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之门

他们买到了头等车厢的票,这可真是件幸事,因为他们带了太多的东西:阿尔班的箱子和手提箱,安妮的化妆盒和帽盒。他们有两个行李箱,装着他们可能随时要用的东西,剩下的,阿尔班都交给了一个代理人,让他帮忙带到伦敦并代为保管,等他们回去安顿下来后再取回。他们有很多东西:阿尔班在东方收集的古玩字画,还有他的枪和马鞍。他们要永远地离开桑德拉了。像每次乘车一样,阿尔班慷慨地给了搬运工人很多钱,然后踱到书报摊前买了报纸。他买了《新政治家》《国家》《闲谈者》和最新一期的《伦敦精神》。他回到自己的车厢内,将那一堆东西扔到了座位上。

“我们的旅程只有一个小时。”安妮说。

“我知道,但我还是想买。我已经好久都没能买到它们了。明天早上,我们能买的是明天的《时代》《每日快讯》和《邮报》,这么想不对吗?”

见她没有回答,他转过身去,因为他看到有两个人正朝他们迎面走来——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他们是来自新加坡的旅伴。

“东西都过海关了吧?”阿尔班高兴地冲他们喊。

那男人似乎没听见一样,仍是直直往前走,但那妇人却回答了。

“是的,他们一向找不到那些烟。”

她看到了安妮,于是冲她友善地一笑,然后便过去了。安妮的脸却红了。

“我猜他们是想进来,”阿尔班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最好独自霸占着这个车厢。”

她好奇地望着他。

“我觉得你大可不必担心这一点,”她回答说,“我不认为还会有人坐进来。”

他点燃一支烟,并开始在车厢门口踱着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当他们经过红海时,发现运河的风很大,安妮平日里看到的那些看起来很体面的人突然令她很是吃惊:他们脱下了从前那些得体的服饰,换上了更为暖和的衣服,然后,他们便突然什么也不是了。他们的领带看起来很是糟糕,衬衫也不对。他们穿着肮脏破旧的法兰绒裤子,明显不是很好的高尔夫装,或是由地方裁缝缝制的蓝哔叽套装。大多数乘客都在马赛下了船,但也有十几个人,一直坐到了蒂尔伯里——或许他们认为在经过了横跨东方的长时间的旅行后,再在海边行驶上一段路,对他们而言尚有好处,或是出于经济的缘故。现在,很多人都走到了站台上。他们戴着遮阳帽或者双层的阔边毡帽,穿着厚厚的大衣,或是没有形状的软质帽子或常礼帽,往往都不是很整洁,戴着也显得太小。看到这一幕,真是很让人吃惊。他们看起来就像是郊区来的二等人。不过阿尔班当时已经具有了伦敦的气派。在他那精致的大衣上没有一点儿灰尘,他的霍姆堡毡帽看起来也像是崭新的一般。你一定看不出来他已外出三年了。他的衣领不松不紧地绕在脖子上,软薄绸的领带也系得整整齐齐。安妮看着他时,忍不住要从心底里赞赏他的英俊。他修长的身材足有六英尺,衣服裁剪、穿戴得很是得体。他有一头漂亮的头发,仍然很浓密,有一双蓝蓝的眼睛,皮肤略显发黄,这对刚过完青年期并失掉了自己白里透红肤色的人而言是很正常的事。他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血色。在他那长长的脖子上长着一个好看的脑袋,就像是亚当的苹果。他脸的轮廓较为鲜明,鼻子很挺,眉毛又很浓,因此,他非常上相。要是只看他的照片,人们都会认为这是个非常帅气的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或许是因为他的眼睫毛长得稀疏,嘴唇又很薄,不过,他看起来很像是个智者,脸上且有一股高雅之气。你可能会认为这就是一位诗人该有的神态。安妮同他订婚后,每逢女伴们问她未婚夫的情况,她总会说,他看起来就像雪莱。现在,他转向她,蓝眼睛里带着一丝笑意。他的笑容也很吸引人。

“能回到英国真是太好了!”

现在是十月份。他们在一个天气灰蒙蒙的日子里航行过一片灰暗的海洋,来到了运河上。四周一点儿风也没有。渔船停靠在平静的水面上,像是永久性地忘记了它们的劳作。海岸无比地绿,但这种色彩鲜明、令人感到惬意的绿又完全不同于东方丛林那种繁茂的密密匝匝的新绿。他们沿途所经过的那些红色小镇让人感觉很温馨,很有家的感觉。它们似乎都在发出友好的微笑,欢迎背井离乡的人们归来。当他们进入泰晤士河的河口时,见识了埃塞克斯的富饶,不久之后,肯特的岸边出现了教堂的外墙,里面点缀着古老的树木,再然后便是科巴姆的树林。红红的太阳出现在薄薄的雾气中,照耀着湿地。现在夜晚来临了,车站里,弧光灯照亮了黑暗中的事物。有搬运工人们穿着肮脏的制服在来来往往地奔忙,有肥胖、戴着投手帽的站长立在站台上,这一切都让人觉得美好。那站长吹了一声口哨,然后挥舞着手臂。阿尔班回到车厢内,面对着安妮坐了下来。火车开动了。

“我们预计在六点十分到达伦敦,”阿尔班说,“七点可以抵达杰明街。我们还有一个小时可以洗澡、换衣服。之后,我们可于八点半到萨沃伊吃饭。今晚我们可以喝点儿汽水,亲爱的,并吃上一顿很棒的晚餐。”他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听见斯特劳茨和毛兹商定在特卡德罗一间餐馆里碰面。”

他拿起报纸,问她是否想来一份。安妮摇了摇头。

“你累了吗?”他问。

“不累。”

“很兴奋吗?”

她笑了笑,回避了他的问题。他开始读报,从广告开始看起,她也意识到了他从又能及时地浏览到这些报刊中所获得的那种满足感。他们在桑德拉时也订阅了这些报纸,但总是六周以后才到达,尽管他们仍是知晓了世上所发生的一切——他们对此都很感兴趣,但晚来的报纸总是提醒着他们正漂泊在外的事实。但现在阿尔班看的是刚刚出版的报纸,他们能感觉到其中的不同。这对他们而言是种全新的近乎奢华的享受。他想要立刻把这些东西都读完。安妮则眼望着窗外:外面已经是一片漆黑,她只能看到火车的灯光照射到的小草,然而很快,眼前出现了一个小镇,她的视野里开始出现一些肮脏的房屋,一片连着一片,窗口闪烁着各家的灯火,屋顶的烟囱单调地指向天空。他们经过了巴京、东哈姆和布罗姆利——站台上所写的这些地名让安妮开始战栗,接着,他们到了斯特普尼。阿尔班放下了手中的报纸。

“我们再过五分钟就到了。”

他戴上帽子,从货物架上取下了搬运工人们先前放上去的东西。他两眼放光地望着她,双唇也是在不住地抽搐。她能感觉到,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也朝窗外望去,火车经过了一条灯火通明的大街,那里停了许多有轨电车、公共汽车及电动车,街道上挤满了人。好多人哪!商店都已经点灯营业了,路边的商贩也推着手推车开始了叫卖。

“伦敦啊!我们回来了。”他说。

他拽过来她的手,轻轻地按了按。他的笑是那样甜,以至于安妮觉得自己必须说点儿什么了。她试着想要诙谐一点儿。

“这让你觉得很有趣吗?”

