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筝

我知道这个故事怪诞、荒唐,连我自己都理解不了,之所以想把它白纸黑字地写下来,只是抱着一线希望:或许在我写的过程中能对它有更清楚的认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希望哪位读者因为对人性的复杂程度比我有更深刻的了解,能够不吝指教,给我个解释,驱散我心中的疑团。当然,我最先想到的也就是其中或许隐含着某些弗洛伊德式的玄机。时至今日,我已经读过不少弗洛伊德的书籍,还有其追随者的几种著作,而且为了写这个故事,我最近特意又浏览了一遍现代文库版的弗氏文集,他的主要著作大多已收录其中。这多少也算是桩苦差事,因为他是个相当无趣而且啰唆的作者,而且他在号称由他开创了某某理论时那种刻薄的态度明显表现出一种虚荣和自负,以及对于同行们的嫉恨。就这么个人,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科学家,一门学科的创始人。不过,我相信,他这个人在为人处世上倒应该是个和善、温厚的老家伙。因为我们都知道,一个人在为人和为文方面往往会有巨大的反差。在作品当中越是表现得严酷、尖酸刻薄,在实际生活中有可能反而会温文尔雅、畏首畏尾,连一只鹅都不敢嘘一声。不过这话又扯远了,跟我要说的本题无关。话说尽管特意重读了弗洛伊德的著作,但却丝毫未能打消我脑子里一直存在的疑问。所以我只能就事论事,尽量把事情的经过如实讲述清楚,仅此而已。

首先要声明的一点是,这并非我自己的故事,而且跟故事有关的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这是有天傍晚我的朋友奈德·普雷斯顿讲给我听的,他之所以讲给我听,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摆在他面前的难题,而他原以为我或许能给他提出点儿建议,对他有所帮助,但事实证明我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在上面一个故事里我已经介绍过奈德·普雷斯顿,我想读者应该知道他的情况了,所以我只需提醒一下我的这位朋友是沃姆伍德·斯克拉比斯监狱的监察员。他对待自己的职责非常认真,每每把囚犯们的麻烦当作他自己的一样看待。我们一直都喜欢在皇家咖啡馆一起用餐;当时我们正坐在咖啡馆里慢悠悠地呷着咖啡和利口酒,奈德则公然违背他的医生的禁令,吸着加长的上好哈瓦那雪茄。

“这段时间,我正跟斯克拉比斯监狱里一个很有趣的家伙打交道,”他沉吟了一会儿后说,“我要是知道该怎么对付他就好了。”

“他是因为什么被关进去的?”我问。

“他离开了他的妻子,法庭责令他每周付给她一定数额的扶养费,可是他拒不执行,一个子儿都不肯付。我跟他摆事实讲道理,一直讲到口干舌燥了都是白搭。我跟他说,他这不过是在自暴自弃、自毁前程。他回答说他宁肯把牢底坐穿,她也甭想从他手里拿到一个子儿。我跟他说不能眼看着她饿死吧,而他只回了我一句:‘为什么不?’他行为优雅,举止大方,有很好的工作,经济上没有困难,看起来他平时也是快快乐乐的,只是对他妻子恨到了极点,只要一想到她的日子会有多难熬,他就是坐牢也开心。”

“他为什么这么讨厌她呢?”

“她毁了他的风筝。”

“她做了什么?”我喊起来。

“你听到了,她毁掉了他的风筝。他说他至死都不能原谅她。”

“他肯定是疯了。”

“不,他没疯,他绝对通情达理,而且是个相当聪明、体面的小伙子。”

他叫赫伯特·桑伯里,他的母亲是位非常优雅的女士,从来不许别人叫他赫伯或是伯蒂,总是叫他的大号赫伯特,就像她从来都不叫她丈夫萨姆而永远是塞缪尔一样。桑伯里太太名叫贝阿特丽丝,当初桑伯里先生在跟她订婚以后曾斗胆叫过她一次贝阿,她马上就表示坚决反对。

“我的教名是贝阿特丽丝,”她说,“我一直都叫贝阿特丽丝,将来也一样,不论是对你还是对我最亲最近的人来说,都是如此。”

她是个小个子女人,身材略显瘦,但很结实、很活跃。她皮肤发黄,五官端正,生得线条清晰、轮廓分明,眼睛虽小,却像珠子般圆润、明亮。她的头发在她这个年纪黑得有些可疑,总是梳理得干净利落、一丝不乱,发型跟维多利亚女王的几位公主一模一样,这种发型自打她可以自己做主以来就再没有改变过。她这一生当中从来都没用粉扑碰过自己的鼻子,就更别说用什么胭脂和唇膏了,如果情况属实的话,为了保持头发最初的色泽而采取过措施,算是她对于轻浮和虚荣做出的唯一妥协。她从来都只穿上好面料的黑色衣裙,从不考虑什么流行和时尚,只管按照既耐用又得体的样式裁制(由街角的一个小女人奉命执行)。她唯一的装饰就是脖子上系的一条细金链子,上面挂了个小小的金质十字架。

塞缪尔·桑伯里的个子也不高。跟他妻子一样瘦削精干,只不过头发是浅黄棕的沙砾色,现在已经相当稀疏,所以他只得把一边的头发留得很长,小心地梳上去盖住头顶的一大片光秃。他的眼睛是淡蓝色,面色苍白。他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书记,从办公室的小听差一路干到目前这个令人尊敬的位置。他的雇主称呼他桑伯里先生,有时候让他负责去见某位无足轻重的客户。二十四年来,塞缪尔·桑伯里每天一早都是乘同一班火车赶往伦敦市中心,当然礼拜天和每年两周的海滨度假除外,每天傍晚又乘同一班火车回到他居住的郊区。他的衣着非常干净、整洁:上班的时候是一条素净的灰色长裤、一件黑色外套,再配上一顶圆顶硬礼帽;回到家以后,他就换上拖鞋和一件已经不再适合穿着上班的磨光了的黑色旧外套;不过,礼拜天他跟桑伯里太太一起去小教堂时,他会换上一件大礼服,再配上他的圆顶硬礼帽。这样一来,既表现出他对休息日的尊重,同时又表达出他对于那些骑自行车去教堂或是一直在街上闲**等着小酒馆开张的人们之不敬神行为的抗议。原则上来讲,桑伯里夫妇都是绝对的禁酒主义者,不过碰到礼拜天,为了补偿一下塞缪尔工作日每天都吃烤饼、黄油外加一杯牛奶的节俭午餐,贝阿特丽丝会为他准备一顿烤牛肉加约克郡布丁的丰盛正餐,而且为了他的健康,她也会鼓励他喝上一杯啤酒。由于她绝不容许在家里存放酒精饮料,早上做完礼拜后,他就会拿一个水罐从家里溜出来,到街角的小酒馆里买上一夸脱啤酒;不过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单饮独酌,完全是出于以示友好,她也会陪着喝上一杯。

