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简·福勒的情形至今还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当时对她的观察非常仔细,所以才能对自己的记忆如此自信。回想往事,我必须坦白地说,我没有卷入一场荒诞的恶作剧中,真是万幸。我最近刚从中国回来,现在正跟托尔夫人在伦敦喝茶。托尔夫人赶时髦,把家里重新装潢过了。带着女性特有的无情,她把舒舒服服坐了好几年的椅子、自打结婚以来就伴随她的桌子、柜子和室内的装饰品,把她出生时就已挂在墙上的油画等,全都扫地出门。然后将房内装饰都交给一个专家,由他去设计。现在客厅内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陌生的了,客厅内的一切都与她的过去无关了,再无法让她产生温馨的回忆。那天她特意邀请我去她家看看,看看她家新近完工的装潢,看看那些可以夸耀的时髦摆设。她家里的摆设能酸洗的都酸洗了,不能酸洗的则刷了漆。没有哪两样东西能够互相搭配上,但所有的摆设还算和谐。

“你还记得我以前那套可笑的客厅家具吗?”托尔夫人问。

窗帘非常昂贵,但风格却很淳朴。沙发的表面材料是意大利锦缎,我坐的椅子表面是斜针绣的布料。整个客厅很漂亮,显得豪华而不炫耀,独创而又不怪异。但在我看来,好像缺了点儿什么。我一面嘴上对客厅的装潢赞不绝口,一面心里纳闷儿,为什么我会更喜欢以前的客厅呢?我更喜欢那套被淘汰掉的印花棉布面的旧家具,更喜欢我熟悉的、原来墙上挂着的维多利亚风格的水粉画,更喜欢原先用来装饰壁炉台的那些德累斯顿瓷器。我在想,我还是怀念这些屋里原来的东西,而现在装潢公司用工业产品把室内彻底换了个样,这样他们才能挣到钱。这个效果真的能让人满意吗?但托尔夫人四下打量着自己的房间,显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你喜欢这些石头灯吗?”她问,“这些灯发出的光真柔和。”

“我个人更喜欢亮一些的灯。”我微笑着说。

“要灯光既明亮又柔和,这可是太难了点儿。”托尔夫人笑了。

我猜不出她到底有多大岁数。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时,她就是一个比我大很多的已婚女子了,可她现在把我当作她的同辈人来对待。她经常说她对自己的岁数并不保密,她现在已满四十了。然后她会微笑着补充说,所有女人透露的岁数,都会比她的实际年龄小五岁。她说她从来都不会刻意去掩饰自己染发的事实(她有一头漂亮的棕色头发,略有一点儿红)。她说自己的头发已变得灰白了,所以要染一染。一旦头发彻底白了,她就不会再染了。

“那时候人们就会说我是鹤发童颜了。”

她的脸化了淡妆,双眼也仔细地描画过,显得非常灵动。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身着一件很好看的裙子。她说自己刚满四十岁。在石头灯暗淡的光线下,你绝对看不出她会比这个岁数大上哪怕是一天。

“只有在梳妆台前,我才能忍受耀眼灯光的直接照射,”她露出一种玩世不恭的微笑,补充说,“在梳妆台前我需要明亮的灯光,这样我才能看清自己的真实容貌,才能采取一些必要的补救措施。”

我俩轻松愉快地闲聊着大家都认识的一些熟人。托尔夫人告诉了我一些最近流传很广的丑闻,使我也能够与时俱进。奔波于世界各地之后,能坐在这样一把舒适的椅子上,感受着壁炉中熊熊燃烧的炉火,把玩着优雅茶几上摆放着的精美茶具,与这样一位谈话风趣、风度迷人的女士闲谈着,真是让人感到惬意。她把我当成了一位浪迹天涯而最近刚刚返回故乡的游子,想要好好款待款待我。她对自己以往举办宴会的成功颇感自豪。她为邀请哪些客人赴宴绞尽了脑汁,其伤神的程度丝毫不亚于她对宴会食谱的操心;而任何有幸参加过一次她举办的宴会的客人,都把这视为一次莫大的享受。现在她确定了下次举办宴会的时间,问我想要在宴会上见到哪

些人。

“但有一件事我要先告诉你。如果简·福勒还在这里,我就不得不推迟这次宴会了。”

“简·福勒是谁?”

托尔夫人露出了苦笑。

“她是一个让我感到头痛的女人。”

“哦!”

“你还记得我的屋子装修前有一张照片吗?我曾把这张照片挂在钢琴上方。照片中的女人穿着袖口收紧的紧身衣,胸前挂着小金坠盒,头发向后梳着;她的前额宽大,耳朵支棱着,扁平的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这个女人就是简·福勒。”

“你的房间装修前到处都是照片。”我心不在焉地说。

“那时的房间真是乱啊,现在真不敢想象当时的情景。我把那些照片都包进一个大牛皮纸里,放在阁楼上了。”

“对了,这个简·福勒到底是谁呢?”我又问了一遍,同时微微一笑。

“她是我的大姑姐,是我丈夫的姐姐,嫁给了一个住在北方的制造商。她已经守寡多年了。她非常有钱。”

“她为什么会让你头痛呢?”

“她太有钱,穿着又太邋遢、太土气。她看起来要比我大二十岁,可她几乎跟她遇到的所有人都说我俩是同学。她把家庭情谊看得太重,而我又是她唯一活着的亲戚,所以她只要到伦敦来,就肯定会住到我这里。她认为如果住到别处我会不高兴的。而且她到我这里一住就是三四个星期。我俩就在客厅里坐着。她打打毛线、看看书。有时她一定要请我到克拉里奇饭店去吃饭。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滑稽的老女佣,我特别不愿意让别人看见我和这样一个人坐在一起吃饭,可旁边的桌上尽是熟人。在我俩坐车回家的路上,她还说非常高兴能小小地款待我一顿。她还亲手为我编织茶壶的保暖套。没办法,只要她在这里,我就不得不用她编的这些茶壶保暖套、小餐布,等等。”

托尔夫人停下来喘了口气。

“我想,像您这样聪明的人肯定有办法来应付这样的事。”

“嗨,你不知道,我真是没有办法了。她是个大善人,对我又真是太好了。我虽然对她烦得要命,但还不能让她看出来。”

“她什么时候来?”

