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巴纳尔德的堕落

贝特曼·汉特睡得很不好。从塔希提到旧金山两个星期的航程中,他一直在考虑着他回去后不得不讲的这个故事;在从旧金山到芝加哥三天火车的旅程中,他又反复推敲着讲述这个故事时该用的词句。现在过不了几个小时就要到芝加哥了,他却又开始疑虑重重了。他那永远敏感的良心感到忐忑不安。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从道义上讲,他有责任比现在做得更好,可情况是,在这件与自己切身利益相关的事情上,他竟让自己的利益占了上风,每逢想到这里,他就感到一阵不安。自我牺牲精神对他的想象力有一种难言的**,以致他这一趟未能让自己做出任何牺牲的差事竟使他产生了一种幻灭感。他就像一位毫无利己动机为穷人盖起一批模范住宅的慈善家,到头来竟发现自己做了一笔颇能获利的投资生意。他就是想控制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得意心情——扔到水里的粮食居然获得一成的报酬;但另一方面这未免使他的一桩美德黯然失色,让他觉得很不是滋味。贝特曼·汉特知道自己的良心是清白的,但他又没有把握,担心他把这个故事讲给伊萨贝尔·朗斯塔夫听时,自己是否足够地坚强,经得住她冷峻的灰色眸子的审视。她这双眼睛既深邃又冷静。她总是以自己明察秋毫的正直作为衡量别人的标准,对于不符合她严苛的准则的行为,她就用冷漠和沉默来表示不满,再没有比这种谴责更厉害的了。她的决断毫无调和的余地,她一旦下了决心就绝不更改。可话说回来,贝特曼也不愿意她是另外一种人。他不仅爱她外表的美,身段苗条、亭亭玉立,头部带有一些骄傲的仪态,他更爱的是她灵魂的美。在贝特曼眼里,她的诚实、她的一丝不苟的荣誉感和她的无所畏惧的精神,似乎把美国妇女最令人钦羡的美德都凝集到一起了。不过,他在她身上看到的优点却比这还要多。他觉得从某个方面来讲,她的优雅可以说是她的生活环境所特有的,他相信世界上除了芝加哥之外,再没有哪个城市能够造就出她这样一个人来。当他想到他将会不得不严重地伤害到她的自尊心时,不由得被一阵痛苦攫住,可一想到爱德华·巴纳尔德,他心中又燃起一股无名的怒火。

火车终于呼哧呼哧地驶进芝加哥,看到灰色房屋构成的一条条的长街,他的心脏兴奋得加速跳起来。他的脑子里浮现出斯台特和华巴士两条街熙攘的行人、繁忙的车辆以及一片喧闹声,恨不得一下子也置身其间。到家了!他非常高兴他能出生在美国这一最重要的城市。旧金山有些闭塞,纽约已经衰老了,美国的前途全仗着它的经济的发展,只有芝加哥,由于它的重要的地位和其公民的品德,注定要成为这个国家的真正首都。

“我想我一定能活到那么一天,亲眼见到它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城市。”贝特曼迈步走上月台的时候自言自语道。

他的父亲到车站来接他。亲切地握过手后,父子俩——两人都身材颀长、体形匀称,都长着一副禁欲主义者的面容和薄薄的嘴唇——走出了车站。汉特先生的汽车正等着他们,他们坐了进去。汉特先生一眼就注意到儿子扫视大街的快乐和自豪的眼神。

“回家了。高兴吧,孩子?”他问。

“高兴。”贝特曼说。

他的目光贪婪地注视着街头繁忙的景象。

“我猜想,这里车水马龙的景象南海群岛不会有吧?”汉特先生笑着说,“你喜欢那地方吗?”

“我还是要芝加哥。”贝特曼回答。

“你没把爱德华·巴纳尔德带回来。”

“没有。”

“他怎么样?”

贝特曼半晌儿没说话,他英俊、敏感的面孔暗了下来。

“还是别谈他吧,爸爸。”最后他说。

“没什么,我的孩子,我想你妈今天要高兴死了。”

他们穿过路普区拥挤的街道,沿着湖滨路一直驶到一所富丽堂皇的房子前面,这是汉特先生几年前盖的,式样同伫立在法国罗亚尔河畔的大别墅一模一样。贝特曼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房间。他马上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当他听到对方的声音时,他的心不禁怦怦乱跳。

“早上好,伊萨贝尔。”他高兴地说。

“早上好,贝特曼。”

“你怎么听出来是我的声音?”

“从上次听到你的声音到现在没过多久啊!再说,我一直等着你呢!”

“我什么时候能和你见面?”

“你要是没有什么别的事,今天晚上来我家一起吃晚饭吧!”

“你很清楚我不可能有什么别的事。”

“我想你一定带回不少新闻吧?”

他觉得他从她的声音里已经听出,她好像预感到了什么。

“是的。”他回答。

“那好吧,你今天晚上一定要讲给我听,再见。”

她挂断了电话。这也正是她的性格——居然能够等那么多没必要再等的时间去了解一件与她休戚相关的事。在贝特曼看来,她的自我克制蕴含着一股你不得不敬佩的坚韧不拔的精神。

晚饭桌上,除了他同伊萨贝尔外就只有她的父母。他注意到她有意把话题引向礼貌性的闲谈,这给他一种印象:一个侯爵夫人在断头台的暗影下尽管有今天没明天,可也正是像伊萨贝尔这样以游戏态度处理着当天的事务。她的娇美的面庞,具有贵族气质的短短的上唇,浓密的淡黄色头发,也的确能使人想到一位侯爵夫人;显而易见,她血管里流淌着的是芝加哥最高贵人种的血液,尽管人们还没有把这件事谈论开。饭厅和她娇柔的美丽再相配不过了,因为是伊萨贝尔本人叫一位英国专家把这所房子——一所威尼斯大运河畔的豪华宫殿的复制品——用路易十五时期的家具布置起来的;与这位风流的君主的名字相关的优雅的布置增添了她的妩媚多姿,同时她的美丽又赋予房屋的装潢以深长的意味。因为伊萨贝尔的心灵非常丰富,所以无论她的谈话多么随便,也从不显得肤浅。她这时正在谈她和她母亲下午参加的一场音乐会,谈一位英国诗人在礼堂的讲演,谈政治形势,谈她父亲最近在纽约以五万美元的高价所购买的一位中世纪大师的名画。听她这样谈话使贝特曼的心情非常舒畅。他感到他又一次回到了文明世界,回到了文化中心和高贵典雅的人们中间。这使他不安的心绪和心中一直无法抑制的烦乱终于平静下来。

“谢天谢地又回到芝加哥了。”他说。

晚饭结束。他们走出餐厅,这时伊萨贝尔对她母亲说:

“我要把贝特曼带到我的房间去了。我们有好些事要谈。”

“好的,亲爱的,”朗斯塔夫太太说,“你们谈完了,可以到杜·巴丽夫人房间来找我和你爸爸。”

伊萨贝尔领着这位年轻人上了楼,走进一间他留有许多美妙记忆的房间。虽然他对这间屋子那么熟悉了,但是一走进去,还是禁不住像以往一样愉快地嘘了一声。她微笑着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我觉得房间布置得还不错,”她说,“重要的是样样都要合规矩,就连一只烟灰缸也一定得是那一时期的不可。”

“我想这间屋子之所以显得这么奇妙,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你无论做什么,总是做得那么完美。”

他们坐在燃烧着炭火的壁炉前面,伊萨贝尔用她沉静的灰色眸子盯着他。

“说说,你有什么要讲给我听的?”她问。

“我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爱德华·巴纳尔德回来吗?”