赫伯特是上帝赐予他们夫妇的独子,当然绝非是他们有意节制生育的结果,只是碰巧他们就生了这么一个孩子。夫妻俩对他是百般溺爱。刚生下来的时候他是个可爱的婴儿,然后又长成一个漂亮的孩童。桑伯里太太可以说是精心细致地将他带大的。她教他用餐时要端坐在桌前,不许把两肘靠在桌上,以及如何像个小绅士般使用刀叉餐具。她教他在端起茶杯喝茶时要把小拇指跷起来,当他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时,她说:

“这个用不着你操心,就是该这么做。这就表示你懂事明理,知道好歹。”

赫伯特就这么按部就班地到了上学的年龄。桑伯里太太很焦心,因为她从来都不让他跟街上的孩子一起玩。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说,“我一直都是独善其身,而且将来也会继续独善其身下去。”

虽然他们自打结婚以来就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可她一直刻意地跟所有的邻居都保持着距离。

“你从不知道这伦敦城里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她说,“一桩事会引出另一桩事,还没等你明白过来,你已经跟一大帮社会渣滓搅和到一块儿了,到了那时,你就是想脱身都来不及。”

她极不情愿送赫伯特进到郡议会学校里,跟一大帮粗野孩子混在一起,于是她对他说:

“听好喽,赫伯特,照我的榜样做,一定要独善其身,尽可能不跟外人有任何的交往。”

不过,赫伯特在学校里却跟大家相处得很好。他学习用功又一点儿都不蠢,各门功课的成绩都相当出色。而且他发现他在数字方面很有天分。

“如果这是事实的话,”塞缪尔·桑伯里说,“他将来最好就当个会计师吧。一个优秀的会计师总是会有好的工作岗位等着他的。”

于是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赫伯特就奔着会计师的前程去了。他个头儿也长高了。

“嘿,赫伯特,”他妈妈说,“你很快就跟你爸爸一样高啦。”

他从学校里毕业的时候,又长高了两英寸,等他长足身量的时候,身高达五英尺十英寸。

“正好是恰当的高度,”他妈妈说,“不太高也不太矮。”

他是个相貌堂堂的小伙子,有他母亲那样端正的五官和深色的头发,不过继承了他父亲的蓝眼睛,虽说肤色苍白,不过生得光滑、洁净。塞缪尔·桑伯里把儿子弄进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这家事务所每年两次为他自己的律师行进行会计结算,到他年满二十一岁的时候,他每周就能给他妈妈带来一笔相当不错的小收入了。她再返还他三个半克朗的硬币用来买午餐、十个先令当零花,其余的她都为他存入储蓄银行,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赫伯特二十一岁生日的那天夜里,桑伯里先生和太太上床以后——我得顺便说一句,桑伯里太太从来都不说“上床”二字,她只说“就寝”,不过桑伯里先生可不像他妻子那么文雅,他总是说:“我要上贝德福德了。”——桑伯里太太说:

“有些人就是不知道他们有多幸运,感谢主,我知道。谁家都没有比咱们赫伯特更好的儿子啦。从小到大几乎没生过一次病,而且从来没让我操过心。我只是想说明,只要你抚养孩子的方法对头,他就能为你增添光彩。想想看他都二十一了,真是不敢相信啊!”

“是呀,我想在儿子还没有大展宏图之前,他就该结婚成家,离开咱们啦。”

“他为什么会那么想呢?”桑伯里太太暴躁地说,“他在这儿有个很好的家,不是吗?你可不能往他头脑里灌输这种愚蠢的想法,塞缪尔,否则你跟我就会吵架啦,你也知道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结婚成家,瞧你说的!他可是有脑子的,绝不会打这种蠢主意。他知道什么样的生活是舒服富裕的。他有脑子,赫伯特可不傻。”

桑伯里先生不吭声了。他早就知道,对贝阿特丽丝说的话,你反驳也是没用的。

“我不赞同一个男人在还没有自己成熟的想法之前,就急着结婚。”她继续说,“而一个男人在三十五岁前,是不会有他成熟的想法和真正的主见的。”

“他一直对自己的现状挺满意的。”桑伯里先生想改换一下话题。

“他确实应该感到满意才对。”桑伯里太太说,仍旧有些心烦意乱。

夫妻俩确实慷慨大方。桑伯里先生送给儿子一块银质腕表,指针是夜光的,在黑暗中都能看得清;而桑伯里太太则送了他一个风筝。这当然不是她送他的头一个风筝,头一个要追溯到他七岁的时候了。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在他们住所附近有一块很大的公共绿地,礼拜六下午碰上天气好的时候,桑伯里太太就会带她丈夫和儿子去那儿散步。她说塞缪尔在空气污浊的办公室里关了整整一个礼拜之后,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对他有好处。公共绿地上总是有很多人,不过像桑伯里太太这种喜欢独善其身的上等人,总是尽其所能,躲得远远的。

“快看,它们风筝,妈妈。”有一天赫伯特突然说。

有清爽的微风吹着,几只风筝,有大有小,正在空中翱翔。

“是那些风筝,赫伯特,不是它们风筝。”桑伯里太太说。

“想去看看它们是从哪儿放起来的吗,赫伯特?”他父亲问。

“噢,是的,爸爸。”

公共绿地中央有一个小缓坡,一家人走到近前的时候,看到男孩儿女孩儿还有几个大人正从坡上快步冲下来,给手上的风筝一个动力,让它吃住风。有时风筝没有吃住风就会掉到地上,不过吃住风之后就会升起来,放风筝的赶快松些手里的筝线,风筝就会扶摇直上,越飞越高,赫伯特看得真陶醉。

“妈妈,我能有个风筝吗?”他激动地说。

他已经知道,当他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最好是先跟他妈妈开口。

“要风筝干吗?”她问。

“放呀,妈妈。”

“那风筝上枝枝杈杈的,也不怕割伤自己。”她说。

桑伯里先生和太太看过小男孩儿的头顶会意地相视一笑。想想看他都想要个风筝了,真长成个小大人了呢。

“你要是肯做个好孩子,每天早上不用我告诉你,你就主动刷牙的话,也许圣诞老人在圣诞节那天,真的会给你带个风筝来的。”