“我不知道我是想大叫一声,还是想要呕吐。”

到芬丘奇街了。他去窗口向外挥挥手,招进来一个搬运工人。在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后,火车停稳了。一个搬运工人过来打开门,阿尔班便将行李一件件地递给了他。接着,他开始了他惯常的礼貌动作:自己先跳出去,然后伸出手帮助安妮下到月台。搬运工人去取手推车,他们于是站在行李旁等着。阿尔班向经过他们身旁的两个同船旅客挥了挥手。他们则生分地朝他笑了笑。

“我们再也不用对这些糟糕的人们表示客气了,这真是件令人欣慰的事。”阿尔班轻声说。

安妮很快地瞥了他一眼——他真的是让人无法理解。搬运工人带着手推车回来了,他将行李装到车上便开始往前走,安妮和阿尔班跟在后面。阿尔班挽住了妻子的手臂,并轻轻按了一下。

“这是伦敦的气息。天啊!真是太好了。”

他为那些嘈杂声和繁忙的景象而感到兴奋,也为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而感到快乐。弧光灯及其投射出的黑色阴影刺目而又清晰,让他感到四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氛围。他们往街上走去,那搬运工准备为他们叫出租车。阿尔班看到了街上的公共汽车及正在进行交通疏导的警察,眼里发出一阵异彩。他那高傲的脸上表现出像是受到了鼓舞的神情。出租车来了。他们的行李被堆到了司机旁边的那个座位上,随后,阿尔班给了搬运工人十二便士。出租车载着他们驶过天恩寺街,然后在坎农街遇上了交通堵塞。阿尔班大声地笑了。

“你这是怎么了?”安妮问。

“我现在真的是兴奋极了。”

之后,他们又往河堤那边驶去,那里相对安静一些。一些出租车和小汽车超过了他们。有轨电车发出的声响对阿尔班而言也是美妙的音乐。经过威斯敏斯特桥后,他们又穿过了议会广场和一派翠绿的圣詹姆斯公园。他们在杰明街的一家酒店里预订了房间。到达后,接待员将他们带上楼,搬运小工则帮他们把行李提了上去。这房间有两张单人床,还有一个洗手间。

“看起来真不错,”阿尔班说,“在我们找到合适的公寓以前,我们便可以凑合住在这里。”

他看了看表。

“听我说,亲爱的,如果我们一起收拾行李的话,一定得出乱子。我们还有很多时间,而你收拾衣物及换衣服的时间也比我长,所以我还是先出去好了。我想去俱乐部看看有没有我的信。我的无尾晚礼服就在手提衣箱里,我只需要二十分钟就足以洗完澡,换完衣服了。我这样的安排你满意吗?”

“可以,这主意不错。”

“我会在一小时内回来。”

“很好。”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通常随身携带的一把小梳子,梳理了一下他那长长的头发。随后,他戴上帽子,看了看镜中的自己。

“我要为你开着热水吗?”

“不,不必了。”

“好吧,一会儿见。”

于是他步出门去。

待他走后,安妮拿出她的化妆盒和帽盒,将它们放到行李箱的顶子上。然后她拉响了铃。她并没有脱下帽子,而是直接坐下来点了支烟。当服务生应铃而来后,她要求为她找来搬运工人。工人来了。她用手指着行李。

“你可以把这些东西拿到走廊里去吗?一会儿我会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

“好的,夫人。”

她给了搬运工两先令。他拿出了箱子和其他行李,然后关上了身后的门。安妮的脸上淌下了眼泪,但她努力克制住自己,她擦干了眼泪,又往脸上涂了些脂粉。她现在需要冷静。她很高兴阿尔班主动提出去俱乐部一趟,这让事情变得容易了许多,并给了她思考的空间。

现在,实现她数周来一直筹划着的事情的时刻到了,现在,她务必要说出那些她必须要说出的可怕事情了,然而,她又胆怯了。她的心沉了下去。她完全清楚自己打算对阿尔班说些什么,并且早已对自己说了千百遍,从新加坡到伦敦的这段长途旅行中,她每天总要对自己说上三四遍,而她也害怕自己会变得疑惑、犹豫起来。她害怕争吵,一想到可能的争吵就会让她觉得恶心。不管怎样,她现在有一个钟头的时间可以整理思绪。他也许会说她真是无情、残酷且不可理喻。但这又不是她所能控制得了的。“不,不,不!”她大声嚷着。

她因为害怕而颤抖起来。不过,蓦然间,她又仿佛看见了那座小屋中的自己,她在屋子里坐着,快到午饭时间了,要不了多久,阿尔班就会从办公室里回来。她开始回想起从前的事情:令她感到欣慰的是,他们那时的家对阿尔班而言乃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地方,他很乐意回家,大大的走廊是他们的会客厅,她明白,虽然他们已在那里住了十八个月了,可他还是为她成功地装饰了那个家而感到高兴。正午的阳光通过百叶窗射进屋内,滤进来的闪耀的光线给那房间增添了一种沉静感。安妮是个很讲究家居装饰的人,尽管他们常常因为工作需要而紧急搬迁,从未在任何地方过久地停留过,但每到一个新地方,她总是会拿出新的热情,将他们的家布置得舒适而又迷人。她是个非常现代、时尚的女人。房客们往往会感到惊奇,因为她家从来没有小摆设。她的窗帘颜色也尤为鲜艳;她还会以灵巧的手法将玛丽·洛朗桑和高更等人的画作进行再着色,然后,为它们镶上银边挂在墙上——客人们也往往因此而感到震惊。她心里清楚,很多人并不会认同她的做法,华莱士港那些有品位的夫人们会认为那样的布置很古怪、做作,并且一点儿也不雅,然而,她却丝毫不受别人意见的左右。她们慢慢就会明白的,让她们多少有些惊奇,也不完全是坏事。眼下,她望着那又长又宽敞的走廊,就像是艺术家看着自己的作品那般满足。这是件令人愉悦的作品,人世间少有,却能给人带来安宁和恬静。它能让人们的精神焕然一新,可在不知不觉中激活想象力。三棵巨大的黄色美人蕉形成了很好的色调搭配。她看了看堆满书籍的书柜,这是殖民地里的另一种风景。她充满感情地看着它们,似乎那是一堆珍贵的物品。接着,她瞥了一眼钢琴。一个曲谱仍在琴架上展开着,那是德彪西的曲子,阿尔班在上班前还弹了这首曲子。

在阿尔班被任命到达喀塔尔就职时,她在殖民地的朋友都开始安慰她,因为那里可是桑德拉最偏僻的地方,与政府总部所在的镇几乎是完全隔离的,既不通电报,也不通电话。然而她却真的喜欢上了那里,他们已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她希望还能再待一年。那是个几乎同英国的郡一般大小的地区,有着长长的海岸线,海上还零星点缀着许多小岛。镇上有一条宽阔、蜿蜒的河流,河的两岸是丛林密布的原始森林。这个站就在河的上游,那里有一些中国人开的商店,坐落在茂密的椰子树丛中的当地小村落,地区办公室,办公室主任的家,办事员的住宅区和兵营。他们的邻居是沿河往上几英里外一处橡胶种植园区的经理及其助手,两位均是荷兰人,他们住在一处支流旁的小木屋里。橡胶林的主人每月会举行两次午餐会,这也是他们与外界的唯一交流机会。他们的生活虽然很孤僻,但一点儿也不枯燥。他们过得很充实。在空气清新的黎明时分,他们便骑着马徘徊在丛林里的跑马道上,探索着赤道之夜的奥秘。然后,他们回到家,洗澡、换衣服并吃早饭,之后阿尔班便去办公室做事。安妮一般在早上写信及做家务。她在到达这里的第一天便爱上了这个地方,并且花大力气学会了这里的语言。她在这里所听到的关于爱、忌妒与死亡的故事极大地激发了她的想象力。她听说了这儿上个时代中的一些浪漫故事。她试着想要融入这些陌生的人们中间,了解他们的文化及传统。她和阿尔班都读了许多关于当地风情世故的书。他们有一个藏书颇多的图书馆可以借阅书籍,并且还托人从伦敦寄来了很多新书,他们并未错过多少有价值的东西。此外,阿尔班还很喜欢弹钢琴,尽管只是个业余爱好者,他弹得却蛮不错的。他很认真地学习这门技艺,并且很有天赋;他的耳朵很灵敏,也可以轻松地识得乐谱,安妮总喜欢坐在一旁听他演奏,并在他演奏新乐曲时为其配乐。他们最大的乐趣是出门旅行。有时,他们会外出旅行两个星期。他们可能会乘着帆船沿河直下,然后流连于一个个小岛,在海里游泳嬉戏、钓鱼,或一直往上游行进,直到河水变得越来越浅,直到两岸的树木开始越来越接近彼此,以至树木间的天空看起来几乎都成了细细的一条带子。这里,船夫不得不使用撑杆以帮助帆船航行,而他们也需要在当地的家庭里借宿。他们就在清澈的河边洗澡,那水清澈得可以看见河底的泥沙。那些地方迷人、宁静、偏远,总让人想永远地待在那里。有时,他们又会选择步行,在丛林的小道上一走便是几天,晚上就睡在帐篷里,蚊子和水蛭总会来吸他们的血。他们很享受那样的时光。有谁能在帐篷里睡得如此香甜?一番猎奇过后,他们会开开心心地回家,舒舒服服地享受屋内的舒适,阅读家里寄来的邮件和所有的文档书籍,当然,还要弹那架钢琴。