“不回来。”

沉寂了好一会儿,贝特曼才又开口讲话,他说的每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的故事非常难讲,有很多细节是伊萨贝尔敏感的耳朵难以接受的,他实在不忍心把这些事讲出来,但是另一方面,无论是对她还是对自己,他又绝不能说任何违心的话,他还是要把真实情况和盘托出。

事情发生在很久之前,那时他和爱德华·巴纳尔德都还在大学读书,在一次为伊萨贝尔·朗斯塔夫进入社交界举办的茶会上,他们俩一块儿见到了她。早在孩提时他们就认识伊萨贝尔,那时他们还都是细胳膊细腿的小男孩儿。后来她去欧洲待了两年,在那里完成了她的学业。能同这位刚刚回国的可爱姑娘重结友谊,他俩真是又惊又喜。他们两个人都没头没脑地爱上了她。但贝特曼很快便看出,她的心里只有爱德华一个人。为了忠实于自己的好友,贝特曼退居到知心朋友的位置上。他渡过了一段很长的痛苦日子,可他无法否认,爱德华理当交上这个好运。他不想让自己这么珍惜的友情蒙受任何损伤,于是分外小心地把自己对伊萨贝尔的感情掩藏起来。六个月后,这年轻的一对订了婚,但是他俩年纪都还太轻,伊萨贝尔的父亲决定至少要等爱德华毕业后再让他们结婚。他们只好等上一年。贝特曼清楚地记得他们婚期前的那个冬天——冬天一过他们就举行婚礼——接连不断的舞会、戏剧欣赏会和非正式的欢宴,在所有这些聚会中,贝特曼作为第三者,几乎没有缺席过一次。他对伊萨贝尔的眷恋并不因为她即将成为自己朋友的妻子而有所减少;她的笑容,她偶然对他说的一句开心话,她把他当作知心朋友而对他的倾诉,永远给他一种说不出来的愉悦之情;他有些得意地暗自庆幸,他对他俩的幸福并没有存任何的忌妒。就在这个时候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一家大银行倒闭了,交易所掀起一场风波,爱德华·巴纳尔德的父亲发现自己破产了。一天晚上他回到家中,告诉他妻子他已经不名一文。晚饭后,他走进书房,开枪自杀了。

一个星期以后,爱德华·巴纳尔德面色苍白、疲惫不堪地来到伊萨贝尔面前,请求她解除他们的婚约。她唯一的回答是用两臂搂住他的脖子,眼睛里涌出了泪珠。

“别让我更难过了,亲爱的!”他说。

“你觉得我现在会让你离开我吗?我爱你。”

“我怎么还能请求你嫁给我呢!什么希望都没有了。你父亲绝不会同意的。我连一个铜板都没有了。”

“我不在乎。我爱你。”

他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她。他必须马上出去挣钱。他家的一位老友,乔治·布劳恩施密特愿意在自己的公司里给他个职位。布劳恩施密特在南海经营商业,在太平洋的很多岛屿上都有办事处。他建议爱德华到塔希提去,在那里先干上一两年,在当地他的最好的经理手下学习经营不同货品的贸易门径,之后他可以在芝加哥给他一个职位。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当他把这一切解释清楚以后,伊萨贝尔重新露出了笑容。

“你这个傻孩子,为什么你不早说,故意叫我难受呢?”

她的话使他脸上泛上一层光彩,眼睛也亮了起来。

“伊萨贝尔,你的意思是不是会等着我?”

“你不觉得你值得让我等吗?”她笑着说。

“噢,别笑话我。我求你认真考虑一下。可能要等上两年呢!”

“别担心。我爱你,爱德华。你一回来我就和你结婚。”

爱德华的东家是个办事干净利索的人,他告诉爱德华,如果愿意接受他的安排,过一个星期就必须离开旧金山启程远航。爱德华和伊萨贝尔一起度过了离别前的最后一个夜晚。一直到吃过晚饭,朗斯塔夫先生才说他要和爱德华说几句话,把他领到吸烟室。事先,朗斯塔夫先生已经同意他女儿告诉他的这一决定,并没有任何不满的表示,爱德华想象不出他还有什么秘事要同他谈。看到东家的神情有些尴尬,爱德华自己也非常慌乱。朗斯塔夫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开始时只是谈一些无关重要的琐事,最后才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

“我想你大概听说过阿诺尔德·杰克逊这个名字吧?”他说,皱着眉头扫了爱德华一眼。

爱德华犹豫了一会儿。他的诚实性格使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他宁愿讳莫如深的事。

“是的,听说过。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当时我也没太注意这件事。”

“住在芝加哥的人很少有不知道阿诺尔德·杰克逊的,”朗斯塔夫尖刻地说,“就是有人不知道,也不难找到乐意谈论这个故事的人。你知道他是朗斯塔夫太太的兄弟吗?”

“我知道。”

“当然了,我们已经多年没有和他联系了。他一找到脱身的机会马上就离开了这个国家,我想这个国家也没有因为失去他而感到有什么遗憾。据我们了解,这个人现在在塔希提。我劝你到那里以后,别跟他接近。但是你如果听到有关他的什么消息的话,朗斯塔夫太太和我还是很想让你把知道的情况告诉我们。”

“那是一定的。”

“我就想和你说这些。我敢说你一定愿意回到太太、小姐那边去的。”

几乎随便哪一个家庭都有一两个这样的成员,如果邻居不提起的话,他们是很乐意把他忘掉的;随着一两代新人的出生和成长,这个人的怪诞行为会罩上一层浪漫的色彩,这时他们家庭的日子就好过多了。但如果这个人还一直活着,再假如他的怪癖不是用一句“他心眼不坏,就是同自己过不去”的话便可以宽恕过去的话,或者说,用“这个罪人没有干过什么大坏事,只不过爱喝喝酒,或者拈个花惹个草”这么一句无关痛痒的话敷衍过去的话,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对这个人闭口不谈。朗斯塔夫一家人对阿诺尔德·杰克逊采取的就是这个对策。他们从来不提他。甚至他过去住过的那条街他们也从不涉足。他们心肠慈善,不忍看到他的妻子儿女为他做过的事受罪,多少年来一直在经济上扶持着这一家人,但却有个默契,这家人一定得住在欧洲。他们做了一切能做的事,尽量把阿诺尔德·杰克逊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抹掉,但是他们心里却非常明白,人们对这个人记忆犹新,正像他的丑闻最初暴露在目瞪口呆的人们面前时一样。阿诺尔德·杰克逊是个十足的败家子儿,只要哪个家庭出了这么个人,全家就都要跟着倒霉。一个阔绰的银行家、一个在自己的教会里尽人皆知的虔诚教徒、一个慈善家、一个大家都尊重的人物,这不只是由于他的社会关系(他的血管里流着芝加哥名门贵族的蓝色血液),而且也因为他本人的诚实品格。但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突然有一天因为犯了欺诈罪被逮捕了。经过审判揭露出的不法行为并不是那种可以解释为一时不检而误入歧途,而是精心策划、蓄谋已久的罪行。一句话,阿诺尔德·杰克逊是个恶棍。最后,当他被判七年有期徒刑送进教养所后,几乎没有人不说太便宜他了。

在这一对情侣将要分手的最后一个晚上,两人少不了海誓山盟一番。伊萨贝尔虽然泪眼盈盈,但相信爱德华对自己一片深情,心中还不无些许的宽慰。她的感情非常复杂:一方面因为分离在即,伤心至极;一方面又因为他对自己的倾慕,感到自己是幸福的。

这已是两年多以前的事了。

分别以后,每班邮件他总有信寄给她;因为一个月只走一批邮件,所以前后一共只有二十四封信,这些信同任何一封情书没有什么两样,充满亲昵、迷人的词句,有时,特别是后来,很富于幽默,通篇情意缠绵。最初从信中可以看出,他很思念故乡,一再表示他想回到芝加哥,回到伊萨贝尔身边。伊萨贝尔有些担忧,急忙回信恳求他千万忍耐一个时期。她害怕他会抛弃这次良机,贸然跑回来。她不希望她的爱人缺乏毅力,她引用了下面这句诗劝诫他:

如果我不更爱荣誉,

就不能这么一往情深地爱你。

但是没过多久他似乎就习惯下来了。伊萨贝尔发现他的热情越来越高,一心想把美国的工作方式介绍到那个被遗忘的角落,她感到非常高兴。但是她是了解他的,到了一年年终——这是他必须在塔希提停留的最短期限——她料到自己不得不施展她的全部影响力劝阻他回来。如果他能够彻底熟悉他的业务,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再说,既然他们已经等了一年,她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能再等一年。这件事她同贝特曼·汉特谈过,贝特曼一直是最乐于助人的朋友(在爱德华走后最初一段日子里,如果没有他,她真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日子),他们探讨的结果是,一切都应以爱德华的前途为前提。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已不再提及回国的事了,这使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简直是块美玉,对吗?”她对贝特曼赞美说。