“明天。”

但这句话还未落地,门铃就响了起来,然后门厅里就传出了一阵喧声。一两分钟后,管家领进了一位老太太。

“福勒夫人到。”他高声说。

“简,”托尔夫人跳了起来,大声喊着,“我可没想到你今天就到了。”

“你的管家也是跟我这么说。可我在信中确实说,我是今天到。”

托尔夫人此时已恢复了镇定。

“哦,这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来我都高兴。还好,今晚上我没有别的应酬。”

“你千万不要为我费心。我只要一个煮鸡蛋当晚饭就够了。”

托尔夫人微微撇了撇嘴,以至漂亮的脸蛋儿都有些变形了。就一个煮鸡蛋!

“哦,我想我能拿出比你这个要求高一些的晚餐。”

当我想到这两个女士的岁数几乎相当时,就禁不住偷偷乐了。福勒夫人看起来足有五十五岁了。她的块头有点儿大,戴着一顶黑色宽边草帽,帽檐下垂着的黑色孔眼面纱一直搭到肩上。她外穿一件样式古怪且配有过多装饰的披风,内着一件长裙,但显得非常臃肿,好像里面还穿着多层衬裙一样,脚上穿着一双肥大的靴子。她显然还是个近视眼,因为她看你时都要通过那副大大的金边

眼镜。

“喝杯茶好吗?”托尔夫人问道。

“如果没有给你添太多麻烦的话,我就先把披风脱下来。”

她开始脱下手上戴的黑色手套,然后脱下披风。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很粗的金项链,链上垂着一个很大的金坠盒。我猜里面装的一定是她已故丈夫的照片。然后她又摘下帽子,将帽子、手套和披风一起,整整齐齐地放在沙发的一个角上。托尔夫人见此噘了噘嘴。托尔夫人最近刚装潢过的客厅既朴素又高雅,福勒夫人的这些服饰与客厅的风格肯定是格格不入。我对她到底从哪里搞到的这些不同寻常的服饰感到很好奇。它们都很新,且质地昂贵。如果仍然有人在制作这些四分之一个世纪都没有人穿着的服装,那就太让我感到震惊了。福勒夫人一头灰白的头发,发型很普通,前额和耳朵都露了出来,头发中间简单地分了个缝。她的头发显然从来没有用过马塞尔牌卷发钳。现在她的目光落在了茶几上。茶几上摆放着格鲁吉亚银茶壶和伍斯特瓷杯。

“玛莉安,我上次来的时候给你编了一个茶壶保暖套,怎么没了?”她问道,“你没有用吗?”

“用了,我每天都用,”托尔夫人虚情假意地说,“但不幸的是,前几天出了点儿小事故,保暖套给烧坏了。”

“我刚给你的就烧坏了?”

“我们确实是太不当心了。”

“没有关系,”福勒夫人微笑着说,“我会给你再织一个的。我明天就上自由商店去买一些丝线。”

托尔夫人的脸一下就拉了下来。

“你可千万不要再费心了,放我这里糟蹋了。你教区牧师的妻子不是也想要吗?”

“哦,我已经送给她一个了。”福勒夫人欢快地说。

我注意到她一笑就会露出一口小巧而整齐的雪白牙齿。她的牙齿真的很美。她的笑容也很亲切。

我意识到现在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于是我起身向两位女士告了别。

第二天一早,托尔夫人的电话铃声便把我吵醒了。我一下子就从她的声音中听出她现在很兴奋。

“我告诉你一个特别新闻,”她说道,“简就要结婚了。”

“你在开玩笑吧!”

“新郎今晚就要到我家来吃饭,她要把他介绍给我。我想要你也过来。”

“哦,我在这个场合恐怕有些碍事吧?”

“不,不碍事。是简提出的,是她要你来的。一定来啊!”

她话音里都带着笑声。

“新郎是谁?”

“这我可不知道。她告诉我他是一个建筑师。你可以想象简能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我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而且托尔夫人的宴席肯定错不了。

我到她家的时候,托尔夫人正一个人待着。她身着一件很气派的茶会礼服。这件衣服的花色已不大适合她这样年龄的人。

“简在里面打扮自己已有好一阵子了。我非常想让你看看她出来后会是个什么样子。她现在是心慌意乱着呢。她说他崇拜她。他的名字叫吉尔伯特。她提到他的名字时声音都会颤抖,简直是滑稽透了。我差点儿笑出声来。”

“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

“哦,不用猜我就知道。他肯定是个大块头,秃顶,大腹便便的肚子上斜挂着一条硕大的金链子。他肯定有一张肥大而红润的脸膛儿,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他说话的嗓音肯定很洪亮。”

福勒夫人走了进来。她上身穿着一件非常硬挺的黑色绸服,下穿一条宽大的拖地长裙;她的绸服领部微微带点V字形,衣袖一直垂到了肘部;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镶有宝石的银项链。手上拿着一副黑手套和一柄黑色鸵鸟羽毛扇。可以看出,她是竭力要展示出真实的自我,而绝大多数人都难以做到这一点。你看到她,马上就会知道她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寡妇,前夫肯定是一个北方的工厂主,而且家境殷实。

“简,你的脖子真美。”托尔夫人友善地笑了笑,说道。

与她饱经风霜的面孔相比,她的脖子确实白嫩得令人有些诧异。她脖子上的皮肤白净而光滑,一点皱纹都没有。然后我注意到她其实也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

“玛莉安把消息告诉你了吗?”她对我说,同时微微一笑,非常亲切和自然,仿佛我俩已经是老朋友了。

“我要向您表示祝贺。”我说。

“等你看到我年轻的新郎时,再说这句话吧!”

“你一讲到你年轻的新郎,语气总是那么甜蜜。”托尔夫人笑着说。福勒夫人那副可笑眼镜后面的眸子一定又在炯炯发光了。

“你可不要认为我的新郎就一定是个衰老头儿。你肯定也不希望我去嫁给一个一条腿已经伸进棺材里了的糟老头子,对吧?”

