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苦涩回忆

躺在客栈**,关元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印,心里如同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再也没想到张灵秋居然会注意到自己的身世,以及——刚在曹宅,听着他们讨论汪少的死,一股抑制不住的恶心从胃部翻涌而上。他叹了一口气,在**翻了个身,苦涩地想起四个多月前,妹妹关美寄来的一封信。

信中,关美说自己准备这几天来上海。至于来上海的原因,她没有说清楚,但是字里行间,却是流露出浓浓的沮丧。

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接到关美的信以后,关元本想回一封的,结果又因为一些事情——其实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眼下他都记不起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总之,这回信的事情就给耽搁了。再后来,就得到了关美跳河自尽的消息。

得知此噩耗的时候,关元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拿着弟弟关明打来的电报站了很久,久到老妈子开始慌张了,一叠声地问:“少爷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要去陵赐县,让小李去买张轮船票。”隔了好久,关元才从牙齿里挤出这句话来。可是老妈子却是犯了愁:“少爷,台风啊,轮船公司都不开了。”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寂。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关元忽然清醒过来,他铁青着脸,一声不吭走进自己房间,直挺挺地躺在**倒头就睡。

奇怪,遇到这样的事情,关元居然没哭,还能睡着。可是,当他半夜醒来后,却发现枕头和床单全都湿了。

关美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她为什么要自杀?

关元坐在**,看着窗外倾泻下来的大雨,听着阵阵狂风呜呜咽咽地吹,他终于也忍不住哭了。他终于感到了痛苦,以及强烈的自责和懊悔。

接到关美那封信的时候,如果自己赶到陵赐县,真正去关心她,是不是她就不会自杀了?

关元不停地责骂自己,悔恨的情绪紧紧抓住了他。他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自己再怎么自责都是枉然。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这个妹妹,从小就和自己最亲近,两人总是有那么多相同的话题讨论,甚至,命运都有几分相似:自己被姑妈收养后,关美很快也被父母送到了一户张姓人家做女儿。

实在是因为养不活这么多孩子了,关母日日都愁着如何填饱孩子们的肚子。而就在此时,一户生不出孩子的张氏,看上了性格活泼,长相甜美的关美,想要收养她。

关母本是不舍得的,可是,看着桌子上堆着的二十块银元,以及听着张氏说“姑娘跟着我们,也能过上几天体面日子”……那一刻,她的心思忽然就活络了。

有了这钱,整一年的生活费可不有了吗?

至于关美,姑娘从小到大,都没穿过一次新衣服,总是捡着哥哥们的旧衣服穿,甚至连鞋子都没一双好的。

眼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女孩家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这成什么话!

那一刻,关母再不舍,她也答应了张家的要求。

与其让关美跟着自己吃苦,不如就放手,让张家接走吧。而且,这张家口碑不坏,男人还是在来福酒楼做管事,总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去了张家后,关美改名了,叫做张美。

而张家,也履行了自己之前对关母的承诺。关美不但过上了小家碧玉的生活,还有了念书的机会。

因而,当关元得知妹妹也被送走了,不过那是一户好人家的时候,他虽然心里很是惆怅,但也还是为关美高兴。

嗯,是关美,而不是张美。关元心里,总是认着“关”这个姓。

可是,关美怎么就跳河死了呢?关元怎么都不能明白。他将这些年来,关美给自己写的信一封封地看过来,就是没看出有什么问题。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了,他让佣人给姑妈带了个口信,自己直接奔去了码头。

风大雨大,姑妈又在外面打了一夜麻将,还没回来。

码头上的船家皱着眉头看着水面涨高的河道,这种台风天气,哪个不怕死的要开船啊,但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关元为了尽早赶去陵赐县,开出了让人无法拒绝的条件。于是,一户船家瞄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空,一咬牙承接了下来。

从上海到陵赐县,走水路是最快,也是最便捷的。

坐在轮船上,关元一路无话。他心里冷得跟结冰了一样。脑袋里始终有一个死结,怎么都打不开。

关美为什么会自杀?