“洁白无瑕。”

“从他来信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来,他很不喜欢那个地方,但他还是忍受下来了,这是因为……”

她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贝特曼十分庄重地笑了一下——这是他非常迷人的一种表情——把她的话接了过去。

“因为他爱你。”

“这使我感到自己配不上他。”她说。

“你太好了,伊萨贝尔,你真的太好了。”

第二年也过去了,伊萨贝尔仍然每个月接到爱德华一封信,但是不久她就发现事情有些蹊跷,他对回国的事竟闭口不谈了。看他的来信,倒仿佛他已在塔希提定居下来了。更甚的是,给人的感觉是他不但定了居,而且竟然安居乐业了。她感到有些吃惊。之后,她又把他的来信,全部来信,反复重读了几遍。这次她着实迷惑不解了:她注意到字里行间有一种变化,以前她竟忽略了。后来的几封虽然在充满柔情蜜意和欢快情调这方面同最初的信没有什么两样,但那语气却大不相同了。她对这些信里的幽默词句隐隐约约有些怀疑,出于女性的本能,她对信中那些叫她捉摸不透的东西感到疑虑重重,她发觉信中颇有一些使她困惑不解的轻佻和浮躁。她不敢确定,现在给他写信的爱德华还是不是她以前熟识的那个爱德华了。一天下午,刚好是从塔希提来的邮件到达的第二天,她和贝特曼驾车行驶在路上,他对她说:

“爱德华没告诉你他什么时候启程回来吗?”

“没有,他没提这个。我想也许他同你谈过这件事。”

“只字未提。”

“你知道爱德华是怎样一个人,”她笑着答道,“他是没有时间概念的。下次写信,你如果想到的话,不妨问问他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她说话的语调是那么随便,只有贝特曼敏锐的心灵才能感觉到她提出的是一个多么急切的请求。他默默地一笑。

“好吧,我问问他。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几天以后,又同他见面的时候,她注意到贝特曼好像有了什么心事。自从爱德华离开芝加哥以后,他俩经常在一起。两个人都十分惦念爱德华,只要一个人想谈谈这位不在身边的老友,另一个一定是热心的听众。结果是,伊萨贝尔了解贝特曼脸上的任何一种表情,想否认也没有用,她的敏锐的天性一眼就把他看穿了。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贝特曼心烦意乱的神色是同爱德华有关的,直到她逼着他承认了这一点,她才略微平静了些。

“情况是这样的,”他终于吐露了真情,“我间接听人说,爱德华已经不在布劳恩施密特公司干事了。昨天我找了个机会问了问布劳恩施密特本人。”

“是吗?”

“爱德华离开他们公司差不多快一年了。”

“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居然连一个字也没提过。”贝特曼沉吟了一会儿,但是他的话已经说了这么多,只好把余下的也和盘托出了。这使他感到非常为难。

“他是被解雇的。”

“天哪,是为了什么?”

“好像他们早就对他提出过一两次警告,最后让他离开了。他们的意思是他既懒惰又不称职。”

“爱德华吗?”

有那么一会儿,两人谁也没再开口。后来他看到伊萨贝尔在掉眼泪。他本能地握住她的手。

“啊,亲爱的,别这样,别哭,”他说,“我受不了。”

她在一阵心慌意乱中一直没把手抽回来。他想尽力安慰她。

“简直不可理解,是不是?爱德华不可能是这样的。我想肯定是个误会。”

她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他后来写的那些信,你看没看出有些奇怪?”她问,头扭向一边,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珠。

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我从信里也看出他变了,”他坦白道,“好像把以前我非常敬佩的那种严肃认真的劲儿给丢了。简直让你觉得,一切对他——哎,好像都无所谓了。”

伊萨贝尔没有回答。不知什么原因,她神色非常不安。“可能下次他给你写回信的时候,会告诉你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们除了等待没有别的法子。”

爱德华又寄给他俩一人一封信,信里仍然没提到回来的事;但是他写信的时候,他还没接到贝特曼那封询问的信。下次的邮件也许会对这个问题有个答案。下一班邮件到了,贝特曼把他刚接到的信带给伊萨贝尔,但是用不着读信,只要看一眼他的窘相就全明白了。她仔细把信读了一遍,之后抿紧了嘴唇,重新读了起来。

“太奇怪了,”她说,“我看不太明白。”

“别人会想他是在和我开玩笑。”贝特曼说,脸唰地一下红了。

“读起来会给人这样的印象,可这一定不是他有意这么写的。这太不像爱德华了。”

“他根本没说回来的事。”

“要不是我对他的爱情一点也不怀疑,我会想……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想。”

直到这个时刻贝特曼才把他下午在脑子里酝酿成形的计划讲出来。他现在是他父亲创建的公司的一个合股人,公司生产各式各样装配内燃机的车辆。他们准备在檀香山、悉尼、惠灵顿等地设立经销处,贝特曼自告奋勇愿意替去往这些地区的经理走一趟。从惠灵顿回来的路上,可以路经塔希提,实际上塔希提也是必经之路。他可以去看看爱德华。

“事情有些莫名其妙,我打算把它弄清楚,现在只有去一趟了。”

“噢,贝特曼,你真是太好了,心地太善良了。”她叫道。

“你知道,世上没有什么比你的幸福对我更重要了,伊萨贝尔。”

她注视着他,把手伸给了他。

“你太好了,贝特曼。世界上像你这样的人真是太少了。我怎么才能报答你呢?”

“我不要你的感谢。我只要你允许我帮助你。”

她垂下了眼皮,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色。她和他太熟了,已经忘记他是多么英俊了。他和爱德华一样高大、体形匀称,他皮肤黝黑,脸色有些苍白,而爱德华却面色红润。她当然非常清楚他很爱她。她心里很感动,对他有一种爱怜的感情。

现在,贝特曼·汉特正是从这一旅行中刚刚回来。

公事占用的时间比他预料的要长一些,他有的是时间思索两位朋友的事。他得出的结论是,爱德华不想回来绝不会是因为什么大不了的事,说不定就是一种骄傲心理,立志要出人头地以后,再要求他崇拜的姑娘跟自己结婚;但这种骄傲必须用说理的方法叫他摒弃。伊萨贝尔情绪低落。爱德华一定要同自己一起回芝加哥,马上同她结婚。他可以在汉特内燃机和汽车公司给爱德华找个工作。虽然内心在隐隐作痛,但当贝特曼想到自己做出这样的牺牲是为他最爱的两位朋友争取幸福时,又不禁有些自豪。他这一辈子都不结婚了。等爱德华和伊萨贝尔有了孩子,他就当孩子的教父。再过多少年,等那两个人都去世以后,他会讲给伊萨贝尔的女儿听,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如何爱过她的母亲。贝特曼脑子里幻想着这样一幅图景,眼睛渐渐地被泪水模糊了。

为了叫爱德华感到意外,他事前并没有发电报。在塔希提上岸以后,他跟着一个自称是德·拉·芙乐夫旅馆老板儿子的年轻人,向这家旅馆走去。当他想到他的朋友看到自己——一个最意想不到的客人——走进办公室那种目瞪口呆的样子时,他不禁咯咯地笑出声来。

“随便问一下,”在路上他问那个年轻人,“你能不能告诉我在什么地方能找到爱德华·巴纳尔德先生?”

“巴纳尔德?”年轻人说,“这个名字我好像听说过。”

“一个美国人。浅棕色的头发,蓝眼睛。他来这儿已经两年多了。”

“当然了。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你是说杰克逊先生的侄子。”

“谁的侄子?”