她给我们的预先提醒只有这句话。但也确实没有时间来详细谈论她的新郎了。这时管家已经打开了大门,高声宣道:

“吉尔伯特·纳皮尔先生到。”

客厅里走进了一位身穿无尾礼服的年轻人,礼服裁剪得非常合体。他身材纤瘦,个子不太高,一头漂亮的头发微微带点儿自然卷;脸上刮得光光的,长着一双蓝蓝的眼睛。他的长相谈不上特别英俊,但和善可亲,招人喜欢。十年后他可能是一个脸色蜡黄、身材干瘪的男人;但眼下,由于非常年轻,他显得朝气蓬勃、精神饱满。他肯定还不到二十四周岁。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人是简·福勒夫人未婚夫的儿子(我猜她的新郎应该是个鳏夫)。他来这里是来告知,他父亲由于突然出现痛风症而不能赴宴了。但他一看到简·福勒夫人,脸上马上神采飞扬。他伸出双手向她走去,简·福勒夫人也伸出双手,上前握住了他的,脸上露出羞怯的笑容。她转过身来对她弟媳说道:

“玛莉安,这位就是我的未婚夫。”

他伸出手来。

“我希望您能喜欢我,托尔夫人,”他说,“简告诉我说,她在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您这一个亲人了。”

能亲眼看到托尔夫人现在脸上的表情可真是太妙了。我不由得暗自赞叹良好的教养加上社会习俗的强大威力,这两者的结合能够最终战胜一个女人的天性。她的脸上先是错愕,然后是掩饰不住的沮丧,但很快就换成了一副和蔼可亲、表示欢迎的表情。但她显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吉尔伯特自然会有点儿尴尬,而我也在挖空心思地想说点儿什么,好不至于笑出声来。只有福勒夫人自己镇定自若。

“我知道你会喜欢他的,玛莉安。没有谁比他更能享受美食了。”她转向那个年轻人,“玛莉安家的美食可是很有名的呢。”

“我知道的。”他面露喜色地说。

托尔夫人匆匆说了句什么,我们就往楼下走去。这次晚宴可以说是一场精巧的喜剧,让我久久难以忘却。托尔夫人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是在拿她开玩笑,还是简巧妙地隐瞒了她新郎的年龄,想要看她的洋相。可简从来就不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她也不可能干出这恶作剧似的事情来。托尔夫人既感到吃惊又感到气恼和困惑。但她还是恢复了镇静。无论如何她不能忘记自己是一个完美的女主人,她的责任就是要把晚宴进行下去。尽管她说话依然很欢快,但我不知道吉尔伯特·纳皮尔注意到没有,她虽然表面上显得热情和友好,但她瞅他的眼神却是冷冰冰的,明显带有敌意。她在仔细地审视他。她在寻求窥探他内心秘密的方法。我能看出来,她现在是真的生气了。尽管她脸上涂了脂粉,我还是发现她由于气恼而涨红

了脸。

“玛莉安,你今天真是红光满面呀!”简说,她和蔼的眼睛透过大圆眼镜片看着她。

“我化妆有点儿匆忙。可能是多涂了些胭脂。”

“是胭脂红吗?我想应该是你的脸红润吧。要不我也不会注意到。”她冲吉尔伯特羞怯地笑了笑,“你不知道,玛莉安跟我小时候就是同学。你现在肯定想不到我俩曾经还是同学,对不对?当然我的生活一直都很安静。”

我不知道她说这番话的用意是什么,但她的表情非常自然,让我感到不可思议。但无论如何这番话还是激怒了托尔夫人,以致她将矜持抛到了脑后。

“我说,简,咱俩都不要再让人看着足有五十岁的样子了。”她说。

如果她这句话的用意是要让这个寡妇感到不快,那她就失败了。

“吉尔伯特说,为了他,让我千万不要对别人说,我的岁数已经过了四十九岁。”她平淡地说。

托尔夫人的手都有点儿颤抖了,但她还是反唇相讥道:

“你俩当然是有一定的年龄差距了。”

“二十七岁,”简说,“你认为这个差距很大吗?吉尔伯特说,以我现在的年龄,我看起来很年轻。我告诉过你,我可不想嫁给一个一条腿已经伸进棺材里的老男人。”

我禁不住又笑了起来,吉尔伯特也跟着笑起来。他的笑声非常坦诚,像个大男孩儿似的。似乎简说的每句话他都觉得有趣。但托尔夫人已经是忍无可忍。我知道如果没人救驾的话,她马上就要失态,大发雷霆了。我赶忙岔开了这个话题。

“我想您现在一定在忙着置办结婚的衣服吧?”我说。

“没有。本来我想从利物浦的一个裁缝那里购置婚装。自打我第一次出嫁后就一直在他那里置办衣服。但吉尔伯特不同意。他可真是独裁,当然他的品位也很高。”

她面带微笑,充满柔情地望着他,目光中还有几分羞怯,就好像她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

尽管托尔夫人脸上搽着胭脂,我还是可以看出她的脸变得煞白。

“我俩要到意大利去度蜜月。吉尔伯特以前还从来没有机会去考察那些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作为一个建筑师,亲眼看一看那些建筑是非常重要的。去意大利的途中,我俩要先在巴黎停一下,就在巴黎置办我的婚装。”

“你俩这次要走很长时间吗?”

“吉尔伯特请了六个月的假。这对他来说,真是个莫大的享受。对不对?你俩不知道,他之前从未请过两个星期以上的假期。”

“为什么?”托尔夫人问道。尽管她想掩饰,但话音依然很冷淡。“他的经济条件不允许他这样,可怜的人儿。”

“哦!”托尔夫人说,语调中似乎藏着深意。

咖啡端了上来,女士们上楼去了。我跟吉尔伯特东拉西扯地闲唠着。男人间无话可说时就是如此。但两分钟后管家给我带来了一个便条。便条是托尔夫人写的,内容如下:

赶快到楼上来,然后马上离开。将他一起带走。我要马上把这件事跟简当面理论清楚,否则我会气疯的。

我只能编个理由。

“托尔夫人有点儿头痛,她想要上床躺着了。我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咱俩最好现在就走吧。”

“好的。”他回答。

我俩来到楼上,五分钟后我俩就走出了大门。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提议送这个年轻人一段。

“谢谢,不用了,”他说,“我只要走到那个拐角,就可以搭上公共汽车了。”

托尔夫人听到大门在我俩身后关上了,马上就发起火来。

“你疯了吗,简?”

“我相信,我跟那些住在疯人院以外的人没有什么差别。”简温和地说。

“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嫁给这个年轻人吗?”托尔夫人的语气还是保持着足够的礼貌。

“部分原因是他不接受我的拒绝。他向我求了五次婚,我没法再拒绝他了。”

“你想过没有,他为什么这样死皮赖脸地向你求婚?”

“我让他感到开心。”

托尔夫人气愤地喊道:

“他是一个寡廉少耻的无赖。我差一点儿就当面这样告诉他。”

“你要是那样做可就不对了,那样就太不礼貌了。”

“他身无分文而你又这么富有。你难道就真的傻到看不出来,他娶你只是看上了你的钱袋?”