受到什么委屈了?

是谁害了她?

有惊无险地赶到陵赐县后,关元直接找去了张家。毫不意外,张家大门紧锁,一点没动静。关美是小辈,又是横死的,因而尸体打捞上来后,直接装入薄皮棺材,找块地方就埋了。

甚至都没在家里停一晚,更别提设灵位了。

关元远远地看着张家大门,默默地流着眼泪。他知道,关美再也不会从那扇暗红色的朱漆大门走出来了。

下一天,在弟弟关明的带领下,他找到了关美的坟。

那么小小的一个土堆,下面就埋着关美。关元将手中抱着的鲜花插在她坟前,喃喃自语说:“美美,你怎么走了呢?是因为什么事情?你不是说要来上海找我的吗?怎么都没来找我,就走了呢?”

关元有很多很多话要和关美说。这天,他在关美的坟前,从下午一直说到了天黑。而关明只是耐心地等着,靠在坟边的槐树下,拔了一根草,放在唇边。他想吹出声音,可总是“噗噗”的,就像是漏气的皮球砸在地上的声音。

关美的人生,不就是漏气了吗?

有那么几次,关明觉得自己眼睛里有小虫子飞进去。他揉了揉眼睛,都是泪水——到底是亲姐弟,虽然关明还没记事的时候,关美就已经送去张家。

关元哭够了,拉着关明开始问起关美为什么死。关明摇了摇头,茫然地说:“张家说,关美怀孕了,怀了野种。”

怀孕!

关元五雷轰顶,直勾勾地看着关明,脑袋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怎么可能!关美怎么可能做出这种没脸没皮的事情!

看着关元半天说不出话来的表情,关明苦笑着说:“一开始,我也不信,直到后来,听说是那个男的,我才信了。”

“哪个男人?”关元一把抓着关明,脸色发青地问。

“汪少。”关明低下头,看着自己已经洗得发白的布鞋,“他爹是旅长,驻守县城,县老爷都要拍他的马屁。”

关元听到这里,没再说话,只是一跤跌倒在地上。他在上海做报纸,见多了这种新闻,普通人家的姑娘,被汪少这种纨绔子弟哄的晕头转向,等到失身怀孕了,又发现嫁人无门,最后,失去主心骨的姑娘到处找偏方、医生堕胎,一个不巧,不是搭上一条命,就是被人戳脊梁骨,戳的抬不起头后索性自杀。

而关美,和她们的遭遇一模一样啊。

“关美啊关美啊,你太傻了,怎么这样傻。”关元已经哭不出来了。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要关明带他去找汪少。

“找过了,没用。”关明告诉他说,“汪少架子大得很,根本见不着。另外,我也打听过了,汪少坑过的姑娘,并不只是关美一个。陵赐县里被他糟蹋过的姑娘,还有好几个。只是大家都捂着,没脸说出来而已。”

关元凄然一笑,事情总是这样的,被欺负的就是被欺负了,别指着还能有什么可能翻身。但是,这个事情发生在关美身上,那就不一样了。

无论如何,关美不能白死。

关元是这样想的,只是真的要做起来,才发现真的很难。对方有钱有势还是地头蛇,而自己,虽然有一点点小钱,但是已经成了外乡人。

后来,关元在陵赐县盘恒数日,不但贿赂张家丫头了解情况,还旁侧敲击,打听到了关美和汪少交往的细节。

关元越听心越寒,不谙世事的少女,哪里看的穿汪少的这些套路。说到底,汪少就是靠着一个“骗”字,哄得女孩子昏头转向,最后失身不说,还搭上了一条性命。

在离开陵赐县的时候,关元站在船头,看着被船头劈开的大运河水不住翻滚着白色泡沫——那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不想让关美的死就像这白色泡沫,一瞬间就湮灭了。

可是,当时的关元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也被人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