“阿诺尔德·杰克逊先生的侄子。”

“我想咱俩说的不是一个人。”贝特曼冷冷地回答。

他吓了一跳。太奇怪了,这位声名狼藉的阿诺尔德·杰克逊在这地方居然还沿用他被判刑时的那个不光彩的名字!但是这个以他的侄儿身份出现的人又是谁呢?贝特曼一点儿也捉摸不透。他只有朗斯塔夫太太一个妹妹,并没有兄弟啊!走在贝特曼旁边的年轻人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但听起来还是掺杂着一些外国腔调。贝特曼瞟了他一眼,发现他身上有许多自己一开始没有注意到的土著血统的特征。虽然不是有意为之,他的态度却立刻变得矜持起来。他们走进旅馆。贝特曼把房间安置好,就叫人告诉他去布劳恩施密特公司的路。这家公司的办事处在岸边,面对与大海相连的咸水湖。八天的海上旅程使贝特曼非常高兴又踏上坚实的土地,他在洒满阳光的马路上悠闲地向湖滨踱去。找到他要寻找的地址以后,他把一张名片递了进去。他被领着穿过一间高大的谷仓似的房子(这间房子兼做仓库和店面),走进经理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坐着一位大腹便便、戴眼镜的秃顶男人。

“你能不能告诉我在哪儿可以找到爱德华·巴纳尔德先生?我知道他在你们这儿干过一段日子。”

“你是找他呀!我可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可是我知道他到这儿来工作是经过布劳恩施密特先生特别介绍的。我同布劳恩施密特先生很熟。”

这个胖男人向贝特曼投过一道怀疑的、灼灼逼人的目光。他向在仓库里干活的那些男孩子中的一个喊道:

“我说,亨利,你知道巴纳尔德现在在哪儿吗?”

“他大概在卡梅伦商店干活吧!”那个人回答说,并没有走出来。

胖子点了点头。

“你出了这个地方向左拐,走三分钟的路就到卡梅伦商店了。”

贝特曼犹豫了一下。

“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爱德华·巴纳尔德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听说他离开了布劳恩施密特公司,我非常吃惊。”

那个胖男人把眼睛眯了起来,一直眯成了一条缝,死死地盯着贝特曼。贝特曼被他看得很不自在,甚至觉得脸都有些发烫了。

“我猜想布劳恩施密特公司和爱德华·巴纳尔德在某些问题上,一定没能取得一致意见。”他回答说。

贝特曼不太喜欢那家伙的态度,于是他站起身来,保持着自己应有的体面,说了两句多谢打扰的客套话告辞了。他离开这个地方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刚才见到的这个人有不少事可以告诉他,只是不想说罢了。他按照那人指点的方向,没走多少路便找到了卡梅伦商店。这是一家杂货店,和他路上经过的半打左右的小店铺没有什么两样。走进店门,他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爱德华。爱德华连外衣也没穿,只穿着一件衬衫,正在量一块棉布。贝特曼看到他正在做这样一件卑微的工作大吃了一惊。但这时爱德华已经抬起头来看到他,又惊又喜地喊了起来。

“贝特曼!真没想到你会来到这儿。”

他从柜台后面伸出胳膊,紧紧握住贝特曼的手。他的神色坦然自若,感到不胜尴尬的反而是贝特曼。

“等一下,我这就把这块布包好。”

他非常老练地剪开手里的一块料子,折起来包好,递给一个黑皮肤的顾客。

“请到交款处去付钱吧!”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满面笑容地转向贝特曼。

“你怎么到这地方来了?哎呀,看见你我太高兴了。快坐下,老朋友,在这儿别拘束。”

“我们不能在这儿谈话啊。到我旅馆去吧。我想你能走得开吧?”

最后一句话他是怀着某些顾虑说的。

“当然走得开。在塔希提做买卖,不需要那么多规矩的。”他向对面柜台后边的一个中国人喊道:“阿林,老板来的时候,告诉他我有一个朋友刚从美国来,我出去和他喝一杯。”

“好的。”中国人满脸笑容地说。

爱德华穿了一件上衣,戴上帽子,随着贝特曼走出铺子。贝特曼想把他要办的正经事儿用轻松、诙谐的语调讲出来。

“没想到你在这儿干这个营生,给一个脏兮兮的黑人扯三码半烂布头儿。”他笑着说。

“布劳恩施密特把我辞了,你知道,我想不管干什么都一样。”

爱德华的坦诚叫贝特曼听了非常吃惊,但是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慎重一些,暂时不追问这个话题为妙。

“我想你干现在这个营生是发不了财的。”他说,语气有些干巴巴的。

“我也这么想。可是我挣的钱喂饱肚子还是绰绰有余的,我倒也知足了。”

“两年以前的你可不是这样的。”

“我们总是越活越聪明嘛!”爱德华回答,心情显然十分快活。

贝特曼瞟了他一眼。爱德华穿着一身寒酸的白帆布衣服,一点也不干净,头上戴的是当地制作的草帽。他比以前消瘦了,皮肤晒得黝黑,但肯定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显得更洒脱了。可是在他的表情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劲儿,这让贝特曼觉得心里不安。他走起路来带着一股贝特曼从没见过的兴致勃勃的劲头儿,他的举止也很洒脱。他仿佛为什么事——说不上到底是为了什么——非常高兴。对他的这种表现虽说贝特曼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心里却也感到惶惑不解。

“天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得意扬扬的。”他暗自问自己。

他们回到旅馆,在阳台上坐定。一个当侍者的中国人给他们拿来了鸡尾酒。爱德华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芝加哥方面的新闻,劈头盖脸地问了他朋友一大堆问题。他表现出的兴趣又真挚又自然。但奇怪的是他的兴趣并不专一,对许多不同的事情抱有同样程度的关切。他热切地打听贝特曼的父亲怎么样,正像他急于想知道伊萨贝尔在做什么一样。谈起伊萨贝尔来,他丝毫也不尴尬,让你弄不清她是他的亲姐妹还是他的未婚妻。还没有来得及揣摩出爱德华谈话的真正含义,贝特曼发现话题已经转移到他自己的工作和他父亲最近新建的大楼上去了。他决心把话题再拉回到伊萨贝尔身上来,正当他寻找着这样一个机会时,他看到爱德华亲热地对一个人挥了挥手。一个男人从阳台上向他们走来,但是贝特曼是背冲着他的,所以他看不到来的是什么人。

“来,这边坐。”爱德华快活地说。

新来的人走近了。这人身材高大、瘦削,穿着白帆布衣服,一头整齐的卷曲白发。虽说他的脸又瘦又长,还长着个鹰钩鼻子,可嘴巴却生得很美,富于表情。

“这位是我的老朋友贝特曼·汉特。我告诉过你他的事。”爱德华说,嘴角上又一次浮现出笑容。

“非常高兴见到你,汉特先生,我过去同令尊很熟。”

这位陌生人伸出手来,亲切、有力地握住汉特的手。直到这时爱德华才通报他的姓名。

“阿诺尔德·杰克逊先生。”

贝特曼的脸变得煞白,感到自己两手冰冷。这就是那个开假支票被判过刑的人,这就是伊萨贝尔的舅父。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努力不使自己的慌乱表露出来。阿诺尔德·杰克逊眼睛一闪一闪地打量着他。

“我敢说,我的名字对你来说并不陌生。”

贝特曼不知道应该承认还是否认,更让他感到狼狈的是,杰克逊和爱德华两人对他这种窘态好像都觉得很有趣。违拗他的本意,硬叫他认识一个他宁愿在这个岛上远远避开的人已经够晦气的了,更让他受不了的是,看得出来这两人明明是在拿他打趣。也可能他这个结论下得太早了点儿,因为杰克逊紧接着加了一句说:

“我知道你同朗斯塔夫一家人很有交情。玛丽·朗斯塔夫是我妹妹。”

现在贝特曼开始思忖,阿诺尔德·杰克逊居然以为他对芝加哥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件丑闻是否真的一无所知?杰克逊这时却把一只手搭在爱德华的肩膀上。

“我不坐了,台迪(爱德华的昵称),”他说,“我还有点事。你们两个小伙子还是晚上到我那儿去吃晚饭吧!”