简一点儿也没生气。她超然地看着她愤怒的弟媳。

“我可不这样看,”她说,“我认为他很爱我。”

“你是一个老太太了,简。”

“玛莉安,咱俩可是同岁呀!”她微笑着说。

“我从来都不放任自己,我要显得年轻得多。没有任何人说我的年龄超过了四十岁。但即使是我,也不会梦想去嫁给一个比我小二十岁的男孩。”

“二十七岁。”简更正道。

“你难道是想对我说,你相信一个年轻人会真心去爱一个岁数足以做他母亲的女人?有这种可能吗?”

“我在乡村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因此我想我对人的本质了解不多。但我听别人讲,有个奥地利人叫弗洛伊德,我相信……”

托尔夫人粗鲁地打断了她的话。

“别再荒唐了,简。这件事太不体面,太让人丢脸了。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明智的女人。我做梦也想不到你竟然会爱上一个男孩儿。”

“我并没有爱上他。我这样告诉过他。当然,我非常喜欢他,要不我也不会想到要嫁给他。我认为,只有开诚布公地告诉他我内心的感受,这样对他才公平。”

托尔夫人大口地喘着气。身体中的血液直冲她的脑门,她感到呼吸有点儿困难。她手上没有扇子,因此抓过一张晚报拼命地扇起来。

“如果你不爱他,那为什么还要嫁给他?”

“我守寡的年头太长了,我的生活也太清静了。我想改变一下这种生活。”

“如果你想要嫁人就嫁呗,可你为什么不嫁给一个与你岁数相当的男人?”

“没有任何一个与我岁数相当的男人向我求过五次婚。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与我岁数相当的男人向我求过婚。”

简一面回答,一面咯咯地笑了起来。这简直要把托尔夫人给气疯了。

“别笑了,简。我真受不了。我想你的脑子出了毛病,你真是疯了。”她实在是忍受不了了,眼泪夺眶而出。她知道在她这个年纪可哭不起,她的眼睛会红肿一天一夜,她的形象可就全砸了。但她没有办法止住眼泪。简一边透过大眼镜片看着她,一边手无意识地抚着自己穿着黑丝裙的大腿。

“你的生活会变得非常不堪,你会非常难受的。”托尔夫人一面抽噎着说,一面小心翼翼地轻轻擦拭着自己的眼睛,以免眼睫毛上的黑色被泪水冲掉。

“我想不会出现你说的这种情况的。”简以她一贯温柔而和善的语调说,似乎还带着点儿微笑,“我俩已经就这些问题深入地探讨过了。我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一个很随和的人,容易与他人相处。我认为我能够让吉尔伯特感到十分幸福和舒适,也从来没有人好好地照顾过他。我俩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决定结婚的。我俩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如果我俩中的一方今后想要离婚,另一方绝不为难。”

托尔夫人已经恢复了镇定,这样她就可以继续说出她刻薄的言辞了。

“他让你给他多少钱?”

“我提出每年给他一千英镑,但他拒绝了。当我提出这个建议时,他觉得很不安。他说他挣的钱足够自己花销了。”

“他比我想象的要狡猾得多。”托尔夫人尖刻地说。

简没有马上答话。她用和蔼又坚定的目光瞅了瞅她的弟媳,然后才说:

“亲爱的,我跟你不同,你从没有像我一样长年守寡,对不对?”

托尔夫人望着她。简的脸有点儿发红,甚至感到了一些不自在。可她是一个非常单纯的女人,她的话当然不会含沙射影。托尔夫人镇定了一下,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

“我现在的脑子全乱了,我必须上床睡觉了,”她说,“咱俩明天早上再讨论这件事。”

“明天早上恐怕不大方便,亲爱的。吉尔伯特和我明天早上要去举行婚礼。”

托尔夫人惊愕地摊开双手,她已经无话可说了。

婚礼是在结婚登记处举行的。托尔夫人和我做了证婚人。吉尔伯特身着一套时兴的蓝西服,看起来非常年轻。他显然很激动。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这都是一个令人感到煎熬的时刻。但简依然镇定自若,真让人感到钦佩。她就好像是个曾经结过多次婚的时髦女人。只有她脸上微微出现的红晕才暴露了她平静外表下内心的激动。任何女人在这样的时刻内心都会非常激动的。她穿着一件非常正式的银灰色天鹅绒裙。我看出来了,这件裙子的裁剪是出自利物浦的那位裁缝之手。这个裁缝无疑是个性格绝好的寡妇,多年来简的衣服都是让她来做的。简也有点儿顺从于轻佻的风尚了,她现在戴着一顶阔边花式女帽,上面插满了鸵鸟的羽毛。她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与这顶帽子显得极不协调。

仪式结束后,负责主持仪式的官员同他俩握了手,向他俩表达了祝贺。当然,贺词使用的是严格的官样语言。我想他有点儿被这对新人的年龄差距之大吓住了。新郎微微有点儿脸红,他亲吻了新娘。托尔夫人虽然面色依然不悦,但还是亲吻了她。然后新娘用期待的眼光看看我。显然我也应该去亲吻她。我确实也这么做了。但坦白地说,当我们一行人走出结婚登记处,经过外面看热闹的人群时,我感到有点儿羞涩。这些人看着这对新人,脸上都露出嘲讽的神情。我一直到钻进托尔夫人的轿车才感到松了一口气。我们直接驶往维多利亚火车站。由于这对快乐的新人要乘下午两点的火车赶往巴黎,简坚持喜宴就在车站的饭店举办。她说如果不能提前站在车站的站台上,她会心神不宁的。托尔夫人只是出于强烈的家庭责任感才出席了喜宴,因此她在宴会上一直很低调,而且什么都没有吃(这一点我没法责怪她,因为饭菜实在糟糕,而且我也讨厌在午饭时喝香槟),说话也少了平日的欢快。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尽职尽责地看了一遍菜谱。

“我总是认为一个人离家外出之前应该有一顿丰盛的饭菜才对。”她说。

我们将他俩送上了火车,目送火车离去。然后我开车把托尔夫人送回家。

“你认为他俩的婚姻能持续多久?”她问,“能有六个月?”