当时离圣诞节已经不远了,圣诞老人果然给赫伯特带来了他的第一个风筝。一开始他不太会操作,桑伯里先生不得不亲自从山坡上跑下来,先为他把风筝放起来。那是个很小的风筝,不过当赫伯特眼看着它越升越高,感觉到它拽动手里筝线的小小拉力时,他真的是很激动、很陶醉的。从此以后,每逢礼拜六下午,一等他父亲从城里回来,他就缠着父母赶快到公共绿地去。他很快就掌握了要领,桑伯里先生和太太亲切地注视着他从小坡顶上跑下来,当他们眼看着风筝很快吃住风,他手里的筝线越放越长时,他们的心都会因为儿子感到的骄傲而涨得满满的。

放风筝成了赫伯特最大的嗜好,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个头的增高,他妈妈给他买的风筝也越来越大。他非常善于估计和利用风向和风速,能娴熟地掌控他的风筝,做出一些让你觉得不可思议的绝活。公共绿地上也有其他放风筝的,不仅有孩童,还有大人。由于再也没有比共同的爱好更能拉近人们彼此之间的距离的了,没过多久,尽管桑伯里太太一直都秉持她那孤高排外的做派,但她发现她、她的塞缪尔还有她儿子跟各色人等都有了泛泛之交。他们会相互比较各自的风筝,吹嘘自己的过人绝技。有时候赫伯特,现在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大小伙子了,会向另一位放风筝的好手发出挑战。他会运用策略,故意使他的风筝迎风追上对手的风筝,让自己的风筝线跟对手的搅在一起,然后突然猛地一拉,将对手的风筝带下来。不过,在很久之前,桑伯里先生就已经为儿子的热情所感染,也爱上了放风筝,他也常常自己来放。看到他这样一个身着条纹西裤、黑色外套,头戴圆顶硬礼帽的绅士一路从小山头上跑下来,那感觉一定挺滑稽的。桑伯里太太也会颇有尊严地跟在他后面一路小跑,等风筝已经平稳地升到高空以后,她会从他手里接过筝线,抬头仰望着它在空中翱翔。对于他们一家三口来说,礼拜六的下午成了一周当中最为盛大的日子,等桑伯里先生和赫伯特一大早离开家去赶开往城里的火车时,他们所做的头一件事一定是抬头望天,看看那天的天气是否适合放风筝。他们最喜欢的是那种刮阵风的天气,正因为风向的不确定,反而给了他们演练技能的最好机会。整整一个礼拜,每天傍晚他们讨论的都是这个。他们很看不起那些比他们的小的风筝,对于比他们的大的则满怀羡慕。他们讨论起其他放风筝的,就跟拳击手或足球运动员谈起他们的对手时一样,神情显得又激烈又轻蔑。他们的野心就在于拥有一个比任何人的风筝都更大的风筝,能够飞得比别人的更高。一般的风筝线他们早就弃之不用了,因为他们在赫伯特二十一岁生日那天送给他的风筝足有七英尺高,他们用钢琴的钢丝缠在一面小鼓上当筝线。可赫伯特还是不满足。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某某人已经发明了一种立体的箱形风筝,这很快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想他自己也能设计出同类型的风筝来,由于他自己也多少会一点儿绘图,他马上就着手进行设计。他做了一个小型的模型,有天下午把它拿出去试放,不过没有成功。他是个倔强执拗的孩子,决不肯轻易认输。他的设计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头,那他就下定决心改正错误,最终把它给做对。

然后,一件让其父母感到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赫伯特开始在晚饭后外出。桑伯里太太不太高兴,不过桑伯里先生好言相劝。毕竟,这孩子都二十二岁了,他整天待在家里肯定觉得无聊。如果他想出去走走或是看场电影,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谁知赫伯特竟坠入了情网。有个礼拜六的傍晚,一家三口在公共绿地上开心地玩了一阵子,回家吃晚饭时,儿子突然出乎意料地说:

“妈妈,我已经邀请了一位年轻女士明天过来喝茶。可以吗?”

“你什么?”桑伯里太太说,一时间都忘了正确的语法。

“您已经听到了,妈妈。”

“我能问一下她是谁,你又是怎么认识她的吗?”

“她姓贝文,贝蒂·贝文,我是有个礼拜六下午在电影院里认识她的,当时正在下雨。也是碰巧,她就坐在我身边的位子上,她的手提包掉了,我给她捡起来,她说谢谢,我们就很自然地聊了起来。”

“你是想跟我说,你落入这么个老掉牙的圈套了吗?把手提包给掉了,你听听!”

“您想多了,妈妈,她是个好姑娘,真的,而且也受过良好的教育。”

“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大约三个月前吧!”

“噢,你三个月前就碰到了她,现在才请她来喝茶?”

“瞧您说的,打那以后我当然也跟她见过面的。认识她的第一天,看完电影后,我问她愿不愿意礼拜二傍晚再跟我一起看场电影,她说她不知道,也许可以也许不行。不过她终究还是来了。”

“那还用说。我想她肯定会来的。”

“打那以后,我们大约一个礼拜一起看两场电影。”

“这就是你最近这么频繁外出的原因吗?”

“没错。不过,您听我说,我并不想把她强加给您,要是您不愿意她过来喝茶的话,我就说您头疼,我们在外面转转就行了。”

“你妈妈当然愿意让她过来喝茶,”桑伯里先生说,“是不是,亲爱的?只不过你妈妈受不了陌生人。她从来都不喜欢见人的。”

“我但求独善其身,”桑伯里太太沉着脸说,“她是干什么的?”

“她在城里一家打字事务所里工作,住在家里,如果您把那个也叫家的话。您看,她妈妈去世了,她爸爸续了弦,又生了三个孩子,她跟她后妈处不来。她后妈总是说她,埋怨她,找她的碴儿,她说的。”

桑伯里太太把茶会安排得非常时髦讲究。她把起居室里一张小桌子上的小摆设拿走,那张小桌子他们从来都没用过,在上面铺上一块台布。又取出他们同样从来都没用过的整套茶具和镀金的茶壶,然后她做了烤饼,烤了个蛋糕,还有切成薄片的黄油面包。

“我想让她见识见识,咱们家可不是等闲之辈。”她告诉她的塞缪尔。

赫伯特去接贝文小姐,桑伯里先生特意守在门口迎接他们,以免赫伯特把她领进了他们平常吃饭喝茶的餐厅。赫伯特把那位年轻的小姐引进起居室以后,惊讶地瞥了一眼备好的茶桌。

“这就是贝蒂,妈妈。”赫伯特介绍道。

“是贝文小姐吧,我想。”桑伯里太太说。

“没错儿,不过,您叫我贝蒂就行了。”

“初次相见就这么称呼,有点儿为时过早吧,”桑伯里太太亲切地微微一笑说,“你不坐下来吗,贝文小姐?”