“太好了。”爱德华说。

“谢谢你的好意,杰克逊先生,”贝特曼不冷不热地说,“但是你知道我在这里只能停留很短的时间;我坐的那艘船明天就起航。我想要是你能见谅,我今晚就不去了。”

“噢,别胡说了。我来招待你一顿地方风味。我妻子做饭的手艺很好,台迪会领你去的。早点儿来,可以看看落日。要是你们愿意的话,你们两个人都可以在我那里过夜。”

“我们当然去,”爱德华说,“一来轮船,旅馆晚上准吵翻了天;住在你家里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

“我不会放过你的,汉特先生,”杰克逊态度非常亲切地继续说,“我想听听芝加哥都有什么新闻,还有玛丽的事。”贝特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已点了点头走了。

“在塔希提这地方的人要是想请客,你是推脱不了的,”爱德华笑着说,“此外,你还可以吃一顿这个岛上的最丰盛的晚餐。”

“他刚才说他妻子的手艺很不错,是什么意思?我碰巧知道他的妻子在日内瓦。”

贝特曼有一会儿没说话。他的脸相显得很严肃。可在他抬起头发现爱德华操着一副逗乐的眼神时,他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阿诺尔德·杰克逊是个没人看得起的家伙。”

“我怕让你说着了。”爱德华笑了笑说。

“我不懂正经人怎么能跟他有来往。”

“也可能我不是个正经人吧!”

“你是不是常同他在一起,爱德华?”

“经常在一起。我过继给他,做他的侄子了。”

贝特曼向前倾了倾身子,直勾勾地盯着爱德华。

“你喜欢他?”

“很喜欢。”

“你难道不知道,这里的人难道都不知道,他伪造支票,被判过刑吗?他是应该被从文明社会里赶出去的人。”

爱德华的眼睛看着从燃着的雪茄上升起的烟圈,看着它们一直飘进充溢着烟草香的空气里。

“我想他可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沉吟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说道,“即便他对自己的过错有所忏悔,我看也不可能取得人们的宽恕。他曾经是一个诈骗犯,欺骗过别人;这种印象永远也不能被抹掉了。可我还从未碰见过一个比他更能和我处得来的人。我现在知道的这些东西都是他教会我的。”

“他教会你什么了?”贝特曼大为惊讶地问。

“如何生活。”

贝特曼忍不住笑出声来。

“真是位高师。是不是因为他的谆谆教导,你才丢掉大好前程,在一家不值十个小钱的杂货铺里站上了柜台?”

“他的性格太了不起了,”爱德华一点也没有发火,仍然是在笑着说,“也许你今晚便能知道我这话的意思了。”

“如果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和他共进晚餐,你可以死了这条心了!说什么我也不会踏进那个人家的门槛。”

“去吧,看在我的面子上,贝特曼。我们两人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了,如果我求你做一件事,你总不会拒绝吧!”

在爱德华说话的语调里有一种贝特曼所不熟悉的东西。他那柔声柔气的调子有一种奇特的说服力。

“要是这么说的话,爱德华,看来我是非去不可了。”他笑了一下。

贝特曼另外还有考虑,这样做也可以对阿诺尔德·杰克逊这个人了解更多一些。事情非常清楚,这个人对爱德华有很大的影响,若要想把爱德华从他的手里夺回来,首先就要弄清楚,他为什么能左右着爱德华。贝特曼越是和爱德华谈下去,就越是觉得爱德华身上发生的变化太大了,他本能地感到自己的步骤应该更谨慎一些,他下决心一定要把道路看清楚再宣布他此行的真正目的。贝特曼开始天南地北地随便聊了起来:旅途中的见闻、办成的几笔交易、芝加哥政界的新闻以及他们的这位那位朋友和大学生活,等等。

“顺便说一句,我一直觉得你本该是住在这家旅馆里的。”在他俩慢慢步出旅馆花园的时候,贝特曼开口说,“我知道,在这个地方,唯一高级一点儿的旅店就是这家了。”

“我可不住在这儿,”爱德华笑起来,“对我来说太奢华了。我在城边租了一间房子。又便宜又干净。”

“如果我的记忆力不错的话,在芝加哥的时候,你似乎不是这样的。”

“哼,芝加哥!”

“你这是什么意思,爱德华?芝加哥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啊!”

“我知道。”爱德华说。

贝特曼很快扫了他一眼,可是从爱德华的面孔上一点也看不透他的内心。

“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也常常这样问自己。”

他的这个回答和他所使用的口吻把贝特曼吓了一跳,但是还没容他叫爱德华解释,爱德华已经对着一个驾着小汽车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欧亚混血儿招了招手。

“搭搭你的车,查理。”他说。

他朝贝特曼点点头就向停在前面几步远的汽车跑去,留给贝特曼一堆杂乱、困惑不解的印象,要他慢慢去理清。

爱德华再去找他时坐的是一辆一匹母马拉着的东摇西晃的破马车,他们沿着海边的马路向前驶去。路两边都是种植园,种着椰子树或是香子兰;时不时他们会看见一株硕大无朋的杧果树,果实从浓密的绿叶里露出来,黄的、红的、紫的。不时还有一片平静、蔚蓝的大海和一两个被高大的棕榈树装点得美丽非凡的玲珑小岛,映入他们的眼帘。阿诺尔德·杰克逊的房子伫立在一座小山上,只有一条小路通上去。他们把马卸下来,拴在一棵树旁,把马车扔在路边。对贝特曼来讲,这种做事的方法有点儿太马马虎虎了。在他们向房子走去的路上,一个高高的、相貌端正但年纪已大的本地女人迎着他们走出来。爱德华热情地同她握了握手,并把贝特曼介绍给她。

“这位是我的朋友汉特先生。我们到你家吃饭来了,拉薇娜。”

“太好了,”她说,脸上掠过一丝笑容,“阿诺尔德还没有回来。”

“我们先下去洗个澡。给我们拿两条‘帕瑞欧’来吧!”那个女人点点头,走回屋子里。

“这人是谁?”贝特曼问道。

“噢,她是拉薇娜,阿诺尔德的妻子。”

贝特曼使劲抿住嘴,什么也没说。不一会儿那个女人拿着一捆东西走回来交给了爱德华。他们俩顺着一条陡峭的小路向海滩上的一丛椰子树走去。脱掉衣服以后,爱德华教给他的朋友如何把这块叫作“帕瑞欧”的红棉布当作浴裤围在腰上。没过一会儿,这两人已经在暖洋洋的、并不很深的海水里泼弄得水花四溅了。爱德华的兴致非常高。他笑着、喊着、唱着,活脱脱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贝特曼过去从来没有看见他这么快活过。后来他们躺在沙滩上,在清澈纯净的空气里抽着烟,爱德华兴高采烈的劲儿和欢乐的情绪简直叫人无法抗拒,由不得你看着不心动;贝特曼简直有点害怕了。

“就是这样呀。”

他们听到一阵窸窣声,回头一看,原来是阿诺尔德·杰克逊走来了。

“我知道我非得来接你们这两个孩子不可,”他说,“洗得痛快吧,汉特先生?”

“太好了。”贝特曼说。

阿诺尔德·杰克逊这时已经脱去了他那身整洁的帆布服,只在**缠着一条“帕瑞欧”,赤着脚。他的身体被阳光晒得黝黑。长长的卷曲的白头发和一张苦行僧似的面庞,配着这种当地服装,使他看上去很逗,但是他自己却一点儿也不理会,举止反倒非常自然。

“你们要是收拾好了,我们就上去吧!”杰克逊说。

“我这就穿上衣服。”贝特曼说。

“怎么,台迪,你没有给你朋友拿一条‘帕瑞欧’来吗?”

“我想他还是愿意把衣服穿上。”爱德华笑着说。

“我当然得穿上衣服。”贝特曼一副严肃的口吻。在他还没把衬衫穿好之前,他看见爱德华已经把腰部缠好,站在那里准备走了。

他又问爱德华:“你不穿鞋不嫌走路硌脚吗?我下来的时候就发现路上石头可不少啊!”

