷静、理智,难道不是因为不爱?

她不爱他,所以她不会因为看到他受伤而流泪。至于拥抱、亲吻,她接受,也是觉得情侣之间就应该这么做。这就是为什么他不愿意让她知道,他为她做了些什么。他不要她因为无法偿还他的付出,而试着跟他在一起,也不要她觉得亲密接触是情侣间的义务,而试着接受。

他要她爱他。

他确实可以等,可以一直等,但她怎么能一点都不爱……

医院走廊的尽头,他硬扛着一身伤痛,抽完一整包烟。

再面对她那张漂亮的脸,他瞒住了被扎透的心,斟酌了语气,尽量不被她听出情绪的波动,让她先回去,因为他需要时间来安抚自己。等他安抚好了,才可以继续爱她。但她觉得他语气不好,她长篇大论、有理有据地把白天的事陈述了一遍,满口对他暴力的指责。

说他多余,叫他小痞子。

他确实暴力,他一直暴力,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但他没有对她这样过。

他积了那么多年,她不去想他忍住的那些,只怨他没忍住的那些。

没关系,确实,他没忍住的那些对她来说已经是十足的伤害了。所以他认错了,决定了,她不要,就不乱来了……

可她不爱听,她甚至因为不爱听,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长大后的她几乎再没有那么多话跟他说。

他靠在沙发上,突然不想把碎成渣的心一点点捡起来了。也许一直是他强求呢?他们只是别人眼里的郎才女貌,不是吗?

他的生命是夏灯给的,想要变强大也源于夏灯的期望,但她没有必须接受他的义务。

是他那份澎湃的爱意狠压了理智一头,是他偏要固执,偏要赌。而小潜水艇根本不喜欢海面上的一切,他就不该把她带上来,也不该浪费一生让她感到多余。

爱不该是建立在给对方造成困扰的基础上。再说了,一个心机深沉又暴力的人,怎么配呢?

她给他打电话,打不通,发消息,他不回,备注“110”的私人号码也无法接通。她问旁边病人的家属,有没有看到前半夜在他隔壁的那个男生,人家说他拄着拐走了。

她没问他哪里来的拐,满脑子是他一个人要怎么回去。

她出了门就又打扰了阿姨,让阿姨帮她查查游风爷爷的电话,前不久刚打到家里,她还记得。阿姨什么都没问,赶紧去查了,然后念给了她。

电话挂断,夏灯拨通这个号码。

第一次没人接,第二次是一个老人疲惫困倦的声音,是游风的爷爷。

她先道歉,再询问爷爷游风在平城的所有住址。爷爷停顿了一下,没有怪她半夜打扰,把他知道的都告诉了她。还告诉她,他最有可能去的地方。

夏灯录了音:“谢谢爷爷,您休息吧。”

说着要挂,爷爷叫了她一声:“夏灯。”

“嗯?”夏灯又把手机拿回耳朵旁边。

“谢谢。”

谢谢你给他希望,谢谢你救他。

只有两个字,夏灯却觉得自己听到了后边的话,可是她算什么啊……

在她过去浅薄的二十年里,最灿烂的那截时光,遇到她的人收获的都是她的笑脸,那是因为她开心,就也让别人开心,从来不是她想去拯救谁。但游风却因为她那样不走心的善意,拖着自己走了那么长的路,对她好了那么多年……

他可以觉得她救了他,但她不能厚着脸皮也这么觉得。

那算什么救命啊?微不足道,莫名其妙,更重要的是她还忘了,在许诺之后,把他忘了。

他怎么会喜欢这么差劲的她啊?

爷爷的话又让夏灯的情绪震**不停,但没那么多时间留给她,由她沉浸在痛感强烈的情绪里。

她得去找他,她要把该解释的事解释清楚,解释完,随便他要怎么决定他们之间的关系,她都同意。

想到这里,痛感几乎夺走她全部氧气。

他会跟她说分手吗?他们要分手了吗?

她慢慢攥紧了方向盘。

她按照爷爷说的地址找过去,保安连门都不让她进,也告诉她,她要找的那个业主很久没来这边住了。她又去找下一个,再一个,只找了三个地方,一整晚就过去了。

她把车停在路边,摁住了脑袋。他有意要躲,她怎么可能轻松找到他?