回到家后,阿尔班总会手指发痒,很快地坐到钢琴前,迫不及待地去感受那些琴键,演奏斯特拉文斯基、拉威尔、达律斯·米约等人的作品,安妮每每觉得他在这些曲子中融入了个人的一些东西,比如夜晚丛林里的声音,河口湾的黎明时分,布满星辰的夜晚,还有森林水塘那水晶般的清澈。

有的时候,这里接连许多天都会暴雨如注,那时阿尔班便会选择在家学中文。学会了中文,他便能同这个国家里的中国人用他们的语言进行交流,而安妮则会做一些她平日里没有时间做的事情。这样的日子让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近了。他们总是有很多东西可以谈,当他们被各自的事情充实着的时候,两人都会为相互间的亲近而感到惬意。他们向来是很团结的。下雨的日子里,他们被困在家中,更是让他们觉得彼此已经融为一体,在面对这个世界。

有一次,他们去了华莱士港。这是个变换一下环境的好机会,然而,安妮总是惦记着回家。她在那里难以获得平静。因为她明白,他们所遇到的那些人都不喜欢阿尔班。他们都是些非常普通的中产阶级,一直生活在偏远地区,生活过得枯燥无味,完全没有让她和阿尔班感到充实的那些知**好,他们中的很多人思想都极为狭隘,而且教养也差。想到他们对阿尔班的不友好,安妮的心里便觉得不悦。他们说,阿尔班是个空想家。他对他们非常友善,然而安妮明白,那些人对他的热忱却很是厌恶。当他表现出高兴的样子时,他们说他那是在装腔作势;当他试着去逗乐大家时,他们觉得他是在拿他们取乐。

有一次,他们去往政府大楼里,那位喜欢安妮的地方长官的妻子汉内告诉了她这些。也许是地方长官专门让妻子给予他们一些提示的。

“你知道,亲爱的,人们不喜欢你的丈夫,这真是件遗憾的事。他很聪明。你不觉得,如果他不让人们知道他的聪明,情况反而会好得多吗?昨天,我丈夫对我说:我当然知道阿尔班·特瑞尔是我们服务系统里最聪明的年轻人,然而,他却让我最不放心。我是地方长官,但每当他跟我说话时,总是让我觉得,在他看来,我就是个十足的大傻瓜。”

最糟糕的是,安妮知道了地方长官对阿尔班的看法有多差。

“他并没有想要高人一等,”安妮笑着回答说,“并且他肯定不是个自负狂。我想,人们之所以这么看他,是因为他的鼻子很直,并且颧骨也很高。”

“你知道,俱乐部的人也不喜欢他。人们称他为‘花拳绣腿的珀西’。”

安妮脸红了。她曾听见过人们这样叫他,这让她很生气。泪水涌进她的眼里。“我觉得这太不公平了。”

汉内太太握住她的手,充满深情地轻轻按了一下。

“亲爱的,你知道,我并不想伤害你。你的丈夫可能升不到很高的位置。如果他能再人情味足一点儿,很多事情都要容易许多。他为什么不去玩玩足球呢?”

“他不适合那个,他更喜欢打网球。”

“可他给人的印象却并非如此。他让你觉得这里没有配得上跟他玩球的人。”

“不是,不是这样的。”安妮说,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伤害。

阿尔班其实是个很优秀的网球玩家。他在英格兰参加过很多比赛,安妮知道,他很喜欢跟那些结实而又精力充沛的人在球场上较量。他能让最优秀的对手都显得很愚蠢。他可以在网球场上变得疯狂,安妮也明白,他无法控制这种**。

“但他自己却在走廊上玩,是吧?”汉内太太说。

“我并不这么看。相信我,阿尔班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不受待见。据我所知,他总是友善地对待每一个人。”

“可他却是最令人讨厌的人。”汉内太太冷冷地说。

“我知道人们都不喜欢我们,”安妮笑着说,“我很抱歉,但我真的不知道我们能为此做些什么。”

“亲爱的,这不关你的事,”汉内太太有点儿激动地说,“所有人都喜欢你。这也是他们之所以能忍受你丈夫的原因。亲爱的,谁能不喜欢你呢?”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喜欢我。”安妮说。

但她在说这话时,并不是很真诚。她一直在小心地扮演着好太太的角色并以此为乐。人们不喜欢阿尔班,是因为他太与众不同了,也因为他喜爱艺术和文学;人们不了解这些东西,因此认为阿尔班很没有男子气概,他们不喜欢他,因为他的能力比所有人都要强。他们不喜欢他,因为他比众人都有教养,他们认为他优于众人。是的,他确实比一般人优秀,但并不是在他们所认为的层面上。人们宽恕安妮,是因为她是个丑陋的小东西——这是她对自己的蔑称,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如果非要说她丑的话,也是最有吸引力的那种丑。她像是只小猴,但是那种很甜、很人性的猴子。她身材匀称,这是她最大的优点。还有她的眼睛:她有一双又大又深邃的深褐色的眼睛,清澈、明亮、悦人,并且当她对人们产生同情时,那双眼睛会变得更为温柔。她卷曲的头发近乎黑色,皮肤也是黑黝黝的,她有个不大却很丰满的鼻子,鼻孔很大,还有一张过大的嘴。然而,她性情活泼、机警。她可以假装很感兴趣地听殖民地的女人们谈论她们的丈夫以及在英国的仆役及孩子,她也可以满怀赞赏地听男人们给她讲那些她早已听过数遍的故事。大家都觉得她很讨人喜欢。他们不知道的是,背地里她会如何取笑他们。他们绝不会知道,她认为他们狭隘、粗俗而又自命不凡。东方对他们而言毫无吸引力,因为东方人总是以物质的眼光看待世界。浪漫在他们家门口徘徊,他们于是像驱赶纠缠不休的乞丐一样将其赶走。她从未公开说过什么批评的话,只是反复在心里重复着兰德的诗句:

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

有时她会想起汉内太太跟自己的谈话,但总的来说,她并没有太去在意它。她思忖着,要不要对阿尔班提一提这件事。阿尔班对自己的不得人心向来毫无察觉,这让她感到很纳闷儿。但她又害怕如果告诉了他,他以后行事都会显得忸怩、不自然。他从未注意到俱乐部里那些人的冷漠。他让他们觉得羞愧,继而感到不舒服。他的出现往往会造成一些尴尬,但快乐的他一向对这些毫无感知,仍然愉快、热忱地对待所有人。事实上,他总是(叫人感到奇怪地)察觉不出他人的感受。阿尔班似乎从来意识不到,殖民地的人们,政府官员、殖民者和他们的夫人们也是人。他总把他们视作一场游戏中的小卒。他和他们一起欢笑,一起开玩笑,对他们既亲切又容忍。安妮笑着对自己说,他就像是个预备学校的校长,带着小孩子们出去野餐,并极力想要营造出其乐融融的气氛。

她觉得将事实告诉他可能并不恰当。他做不到假装糊涂,而她却欣喜地意识到这对她而言却很容易做到。对这些人还能怎么做呢?来殖民地的那些人都像是二流学校出来的家伙,生活并未教给他们什么。五十岁的人看起来仍像是年轻小伙子。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喜欢酗酒。他们也从不读什么有价值的书。他们的抱负就在于成为一个与众人毫无差别的人。在他们看来,一个人的最高荣誉便是被人们称道为好人。如果你对精神世界感兴趣,你就是个道学先生。他们把生命都耗费在相互忌妒和琐碎的猜忌之中。而那里的可怜的女人们则是被淹没在各种微不足道的相互敌对里。他们所营造出的圈子比英国最小的镇子都要狭隘。他们总是假装正经,满怀恶意。这样的人不喜欢阿尔班,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可能必须容忍他,因为他有很强的能力。他人很聪明,并且精力充沛。他们不敢说他没有很好地完成他的本职工作。在他所任职的每一份工作中,他都可称得上是成功的。凭借其敏锐的感知力和想象力,他总能明白当地人在想些什么,并能让他们乖乖地去做事——这是其他处在他那位置上的人办不到的。他有语言天赋,会讲当地的所有方言。他不仅知晓政府官员的普通语言,并且也熟知那些更为优美的语言,因此偶尔能作一些让长官们感到满意并留下深刻印象的礼仪祝词。他也很有组织能力,这似乎是他的一种天赋。他不惮于承担责任。在适当的时候,他可以成为任何地方的常住居民。阿尔班很喜欢英国,他的父亲是个陆战队准将,已战死沙场,尽管他父亲没有留下多少财富,却有许多颇具影响力的朋友。他总是高兴地带着反讽似的语气提到他的父亲。