“哦,我已经习惯了。”

“从城里回来换上‘帕瑞欧’真是太舒服了,”杰克逊说,“你要是在这里待下去的话,我一定推荐你学会穿这玩意儿。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合理的服装了。既凉快又方便,还非常经济。”

他们回到上面的房子,杰克逊把他们领进一间大屋子,墙壁粉刷得雪白,天花板是露天的。屋子里饭桌已经摆好。贝特曼发现摆的是五个人的餐具。

“夏娃,过来让台迪的朋友看看你,然后给我们兑点鸡尾酒。”杰克逊喊道。

这以后,他把贝特曼领到一个比较低的长窗子前面。

“往外边儿看看,”他说,做了个戏剧性的手势,“好好看一下。”

房子外面,椰树林顺着陡峭的山坡迤逦而下,一直延伸到海滨,海水在夕阳余晖映照下呈现出鸽子胸脯一样变幻莫测的柔和色彩。稍远一点是一个小港湾,两旁伫立着一簇簇土著居民的茅屋;靠近一块礁石的地方有一只独木舟,轮廓鲜明,几个土著人正在船上捕鱼。再远一些,可以看到太平洋巨大、平静的水面。二十英里以外,则是那个名叫莫里亚的仙境般的岛屿,虚无缥缈,宛如诗人驰骋的幻想编织的一块锦缎。太美了,贝特曼看得简直出神了。

“我从来没领略过这样美丽的景色。”他终于说了一句话。

阿诺尔德·杰克逊站在那里,注视着前方,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梦幻般的柔情。他瘦削、沉思的面孔显得十分肃穆。贝特曼看了一眼这张脸,再一次注意到它给人一种非常超脱的感觉。

“美啊,”阿诺尔德·杰克逊低声说,“一个人很少面对面地看到美。好好看看吧,汉特先生,你现在所看到的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因为这一时刻转瞬即逝,但是它在你心里将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你接触到了永恒。”

“这是我女儿,汉特先生。”

贝特曼和她握了握手。她生着一双晶莹的黑眼睛,绯红的嘴唇带着盈盈笑意,但是她的皮肤是棕色的,卷曲的长发波浪般地披在肩上,像石墨一般乌黑。她只穿了一件红棉布的宽松长衫,光着脚,头上戴着一个用白花编织的香气袭人的花冠。她的样子非常可爱,好像波利尼西亚传说中的泉边女神。

她稍有些羞怯,但是更加扭捏不安的却是贝特曼。对他来说,整个环境叫他困窘不堪,就是看着这个精灵般的窈窕姑娘拿着一个调酒器、一杯又一杯地熟练地调制着鸡尾酒时,心情也没有好多少。

“让酒劲儿大一点,孩子。”杰克逊说。

她把酒倒好后,甜甜地笑了一下,递给三个人每人一杯。平日里贝特曼对自己调制鸡尾酒的技巧常常感到自豪,可待他尝了一口手里的酒以后,发现味道那么醇美,也着实有些吃惊。杰克逊发现客人不自觉地流露出赞赏的神情,骄傲地呵呵大笑起来。

“还不坏吧?我亲自教会这孩子的,过去在芝加哥的时候,我曾经想,论调酒的本领全城没有一个酒侍配给我打下手。我在教养所里无事可做,常常琢磨鸡尾酒的新配法来解闷儿,可是讲到真正的好酒,再也没有什么比得上不带甜味的马丁尼了。”

贝特曼觉得仿佛有人在他胳臂肘的麻筋上狠狠打了一拳,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在他还没想起该说句什么话的时候,一个土著小男孩儿已经端进一大碗汤来。大家围着桌子坐下来开始吃饭。阿诺尔德·杰克逊的这番话好像在他自己心里引起一连串的往事,因为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他在狱中的日子来。他谈得那么自然,没有一点儿怨恨,就好像是讲着自己在国外上大学的经历。他总是朝着贝特曼讲话,贝特曼开始时觉得不好意思,后来简直变得狼狈不堪。他看到爱德华始终盯着自己,眼睛里闪烁着调笑的光。突然之间他觉得杰克逊是在耍弄自己,脸不由得涨得通红,之后他又觉得事情如此荒诞——他想不出杰克逊的这一举动有什么缘由——不由得冒起火来。阿诺尔德·杰克逊的脸皮简直是太厚了——没有什么别的词可以形容他——甚至可以说是麻木不仁,不管是假装的还是真实的,都太没廉耻了。菜肴不断地端上来。贝特曼被逼着品尝各种奇怪的食品,生鱼和他叫不出名字的一些东西;只是出于礼貌,他才不得不吞咽下去。然而,他却惊讶地发现这些东西都非常可口。之后又发生了一件事,贝特曼认为这是整个晚上最叫他尴尬的了。他面前摆着一个小花环,纯粹为了找话说,他随口评论了一句。

贝特曼把花环拿到手里,对那姑娘说了几句感谢的客气话。

“你得把它戴上。”她笑着说,脸微微一红。

“戴上?这可不成。”

“这是我们这儿的一个很有意思的习俗。”阿诺尔德·杰克逊说。

他前边也放着一个,他把它戴在头上。爱德华也把自己面前的花冠戴上。

“我想我这身衣服不适宜戴这个。”贝特曼有些不安地说。

“你要不要一条‘帕瑞欧’?”夏娃马上接口说,“我马上就给你取一条来。”

“不,不,谢谢你。我这样蛮好的。”

“教给他怎样戴,夏娃。”爱德华说。

一时间贝特曼恨起他这位最要好的朋友来。夏娃从桌子旁站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把花冠戴在他黑黑的头发上。

“你戴着真漂亮,”杰克逊太太说,“你看漂亮不漂亮,阿诺尔德?”

“漂亮极了。”

贝特曼的每一个汗毛孔都在往外冒汗。

“只可惜天已经黑了,”夏娃说,“不然我们可以给你们三个人拍一张合影。”

贝特曼暗自庆幸,多亏天已经黑了。他想他穿着这套蓝色哔叽西装,系着领带——一副绅士派头——头上却顶着一个洋相百出的花环,看上去一定很傻。他心里简直是火冒三丈,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克制自己,因为他得始终保持一副乐呵呵的笑脸。看见坐在桌子尽头的那个老头儿,半**身子,漂亮的白发上戴着一顶花冠,一副圣徒般的脸相,贝特曼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现在这个处境简直叫他急也不是,恼也不是。

晚餐结束了。夏娃和她母亲留下来收拾桌子,三个男人坐在外面露台上。天气很暖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在夜间开放的白花的香气。一轮满月在无云的苍穹中缓缓移动,于广阔的海面上映出一条通路,直通向永恒浩瀚的天宇。阿诺尔德·杰克逊侃侃而谈。他的嗓音浑厚,像音乐一样。他谈的是这里的土著居民和他们古老的传说。他讲过去的传奇,讲探索未知的冒险,讲爱情和死亡,仇恨和复仇。他谈到发现那些遥远的岛屿的冒险家,谈到在那些岛上落户定居的水手,这些人和一些酋长的女儿结了婚,也谈到那些在银色海岸边过着各种各样生活的流浪汉。贝特曼开始时强忍着自己满肚子的不高兴,阴沉着脸听着,但是没过一会儿,他就被杰克逊话语中的一种魔力吸引了,像着了迷似的连身体都不动一下。传奇的幻影使平凡庸俗的日常生活黯淡无光。难道他忘记了杰克逊的善辩的口才了吗?难道他忘记了杰克逊就是凭这张巧嘴骗取了轻信他的公众的大笔钱财,使自己几乎逃脱了法网吗?再没有谁比他的嘴巴更能说会道了,也再没有谁比他更懂得如何讲话才能引人入胜了。只是突然之间他站了起来。

“哦,可我还没想好在这里过夜呢,杰克逊先生。”贝特曼说。

“你将发现,你在这里会更舒服一些的,我们到时候会早一点叫醒你。”

跟贝特曼非常礼貌地握了握手后,阿诺尔德·杰克逊像身披法衣的大主教,神态庄严地离开了他的客人。

“当然了,你要是实在不想住在这里,我就驾车送你回巴比特镇,”爱德华说,“但我还是劝你留下。清晨走这条路那才叫妙呢!”