想到这里,她抬起头,看着结伴去公园晨练的老人,脑海浮现出昨天在高中学校门前那条街看见游风,他那层浅淡的黑眼圈。

他也找了她很久。

贺仲生给游风倒了杯水:“怎么说?为爱走钢丝,把腿摔折了?”他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故意寒碜游风,“你都上了两年大学了,又在高中学校里火了。”

贺仲生在他不远处坐下来:“我接到大美女的电话就订机票了,一直关注高中几个群的消息,有文有图有视频。得亏当年星探跟咱学校挖你你没去,不然等进了娱乐圈,再发生打架的事,我看你死不死。”

游风不言,没反应。

贺仲生看着游风这要死不活的样子,也不忍心说他了:“这事儿就这么了了?”

他听说那男生家里已经撤案了,说是跟游风这边私了了。

游风把手机扔给他,他接住,点亮屏幕,银行卡交易记录,转入十万,挑眉:“你别说这是那家人赔给你的。”

游风睁开眼:“凭什么不能赔我?”

“大哥,你看看你浑身上下,虽说也伤了好几处,但跟人家儿子情况比起来可差多了。”

“他不骚扰别人,医院都不用去。”

“别说得好像你有多正义感,你路见不平,挺身而出,还不是因为他骚扰你女朋友了?”

游风没说话。

“而且你真没轻重吗?又不是十几岁了,说到底就是带着气。我都不问你为什么生气,猜也能猜出来。”

除了夏灯,没人能让游风发这么大火。大概率是事情发生前,俩人吵架了,游风就纯拿那人撒气了。

贺仲生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又叹口气:“为什么咱们一定要为女人折磨自己呢?她们看起来狼心狗肺,咱们为什么不能跟她们学学?”

“滚出去。”游风突然翻脸。

贺仲生改口:“好好好,你家那个不是,好吧?就算是她伤死你,也是你该,行吧?”

游风不想跟他说夏灯:“一楼二楼都有客房,自己挑,要不就滚,别在我跟前晃悠。”

贺仲生也正想补个觉,但在这之前还是要弄清楚一件事:“你这十万块钱怎么弄到的?”

游风没答。

贺仲生不问了:“我就补一个小时,坐飞机身上水肿得不行,醒了伺候你,我风哥。”

他阴阳怪气,游风也没搭理。等他上了楼,游风才又睁眼。

怎么弄到的?

那男生是张恩惠同学,也不是低调的人,平时家里有什么都吹,占了哪个合作方多大便宜,又通过找哪个领导帮忙,拿下多大的生意,他爸干没干过放一边,反正他牛都吹出去了。治他们就直接拿这个说事,要真有这么回事,他们会来送钱的。没有也没关系,挖陷阱制造事端,也能得到这个结果。至于这点钱,他不缺,但总要有战利品,证明他是这场较量最终的胜利者。以后他是要把爷爷留给他的东西抢回来的,怎么能没有一点手段呢?

他真的有在好好学习,原先不喜欢长的那些心眼儿,他都逼自己长全了,就为了不被欺负,为了达到夏灯的期望,变得强大……

他又闭上眼。

快中午时,夏灯到了宋庄儿国际公寓。

这不是她找的最后一套,也没抱多大希望——露天车位的车全都落了灰,看着入住率不高。她随便把车停在路边,按照地址找楼号,进大厅,又被拦住了。

大厅左侧有值班前台,前台内坐着物业的值班人员,他站起来喊住要上电梯的夏灯。

夏灯说她来找人。

对方说:“您说下房间号,给您问问。”

夏灯说了房间号:“业主叫游风。”说着报了一遍他的手机号。

工作人员抬起头,看着这个漂亮女人,想想那位长得巨帅无比的业主,猜测她是那位业主的情债。怕惹麻烦,他没敢透露信息,只是说:“这样,我帮您问问。”

夏灯看他这反应,游风在这里无疑了,怕他打了电话,游风不见她,编了瞎话:“他昨天受伤了,我知道消息就赶来了,想给他一个惊喜,你能别告诉他吗?”