真够奇怪的,也许根本就没什么好奇怪的,贝蒂·贝文看起来非常像桑伯里太太年轻时候的模样。她有同样线条清晰、轮廓分明的五官以及同样珠子般圆润、明亮的小眼睛,不过她把嘴唇涂得血红,两颊上也淡淡地抹了层腮红,而且她那头短短的黑发是自来卷。桑伯里太太一瞥之下,就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能把她身上那件时髦的人造丝裙子值多少钱,精确地估算到相差不到几个便士,还有对她脚上那双鞋跟高得离谱的鞋和头上那顶轻佻的帽子,她也能估算出价格来。她的裙摆很短,露出一大截肉色的玻璃丝袜。桑伯里太太很不认同她的妆容和衣着,马上已经对她这个人很不喜欢了。不过她已经下定决心要表现得像位贵夫人,倘若她都不知道该如何表现得像位贵妇的话,那天底下就没人知道了,所以,一开始一切倒还顺利。她斟好了茶,让赫伯特递给他女朋友一杯。

“问问贝文小姐要不要用一点儿黄油面包或是烤饼,塞缪尔,亲爱的。”

“都来点儿吧,”塞缪尔说,把两个盘子都递了过去,以他那种毛糙的方式,“我喜欢看人大块大块地吃。”

贝蒂很没把握地拿了片黄油面包和一块烤饼放到她的茶碟里,桑伯里太太殷勤和蔼地谈起了天气。她心满意足地眼看着贝蒂的举止越来越局促不安。然后她把蛋糕切开,给她的客人递上一大块。贝蒂咬了一口,当她把蛋糕往茶碟里放的时候,一不小心掉到了地上。

“噢,真抱歉。”姑娘赶忙把蛋糕捡了起来。

“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再给你切一块。”桑伯里太太说。

“噢,不用麻烦了,我没那么挑剔。地板很干净的。”

“希望如此,”桑伯里太太面带着尖酸的笑容说,“不过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吃一块掉到地上的蛋糕。把它拿过来,赫伯特,我再给贝文小姐切一块。”

“我不想要了,桑伯里太太,真的吃不下了。”

“很遗憾你不喜欢我的蛋糕。我可是特意给你烤的。”她尝了一口,“我觉得味道还可以。”

“不是这样的,桑伯里太太,这是制作得很精美、很好吃的蛋糕,只是我一点儿都不饿。”

贝蒂谢绝了再喝茶,桑伯里太太当然看得出来她很高兴地把给她的那一杯喝掉了。“我估摸着他们家是在厨房里吃饭的。”她私下里暗想道。这时赫伯特点了根香烟。

“给我也来一根,赫伯,”贝蒂说,“我此时也巴不得抽上一口呢。”

桑伯里太太并不赞同女性吸烟,不过,她只是微微地抬了抬眉毛。

“我们更喜欢叫他赫伯特,贝文小姐。”她说。

贝蒂可不是个傻子,她看得出来桑伯里太太一直都在竭尽所能地让她不舒服,现在她可看到反击的机会了。

“我知道,”她说,“当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赫伯特的时候,我差一点儿笑出声来。想想看竟然管他叫赫伯特,真够滑稽的。”

“很遗憾你不喜欢我儿子受洗时取的教名。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名字。不过,我想这都取决于你是哪个阶层的。”

赫伯特插进来英雄救美了。

“在事务所里他们都管我叫伯蒂,妈妈。”

“那么我只能说,他们都是一群庸碌之辈。”

桑伯里太太由此陷入威严的沉默中,接下来的谈话明显已经有些尴尬,就只能由桑伯里先生和赫伯特负责维持了。桑伯里太太觉察到贝蒂被激怒了,这倒是正中她的下怀。她还觉察到那姑娘很想走,可是不知道该如何启齿。她决定不去帮她。最后还是赫伯特把这个难题接了过去。

“好了,贝蒂,我觉得我们差不多该走了,”他说,“我送你回去吧!”

“要走了吗?”桑伯里太太说,站起身来,“很高兴你肯光临寒舍。”

“漂亮的小东西。”两位年轻人离开之后,桑伯里先生试探着说。

“漂亮个鬼。看看她那涂脂抹粉的脸。要是她洗去胭脂、没把头发烫卷的话,看起来肯定就大不一样了,听我的话准没错。粗俗,一点儿没错,粗俗得如同泥土。”

一个钟头以后赫伯特回来了。他很生气。

“我说,妈妈,你这么对待这个可怜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真为你感到羞耻。”

“不许跟你母亲这么说话,赫伯特,”她生气地说,“你压根儿都不应该把这么个女人带到我的家里来。她真是粗鄙,粗鄙得如同泥土。”

当桑伯里太太勃然大怒的时候,不仅她的语法会摇摇欲坠,有些音发起来都会走调。赫伯特对她说的这番话并没太在意。

“她说她这辈子也没受过这样的侮辱。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把她给安抚下来。”

“哼,她永远都别想再到这个家里来了,我就跟你把话挑明了吧。”

“这只是你的想法罢了。我已经跟她订婚了,所以你自己看着办吧。”

桑伯里太太猛吸了一口冷气。

“你不会吧?”

“没错,我们订婚了。这么跟你说吧,我已经考虑很长时间了,又碰上她今晚这么心烦意乱,所以我就正式向她求了婚,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总算是说服了她。”

“你这个傻瓜,”桑伯里太太尖声喊着,“白痴。”

接下来的场面可就相当不好看了。桑伯里太太跟她儿子吵了个昏天黑地,当可怜的塞缪尔想息事宁人,做个和事佬的时候,母子俩都粗暴地告诉他闭嘴。最后赫伯特冲出了房间,奔出了大门,桑伯里太太则气得失声痛哭。

第二天谁都没再提昨天的事。桑伯里太太对赫伯特的态度冰冷、客气,他则面色阴沉、一言不发。晚饭后他就出去了。到了礼拜六他告诉父母当天下午他要订婚去,所以不能跟他们一起前往公共绿地了。

“我敢说,没有你,我们也能对付。”桑伯里太太冷冷地说。

就快到一家三口通常去海边度两周假期的时候了。他们一直都是去荷恩湾的,因为桑伯里太太说去那儿度假的都是上层社会的人,而且多年来他们都在那里租住同一个寓所。有天傍晚,赫伯特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说:

“顺便说一句,妈妈,您最好写信告诉他们一声,今年不需要预订我的房间了。贝蒂和我就要结婚了,我们打算去绍森德度蜜月。”

有那么一会儿,房间里死一般地寂静。

“有些突然啊,是不是,赫伯特?”桑伯里先生心神不宁地说。

“嗯,贝蒂的事务所在裁员,她失业了,所以我们就想还是马上结婚的好。我们已经在戴比尼街上租下了一套两居室,正在用我储蓄银行里的钱置办家具呢。”

桑伯里太太一声没吭。她面色煞白,眼泪顺着她瘦削的面颊流下来。

“噢,别这样,妈妈,别把它看得太严重,”赫伯特说,“男人到了一定年龄总归是要结婚的。要是爸爸没跟您结婚的话,也就不会有现在的我了,是不是?”