“咱们还是尽量往最好的方向想吧!”我微笑着回答。

“别冥顽不化了。他俩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他娶她就是看上了她的钱,你不这样看吗?因此这场婚姻长不了。我只是希望到那时她不要太难受。不过,这也是她自作自受。”

我笑了。她的话虽然没有恶意,但从她说这句话的口气里,我完全能听出来她的话外音。

“呵呵,如果这是场短命的婚姻,你就会非常宽慰地说:‘我告诫过你。’”我说。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不会这么做。”

“那样的话,你同样会感到满足。你会祝贺自己的自控能力如此之强,以致没有说出:‘我告诫过你。’”

“她真是又老又丑又蠢。”

“你真的认为她很蠢吗?”我问,“她虽然话不多,但她说的话都在点子上。”

“我这辈子就没听她说过一句笑话。”

在吉尔伯特与简度完蜜月回来时,我已经又一次到了远东。而且这一次我一去就几乎是两年。托尔夫人不喜欢写信。虽然我偶尔给她寄张风景明信片,她却从来不给我回信。但我回到伦敦后不到一个星期就见到了她。我应邀出席一个宴会,发现我的座位正好跟她挨着。这是一个大型宴会,我想我们就像二十四只黑鸟,被放在派里面烤。我到达的时间有点儿晚了,急急忙忙找座,根本就没有注意参加宴会的都有哪些人。但当大家都坐定后,我看了一圈围坐在长条桌旁的客人,我发现许多都是照片经常被刊登在报刊上的名人。宴会的女主人特别喜欢邀请所谓的名流参加她主办的聚会,因此出席这场宴席的真可谓高朋满座,名流如云呀。

我与托尔夫人足有两年的时间没有见面了,因此自然要先客套几句。然后我就问起了简。

“她很好呀!”托尔夫人干巴巴地说。

“那场婚姻结局如何?”

托尔夫人没有马上回答,她从面前的盘子中拿起一枚咸杏。

“似乎很成功。”

“那么,是你估计错了?”

“我说过这场婚姻长不了。我现在仍然是这样认为。这场婚姻完全违背人类的本性。”

“她现在幸福吗?”

“他们俩都很幸福。”

“我猜你与他俩见面的次数不多。”

“起初经常见面。但现在……”托尔夫人噘了噘嘴,“简高贵得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笑了起来。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她今晚就在这里。”

“在这里?”

我吃了一惊。我又看了一遍围坐在桌边的人。女主人是一个风趣的女人,她能令客人们都感到非常愉快。但我无法想象她会邀请这样一个打扮俗气的老女人,而且还是一个毫无名气的建筑师的妻子前来赴宴。托尔夫人看到我困惑不解的样子,精明地猜到了我在想什么。她脸上露出了勉强的笑。

“注意看男主人的左边。”

我按她说的方向看去。坐在那里的那个女人非常古怪,因此我一走进拥挤的客厅就注意到了她。我注意到她的眼神,她似乎觉得我有点儿眼熟。但我的确从未见过她。她的头发呈铁灰色,因此肯定年纪不小了。她的头型很美,头发剪得短短的,发际烫成了密密的小卷,紧紧地贴着后颈。她没有刻意装扮自己,好让自己显得年轻一些。在参加宴会的女人中只有她既没有涂口红,也没有抹胭脂和扑粉,因而很惹人注目。她的面容并不很漂亮,但饱经风霜的脸上泛着红润。由于没有任何人为的修饰,因而她的面容显得自然和悦人。跟她脸部的颜色形成对比的是,她的肩膀非常白嫩,真可以用“绝美”一词来形容。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如果有这样一副肩膀也会为此而骄傲的。她的衣饰很奇特。我很少见过这样大胆穿着的。她的上衣领口剪裁得很低,下穿一条时下流行的短裙,裙子是黑黄相间的花色。她这身装束让人感觉好像是要去参加一场化装舞会。如果换一个人穿上这一身的话,就会令人有厌恶感;而她这样穿却让人觉得简洁和自然。她还戴着一副单镜片的眼镜,眼镜用一条宽宽的绸带固定着。这让她的一身装束显得魅惑而不做作,奢华而不炫耀。

“难道那个女人就是你的大姑姐吗?”我呼吸有点儿急促地问。

“她就是简·纳皮尔。”托尔夫人冷冷地说。

她此时正在说话。男主人面冲着她,没等她说完,脸上就露出了微笑。男主人坐在她的左侧,微微有些秃头,剩下的头发也都白了。他的目光锐利,面容显得很聪慧。他身体向前倾着,神情专注地听她说话。而坐在对面的两个客人也停止了交谈,仔细地听她说话。她说完后,他们都突然仰身向后靠到椅背上,哈哈大笑起来。桌子的对面有一个男人向托尔夫人打了句招呼。我认出他是一个著名的政治家。

“您的大姑姐又说了个笑话,托尔夫人。”他说。

托尔夫人微微一笑。

“她可是个无价之宝,对不对?”

“我自罚喝一大杯香槟,然后你无论如何也要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

就这样,我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在他俩度蜜月的头一站,吉尔伯特就领着简到巴黎大大小小的服装店去挑选衣服。他并不直接反对她大量购买自己中意的那些“长袍”,而是巧妙地劝说她定做一两件“裙服”。这些“裙服”都是按照他自己设计的样式制作的。他从事这类事情似乎很有窍门儿。他还雇用了一个伶俐的法国女仆。这可是简从来都没有做过的事情。以往她都是自己动手缝缝补补,如果需要打扫房间的卫生,她习惯打电话找一个钟点女工来做。吉尔伯特为她设计的服装与她以往的样式截然不同,她从未穿过这样的服装。但他谨慎地逐渐改变着她服装的式样,避免走得太快、太远。她虽然心怀疑虑,但为了让他高兴,还是挑选了几件自认能穿得出去的衣服穿上。这样一来,她过去习惯穿的那些肥大的衬裙当然也就没有用处了。她虽然也为此而犹豫过,但还是抛弃了这些臃肿的服装。

“现在你都看到了,”托尔夫人的话音中带着一些不屑,“她除了一件薄薄的真丝紧身装之外,什么都没穿。我真感到奇怪,她这么大年纪了,怎么就没有得感冒呢?”