工作人员闻言,收起手机:“但您没卡,也没他的同意,我不能让您进电梯啊。”

“我有密码。”

“您要是有密码,可以自己上去的。”

夏灯根本不知道密码,但如果游风其他房子的密码是他俩生日,那平城的房应该也是。想着,她进了电梯,按照电梯小屏幕提示,输入房间号加四位数密码,先试了他自己的生日,失败,然后试了她的,电梯上行。

果然。

是她的生日。

她又忍不住用指甲抠抠指腹,白嫩的一块肉被她抠得红痕席卷。

上了电梯,按照墙上的水晶标,找到他家房门,停在他家门口。她下意识要敲门,刚抬起手又停下了。

他会问是谁,她说她是夏灯,他可能不开,她不说话,他也一定能猜到是她,还是不会开。她正乱想着,门开了,沈佑站在门口。

沈佑看到她也很惊讶,顿住,忘记开口说话。这时,房间里传来女声:“我得在这儿等同城代买送东西,不然我就跟你一起去了。知道买什么菜吧?得买风能吃……”女声越来越近,直到它的主人出现在玄关看到夏灯,戛然而止。

说话的女人打量着夏灯,眼神依依不舍地挪到沈佑身上:“是谁的客人?”

沈佑让开了门口,方便夏灯进门,正要介绍,贺仲生下楼来了。

贺仲生看见夏灯,挑了挑眉:“哟呵。”

女人看贺仲生反应也大,再次看向门外站着的漂亮但有些狼狈的女孩,这回眼神更富探索的意味了,很好奇这女孩是来找谁的。

夏灯在门口的半分钟,心里很乱,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想到门突然打开了。还以为是物业的人告诉了游风,而他开门就意味着他愿意见她……结果,事情始料不及,游风家里有一个女人,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几不可察,但确实存在着敌意。

沈佑和贺仲生都是人精,瞥见两个女人对视,也对了眼,有一些想法,心照不宣——等会儿可能,不太好看。

沈佑打破了沉默:“别站门口了,赶紧进来。”

他当下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说完才发现,太像是主人对客人说的了,瞥一眼房间内女人的神情,看起来果然误会夏灯是外人了。

正要解释,夏灯进了门,没给他机会。

夏灯进门后,四人也是站着,就在楼梯边上。

沈佑想着他既当了这个开话头的人,干脆当到底,自告奋勇地给两个人介绍:“这位是纪莱,天体物理和宇宙学博士,我们师娘外甥女,被我们老师请来当两天助教。昨天你给我打电话时,我俩正在一起,她听见游风受伤,就跟我一起过来了。”

纪莱在他介绍完,冲夏灯伸出了手:“你好,我跟游风他们认识两年了,朋友来的,当然也兼他们的保姆吧。”

“哪有,总共让你做了两回饭,还不是只给我俩,当时在芾城,十多号人呢,逮谁跟谁说我俩拿你当保姆,我俩这锅背的……”沈佑接着她话说。

纪莱笑起来知性大方,表情有些不跟他们一般见识的意思,继续跟夏灯说:“他们男人就是这样,用完就丢的,懒得理他们。”说完又冲夏灯伸了伸手,“要说理解,还得是女人之间。”

贺仲生在边上看着,觉得有趣。

这时候,游风操控着智能轮椅出来了,夏灯就忘了把手伸过去。

游风看见夏灯,心里波动一下,表情上没有体现。

夏灯从游风出现就一直看他,刚想起来的那些事在她身体里翻来倒去,把她折腾惨了。

贺仲生在这时走到游风跟前,手搭在他这架轮椅上,说:“怎么样啊?我给你买的这小玩具还行吗?真不错啊,次日就送到了。就是你说也不说一声就到这边来住了,害我又去了你常住的那房子,载了它一趟。”

游风没搭理他,也没搭理那边愣着的几个人,站起来,拖着一条伤腿,走到沙发区。

“在你骨头长好这段时间,它绝对能把你伺候好了。”贺仲生追着他到沙发,坐了下来。

游风的出现打断了沈佑的介绍,纪莱在这时说:“还没说,这个女孩是你们俩哪一位的知己啊?”