桑伯里太太不耐烦地用手抹去了泪水。

“不是你爸爸跟我结婚,是我跟他结的婚。我知道他诚实可靠、品行端正,知道他会成为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我从来就没有为此而后悔过,你爸爸也一样。我说得没错,塞缪尔,对不对?”

“千真万确,贝阿特丽丝。”他马上说。

“您知道,等您了解了贝蒂以后,您会喜欢她的。她是个好姑娘,真的很好。我相信您会发现你们之间是有很多共同点的。您得给她个机会,妈妈。”

“她永远都别想再踏进这幢房子一步,除非是踏着我尸体过去。”

“这太荒唐了,妈妈。只要您肯通情达理地想想,一切还不是跟从前一样吗?我是说,我们还可以一如既往地在礼拜六去放风筝,就跟从前一样。只不过这一次我因为要订婚,所以比较难办。您看,她眼下还不明白放风筝有什么意思,不过她会明白过来的,等我结婚以后情况就不同了,我是说我可以过来跟您和爸爸放风筝,这样才合情理呀。”

“这只是你的想法。好吧,你给我听好了,如果你娶了那个女人,我就不准你再放我的风筝了。我可从来就没把它送给你,这是我从家务开支里省出钱来买的,它是我的,明白了吗?”

“那好吧,你就自己留着它吧。反正贝蒂说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我自己倒是真该觉得羞愧的,都这把年纪了还整天惦记着放风筝。”

他站起身来,再一次昂首挺胸、气冲冲地走出了家门。两周之后他结了婚。桑伯里太太拒绝前去参加婚礼,也不让塞缪尔去。他们照常到荷恩湾度了两周的假,回来后便重新过起他们惯常的生活。

星期六下午他们就自己前往公共绿地,去放他们那个巨大的风筝。桑伯里太太从来都不提她儿子的名字,她下定决心绝不宽恕他。不过桑伯里先生还经常在早班火车上碰到儿子,因为父子俩乘的是同一班列车,两人在挤进同一节车厢的时候会拉上几句家常。有天早上桑伯里先生抬头望了望天。

“今天是放风筝的好天气。”他说。

“您跟妈妈还放吗?”

“你以为呢?她现在放得跟我一样好了。你真该看看她把裙子别起来从小山坡上跑下来的样子。我这么跟你说吧,我以前真不知道她还有这两下子。跑?嘿,她能跑得比我都好。”

“别逗我笑了,爸爸!”

“我都纳闷儿,你竟然没给自己买个风筝,赫伯特。你一直都那么酷爱风筝的。”

“这话没错。我也的确提起过一两回,可您知道女人都是怎么回事,贝蒂说:‘别这么幼稚啦。’噢,我真不知道这都是怎么啦。我当然不是想要个小孩子的风筝,而大风筝是要花不少钱的。我们刚开始置办家具时,贝蒂说从长远来看,买最好的反而更划算,所以我们是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买的家具,每月付一笔钱外带租金,所以我赚的钱也就刚刚够我们开销。人们都说两个人一起生活并不比一个人过更费钱,可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这种体会。”

“她不工作吗?”

“噢,是的,她说她辛辛苦苦地干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结婚了,她打算放松放松,而且家里也总得有人负责打扫和烧饭吧。”

就这样过去了有半年的光景,然后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当桑伯里夫妇正像往常那样待在公共绿地上的时候,桑伯里太太对她丈夫说:

“你发现了吗,塞缪尔?”

“我看到赫伯特了,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我没跟你说,是因为我以为这只会让你心烦。”

“别跟他说话,就假装你没看见他。”

赫伯特站在一帮无所事事看热闹的人当中。他并没试图跟他父母搭话,不过他的目光却一直紧盯着过去都是由他放飞的那只大风筝上,这一点并没有逃过桑伯里太太的眼睛。在傍晚天气开始转凉时,桑伯里夫妇便打道回府。桑伯里太太的脸上洋溢着得意和兴奋。

“不知道儿子下礼拜六还会不会来。”塞缪尔说。

“如果我不认为打赌是错误的话,我会跟你赌六个便士,他一定会来,塞缪尔。我可是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呢。”

“是吗?”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心里是绝对放不下这件事的。”

她说得没错。下一个星期六以及打那以后的每个星期六,只要天气不错,赫伯特肯定会在公共绿地上出现。他们之间并没有搭话。他只是在那儿站一会儿,看着他们放风筝,然后就溜达着走开。不过在同样的情形持续了几个星期之后,桑伯里夫妇给他准备了一个惊喜。他们这一次放的不再是他过去经常放的那个风筝,而是一个全新的箱形风筝,个头不大,就是按照他过去亲自设计的那个模型制作的。他看到那些放风筝的人们都对这只风筝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大家满怀好奇地围着它看,桑伯里太太则饶有兴致地说个不停。桑伯里先生头一次从山坡上跑下来的时候,那风筝并没有放起来,而是遗憾地砰的一声摔到了地上。赫伯特紧张得攥紧了拳头、紧咬了牙关,他受不了眼看着它跌下来。桑伯里先生再度爬上那个小山头,第二次尝试时箱形风筝终于成功地吃住了风。看热闹的人群中爆发出一片喝彩。桑伯里先生放了一会儿以后就把风筝拽下来,拿着它回到了小山头上。桑伯里太太走到她儿子面前。

“想试一下吗,赫伯特?”