有好几分钟两个人谁也没有吭声。贝特曼在盘算着该怎样开始这场谈话。这一天的经历使他觉得,这场谈话更加有必要进行了。

“你什么时候回芝加哥?”他突然问道。

爱德华踌躇了一会儿。之后他懒洋洋地转过身来看着他的朋友,笑着说:

“我不知道,也许永远也不回去了。”

“我可真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贝特曼喊了起来。

“我在这里很幸福。再要改变现在的生活,那不是很蠢吗?”

“天哪,你不能在这里住一辈子啊!这不是正经人过的生活。这种生活跟死了没有什么两样。哎呀,爱德华,趁现在还不太晚,你立刻就走吧!我已经觉得有些事不对头了。这个地方把你迷住了,你已经被邪恶的势力抓到掌心里,但是只需要你狠一下心,还是可以挣脱的。一旦你摆脱了这个环境,你就会感谢神明了。你会像一个吸鸦片的人把烟戒掉一样。你会明白这两年来你一直在呼吸着有毒的空气。当你的肺叶再次呼吸到故乡新鲜、洁净的空气时,你想象不到那时你的心情会有多么舒畅。”

贝特曼说得很快,因为激动,一句话紧跟着另一句话脱口而出,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真挚和热情。爱德华被感动了。

“你这么关心我,老朋友,太感谢你了。”

“爱德华,明天就跟我走吧!从一开始你来这个地方,就是个错误。你不该过这种生活。”

“你跟我说这种生活,那种生活,可你认为一个人怎样才能享受到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呢?”

“这还用问?我认为这个问题只能有一个答案。要获得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只有恪尽职守,辛勤工作,不辜负地位、身份对一个人的期许。”

“那么什么是对他的报偿呢?”

“报偿是,他感觉到自己已经做起当初立志要从事的事业。”

“这对我来说简直有点高不可攀了。”爱德华说。贝特曼借着夜晚的微光看到他正在微笑。“我怕你会认为我已经堕落到可悲的地步了。现在有些事情,三年以前我敢说对我来讲也是无法忍受的。”

“你是从阿诺尔德·杰克逊那里学来的吗?”贝特曼带着些鄙夷的神情问。

“他一直如此,”贝特曼打断了他的话,“非常慷慨地给予别人钱财。”

“我发现他是一个很好的朋友。我根据自己对一个人的印象来评判他,不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吗?”

“结果是你分不清是非善恶的界限了。”

“不是的,在我心里头,这种界限同过去一样清晰,让我感到有些混淆的,只不过是好人和坏人的界限罢了。阿诺尔德·杰克逊是一个做好事的坏人呢,还是一个做坏事的好人呢?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也许我们把人同人之间的界限区分得太清楚了。也许我们当中那些最大的好人实际上却是罪人,而那些最坏的人倒是圣徒。谁知道呢?”

“你永远也不能说服我,叫我把白的看成黑的,把黑的看成白的。”贝特曼说。

“我肯定做不到,贝特曼。”

贝特曼不明白,为什么爱德华在附和他的看法时嘴角会掠过一丝笑容。爱德华沉默了一分钟。

“我今天早上见到你的时候,贝特曼,”他又开口说,“我好像看到了两年以前的我。同样的假领,同样的皮鞋,同样的蓝色西装,同样的精力充沛。一点不错,同样也是立下了壮志。天哪,我那时候劲头儿多么足啊!这地方那种半死不活的办事方式叫我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我各处走了走,不管走到哪儿,都看到前程无限,大有可为。这里是有大买卖可做的。这里的椰子干为什么要用麻袋装到美国再榨油呢?我觉得太荒唐了。如果在当地提炼,利用廉价的劳动力,又省了运费,不是合算得多吗?我好像已经看到巨大的工厂在岛上巍然耸立起来。还有这里加工椰子的方法我也觉得笨得要死;我发明了一种裂壳剥肉的机器,每小时可以加工二百四十只椰果。这里的港口也不够大。我做了扩建港口的计划,再计划组织一个辛迪加购置土地,为到这里来的旅客兴建两三个大旅馆,那种带露台的住房。我还有一个为招揽从加利福尼亚来的游客改善轮船服务行业的方案。二十年之后,这里再不会是半法兰西式样的懒洋洋的巴比特小镇了,我看到的是一个美国式的繁华城市,十层高的大楼,电车、剧场、歌剧院,还有股票交易所和一位市长。”

爱德华咯咯地笑了。

“可我不想。”他说。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想要钱,不想发财,发几百万的大财?你知道你可以拿这笔钱做什么吗?你知道它能带给你什么权力吗?如果你自己不把钱放在眼里,想想你能用它做什么,为人类的繁荣开辟新渠道,给成千上万的人创造就业的机会。你刚才那番话在我脑子里唤起一幅幅图景,弄得我都有点发晕了。”

“那么你就坐下来吧,我亲爱的贝特曼,”爱德华笑起来,“我的椰果破碎机永远也不会有人使用,据我看来,巴比特懒散的街市上也永远不会行驶电车。”

贝特曼咕咚一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我也是一点一点才明白的。我逐渐喜欢起这里的生活,喜欢这里的恬静、懒散,喜欢这里的人们,他们个个性格温顺,永远带着欢乐的笑容。我开始思索起来。我以前从来没有时间考虑过这些事。我也开始读起书来。”

“你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读书呀!”

“我那时读书是为了应付考试,为了在谈话时夸耀自己。我为了学问而读书。在这里我学会了为兴趣而读书。我学会了聊天。你知道吗?聊天是生活中一个很大的乐趣。但是聊天需要闲暇。过去我一直太忙碌了。逐渐地,过去对我非常重要的那种生活开始变得无所谓了。那种没时没晌的拼搏奋斗、忙忙碌碌有什么用呀?现在我一想起芝加哥就看到一座灰暗的城市——到处是石头砌的房屋,就像一座监狱——和无止无休的喧嚣吵闹。而所有的那一切活动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在那里人们能够享受到生活中最美好的事物吗?我们到这个世界上来难道就是为了这个——匆匆忙忙地赶着上班,一小时也不停地从早忙到晚,然后急着回家,吃晚饭,再上剧场?难道我就必须这样虚度我的青春?要知道,青春是转瞬即逝的,贝特曼。等我年龄大了的时候,我还能期盼什么呢?还是那一套——早上匆匆忙忙地上班,一小时也不停地工作到天黑,然后赶回家去吃晚饭,上剧场吗?如果想赚钱的话,这倒也值得一做;我不知道,这要看一个人的天性了。但是如果你不想赚钱的话,还值得这样做吗?我想把自己的生活过得比这个更有意义一些,贝特曼。”

“你觉得生活中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

“恐怕你会笑我的。真、善、美。”

“你认为你在芝加哥就得不到这些吗?”

“或许有人能得到,可我不行。”现在轮到爱德华跳起来了。“我告诉你,每当我想起过去那种生活的时候,我就感到毛骨悚然,”他激动地喊起来,“想到我有幸逃避开的危险,我便吓得发抖。在我来到这里之前,我从不知道自己还有灵魂。如果我一直是有钱人,我可能就永远地失去灵魂了。”

“是的,我知道。那简直和聋哑人讨论和弦一样,毫无意义。我永远也不回芝加哥了,贝特曼。”

“那伊萨贝尔怎么办?”

爱德华走到凉台边上,向外倾着身子,专心致志地凝视着迷人的蓝色夜空。当他又一次转过身的时候,脸上挂着微笑。

“对我来讲,伊萨贝尔真的太完美了。我崇拜她胜过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她非常聪明,她内心的善良不亚于她外表的美丽。我敬佩她充沛的精力,她的雄心壮志。她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享受成功的。我一点也配不上她。”

“她可不这么认为。”

“但是你必须把我的话告诉她。”

“我?”贝特曼喊道,“你找谁做这件事都可以,就是别找我。”

爱德华背对着皎洁的月光,看不见他的脸。他会不会又在窃笑呢?