沈佑和贺仲生同时扭头看她,寻思她还挺有勇气。游风听到这句已经偏过头去,横着眉毛,看着很不爽。

有人适时地敲门,没让这种尴尬氛围延续,沈佑赶紧去开门,试图让游风忘记纪莱这话,主要怕他狼脾气上来,弄得大家下不来台。

门一打开,是物业小哥,还跟着一个同城代买员,拉着小推车,车上摞满了营养品。

沈佑帮着代买员把推车拉进门,纪莱朝他走去,那代买员看了眼房间内的几人,走到夏灯跟前,把单子递给她:“您好,这是发票。”接着拿出手机,“您扫我们公司这个码付钱就好。”

夏灯看了眼单子,想起刚来时,纪莱说她在等代买员送东西,猜测是她买的,但肯定是给游风的。既然是买给游风的,夏灯就签了字,扫了码。

沈佑拿着盒保养品,说:“这不是纪莱你刚才买的那些?”

纪莱这才知道,这些东西就是她买的,当下没去想代买员为什么那么坚定地走到那女孩跟前,走过去:“我买的我来付!你别扫了,太贵了这些东西!”

夏灯已经付完了。

纪莱听到代买员手机到账的播报,微愣。好几万的东西,她付完了?

代买员也愣住了:“是您买的?”说完扭头看物业小哥,眼神询问他:咋回事……

物业小哥也一脸意想不到,赶紧解释,声音略抖,语速很快:“这哥们儿经常送这边,我们挺熟的。刚在电梯里他说,这些保养品是一女的给她男朋友买的。我就想到不久前在大厅,这个特漂亮的女孩说要给游先生惊喜……就跟他多嘴了一句……”

代买员这时候撇清责任:“对啊,他说我有眼福了,买东西的人特好看……我就认错了……”他说着,一个劲儿给纪莱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纪莱的脸色到这个时候已经相当难看了,但还是扯扯嘴角,笑了出来:“没事,误会嘛,经常有。”

代买员看她没计较,赶紧脚底抹油走了。

沈佑和贺仲生的嘴角已经轮流抽搐了几回,怎么能这么尴尬……

贺仲生的脚趾在鞋里蜷到了一起,但还是英勇地打破僵局:“那个,物业的哥们儿,你也是来送东西的?”

物业小哥这才想起:“哦,对了,我来找这个姑娘。”说着看向夏灯,“楼下那辆黑色的轿车是您的吧?路边不让停。”

夏灯终于有了点反应,眉毛跳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哦,对不起,我挪一下。”

沈佑说:“等会儿呗,正好要买菜去呢,再商量商量吃什么。”

物业小哥传达到了,也就离开了。

纪莱已经不见不久前大方健谈的样子了,站在一边一声不吭。这种时候安慰她更让她下不来台,大家好像都默认她受到了伤害一样,就都没说什么。

贺仲生接过沈佑的话茬儿,问游风:“你怎么说?要不出去吃?”

沈佑说:“家里吃吧,他现在这样子怎么出去啊?”

贺仲生琢磨了下,点头:“那行吧,还维持原方案,买点食材回来咱们自己弄点。”

“那我去。”沈佑说着要往外走。

一直没说几个字的夏灯这时候说:“我可以去买。”

沈佑停住,看向夏灯:“你平时逛超市吗?”他怎么看夏灯都是逛超市也不会去蔬菜区的人。

“我买过菜。”她在涂州时,经常跟游风去超市。

就这样,最后商量好由夏灯买菜。

夏灯往门口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返回来,走向游风,停在他面前,略小声地问:“你想吃什么?”她不想管别人,只想问她男朋友。

游风没说好,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反应,贺仲生和沈佑的脸倒有些五彩纷呈,纪莱闻言更不自然了。

游风说:“随便。”

夏灯拿出一盒便条纸,还有眉笔:“你说,我写。”

游风看她动作迟缓,一看就睡眠不足,从她手里把便条纸和眉笔拿过来,左手写了几个字:

绿叶菜就好。

贺仲生都看傻眼了。

这情种不吃亏谁吃亏啊,女朋友一认,他就忘了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