“民主政府的最大好处,便是美德总能得到支持与鼓励,并且总能得到它应有的回报。”他说。

谁都看得出来,阿尔班是最有能力的人,只要假以时日,他不可能做不到地方长官的位置。那样的话,安妮想,他们所抱怨的他的优越感,便是名副其实的了。他们将会接受作为长官的他,他也有办法让人们尊敬并服从他。她所预想到的这些美好前景并未使她变得飘飘然起来,她的心仍是那么平静、那么坦然。如果阿尔班能做上地方长官,她能做上地方长官夫人,那将会是件很有趣的事。这可真是个机会!那些政府官员,还有那些耕作者们都是些害羞而忸怩的人。如果他们住进了地方长官宅邸,很快便能让那些人变得有序起来。如果长官最喜欢的是聪明才智,那么,追逐聪明才智将会成为潮流。她和阿尔班可以好好保护起当地的一些艺术,并小心收集起一些过去岁月中的记忆。这个国家将会有意想不到的进步。他们将会对其进行开发,同时也要加强对秩序和美的建设。他们会激发出下属们对这片美丽土地的热爱以及对这个浪漫民族的向往。他们会让当地人意识到音乐之美。他们会在这土地上孕育文化,在这里创造美。桑德拉将会迎来自己的黄金时代。

突然,她听见了阿尔班的脚步声。安妮从自己的白日梦中醒了过来。所有这一切都还是愿景。阿尔班还仅仅是个地区军官,真正重要的只是他们现在的生活。她听见阿尔班进了浴室,随即便是将水喷溅到自己身上的声音。不一会儿,他洗完过来了,已换上了衬衫和短裤。他漂亮的头发仍是湿的。

“午餐准备好了吗?”他问。

“准备好了。”

他坐到钢琴前,弹奏了一首早间曾弹过的曲子。银铃般的音符瞬间如瀑布般倾注而下,融入闷热的空气中间。你可能会因此想到一个长满大树的肃穆的花园,花园里有人造水池,蜿蜒的曲径通幽处。阿尔班弹琴的手法很精妙。一会儿,男仆通知他们,午餐已上桌。阿尔班于是站起来,和安妮手挽手进了餐室。一个布屏风扇在墙上懒懒地转动着。安妮往桌上瞥了一眼。桌上有颜色鲜艳的桌布及漂亮的盘子,因此烘托出一派欢乐的气氛。

“今天工作的时候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吗?”她问。

“没有,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处理了一件关于水牛的案子。哦,还有,普林邀请我去他的地产上看看。一些小工毁坏了那里的树,他希望我过去调查一下。”

普林是小河上游那个橡胶园里的经理,他们偶尔会和他有些来往。有时,当这位经理想要调剂一下时,他便会沿河而下,到阿尔班家吃晚餐并在那里过夜。他们都很喜欢他。他今年三十五岁,有一头乌黑的秀发,只是红红的脸膛儿上已布满深深的皱纹。他没受过什么教育,可是天性乐观,是附近地区唯一的一个英国人,阿尔班他们因此总是非常友好地对待他。起初,他同他们在一起时还有些害羞。各种消息在东方会传播得很快,早在他们到达该地区之前,这里的人们便知道他俩是知识分子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来面对他们。他可能不知道自己有一种值得称道的魅力,让感性的阿尔班尤其容易受到感染。他也发现,阿尔班比他预想中的要人性得多,当然,安妮也是相当不错。阿尔班为他演奏拉格泰姆音乐——这可是地方长官也未能享受到的待遇,还同他一起玩多米诺骨牌。在阿尔班和安妮第一次于这个地区旅行并告知他他们想要在橡胶园里住几个晚上时,普林曾事先提醒过他们说,自己在和一个当地女人同居,并且,那女人还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他说,他会尽量不让安妮看见他们,不过,他又不能送走他们,因为他没有其他的地方对其安置。阿尔班笑了。

“安妮是个心地宽厚的女人。不必想着把他们藏起来。她可是很喜欢孩子的。”

很快,安妮便跟那位又害羞又可爱的当地妇女成了朋友,不久,又融入了两个孩子中间,常常很开心地跟他们玩游戏。她和那女子常常有些秘密的交谈,孩子们也很喜欢她。她总会在华莱士港给他们带来可爱的玩具。普林发现,殖民地里的其他白人女性总是一副刻薄尖酸的样子,而安妮却是常带着微笑并且很宽容的。他觉得,他无论怎么做都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愉悦之情和对阿尔班、安妮的感激。

“如果所有的知识分子都跟你们一样,”他说,“那么,我希望每次派到这里来的都是知识分子。”

他一想到明年阿尔班夫妇就要永远离开,便有些沮丧。并且,如果下一任的地区办公室主任也是已婚的,那么,他的老婆很可能会对普林和一个当地妇女同居这件事耿耿于怀。更甚的是,普林对这个女人还依恋着呢!

最近,橡胶园的情况有些不妙。小工们都是中国人,并且受到了一些思想的影响,他们现在变得躁动不安。阿尔班已经不得不把其中的一些在经过审判后关了起来。

“普林告诉我,等到他们的合约期满之后,他会把他们统统送回中国,再重新找回爪哇人来代替他们。”阿尔班说,“我觉得他这想法是对的。爪哇人要顺从得多。”

“后面还会不会有更严重的麻烦呢?”

“哦,不会的。普林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并且,他是个意志很坚定的人。他不会容忍那些人无理取闹的。再说了,有我和警察的支持,我想那些人不会再耍什么把戏了。”他笑着说,“天鹅绒手套里也会有铁拳。”

他话音还没落,一阵嘈杂声便突然响起。发生暴乱了,已有许多人踏上石阶的声音,混杂着巨响和尖叫声。

“先生,先生。”

“出什么事了?”

阿尔班从椅子上起来,很快来到阳台上。安妮也跟了出去。台阶下聚了很多当地人。那里还有一个警官、三四个警察、一个船夫以及几个部落里来的人。

“这是怎么回事?”阿尔班喊。

有两三个大声地回答了他。那位警官用手把旁边的人推开,于是,阿尔班便看见地上躺着一个穿着衬衫和卡其布短裤的人。他冲下石阶,认出了那人正是普林的经理助理。他是个欧亚混血儿。衬衫上沾满了血,脸上和头上也有凝结的血块。他已经失去了意识。

“把他抬上来。”安妮说。

阿尔班下了道命令,于是有人把那人抬到了阳台,平放在地上。这时,安妮拿出一个枕头放在他头下。她叫人取来了水和紧急医药箱。

“他死了吗?”阿尔班问。

“没有。”

“最好能给他喝点儿白兰地。”

那船夫给大家带来了一些骇人的消息。那些中国苦力突然发起暴动,袭击了经理办公室。普林已经被杀,而他的助理奥克利侥幸逃了出来。他到的时候,那些人正在抢劫办公室,他看到他们把普林从窗口扔了出来,扔到了他的脚下。一些人看到了他,便追了出来。他沿着小河一路奔跑,在他跳上一只小船时,他已经负伤。趁那些人还未登上船之前,他飞似的顺流直下。他离开时,看到橡胶林的办公室着了火。毫无疑问,那些工人烧掉了所有他们能烧掉的东西。

奥克利呻吟了一声,睁开了眼睛。他是个矮小且皮肤很黑的人,他身材瘦削,长着一头浓密而粗硬的头发。此刻,他的眼里充满了恐惧。

“放心吧,你没事的,”安妮说,“你现在很安全。”

他叹了口气,然后苦涩地笑了。安妮帮他洗了脸,并拿医用海绵沾上抗菌剂为他做了消毒处理。所幸的是,他头部的伤并不是很严重。

“你现在能讲话吗?”阿尔班问。

“等等,”安妮说,“我们先来看看他的腿。”

阿尔班让那警官负责把聚到阳台上围观的人群打发走。安妮撕掉了奥克利一条腿上的短裤,仍有些布料粘在已经凝固的血块上。

“我一直像只猪那样在流血。”奥克利说。

还好只是皮外伤。伤口又开始流血,阿尔班敏捷地把手按在了那里。接着,他为奥克利做了伤口包扎,并缠上了纱布。那警官和一个警察则帮忙把伤者扶到了一把长椅子上。阿尔班给他喝了白兰地加苏打水,不久,他恢复了体力,感觉可以开口说话了。不过,他知道的却并不比那船夫刚刚所讲的多。普林死了,橡胶园也着了火。

“那么,那位女子和两个孩子怎么样啦?”安妮问。

“我不知道。”

“哦,阿尔班。”

“我必须去找警察。你确定普林已经死了吗?”