吉尔伯特和法国女仆教她如何穿着。让人料想不到的是,她很快就学会了。法国女仆很羡慕女主人漂亮的胳膊和双肩。不将这样的优美展现出来那真是天理不容。

“先别忙,阿芳欣妮,”吉尔伯特说,“我又为夫人设计了几套衣服,她会显得更美的。”

这些服装的效果当然非常惊人。但任何人戴着一副金边眼镜都不会让人有完美的感觉。吉尔伯特让简换一副玳瑁边的眼镜试试。可他还是摇了摇头。

“如果是一个女孩儿的话,这个搭配就很好,”他说,“但你的岁数太大了,简,你不适合戴着眼镜。”突然,他产生了一个灵感:“对了,我有主意了。你一定要戴一副单镜片眼镜才行。”

“哦,吉尔伯特,这可不行。”

她看着他。他非常激动,那完全是一种艺术家的激动。她笑了。他对她太好了,只要他高兴,她愿意做任何事情。

“好吧,我试试。”她说。

当他俩找到一家眼镜店,选完适当的镜架后,简乐呵呵地将一个单镜片眼镜扣到眼睛上。吉尔伯特猛地拍了一下巴掌,当着目瞪口呆的售货员的面,他在简的双颊上各亲了一口。

“你看起来真是太美了。”他喊道。

他俩就这样前往意大利,在那里快乐地度过了几个月的时间。他在那里研究文艺复兴时期和巴洛克风格的建筑。简不仅慢慢适应了她的新装束,而且发现她自己也喜欢这样。起初,当她走进宾馆的餐厅时,所有人都转过身来盯着她看,她还感到有点儿羞怯。因为以往从来没有哪个人愿意正眼看她一下,现在,她却为此而感到美滋滋的呢。女士们纷纷向她打听她在哪里买的衣服。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也想照您的衣服样式做一套。”

简虽然多年来一直过着一种非常闭塞的生活,但这绝不意味着她就缺乏女人固有的天性。她早就准备好了如何应答这类问题。

“很抱歉。我丈夫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他决不会让任何人复制我的衣服样式。他希望我的衣服样式独一无二。”

她这样说后本以为别人会嘲笑她,但她们没有。她们只是回答:

“哦,当然。我完全理解。您确实非常出众。”

但她看得出来,这些人还是在心里默记下了她的衣服样式,这让她感到有些不悦。她这一生中还是头一次穿得这么独特。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想要模仿她的穿着。

“吉尔伯特,”有一次她有点儿赌气地说,“下次你为我设计服装,要让谁也没法模仿。”

“唯一的办法就是设计出只有你能穿的衣服。”

“你能做到这一点吗?”

“可以,但你先要为我做点儿事。”

“什么事?”

“剪短你的头发。”

我想这是简第一次对他的要求犹豫不决。她的头发又长又厚。她还是姑娘的时候就为自己的头发感到骄傲,将自己的头发剪掉真是一个非常激进的举措。真可称得上是破釜沉舟啊。对她而言,这是她再不能撤下的最后一块阵地了。但她还是迈出了这一步。她当时说:“我知道玛莉安会认为我是个十足的傻瓜,而且我再也没法回到利物浦了。”当他俩在返回住处的路上经过巴黎街头时,吉尔伯特将她领入一家世界上最高档的美发店。她进去的时候两腿发软,心脏猛烈地跳动着。但当她走出这家美发店的时候,她的头型已经全部显露了出来,蓬松的灰色鬈发显得既大胆又活泼。皮格马利翁完成了他惊人的杰作,伽拉忒亚诞生了。

“我明白点儿了,”我说,“但这些还不足以解释为什么简今晚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个满是公爵夫人、内阁大臣等上流人士的场合。她现在可是左边坐着宴会的男主人,右边坐着一位海军元帅。”

“简是个幽默大师,”托尔夫人说,“你没看到她说了句什么,大家就全都笑了吗?”

毫无疑问,托尔夫人现在心中有了苦衷。

“当简给我写信,告诉我他俩已经度完蜜月,正在返回伦敦时,我想我必须请他俩吃顿饭。其实我心里并不想请他俩,但还必须这样做。我知道这个宴会一定非常枯燥无味,因此不打算请任何重要人士参加,免得他们扫兴。可另一方面,我又不想让简认为我没有什么像样的朋友。你知道我像样的朋友也就不超过八个人。但我想只有请十二个朋友参加,才能使这个宴会够场面。我那段时间一直很忙,直到宴会开始的那天晚上才见到简。她让我们大家都等了她一小会儿(这也是吉尔伯特的一个高明之处)。她最后才飘然而至。我简直要晕过去了。她让餐厅内所有的女士都黯然失色,显得土里土气了。她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个打扮妖艳的老妓女。”

“我希望能向你描述出她当时穿的外套。这套服装换任何一个人恐怕也穿不出去,但穿在她身上却堪称完美。还有她戴的那个单镜片眼镜!我认识她已经三十五年了,我还从来没见过她不戴着一副双镜片眼镜。”

“但你知道她身材很好。”

“我哪里会知道呢?我自打认识她起,她就一直穿着那身你第一次看见她时穿的衣服。你当时能看出她的身材好吗?她似乎没有意识到她所引起的轰动,倒认为这样的反应理所当然。我原来一直担心我为他俩举办的这场宴会会冷场,现在总算欣慰地舒了口气。即使她有点儿不善与人交谈,但有了她的这身打扮,其他的也就不重要了。她坐在餐桌的另一头。我听到那边笑声不断。客人们能在我的宴会上感到开心,这让我很高兴。但宴会结束后我却大吃了一惊。至少有三位先生过来跟我说,我的大姑姐是个极为风趣的人,问我如果他们想去登门拜访,她能否答应。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二十四小时后,今晚宴会的女主人就给我打来了电话。她说听说我的大姑姐来伦敦了,而且是个很风趣的人。问我能否请她过来吃午饭,也好见见她。这个女人的直觉从来都没有错过。果然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所有人都在谈论简。我今天能到这里来,并非由于我是女主人的老相识,请她吃过无数次饭,我能受邀参加这个宴会,只是由于我是简的弟媳而已。”

可怜的托尔夫人。想不到她到头来会受到这样的屈辱。这种局面真可谓是对她的一种报复。虽说我感到很有趣,但我还是觉得应该说点儿什么来安慰她。

“人们一般都喜欢那些使他们开心的人。”我想要安慰她,故而这么说。

“她从来都没有让我笑过。”

从桌子那头又传来了一阵大笑声。我猜简又说了点儿什么逗乐的话。

“你的意思是说,你是唯一一个认为她是毫无风趣的人?”我微笑着问。

“你过去认为她是个懂幽默的人吗?”

“我必须承认,我过去也认为她不是一个幽默的人。”

“她现在说的话跟她这三十五年来说的没有什么两样。我看到大家都在笑,所以我也就跟着笑。我不想让别人认为我是个十足的傻瓜。但我根本没觉得她的话中哪儿有什么值得笑的地方。”

“就像维多利亚女王一样。”我说。

这是一句比喻不当的俏皮话。托尔夫人立时拉下脸来,直截了当地这样告诉了我。我赶忙岔开了话题。

“吉尔伯特也在这里吗?”我一面问,一面用目光扫视着周围。

“当然也要邀请吉尔伯特了。如果没有邀请他的话,简是不会来的。但今晚他要去参加一个建筑师协会或什么组织的宴会,所以就没有来这里。”

“吃完饭你直接过去跟她说话就行了。她会邀请你参加她举办的星期二聚会。”

“她的星期二聚会?”