他激动得气都透不过来了。

“是的,妈妈,想。”

“这只是个小的,因为他们说你得先掌握它的诀窍。它不像咱们原来放的那种风筝。不过我们已经完成了制作一个大型风筝的设计图,而且他们说等你熟悉了它的性能之后,碰上合适的风向,你能把它放到两英里那么高。”

桑伯里先生也走了过来。

“塞缪尔,赫伯特想试一下这个风筝。”

桑伯里先生高兴得满脸笑容,把风筝递给了儿子,赫伯特摘下帽子来请他妈妈给他拿着。然后他飞快地冲下山坡,风筝胀得鼓鼓的,吃住了风,当他眼看着它冉冉升起时,心里不禁喜不自胜。看到那个小小的黑色风筝那么惬意地在空中翱翔,感觉真是棒极了,不过就在欣喜之余,他已经在想着那个正在制作当中的了不起的大风筝了。之前,他们可从未能做到这一点。能放飞到两英里的高空,妈妈说的,那真是太棒了!

“你干吗不回家来喝杯茶呢,赫伯特?”桑伯里太太说,“我们正好可以给你看看我们定做的新风筝的设计图,也许你还能提点儿建议呢。”

他犹豫了。他跟贝蒂说他只是出来走走,活动活动筋骨,她并不知道他每个礼拜都到公共绿地这儿来,而且她还在等着他回去呢。可是这种**实在是太大了。

“那我回家看看吧!”他说。

喝完茶以后他们就看设计图。这个风筝堪称巨大,装有他见所未见的各种小配件,肯定要花一大笔钱。

“你们自己永远都甭想把它给放起来。”他说。

“我想,或许你们不会拒绝我在一开始时帮助你们一下吧?”他挺没把握地问。

“这兴许是个不坏的主意。”桑伯里太太说。

他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挺晚了,远远晚于他平日回来的时间。贝蒂非常恼火。

“你到底去哪儿啦,赫伯?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晚饭早就做好了,一直在等你。”

“我碰上了几位朋友,聊了几句。”

她目光犀利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没有搭腔,自己生着闷气。

吃罢晚饭后,他建议他们该出去看场电影,可是她拒绝了。

“你要想看,你自己去好了,”她说,“我不想去。”

下个星期六他照旧去了公共绿地,他母亲又让他放风筝。新风筝已经正式下了订单,预计三个星期之后便能拿到。不一会儿他母亲对他说:

“伊丽莎白在那边。”

“贝蒂?”

“她在刺探你。”

他感到一阵惊恐,中间又夹杂着恼怒,不过,他还是装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让她去跟踪好了。我不在乎。”

话虽如此,他毕竟还是挺紧张的,就没跟他父母回去喝茶。他直接回了家,贝蒂正在等他。

“原来这就是跟你聊天的朋友啊。你每个星期六都要出去散步,我怀疑你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后来,我恍然大悟,你是放风筝去了。你,一个成年人,干这种可鄙可笑之事。”

“我才不管你称它是什么呢。我就是喜欢放风筝,就算你不喜欢,你也得受着。”

“我才不受这个呢。实话告诉你吧,我可不想看着你出丑卖乖,像个傻瓜。”

“从孩提时起,我就每个星期六下午都去放风筝了,只要我乐意,我便去放。”

“就是那个老婊子,她一心只想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我了解她。在她那样对待我以后,你但凡还是个男人,就永远不要再理她。”

“我不许你那样叫她。她是我母亲,只要我愿意我随时都有权利去看她。”

争吵持续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贝蒂冲着他叫,赫伯特也冲着她吼。他们之前也有过一些小的争执,因为他们俩都挺固执的,不过这一次才是他们头次真正的吵架。星期天两个人谁都不搭理谁,在接下来的这个星期里头,他俩之间虽然表面上维持着和平,不过全都一肚子怨气。碰巧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六都下起瓢泼大雨。贝蒂看到大雨倾盆,不禁暗自得意,不过即便赫伯特大失所望,他也一点儿没有表现出来。他们对于争吵的记忆渐渐淡忘了。他们总共也就两间房,而且睡在同一张**,两人还是忘掉他们之间的分歧为好。贝蒂想尽各种办法对她的赫伯好,而且她认为现在她已经让他尝到了她尖牙利齿的厉害,知道她不是好惹的,不会受任何人的蒙蔽,以后他也就会慢慢地变得通情达理了。就他而言,他也算得上是个好丈夫,在钱财上很大方,而且为人可靠。假以时日,她会把他驾驭得服服帖帖的。

“看起来明天是放风筝的好天气啦,”父子俩在等早班火车的站台上碰到后,桑伯里先生说,“新风筝已经送到了。”

“真的吗?”

“你妈妈说,我们当然很高兴你能过来帮我们试放,不过谁都无权硬插到一对夫妻中间去干涉他们的生活,我的意思是说,你要是怕贝蒂跟你大吵大闹的话,你最好还是别来了。我们在公共绿地上认识了一个年轻小伙子,他对我们这个风筝也是情有独钟,他说如果有什么人能把它放起来的话,那肯定非他莫属。”

听了这话,赫伯特忌妒得心都痛了。

“我绝对不准任何生人碰我们的风筝。到时候我一定来。”

“噢,你好好考虑考虑吧,赫伯特,就是你不来,我们也完全能理解。”

“我会来的。”赫伯特说。

第二天,他从城里下班回家后,马上就把上班的正装脱下来,再换上一条宽松的裤子和一件旧外套。这时贝蒂走进了卧室。

“你在干吗?”

“换衣服。”他喜气洋洋地回答,他实在是太兴奋了,都没办法瞒着贝蒂了,“他们的新风筝已经送到了,我要放风筝去。”

“噢,不行,你不能去,”她说,“我不同意。”

“别这样,贝蒂。我要去,我跟你说,你要是不喜欢风筝的话,你可以自己做点儿别的事。”

“我不让你去,就是不让你去。”

她把门砰地一关,而且站到门前挡住他的去路。她两眼放光,下巴紧绷。她个头娇小而他却是个高大健壮的男人。他抓住她的两只胳膊把她推到一边让开去路,可是她狠狠地踢了他的小腿一脚。

“你想让我给你下巴上来一拳吗?”