“是的,先生。我看到他了。”

“那些人抢到枪械了吗?”

“我不知道,先生。”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阿尔班生气地喊,“普林有支枪,是吧?”

“是的,先生。”

“那里还应该有更多的枪。你也有一支,对吧?看守人也应该有一支。”

这个欧亚混血儿沉默了。阿尔班严厉地看着他。

“那里总共有多少人?”

“一百五十个。”

安妮寻思着,阿尔班为何要问这么多问题,在她看来,这似乎是在浪费时间。重要的是去上游捉拿那些工人,准备船只并给警察们分发弹药。

“先生,你们有多少警力?”奥克利问。

“八个,此外还有一名警官。”

“我可以一起去吗?这样我们就有十个人了。我现在绑上了绷带,我觉得自己已无大碍了。”

“阿尔班,你必须去。”安妮喊,她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荒谬!这简直是疯了。奥克利去了也没用。再过几个小时,他还会发热的。他去了只会碍事。这样便只有九个人了。而那里有一百五十个人,并且,他们有武器,还有各式的军火。”

“你怎么知道?”

“若非如此,他们是不敢公然发动这场暴乱的。这样贸然前往,简直是白痴的所为。”

安妮吃惊地望着他,张大了嘴。奥克利也是一脸的疑惑。

“那你打算怎么办?”

“好啦,幸好我们还有船。我会派人到华莱士港请求增援。”

“但增援力量至少要两天后才能到达。”

“好吧,不这样又能怎样?普林已经死了,橡胶林也被烧得精光。即使我们现在过去,也完全无济于事。我会派个本地人去侦查一下,看看那些人究竟在搞什么。”他冲着安妮笑了,还是那种迷人的笑,“相信我,亲爱的,多等一两天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些人会得到他们应得的报应的。”

奥克利张嘴想要说什么,然而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只是个欧亚混血儿的经理助理,而阿尔班是地区办公室主任,代表的是政府权力。于是,他转而望着安妮,安妮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他的决心和个人诉求。

“但是,如果再等两天,他们还可能实施更为可怕的暴行,”她激动地喊,“我们都猜不到这群人还会干出些什么。”

“不管他们做了什么,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的。我可以向你们保证。”

“哦,阿尔班,你可不能什么也不做。我恳求你现在就亲自过去看看。”

“别傻了。我可没法仅靠八名警察和一名警官便镇压住那伙人。我也没有权力冒这种险。我们只能坐船去,这就不可能不被发现。岸边的茅草就是极好的掩护,他们很可能潜伏在那里,等到我们接近时,便一举将我们消灭。我们连一点儿的取胜机会也没有。”

“先生,如果我们在两天内什么也不做,我想他们一定会认为,我们是很好欺负的。”奥克利说。

“当我需要你的意见时,我会问你的。”阿尔班刻薄地说,“到目前为止,关于你我所知道的只有,当危险发生时,你所做的就是急急忙忙地逃命。你以为你能在化解危机中起到什么有益的作用吗,你不久前的行为能说服得了我吗?”

奥克利脸红了,他没有再说什么。他满是困惑地看着眼前的阿尔班。

“我要到办公室去了,”阿尔班说,“我会写一个简短的报告,并即刻派人乘船送到下游去。”

他给了那个警官一道命令——此前,那警官一直僵直地站在台阶的最顶端。警官敬了个礼,跑走了。阿尔班走进一个小门厅,取下他的遮阳帽。安妮随即也跟着进去了。

“亲爱的,我不想在你面前无礼,但现在我的时间确实很宝贵。我想,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

“阿尔班,你不能什么也不做。不管有多危险,你都必须去橡胶林。”

“不要表现得像个傻瓜似的。”他生气地说。

在这以前,他还从未对她发过火。但她并没有去顾及这些,她上前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

“我告诉过你,即便我去了,也无济于事。”

“你不知道。普林的女人和孩子们还在那里。我们必须设法救出他们。让我和你一起去吧!否则,他们一定会杀死他们母子的。”

“那些浑蛋也许早就杀掉他们了。”

“啊,你怎么可以这样无情!即使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你也有责任去救他们的命。”

“我的职责是表现得像个理性的人。我不会为了救一个本地女人和她那两个欧亚混血儿的小捣蛋,便拿我和我的警察们的性命去冒险。你以为我是傻瓜吗?”

“他们会说你是胆小鬼的。”

“谁?”

“这里所有的人。”

他轻蔑地笑了。

“你早就该知道,我对这殖民地所有的人都是不屑一顾的。”

她开始审慎仔细地打量着他。他们结婚已有八年了,她清楚他的每一个表情,以及它们分别所代表着的含义。她盯着他的那双蓝眼睛,就像看着一扇打开的窗户。她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她放开他的手,转过身,默默地走回到阳台上去。此刻,她那难看的猴腮脸上写满了恐惧。

阿尔班到自己的办公室去写一封短信,陈述了事实,很快,那电动船便载着这封信急流而下。

接下来的两天,可谓是没有一点儿的安宁。逃出来的当地人向大家讲述了橡胶林里发生的事。不过,那些激动人心又极端恐怖的故事似乎也不可能反映出暴乱的全貌。总之,这一两天又发生了很多的杀戮事件。看守人被杀了。逃出来的人们讲述了那些残忍的场景。不过,安妮还是没能听到关于普林的女人及两个孩子的消息。一想到他们可能会遭受的命运,她便忍不住浑身发颤。阿尔班尽可能多地积聚起了一些本地人。他们就靠着矛和刀剑做武装。他征募了一些船只。形势已经很严峻了,然而他依然保持着他的冷静。他觉得,自己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剩下的只是冷静地等待了。他尽到了他的职责。他开始比平日里更多地陶醉于弹奏钢琴。他早晨和安妮一起去骑马。他看起来像是已经忘记了同安妮之间发生的这一次自结婚以来的最严重的分歧。他认为安妮已经意识到他决定中所蕴含的智慧。跟她在一起时,他仍像从前那样爱开玩笑,那样热忱,那样快活。他谈到那些人时,语气里只有无情的嘲讽:等到定夺之日,他们中的许多人会宁愿自己从来都没有出生过。

“哦,他们都会被绞死的。”他耸耸肩,表示自己的嫌恶,“我讨厌亲临行刑现场。这常常使我觉得很恶心。”

他非常同情奥克利,他们安置好了他,并且一直由安妮亲自看护着。或许他后悔在盛怒之下说过冒犯奥克利的话,因此,之后他一直特别用心地照顾他。

接着,第三天下午,在他们刚吃完午饭并开始喝咖啡时,阿尔班那灵敏的耳朵听到了电动汽船的声音。同时,一个警察进来报告说,他们观测到,政府的船来了。

“终于来了。”阿尔班喊。

他马上跑了出去。安妮升起百叶窗,望向河边。现在,那声响已经很大了,不久,她便看到有船出现在河流的转弯处。她看到阿尔班正站在栈桥上。他上了一只普拉胡帆船,等到政府派来的船只抛下锚之后,他才上了岸。安妮告诉奥克利,增援的警力来了。

“他们去进攻时,地区主任会和他们同去吗?”奥克利问安妮。

“当然会去。”安妮冷冷地说。

“我看未必。”

安妮突然感到一阵难受。过去的两天里,她一直极力地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她没有回答,只是径直走出了房间。

一刻钟后,阿尔班回来了,同时还带来了警察队的队长,队长带来了二十名锡克教教徒,准备应对那些骚乱者。斯特兰顿队长长着一张不大的红脸膛儿,红色的胡须,双腿略微向里弯曲,然而为人非常热忱,很有人缘。安妮常常在华莱士港碰见他。

“啊,特瑞尔太太,现在的情况可真是一塌糊涂,”他愉快地大声说,一边同安妮握手,“不过我来了,还有我那精神抖擞的军队,我们已经准备好要进行一场恶战。来吧,孩子们,冲向他们……这僻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可以喝吗?”