“她每个星期二都在自己家里举行聚会。你能在那里见到你所听说过的任何一个人。这个聚会在伦敦颇有盛名。她在一年的时间里就取得了这么大的成功,而我用了二十年都没有做到。”

“你跟我说的这件事简直如同一个奇迹了。她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

托尔夫人耸了耸她那美丽但多肉的肩膀。

“你问我,我又问谁去?”她说。

吃完饭后我就试图向简坐的沙发那边靠拢,但被人群阻隔了。过了一会儿,宴会的女主人走过来对我说:

“我必须向你介绍我举办的这场聚会的明星。你认识简·纳皮尔吗?她是一个非常风趣的人。她比喜剧演员还要有趣。”

我被引到简坐的沙发旁边,吃饭时一直坐在她身旁的元帅现在依然坐在那里,而且他丝毫也没有要走开的意思。简同我握了握手,把我介绍给了元帅。

“您认识雷金纳德·弗罗比歇爵士吗?”

我们开始闲聊。简和过去一样,还是那么朴实、自然大方、毫无造作,但她绝妙的打扮使她无论说什么都有一种特殊的韵味。不知不觉间我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她说了句什么,非常敏锐,非常贴切,但一点儿也没有故作诙谐的感觉。她说话的样子,她透过眼镜平和地瞅着我的眼光,都让人完全无法抗拒。我有一种彻底放松、身心愉悦的感觉。当我离开她身边的时候,她对我说:

“如果你星期二晚上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就到我那儿去吧。吉尔伯特会很高兴见到你的。”

“当他在伦敦住上一个月后,就会知道,他不会再有更好的地方可去了。”元帅说。

就这样,星期二我前往简的住处,但去得有点儿晚了。说实话,我对自己周围的这些客人还是感到有些意外。这里真可谓是作家、画家、政治家、演员、贵妇和知名美女们的大集合。托尔夫人说得对,这确实是一个盛大的派对。自打斯特福德豪斯公馆被卖掉之后,我在伦敦就再也没有看到这么盛大的聚会了。聚会中并没有特意安排吃喝玩乐的项目,茶点虽然谈不上奢侈,但也足够丰富了。简天性沉静,她似乎在自得其乐。我没有看到她为招待客人而忙得不可开交,但客人们却喜欢到她这里来。欢悦愉快的聚会一直持续到夜里两点才结束。这次聚会之后,我经常与她见面。我不仅经常到她家里去,而且每次应邀去吃午饭或晚饭,也总会遇见她。我对幽默不大在行,因此总想发掘出她怎样才获得了这种特殊的天赋。她说的任何话都让人发笑。就如同某种美酒别人难以仿制一样,她的话同样无法效仿。她不会写诙谐的短诗,也没有妙语连珠。她的话语中从来没有恶意,也从来不会用冷嘲热讽的语言去伤害别人。有些人认为要风趣就得说些粗鄙的话,而非言简意赅。但简从来没说过任何一句使维多利亚时代的人脸红的话。我确信她的幽默是无意识行为,未经事前考虑。她的幽默就像蝴蝶从一株鲜花飞向另一株一样,只是随性的行为,决然没有任何事先的谋划或是练习。她的幽默是通过她说话的方式和她的目光表现出来的。由于吉尔伯特为她设计了这种炫耀而夸张的装扮,她说出的话很自然地就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幽默感。但她的打扮只是产生这种幽默感的部分原因。现在只要她开口说话,人们就憋不住要笑。人们也不再为吉尔伯特为何娶一个比他年龄大那么多的妻子而感到不解了。人们认识到,与简这样的女人在一起,岁数并不重要。人们开始认为他是一个非常幸运的年轻人。那位海军元帅在跟我评论她时引用了莎士比亚的一句名言:“岁月带不走她的容颜,年华不能使她老去。”吉尔伯特很高兴简取得了成功。我越是了解这个年轻人就越喜欢他。现在已经很清楚了,他既不是一个坏蛋,也不是为了金钱而追求简。他不仅为简感到骄傲,而且真心爱她。他对她的体贴照料令人感动。他是一个非常无私和心地善良的年

“现在您怎么评价简呢?”有一次他以一种成功者的口吻,带点儿孩子气地问我。

“我不知道你们俩谁更神奇一些,”我回答,“是你还是她。”

“哦,我没法跟她比。”

“瞎说。你不会认为我是一个大傻瓜吧?我难道还看不出来,正是你改变了简,使她现在这么走红?”

“我唯一的贡献是,在别人没有发现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非凡之处。”他说。

“你看出了她身上具有塑造出绝佳形象的可能,这我可以理解。但你把她变成了一个幽默大师,这我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你怎么能做到。”

“我一直认为她说的话都非常有趣。她一直就是个幽默大师。”

“你可是唯一持这种观点的人。”

托尔夫人很有雅量,她现在知道自己错怪了吉尔伯特。她与吉尔伯特的关系日渐密切。但表面上她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认为他们的婚姻不可能长久。我感到她这种观点很好笑。

“不会吧?我从来就没有看到过这样一对感情甚笃的夫妇。”我说。

“吉尔伯特现在已经二十七岁了,这正是一个吸引漂亮女孩的年龄。那天晚上你注意没有,就是在简的派对中,雷金纳德爵士那个漂亮的小侄女,我想简非常注意观察他们俩。我对此有种不祥的预感。”

“世界上没有哪个姑娘比得过简,我想她有这个自信。”

“那就等着瞧吧!”托尔夫人说。

“你曾说过他俩的婚姻持续不了六个月。”

“哦,现在我修正为三年。”

当一个人固执于他的看法时,他其实是希望自己判断错了。人类的天性就是如此。托尔夫人的这个猜测确实是过于自信,但最后她却猜对了。她始终认为这对不相配的夫妻长久不了,事实也果真如此。而且命运总是跟我们开玩笑,你认为会向东,但它却向西。托尔夫人虽然可以为自己猜对了而沾沾自喜,但我想她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还是错了。因为事情根本没有朝她预测的方向发展。

一天,我接到了她的一个电话,要我可能的话立刻去见她。当我被带进客厅后,托尔夫人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用悄然无声却又快速的脚步向我走来,就像花豹悄悄靠近猎物那样。我看出她的内心很不平静。