“你要是走了,就不要再回来。”她喊道。

他把她整个儿抱了起来,虽然她拼命挣扎,又踢又闹,他还是把她往**一扔就出去了。

如果说那个小个儿的箱形风筝就已经在公共绿地上引起轰动的话,那么跟这个新的比起来就实在是算不上什么了。不过,这个新风筝确实很难驾驭,虽然他们已经跑得气喘吁吁,而且其他热心的风筝高手们也都尽力帮忙,赫伯特还是没能把它放起来。

“没关系,”他说,“我们很快就能掌握窍门的。今天的风向不大对,就这么回事。”

他跟他爸妈一起回去喝茶,一边详细地讨论着新风筝的细节,就跟他以前在家里时一样。他一直拖延着不肯走,因为他无法想象贝蒂会跟他怎样大吵大闹,不过当桑伯里太太走进厨房准备晚餐的时候,他也就不得不回家去了。贝蒂在看报纸,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的包已经打好了。”她说。

“我的什么?”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我说过你要是走了的话就没必要再回来。我忘了你还有东西在这儿,一切都已经打好包了,就在卧室里。”

“好吧,就照你说的办吧!”他说。

他走进卧室。他的衣服已经放在了一个手提箱里,还有一个棕色的纸袋子,贝蒂把剩下的所有东西都塞在了里面。他一手拎着手提箱,另一只手拿着那个纸袋子,一言不发地穿过起居室,离开了自己的家。他来到父母的房子前,按响了门铃,是他母亲开的门。

“我回家来啦,妈妈。”他说。

“真的吗,赫伯特?你的房间早已为你准备好了。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快进来。我们刚坐下吃晚饭。”母子俩走进餐厅,“塞缪尔,赫伯特回家来啦,赶快出去买一夸脱啤酒来。”

在饭桌上以及当晚剩余的时间里,他把他跟贝蒂之间闹别扭的事告诉了他们。

“噢,你能脱身出来是你的运气,赫伯特,”桑伯里太太听了他的讲述后说,“我早就告诉过你,她绝对不配做你的妻子。粗俗,她粗俗得就像是泥土,而你却一直都是在这么高雅的环境里长大的。”

他发现睡在自己的**很是惬意,这张床他从小一直睡到现在,并且发现星期天一早从楼上下来吃早饭,无须刮胡子洗脸,一边还可以阅读《世界新闻》,这也同样让他感到惬意。

“咱们今天早上不去小教堂啦,”桑伯里太太说,“这对你来说是够心烦的,赫伯特,咱们今天就都一块儿放松放松。”

在接下来的这个星期里,他们花了很多时间来讨论风筝,同样也花了很多时间来谈论贝蒂。他们讨论的重点是,她接下来会怎么做。

“她会竭尽全力把你弄回去的。”桑伯里太太说。

“她这是痴心妄想。”赫伯特说。

“你得给她提供生活费。”他父亲说。

“儿子为什么得这么做?”桑伯里太太喊,“她设圈套,诱使他娶了她,而现在又把他从他为她一手建起的家里给赶了出来。”

“她只要不来打搅我,该给她什么我都给。”

他回父母家后的这种舒适感在与日俱增,事实上他已经开始觉得仿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了,他就像只小狗在它自己那个特别的篮筐里安顿了下来。有他妈妈替他洗刷衣物、修补鞋袜感觉真好;她为他提供的都是他一直习惯了的而且是最喜欢吃的东西。贝蒂是那种敷衍凑合的厨子,一开始的时候还兴致勃勃的,像是搞个野餐之类的,但那可不是一个男人真心喜欢的饮食方式,而且他一直都秉持他妈妈的观念,认为新鲜现做的食物要比买的罐头食品强得多。他已经厌倦每天都吃三文鱼罐头了。除此之外,有了可以来回走动的充足的家居空间,也比只能禁闭在两个小房间里舒服多了,更何况其中的一小间还得兼作厨房之用。

“这个我知道,赫伯特,不过你现在已经回来了,你也无须再次离开家了。”

他的薪水是每周五支付,那天傍晚他们刚吃完晚饭,门铃响了。

“是她。”他们异口同声说。

赫伯特的脸唰地白了。他母亲瞥了他一眼。

“交给我好了,”她说,“我去会会她。”

她打开房门,贝蒂正站在门廊里。她想挤进门去,但桑伯里太太挡住了她的去路。

“我想见见赫伯。”

“不行。他不在。”

“不,他在。我看见他跟他爸爸一起进的门,然后再没有出来。”

“他不想见你,如果你想胡搅蛮缠的话,我就打电话叫警察来。”

“我想要我这个星期的生活费。”

“这也就是你想见他的全部目的啦。”她掏出自己的钱包,“这三十五先令给你。”

“三十五先令?光租金一个星期就十二先令。”

“只能给你这么多了。他在这儿还得付膳食费,是不是?”

“还有家具的分期付款呢?”

“这个到该交款的时候由我们来付。这钱你是要,还是不要?”

既迷惑又不满,遭到恫吓的贝蒂站在那里进退两难,茫然不知所措。桑伯里太太把钱往她手里一塞,砰的一声直接把门摔到她脸前,随后回到餐厅。

“我已经把她给收拾得服服帖帖了。”桑伯里太太说。

门铃又响了,一遍又一遍地响个不停,可是谁都没去理会,过了一会儿也就停了。他们猜想贝蒂已经走了。

第二天是个好天,风速也刚好合适,赫伯特在失败了两三次之后,发现自己终于掌握了放飞那个巨大的箱形风筝的窍门儿。它飞入蓝天,随着他不断地放出筝线,它扶摇直上,越飞越高。

“哇,它飞得足有一英里高呢,而且只多不少。”他兴奋地对他母亲说。

他这辈子从没有如此陶醉和激动过。

几个星期过去了。他们一块起草了一封信,由赫伯特执笔写给贝蒂,告诉她只要她不再骚扰他或是他家庭的成员,每周六上午她就能收到三十五先令的汇单,而且他还会按时付清家具的分期付款。桑伯里太太原本坚决反对这一条的,不过桑伯里先生有生以来头一回提出了不同意见,赫伯特也同意这么做。赫伯特这时候已经娴熟地掌握了新风筝的放飞技巧,而且能够玩出好多了不起的花样。他已经不屑于跟其他放风筝的同场竞技了,他已经远远高出了他们的等级。星期六的下午是属于他显示其荣耀的时刻,他尽情地享受着他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唤起的钦佩和惊叹,以及在其他不那么走运的风筝爱好者心中激起的羡慕和忌妒。然后有一天傍晚,在他跟父亲一道从火车站往家里走的路上,贝蒂意外地拦住了他。

“哦,贝蒂。”

“我想单独跟我丈夫谈谈,桑伯里先生。”

“你想跟我说的话里面,没有一句是我爸爸不能听的。”赫伯特愠怒地说。

她犹豫了一会儿。这下子桑伯里先生被搞得进退两难,他不知道到底是该走还是该留。

“那好吧,”她终于说,“我想请你回家。那天晚上我给你打包的时候并不是真心要赶你走。我那么做只是想吓唬吓唬你,我当时正在气头上。我很抱歉做出那样的行为。这实在是太傻了,为了个风筝争吵不休。”