“这孩子。”安妮笑着说。

“有一些凉爽的低度酒。然后,我想和你们谈谈这次行动的计划。”

他的活泼和勇气给人以安慰。这似乎吹走了自那血腥的灾难发生后笼罩在这房间里的愁云。男仆端了盘子进来,斯特兰顿于是自己动手拿了一杯威士忌。阿尔班大致给他讲了一下最近发生的事——阿尔班的叙述清晰、扼要、准确。

“我得说,我真是很佩服你,”斯特兰顿说,“如果我处在你的位置,一定忍不下那口气,会带着八个警察教训那帮人去了。”

“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去冒这个险。”

“老朋友,安全第一,我说得对吧?”斯特兰顿愉快地说,“我真高兴你没有冲动。我难得碰上一次打仗的机会。如果你只顾自己去表现了,那才不好呢!”

斯特兰顿队长想要立刻沿河而上,然而阿尔班却指出了这样做的不明智之处。电动汽船靠近的声音一定会惊动那帮人。河岸边那些茂密的杂草是个很好的掩护,他们也有足够的枪支,如果他们潜伏在那里,完全能够阻止队长的队伍上岸。因此,完全没有必要将我们的攻击力量暴露于他们的火力之下。一定不能忘记的是,对方有一百五十个不怕死的家伙,因此我们很容易遭到伏击。阿尔班随后向大家阐述了他的计划。斯特兰顿仔细地听着,并不时地点头。这显然是个好计划。他们可以伺机袭击那帮人,惊得他们措手不及,并且可能在不伤一员的情况下便将他们一网打尽。斯特兰顿要是不接受这个计划,那他才是个傻蛋呢。

“就靠八个警察和一个警官?”

斯特兰顿没有回答。

“不管怎样,这确实是个好主意,那我们就这么办吧。我们还有很多时间,特瑞尔夫人,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可以先洗个澡吗?”

他们在日落时分出发了,斯特兰顿队长和他的二十个锡克教教徒,阿尔班和警察们以及他新近征募到的一些本地人。这一夜,天空一片漆黑,连月亮也没有露脸。一开始,他们将阿尔班募集到的一些小船拖在队伍后面,并打算行进一段距离后换船。他们必须悄无声息地靠近目的地,这一点非常重要。于是,在依靠电汽船行进了约三小时后,他们换乘上小船,悄悄地往上游划去。他们在到达那广阔橡胶园的边界后,随即下了船。有向导在前面领路,那路非常狭窄,因此他们不得不排成一列队伍。看得出,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走过了,因此,路面状况很是糟糕。其间,他们还蹚过了两条小溪。这条迂回的小道引着他们一路来到了那些人身后,但他们想要等到接近拂晓时再动手。不久,斯特兰顿命令队伍暂停下来。这是一次长长的等待。最后,天空终于不再那么黑了,你看不清那树的树干,但能隐约感觉到它们于黑暗之中的存在了。斯特兰顿一直背靠一棵树倚着。那时,他忽地站直身子,轻声向一名警官发出一道命令。不久,整个队伍又开始前进。突然,他们走上了一条大路,开始排成四人一行,继续前行。破晓时,四周的景物开始隐约成形。在又一个轻声的命令下达之后,队伍停了下来。他们已经能看到那些中国工人住的地方了。接着,队伍又一声不响地继续向前,然后又一次停下来。斯特兰顿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他冲阿尔班笑了笑。

“我们能看到那些人睡觉的样子了。”

他整了整队伍。士兵们往枪筒里装上了弹药。他往前一步,举起了手。那些卡宾枪于是都对准了那些中国人的住所。

“开枪!”

随着一声声枪响,前方传来了一阵阵短促的尖叫声。突然,一阵喧嚣之后,那些中国人拥了出来,一边叫,一边挥舞着手臂。然而,让阿尔班感到疑惑不解的是,在那些人前面,叫声最大并且一直向他们挥舞着拳头的,却是个白人。

“这是怎么回事儿?”斯特兰顿喊。

那是个非常高大并且满身肥肉的壮汉,穿着卡其布裤子和无袖汗衫,尽管那双胖腿显然妨碍了他,但他仍是尽可能快速地向阿尔班他们跑来,一边跑一边挥舞着拳头,嘴里嚷着:

“这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

“天啊,那是范·哈森尔特!”阿尔班说。

这是伐木场的经理,是个荷兰人,他驻扎在约二十英里之外的一条较大的支流边。

“你这浑蛋怎么到这里来了?”斯特兰顿反问道。

他看到那些中国人正从各个方向四散开来,于是令自己的人将他们包围。之后,他又转向范·哈森尔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这荷兰人生气地嚷,“我还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你和你那些该死的警察。你他妈的在这个时辰到这里来发疯似的朝我们射击,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射击练习?你可能会杀死我的。白痴!”

“来支烟吧!”斯特兰顿说。

“范·哈森尔特,你怎么会在这里呢?”阿尔班又一次问,一脸的茫然,“这是我们从华莱士港请来平息暴乱的力量。”

“我怎么到这里来的?我是走来的。你们以为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该死的暴乱。我平息了那场暴乱。如果这就是你们来这里的原因,那你们可以请回了。我的脑袋差点儿就被子弹击中了。”

“我不明白。”阿尔班说。

“你不需要明白。”范·哈森尔特的唾沫随着他说的话一起喷了出来,他还在生气,“一些工人到伐木场来找我,说一些中国佬杀害了普林,并烧了他的地盘。于是,我带上我的助理、看守人和一个荷兰朋友赶了过来,想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斯特兰顿队长睁大了眼睛。

“你就像是参加野餐会那样跨步走进来的吗?”他问。

“哦,你不会以为,因为我在这个国家住了一些年月,就会因一百来个中国人而放弃对上帝的信仰吧?我发现他们都吓坏了。只有一个人敢拿枪指着我,我于是打爆了他的脑袋。剩下的人都投降了。我将他们的头领绑了起来。我正打算今天早上派人去下游通知你来捉拿他们呢!”

斯特兰顿看了他一会儿,随即便发出一阵狂笑。他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那荷兰人一开始只是生气地看着他,然而不久也跟他一起笑起来。这个大腹便便的胖子在笑的时候,身上的肥肉也跟着他的笑声一起在抖动。阿尔班愤愤地看着他们,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普林的女人和孩子们现在怎么样了?”他问。

“哦,他们都没事。”

现在看来,阿尔班没有受歇斯底里的安妮的影响而冒险,显然是个明智的举动。普林的孩子当然会没事。他从来就没想过他们会出事。

范·哈森尔特和他的人回了伐木林,很快,斯特兰顿也带着他的二十个锡克教教徒回华莱士港,留下阿尔班和他们的警察们收拾残局。阿尔班简短地向上级做了汇报。然后,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似乎应该在这里多待一段时日。由于这里所有的房子都被烧毁了,他只得暂住在那些工人们的简易棚子里。他不愿意安妮来跟着自己受苦,就给她写了封信,表达了自己的这个想法。他很高兴地告诉她,普林的女人很安全。随后,他就开始投入工作中去,展开了调查,询问了许多目击者。然而,一周后他收到命令,他要马上前往华莱士港。政府派来通报这命令的船只将载他前往华莱士港,到下游时,他可以顺道见一下安妮,但不能超过一个小时。阿尔班为此还很生气。

“哎,总督从不会考虑给下属带来困扰的,不是吗?”安妮笑着说。

“都是些繁文缛节。要不是我一分钟也不愿多待的话,我一定会要求把你也带去。我本想尽快为法庭收集好证据。我认为在这种地方,正义能够及早得到伸张,是最为重要的。”

当阿尔班乘坐的船到达华莱士港时,港口上的一个警察告诉他,港务长有个口信要带给他。那是总督的秘书捎来的消息,让港务长通知阿尔班,总督想要尽快见到他。这会儿正是早上十点。阿尔班先到俱乐部洗澡,剃胡须,换上干净衣服,还将头发整理了一下。随后,他叫了一辆三轮车,让车夫把他带到总督办公室。去了后他便立刻被带到了秘书的房间。

“我去告诉总督你到了,”秘书说,“你先坐一会儿。”

说完,秘书离开了房间,没过多久,他回来了。

“总督一会儿就能接见你。你介意我接着写我的信吗?”