“贝特曼,你想把什么事都瞒着不告诉她,是没有用的。她的脑子非常快,不出五分钟就把你心里的事都摸透了。你最好还是一见到她,就把事情全部告诉她。”

“我摸不透你的意思。当然我要告诉她我见到你了。”贝特曼有些困惑地说,“老实说,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对她讲。”

“告诉她我一事无成,我不但很贫穷而且还安于贫穷。告诉她我因为懒散、干活不专心被解雇了。告诉她今天晚上你见到的一切,我跟你所说的一切。”

突然闪现在贝特曼脑海里的一个念头逼着他跳了起来,使他带着无法控制的焦灼站到爱德华面前。

“天哪,你不想跟她结婚啦?”

爱德华神情严肃地看着他。

“我绝不能要求她废除婚约,给我自由。如果她希望我恪守誓言,我将尽力做一个好丈夫,爱她的丈夫。”

“你想叫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吗,爱德华?天啊,我不能。这太可怕了。她做梦也没想到过你不想同她结婚了。她爱你。我怎么能让她蒙受这样的打击?”

爱德华又笑了。

“你自己为什么不跟她结婚,贝特曼?你已经爱她爱了那么长时间。你们俩太合适了。你会带给她幸福的。”

“别和我说这个,我受不了。”

“我自己甘愿退让,贝特曼。你是一个更好的人选。”

爱德华的语调使贝特曼很快抬起头来,但是爱德华的眼睛非常严肃,脸上也没有笑容。贝特曼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感到有些难堪。他怀疑爱德华会不会猜疑到他来塔希提是带着一个特殊的任务呢?尽管他知道这个想法很可怕,却又掩盖不住心头的狂喜。

“如果伊萨贝尔写信来解除了同你的婚约,你预备怎么办?”他一字一板地问。

“活下去。”爱德华说。

“我希望你穿的是通常的衣服,”他有些气恼地说,“你做出的是一个命运攸关的决定,而你穿的这件怪里怪气的衣服却让人觉得你是在信口开河。”

“我向你保证,我穿着‘帕瑞欧’,戴着玫瑰花冠可以和戴着高顶帽、穿着常礼服一样严肃认真。”

贝特曼这时又想到另外一件事。

“爱德华,你不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吧?我自己也说不清,但是这件事可能会使我的将来发生重大的变化。你不是为了我而在牺牲你自己吧?你知道,这是我不能忍受的。”

“不,贝特曼。我在这儿已经学会不再犯傻,也不再多愁善感了。我希望你和伊萨贝尔幸福,可也不希望我自己不幸福。”

这个回答多少使贝特曼感到有些心寒。这里面有点嘲讽的味道。如果爱德华表现出的是一副高尚的风度,他就不会感到愧疚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准备安心在这里浪费掉自己的生命?这简直等于自杀。我想到咱们刚出学校大门时你那番理想抱负,而现在你却甘心在一家小杂货店站柜台,真是太可怕了!”

“噢,我只是暂时凑合一下,我正在积攒更多宝贵的人生经验。我脑子里还有一个计划。阿诺尔德·杰克逊在玻毛塔斯群岛有一个小岛,离这里大概有一千英里,一个环形岛屿,环抱着一个咸水湖。他在那里种了椰子树林。他已经答应把它送给我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贝特曼问道。

“因为如果伊萨贝尔解除了我们的婚约,我就和他的女儿结婚。”

“你?”贝特曼简直被这个消息惊呆了,“你不能同一个混血儿结婚,你的脑子还不至于这么发热吧?”

“她是个好姑娘,这么温顺、讨人爱。我想她会使我幸福的。”

“你爱上她了吗?”

“我不知道,”爱德华沉思着回答,“我现在爱她同我以前爱伊萨贝尔不一样。我崇拜伊萨贝尔。我认为她是我遇见过的最了不起的姑娘。我连她的一半也不如。我对夏娃的感情就不同了。她就像一朵异乡的花朵,需要你来保护她不受寒风吹袭。我想保护她。而伊萨贝尔是用不着谁来保护的。我想夏娃爱我是爱我这个人,不是为了我以后会如何如何。不管今后我怎么样,我都不会使她失望。她对我来说非常合适。”

贝特曼什么也没有说。

“明天咱们还得早起,”爱德华最后说,“我们实在该睡觉了。”

这时贝特曼才开始讲话,他的声音中流露出实实在在的痛苦。

“现在我的脑子全乱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我到这儿来是因为我觉得这里一定出了什么事儿。我想是你没有达到最初的目标,因为失败了就没有脸回去。我根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一种情况。这让我感到太遗憾,太失望了,爱德华。我本来希望你会做出一番事业来的。看到你这样可悲地浪费着你的才华、你的青春,我真是难过极了。”

爱德华把他领到一间摆放着两张床铺的屋子里,自己倒头躺在一张**。十分钟以后,贝特曼从他那像孩子似的平静、均匀的呼吸中,知道他已经进入了梦乡。但是贝特曼自己却平静不下来。他心里一直乱糟糟的,直到晨曦像幽灵似的静静爬进屋子,他才入睡。

贝特曼把这个长长的故事给伊萨贝尔讲完了。除去他觉得可能会伤害她感情或者使自己显得太可笑的部分之外,他什么也没有隐瞒。他没告诉她自己曾被逼着戴上花环坐在餐桌旁,也没告诉她一旦爱德华和她解除婚约就准备同她舅舅的女儿结婚。或许伊萨贝尔的直觉会让她感知到更多的东西,因为他越往下讲这个故事,她的目光越冷静,嘴唇也抿得越紧。时不时地她还会仔细盯上他两眼,要不是在专心致志地叙述着故事,他就会去琢磨一下她的这些表情了。

“那个姑娘长得什么样?”当他结束讲话以后,她问道,“我是说阿诺尔德舅舅的女儿,你觉得我和她的长相有相似的地方吗?”

贝特曼对这个问题感到有些吃惊。

“我没看出来。你知道,除了你,我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任何人,我也从不认为有谁会长得像你。”

“她漂亮吗?”伊萨贝尔问,因为他说的话,她露出了笑容。

“我想挺漂亮。我敢说有些男人会说她长得很美。”

“好了,这没什么要紧。我想我们没有必要议论她了。”

“你预备怎么办,伊萨贝尔?”他接着问。

伊萨贝尔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仍然戴着爱德华在订婚的时候送给她的戒指。

她摘下手上的戒指,把它放在桌上。贝特曼注视着她,心急促地跳动着,几乎喘不上气来。

“你太好了,伊萨贝尔,你真的太好了。”

她笑了,站起身来,把手伸给他。

“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情,叫我怎样感谢你呢?”她说,“你为了我出了大力。我早就知道我可以信赖你。”

他抓住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美丽过。

“噢,伊萨贝尔,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情。你知道,我对你的唯一的请求,就是允许我爱你,为你做事。”

“你是个坚强的人,贝特曼,”她叹了口气说,“你给我一种很舒服的感觉,让我觉得可以信赖你。”

“伊萨贝尔,我非常爱你。”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怎么会灵机一动,突然把她搂在怀里。她一点也没有推拒,只是笑盈盈地看着他的眼睛。

“伊萨贝尔,你知道从我第一天看见你,我就想娶你做我的妻子。”他深情地说。

“那你为什么不向我求婚呢?”她说。

她也是爱他的。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把可爱的嘴唇递过去让他亲吻。当他这样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眼前浮现出一幅图景:汉特内燃机和汽车公司声望越来越高,规模越来越大,占地一百英亩,生产出几百万台内燃机。另外他还看到他收集了大量名画,整个纽约城的收藏家都为之瞠目。他将戴上一副玳瑁眼镜。而伊萨贝尔,在贝特曼温馨的怀抱中,幸福地嘘着气。她想到的是她将有一所富丽堂皇的房子,摆满了古老家具,她将在这里举办音乐会、舞会和只有最最上流的人士才有资格参加的宴会。贝特曼应该戴一副玳瑁镜框的眼镜。

“可怜的爱德华。”伊萨贝尔哀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