“噢,我可不想回去,明白吗?你把我赶出来的那天,实在是帮了我的大忙。”

泪水开始顺着贝蒂的面颊淌下来。

“可是我爱你啊,赫伯。你要是想放你那个愚蠢的破风筝,你只管去放好了,我不在乎,只要你能回来。”

“多谢你啦,但这可不够。我知道我的日子什么时候才算是过得舒坦,而且我这辈子也已经过够了婚姻生活。咱们走吧,爸爸。”

他们继续快步向前走,贝蒂并没有试图跟上来。下个星期天他们一家去了小教堂,吃完正餐后赫伯特马上跑到存放煤炭的小棚子里去看他的宝贝风筝,他们一直把风筝放在棚子里的。他简直是一刻都离不开它。可是这次他马上就跑回屋里来了,他脸色煞白,手里提着把短柄的小斧头。

“她把它给毁了,就是用这玩意儿干的。”

桑伯里夫妇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喊,连忙跑到煤棚里去看。赫伯特的话是真的。那个风筝,那个崭新、昂贵的风筝已经变成了一地碎块。它是被那柄斧头残忍地砸碎的,木制部分已经被劈成碎片,线轴也被砍成数段。

“她肯定是趁咱们在小教堂的时候干的,看到咱们都出去了才下的手。”

“可她是怎么进来的呢?”桑伯里先生问。

“我本来有两把钥匙的。前面我回家来的时候注意到少了一把,不过当时也没怎么当回事。”

“你也不能肯定就是她干的,公共绿地上的那些人里面有些很势利眼的家伙,也不能排除是他们干的。”

“好吧,咱们马上就能查明真相的,”赫伯特说,“我这就去当面问问她,如果真是她干的,我就杀了她。”

他愤怒到了极点,就连桑伯里太太都有些害怕了。

“你想因为谋杀被人家吊死吗?不,赫伯特,我不让你去。让你爸爸去吧,等他回来以后咱们再决定该怎么办。”

“没错,赫伯特,还是让我去吧!”

他们费了不少力气才算把他说服,最后还是桑伯里先生去了。半个钟头以后他回来了。

“确实是她干的,她毫不隐讳地都告诉我了,还很为此感到骄傲呢。我都不想重复她的原话,真让我感到震惊,长话短说吧,就是她忌妒那个风筝。她说赫伯特爱那个风筝远甚于爱她,所以她才把它给砍了个稀巴烂,她还说,如果需要的话她还会这么干的。”

“她会起诉你的。”他父亲说。

“让她去。”

“下个星期,就该为那些家具付新一期的款子了,赫伯特,”桑伯里太太轻描淡写地说,“换了是我,这笔钱我就不付。”

“这么一来,他们就得把家具给拉走了,”塞缪尔说,“而且前面已经付过的那些钱也就都打了水漂。”

“那又怎么样?”她回答说,“他承担得起。这么一来他就能一劳永逸彻底把她给摆脱掉了,他也就真正重新回到我们身边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才不在乎钱不钱的,”赫伯特说,“我最想看到的就是他们上门把家具拉走时她脸上的表情。那几件家具对她来说可是宝贝,宝贵得不得了,还有那架钢琴,她视那架钢琴为珍宝哩。”

因此下个星期五时,他就没给贝蒂邮寄每周的生活费,当她把家具店的一封信寄给他时——信上说如果在规定的某某期限之内他仍旧不支付新一期款子的话,他们就要把家具拉走了——他回了他们一封信,说他不打算继续支付欠款了,他们可以随时把家具给拉走。贝蒂开始经常在车站上堵截他,眼看他根本都不搭理她以后,就跟在他后面在大街上对他破口大骂。傍晚时分她会来到他们家门前狂按门铃,一直按到他们觉得自己都快被逼疯了都不肯罢休,桑伯里先生和太太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拦住赫伯特,不让他跑出去对她大打出手。有一次她扔了块石头,把他们家起居室的窗户都给打碎了。她在明信片上写下最下流的污言秽语,不断地往他的办公室里寄。最后她走上治安法庭,控告她丈夫将她遗弃,而且不履行扶养她的义务。赫伯特接到了传票。两人在法庭上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如果说治安官觉得这件事实在有点儿匪夷所思的话,他也并没有表现出来。他竭力劝说这夫妻俩庭外和解,可是赫伯特断然拒绝回到他妻子身边。治安官只得命令他每周支付给贝蒂二十五先令的扶养费。他却说他一分钱都不付。

“那你就得进监狱了,”治安官说,“下一个案件。”

可是赫伯特竟然说到做到。因为贝蒂的控诉,他再度被带到治安官面前,治安官问他是出于什么原因,竟然不服从判决。

“我说过我不会付钱给她,我说到做到,在她毁了我的风筝之后她一分钱都别想再得到。如果你要把我送进监狱的话,那我就进监狱好了。”

治安官这一次对他可是毫不留情。

“你真是个愚蠢透顶的年轻人,”他说,“我限你在一周的时间内付清拖欠的扶养费,如果你再有任何的蠢言愚行,你就得进监狱服刑,直到你恢复理性为止。”

“你对此有何高见?”奈德把故事讲完之后问,“你知道,贝蒂不是个坏姑娘。我已经见过她几次,除了她对赫伯特的风筝有疯狂而又荒唐的忌妒心之外,她的做法没有任何错处;而赫伯特无论如何都不是个傻瓜,事实上他比一般人还要聪明。依你之见,在放风筝当中,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使得这个该死的傻瓜如此疯狂、痴迷呢?”

“我不知道。”我想了一会儿后说,“你看,我对于放风筝这种事一无所知。也许,当他注视着风筝飞上天空时,他体验到了一种唯我独尊的权力感;当他似乎能驱使天空中的风筝遵从他自己的意志时,他体验到了一种超越于天地万物之上的神秘感。也许正因如此,他以某种奇怪的方式使他的自我跟自由飞翔、远远高于他之上的风筝产生了认同,而那种感觉就像是从现实生活的千篇一律和单调乏味中逃离了出去一样。也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它便于朦胧和混沌中代表了一种向往自由和冒险的理想。而你知道,一个人一旦受到理想这种病毒的感染,那么就连国王陛下的所有内科和外科医生都要对他束手无策了。不过,所有这些说辞都纯属异想天开,可能只是我的牵强附会和荒谬之谈罢了。我想,对于这个问题,你还是去请教那些对于人类这种动物的心理比我了解更多的高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