阿尔班笑了笑。这个秘书不是招人待见的那种。他于是只好等着,抽了根烟,开始想自己的事情。他的初步调查做得不错,这激起了他的兴趣。不久,一位长者走进来,告诉阿尔班总督准备好见他了。他随即起身,跟着那长者进了总督房间。

“早上好,特瑞尔。”

“早上好,先生。”

总督坐在一张大大的桌子旁边。他朝阿尔班点头,示意他坐下。那总督看起来整个人都是灰色的。头发是灰的,脸是灰的,眼睛也是灰的。看起来,这热带的阳光已经洗去了他原本的颜色。他已在这个国家待了三十年,官职也是一级一级地往上升。他看上去精神有些疲倦,也有些沮丧,甚至连说话的声音也给人以灰暗之感。可阿尔班却喜欢他,因为他很安静。阿尔班并不认为他很聪明,然而他对这个国家的了解却无人能敌,而且,他丰富的阅历完全可以弥补他任何智力上的缺陷。他盯着阿尔班看了很久,却一直没有说话。于是,阿尔班突然产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他觉得,总督可能是觉得尴尬。他本打算先打破这沉默,总督却突然开口了。

“我昨天见到范·哈森尔特了。”总督说。

“哦。”

“你可以从你的角度向我叙述一下阿鲁德地产上发生的事,以及你所采取的一些应对措施吗?”

阿尔班头脑清晰,也很沉着。他详细而准确地向总督陈述了最近发生的事情。他尽量小心地选择他的用词,同时也做到了流畅地表述。

“你有一名军士和八名警察,为什么没有立即赶往骚乱现场?”

“我认为这样的冒险不明智。”

“如果政府官员都在看似不明智的冒险面前犹豫,那么这地方永远不可能成为英国的一个省。”

阿尔班没再说话。要与那些明显在胡说的人交流是很难的。

“我很想听一听你对于自己所采取的这些决定的理由。”

阿尔班很冷静地回答了他面前的这个人,他确信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他把当初对安妮说的话更为详细地向总督重复了一遍。总督一直认真听着,之后他说:

“范·哈森尔特和他的助理、一个荷兰朋友和一个看守人,似乎很有效地解决了这件事。”

“那是他的运气好。但这还是说明他是个十足的蠢货。他这样做无异于是疯子的举动。”

“你不觉得,让一个荷兰种植者做了你应该做的事,是一种对政府的嘲弄吗?”

“我不觉得,先生。”

“你让自己成了整个殖民地的笑柄。”

阿尔班笑了。

“我完全有气度承受那些可笑之人的观点,我从来没有在意过他们的看法。”

“政府官员的效用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的威信,我相信,如果一个人被众人视为懦夫,那么他的威信便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了。”

这下,阿尔班脸红了。

“先生,我并不是很明白您这句话的意思。”

“我一直在很慎重地处理这件事。我见了斯特兰顿队长,可怜人普林的助理奥克利,我也见了范·哈森尔特,我还听了你的自我辩解。”

“我并不认为我这是在为自己辩解,先生。”

“请不要打断我的话。我认为你犯下了一个严重的判断错误。根据目前的情形来看,做那件事情所需冒的风险其实是很小的,但不管风险有多大,我认为你当时也是应该勇敢去担当的。在那种情况下,快速而坚定的应对是非常必要的。我想不通你为什么只是派人来请求增援,但在增援力量到达之前却什么也没做。不管怎样,我恐怕得告诉你,我认为你再继续担任政府官职是不会有什么用处了。”

阿尔班满脸惊愕地望着总督。

“但是,如果处在那种情况下的人是你,你也会贸然前去吗?”他问总督。

“我会。”

阿尔班耸了耸肩。

“你不相信我?”总督厉声地问。

“我当然相信你,先生。但请允许我多说一句,如果您不幸遇难,那么,对殖民地而言,那将会是个无法挽回的损失。”

此时,总督拿手指敲了敲桌子。他看了看窗外,然后转回视线,看着阿尔班。当他再讲话时,语气缓和了许多。

“特瑞尔,我觉得,从性情上看,你不适合过这种非常混乱的生活。如果你肯听我的建议,我认为你应该回家。以你的能力,我相信你很快便能找到一份更适合你的工作。”

“哦,好啦,特瑞尔,我知道你并不傻。我只是不想让你难堪。看在你和你妻子的分儿上,我不想让你背着因为懦弱而被开除的罪名离开。我想要给你一个辞职的机会。”

“非常感谢,先生。我并不准备利用这个机会。如果我辞职,就说明我承认自己的决定是错误的,说明你对我的指控是合理的。我拒不承认这一点。”

“那就随你的便吧。我很认真地考虑了这件事,我认为我的决定是对的。我现在不得不将你解职。必要的文件不久就会送到你的手上。同时,你需要暂回你的岗位,并在你的继任者到来时做好交接工作。”

“很好,先生。”阿尔班回答说,他眨了眨眼睛,随即又问:“那您希望我什么时候回去?”

“此刻。”

“那么,您介意我在回去以前先去俱乐部用午餐吗?”

总督惊讶地望着阿尔班,他的愤怒里忽然很不情愿地融进了一丝敬意。

“不介意。对不起,特瑞尔,这次不幸的事故让政府损失了一名总是那么热忱的人,但我相信,凭着他的智慧和勤奋,他今后一定会大有一番作为的。”

“尊敬的阁下,我想您大概没有读过席勒,可能不太熟悉他最有名的诗句:mit der Dummheit kämpfen die Götter selbst vergebens.”

“这是什么意思?”

“大意就是:神也不得不徒劳地和愚蠢做斗争。”

“再会。”

阿尔班抬起头,微笑着走出了总督的办公室。总督很有心,那天晚些时候,他好奇地问自己的秘书,阿尔班·特瑞尔是否真的去了俱乐部。

“是的,先生。他去那里用了午餐。”

“这还真得有点儿勇气才行。”

阿尔班愉快地踏进了俱乐部,并加入酒吧的那群人中。他像往常一样,轻松而友好地同他们讲话。他想让他们恢复以往的自在。自从斯特兰顿回到华莱士港并带回他的故事以后,这些人便一直在讨论阿尔班,他们鄙视他、嘲笑他,所有人都很讨厌他那目中无人的神态。这样的人占到了绝大多数,他们因为他的骄傲受挫而得意扬扬。可现在当阿尔班出现在俱乐部时,人们感到的却是惊讶和困惑:阿尔班还是那么自信,而他们反倒开始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一个男人问他来华莱士港做什么——其实这人心里知道得很清楚。

“哦,我是因为阿鲁德地产上的事情而来。总督想见我。他对这件事情的看法跟我并不一致。等到他指定好接替我的人,我就启程回家。”

有那么一会儿,气氛突然变得很是尴尬。一个好心人不由得说了一句:

“很是遗憾你要离开了。”

阿尔班耸了耸肩。

“亲爱的伙伴们,在面对一个十足蠢蛋的决定时,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唯一能做的事便是任由他去。”

“勇气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如果换作我,我宁愿自焚了,也不愿意去俱乐部面对那些人。”

两周后,他们把安妮费尽心思所制作的那些装饰都卖给了新任的地区办公室主任,在将其余的东西装进货物箱和行李箱以后,便起身到华莱士港等待着开往新加坡的汽船。牧师的妻子邀请安妮他们去她家里住,安妮拒绝了,她坚持要住旅馆。他们刚到华莱士港一小时的光景,安妮便收到了总督夫人的一封短信,邀请他们去府上与她喝茶。安妮去了,发现只有汉内太太一个人。不久,总督也来了。他表达了对安妮即将要离开这里的遗憾,并表达了自己对此事的歉意。

“您能这么说,我很感激,”安妮笑着回答,“但我并不会放在心上。我是完全站在阿尔班一边的。我认为他做得对,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说,我认为您这样对他是很不公平的。”

“相信我,我也不想那么做。”