“简与吉尔伯特已经分手了。”她说。

“真的吗?这么说你猜对了。”

托尔夫人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我。

“可怜的简。”我喃喃自语道。

“可怜的简!”她重复着我的话,但话音中充满了讽刺,我不禁惊呆了。

她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吉尔伯特前脚离开她家,她后脚就急忙给我打电话,让我过来。他走进她家的时候脸色苍白,一副忧心如焚的样子。她立即就看出来发生了什么不祥之事。他没有开口她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她冲他微微一笑,握住了他的手。

“我知道你表现得很绅士。如果别人知道是你甩了她,那她就没有脸面了。”

“我到您这里来,是指望得到您的同情的。”

“哦,我并没有指责你呀,吉尔伯特,”托尔夫人非常和蔼地说,“这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

他叹了一口气。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无法指望永远拴住她。她太优秀了,而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托尔夫人拍拍他的手。他的表现确实很绅士。

“现在到什么程度了?”

“她要跟我离婚。”

“简一直说,如果你想要娶哪个姑娘,她不会挡你的道。”

“自从我做了简的丈夫,我就从来没有过再娶任何别的女人的念头。”他说。

托尔夫人有点儿迷惑了。

“你难道不是在说你已经把简给甩了吗?”

“我?我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想法呢!打死我也不会这样做的。”

“那么,她为什么要跟你离婚呢?”

“跟我办完离婚手续之后,她要马上嫁给雷金纳德·弗罗比歇爵士。”

托尔夫人尖声叫了起来。她感到自己的头脑中一片空白,不得不掏出嗅盐来闻闻。

“难道是你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情?”

“我什么都没做。”

“难道说你就这样答应了她,让她把你利用完后就这样甩了你?”

“我俩婚前就有过约定,如果两人中有一人想要离婚,另一个不得设置障碍。”

“但那是为你设置的。因为你比她小二十七岁。”

“结果这个约定被她用上了。”他语调酸楚地说。

托尔夫人又是规劝,又是辩解,但吉尔伯特坚持认为既然已经有约在先,那他就不能给简设置障碍。他离开后托尔夫人感到六神无主。在把事情经过完全告诉了我之后,她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看到我跟她一样地吃惊,感到十分开心。如果我没有与她一样对简的这一行为表示愤慨,她便会认为我对男性缺乏尊敬,是一种道德上的犯罪了。在她正这样激动着的当儿,客厅的门被推开了,管家将简请了进来。她穿的服装都是黑色或白色,这无疑与她目前有点儿模糊的身份相配。但她身上服装的样式却非常新颖和独特,头上戴着的帽子也完全与众不同。她的这身打扮让我一见之下屏住了呼吸。但她依然是那样平和与镇静。她走上前来想要亲吻托尔夫人,但托尔夫人高傲地躲开了。她冷淡地说:

“吉尔伯特刚离开这里。”

“是的,这我知道,”简微笑着说,“是我让他过来见你的。我今晚要到巴黎去,我想求你这段时间多关照他一些。我担心他在开始的这段时间里会有点儿孤独。如果你能安慰安慰他,我心里会觉得好受一些。”

“吉尔伯特刚才对我说了件让我感到难以置信的事。他告诉我说,你要与他离婚,然后嫁给雷金纳德·弗罗比歇。”

“你不记得了吗?在我与吉尔伯特结婚前,你曾建议我要嫁给一个与我岁数相当的男人。元帅今年五十三岁。”

“但是,简,你现在的一切全要归功于吉尔伯特,”托尔夫人愤愤不平地说,“如果没有他,你能有今天吗?如果没有他给你设计服装,你什么都不是。”

“哦,他答应继续为我设计服装呢。”简语气平和地说。

“没有哪个女人还能找到比他更合格的丈夫了。他对你是始终如一地关爱。”

“哦,我知道他很可爱。”

“那你怎么还能这样没有良心呢?”

“可我从来就没有爱过吉尔伯特呀,”简说,“我一直是这样告诉他的。我现在开始感到需要一个与我同龄的男人的陪伴了。我想我嫁给吉尔伯特的时间够长了。这个年轻人与我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她略微停顿了一下,向我俩露出了迷人的笑容。“我当然不会忘了吉尔伯特。我已经与雷金纳德安排好了。元帅有一个侄女与他很般配。我俩结婚后会马上邀请他俩到马耳他去度假。你俩可能知道,元帅即将就任皇家海军地中海地区的司令官,所以我也要到那里去居住。如果他俩相爱了,我一点儿也不会感到突然。”

托尔夫人从鼻孔里哼出点儿笑声。

“你是否也跟元帅达成了协议,如果你俩中某一方想要离婚,另一方不得设置任何障碍呢?”

“我提出了这样的建议,”简泰然自若地说,“但元帅说,他看中的人错不了,而他自己也没有再娶其他女人的念头了。如果有人想要娶我,他说他的旗舰上有口径八十二英寸的大炮,他会在近距离内与这个人讨论这个问题。”她透过眼镜看了我俩一眼。即便担心托尔夫人生气,我也止不住笑出声来。

“呵呵,元帅可真是个多情的男人。”

托尔夫人确实冲我生气地蹙了蹙眉。

“我从来都不认为自己很幽默,玛莉安,”简微笑着说,露出了她洁白而整齐的牙齿,“我很高兴能在太多的人对我改变看法之前,离开伦敦。”

“您要是能告诉我您取得了如此巨大成功的秘密在哪里就好了。”我说。

她朝我转过身来,依然是那副我所熟悉的平和而单纯的神情。

“你不知道,当我嫁给吉尔伯特我俩定居在伦敦后,不管我说什么别人都要笑。对此,我比任何人都更感到惊讶。我这样说话已经有三十年了,没有任何人觉得好笑。我曾经认为这一定是由于我的服装样式或我的短发,要么就是我的眼镜。但后来我发现,我的话惹人发笑是由于我说了实话。人们以为讲实话很幽默,这太不寻常了。终有一天会有一些人发现这个秘密。当人们对讲实话习以为常后,人们当然也就不会认为这有什么值得笑的了。”

简踌躇了片刻,仿佛她真的在寻找一个满意的解释。

“也许是你看待一件事情时只看到了它的表象,亲爱的玛莉安。”她以自己一贯的方式,语气温和地说。

这句话无疑是对她的一个最恰当的评价。我感觉简说的话总能一语中的。她确实是个无价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