“我们不谈这个了。”安妮说。

“你回家后有什么打算?”汉内太太问。

安妮开始欢快地同他们交谈起来。看她现在的样子,你会觉得她没有一点儿世俗的烦恼。她看起来很渴望回家。她一副开心的样子,偶尔还讲点儿小笑话。在她离开时,她对总督和总督太太一直以来的关照再次表示了感谢。总督则一直将她送到了大门口。

第二天,晚饭过后,他们登上了那艘干净、舒适的小船。牧师及其妻子来港口为他们送行。之后,当他们进到船舱时,发现安妮的箱子上有一个大大的包裹。上面写着阿尔班收。他打开那包裹,发现里面是一个巨大的粉扑。

“哦,我在想,这是谁给我们的,”他笑着说,“亲爱的,这一定是给你的。”

安妮很快地瞥了他一眼,脸色突然变得煞白。真是些禽兽!他们怎么能这样残忍?她强迫自己笑了笑。

“这粉扑真大,是吧?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粉扑。”

然而等到阿尔班离开船舱后,安妮狠狠地将那粉扑扔到了海里。现在,他们回伦敦了,桑德拉已经是在几千英里之外了,每每想到那里发生的事情,她便会紧握双拳。不知怎的,那似乎就是最大的一场噩梦。送那么个东西给阿尔班,真是太不友善了,粉扑雪莱,这只是表现了他们那狭窄而恶毒的心胸。他们以为这就是所谓的幽默吗?再没有比这更伤人的了,即便是现在,她也只有极力地克制自己,才能忍住不哭出来。突然,门打开了,阿尔班走了进来。安妮仍然坐在椅子上。

“喂,你怎么还没换衣服?”他看了一下四周,“怎么没有收拾东西。”

“不用了。”

“为什么不用了?”

“我不打算打开行李了。我也不会待在这里。我要离开你。”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原本打算是回家再说这些的。我咬紧牙关,承受了比我所想象的还要多的东西,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已经做了我应该做的一切。现在,我们已回到伦敦,我可以离开了。”

他满脸困惑地看着她。

“安妮,你疯了吗?”

“哦,天啊,这些天来,我承受了太多、太多!在去新加坡的路上,所有的军官都认识我们,甚至那些华人服务生,乃至到了新加坡,在旅馆里,人们看待我们的方式,还有我需要忍受的同情,他们扔过来的砖块,以及那些人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的尴尬。天哪,我真想杀了他们。这趟回家的旅程显得太漫长了。他们蔑视你,却又向我表示友善。而你一向那么自信、那么得意,因此,你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你的脸皮一定是像犀牛的那么厚。看到你还是如此轻松、愉快,对我而言,真是另一重灾难。我们现在是遭社会遗弃的人。你看起来像是有意让人们怠慢你的。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不知羞耻的人呢?”

此时此刻,安妮是满腔怒火。现在,她不必再戴着冷漠与骄傲的面具了,她开始抛开所有的矜持与克制。满含**的话语接二连三地从她战栗的唇间喷涌而出。

“亲爱的,你怎么能如此荒唐呢?”他和善地说,脸上带着笑容,“你会这样想,一定是因为你太紧张、太兴奋了。你为何不将一切都告诉我呢?你现在就像个刚来到伦敦的乡下佬,以为所有人都会去关注他似的。没有人会因我们而感到困惑的,即便他们真要自寻烦恼,那于我们又何干呢?你应该更加理智,不要去管那些傻子们说什么。你以为他们都在说些什么呢?”

“他们在讲,你被解雇了。”

“哦,这是真的。”他笑道。

“他们说你是个懦夫。”

“这有什么关系呢?”

“好吧,你瞧,这也是事实。”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紧了紧嘴唇。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他有些不高兴地说。

“我是从你眼里看出来的,那天,当消息传来以后,你拒绝立即赶到现场。你去取遮阳帽,我一直跟着你到了门厅。我求你去,我觉得,不管有多危险,你都必须去,就在那一时刻,我从你眼里看到了恐惧。我差点儿就吓得晕了过去。”

“如果我拿自己的性命在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冒险,那我才真是个傻瓜。我为什么必须去?并没有什么我在乎的东西正处于危险之中。显然,勇气只是蠢蛋们的美德。我并不认为它有什么珍贵的地方。”

“你怎么可以说,没有你在乎的东西处于危险之中呢?若果真如此,那么,你的整个人生都是在作秀。你已放弃了你所代表的一切,我们所代表的一切。你让我们所有人都感到了失望。我们确实处在一个较高的位置,我们认为自己好于他人,因为我们热爱文学、艺术和音乐,我们不满足于卑鄙、猜忌、粗俗、八卦的生活,我们珍爱与灵魂有关的东西,我们热爱美好的事物——它们之于你我,就像是食物和水,不可或缺。那些人因此而嘲笑我们,这不可避免。那些愚昧无知、喜欢彼此仇恨和相互恐吓的人们不会理解我们。我们不在乎。我们叫他们市侩。我们鄙视他们,我们也有权鄙视他们。因为我们比他们好,比他们高贵,比他们聪明,比他们勇敢。然而,你却并不比他们好,并不比他们勇敢和高贵。当危机来临时,你偷偷地溜掉了,就像一个受到鞭挞的恶犬那样,夹着尾巴逃了。在所有人中间,你是最没有资格做胆小鬼的。现在,他们都鄙视我们,并且也有权鄙视我们以及我们所代表的一切。现在,他们可以说,艺术和美好的事物都是些没用的东西。在紧要关头,我们这样的人总是令人失望。他们绝不会想着去改变自己了,反而会开始分裂我们,而这一切,都是你给予的机会。他们现在可以说,他们早就料到会是如此。这对他们而言,无疑是一场胜利。我曾因为他们叫你‘粉扑雪莱’而感到气愤。你知道他们这样叫你吗?”

“他们的直觉竟如此准确,这可太有趣啦。”

“你是想说,这几个星期以来你一直在庇护我吗?我真没想到你竟能做得如此出色。”

“当所有人都在反对你时,我不能让你失望。我为自己的坚持感到自豪。我对自己发誓说,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支持你,直到我们回到家。这期间,我一直在承受着煎熬。”

“你不再爱我了吗?”

“爱你?我只要一看到你,就厌恶得咬牙切齿。”

“安妮。”

“天知道我有多爱你。八年来,我一直都在感激你的存在。对我而言,你就是一切。我信你,就像有的人信上帝一样。那天,当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到恐惧,当你说你不会为了一个当地的女人和她那欧亚混血儿的孩子而冒险时,我感到我整个人都垮了。就像是有人掏空了我的心肺,并拿脚践踏了它一样。阿尔班,你当场就谋杀了我的爱。你让它完全彻底地死掉了。自那以后,每当你亲吻我时,我都要握紧双拳,才能勉强自己不转过脸去。只要想到你就会叫我觉得恶心。我憎恨你的自负和令人恐惧的钝性。如果这只是你一时的软弱,如果事后你因此感到羞愧了,也许我还可以原谅你,我会觉得自己很惨,但我是如此爱你,我只会对你充满了同情。然而,你却毫不知耻。现在,我什么都不信了。你只是个不负责任却又自命不凡的,还爱装模作样的粗俗之人。我宁愿做个平凡的种植者的妻子——只要他有通常的那些人类的美德——也不愿再做你这虚伪之人的妻子了。”

阿尔班没有回答,脸上开始渐渐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他那张英俊的脸突然因恐惧而变得扭曲,然后,他突然大声地抽噎起来。

“别这样,阿尔班,别这样。”她喊。

“哦,亲爱的,你怎么能如此残忍地对我?我爱你。我愿意用整个一生来取悦你。我不能没有你。”

她挥舞着双臂,像是要抵御住迎面而来的袭击。

“不,不,阿尔班,你别想试图打动我。我不会改变主意的。我必须离开你。我无法再同你一起生活了。这会是件很可怕的事情。我永远也忘不了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我必须实话告诉你,现在我对你只有蔑视和反感。”

他跪倒在她脚下,想要抱她的腿。她却用力挣开了,于是,他只好把头埋在一把空椅子里。他痛苦地哭着,仿佛心都被撕碎了。这声音很是恐怖。在安妮脸上,眼泪也开始不住地往下淌,她伸出手捂住耳朵,不想再听到那可怕的、歇斯底里的啜泣,接着,她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