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论律

饴糖摊老伯这才注意到,前方一个将军护着一位长袍飘飘的中年贵人,忙战战兢兢过来行礼。

此时,一帮维持秩序的徭役赶到,向韩非礼毕,了解了整个情况,便欲带少年离开,交有司论处。

少年惊慌失措,大声叫喊:“我没偷钱,我没偷钱!”

“不……不用吧?也没冲撞什么,无心……之失而已。”韩非皱眉。这少年看起来也并非歹人,放了也没关系啊。

“先生,秦律规定,如果知有犯事者而不举不抓,相关人等均有罪。这少年偷盗在前,人脏俱获,又冲撞先生在后,均有多人目睹,恐怕得交有司办理才是。”樊军侯回道。

“秦律果然繁密如斯!”韩非叹服,如果仅仅是律条繁密也就罢了,关键是还能在最基层得到非常迅速的贯彻落实,这又能看出秦国的基层治理,确实相当有效率。

看来,这位少年确实命运如此了。

“且慢!”在少年的哭喊声中,一个声音传来。

声音的主人也是个少年,上身穿着常见的灰褐短袍,下着长裤,面容俊秀,剑眉浓郁,凤眼如电,身板虽未长成,但已颇为宽厚结实。缓缓走来,虽只十五六岁的样子,却给人以沉稳如山的感觉。

“离轩少爷!”几位徭役向来人拱手。

“离轩少爷,你又要来断案了吗?”更有人熟知来人,于是打趣道。

“别别别,千万不能这么说,我不是吏,如果行使吏事,可是违背秦律的。我只是觉得此事有些疑问没有弄清楚,贸然将人带走,可能会把案子办错了,又要牵连一大帮子人。”离轩少爷赶紧分辨,未经任职而行吏事,可是罪过不小。

“离轩少爷,我没偷钱啊!”少年看到离轩,像是看到了救星,对着他大喊。

“你别急,把情况说清楚,我们一起分析看看。”离轩安慰他。

离轩走到韩非跟前,恭敬地行了个礼:“先生,我想问相关人等一些情况,还望先生允可。”

韩非看这少年虽衣着普通,但却气质不凡,有侠义心肠。而刚才开口不过两句话,却似乎对律法有不俗的理解。这应当是一种天生对法的感觉吧,就像是自己,从小就对法家感兴趣。看到这少年,心中顿生爱才之心。

“律……律法中有没有禁……禁止普通民众论律说案?”韩非问樊军侯。

樊军侯迟疑了一下,说道:“律法并没有禁止,只是……”觉得似有不妥。

“哦,那就听……听他怎么说如何?”韩非道。

“听听……也无妨。”樊军侯示意徭役将少年带回来。

“你为何要冲撞这位贵人?”离轩问少年。

“离轩少爷,我被老伯推倒,不小心撞到了贵人,我……我,不是故意的。”少年瞟了一眼韩非,又将眼神悄悄掠过樊军侯,显然很怕这位将军。

“老伯,你为何又要推这个小兄弟呢?”离轩转过头来,问饴糖摊老伯。

“因为他偷我的钱啊!”老伯晃动手中失而复得的半两,激动地叫道。

“我没有偷钱!”少年显得更激动,他很是莫名其妙,自己怎么就成了盗贼了?如果这事说不清楚,他们一家可就全完了。

“哼,人脏俱获,你还敢抵赖。”老伯脾气也不好,看少年现在还在抵赖,气得暴跳如雷。

“别急,你们一个一个慢慢说说当时的情况。”离轩忙劝住老伯。

“就在刚才,这小子站在我摊前,想买糖却又不买,突然有人从旁边走过,他就装被那人挤了一下,扑在我摊子上,我还好心把他扶起来,让他小心。等他一走,我才发现我刚收的一枚半两,竟然不见了。我追上来抓住他,半两从他手中掉在地上,不是他偷的是谁偷的?”老伯将钱递过来,“你看看,上面还粘有饴糖,显然是我不见的那枚半两。”

“钱上有糖?”离轩沉思。

“不是我偷的!”少年的脸涨得通红,但一口咬定他没偷钱。但他也没法解释,钱怎么会在自己身上。

“当时,我站在饴糖摊前,很想给阿母买一块,但又没钱。正准备离开,旁边人比较挤,不小心被挤扑在摊上。随后,这老伯就说我偷了他的钱。”少年说着,眼眶浮现红肿,显见是要哭了。

离轩走上前,拉起少年双手,在他身上仔细地看了看,回过头与老伯说道:“老伯,他确实没有偷你的钱。”

“不可能啊,这钱就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这么多人都看着啊!”老伯摇头。

“这钱确实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但不是他偷的。”离轩信心十足。

“这怎么说?”不光周围吃瓜群众懵了,连樊军侯也觉得摸不着头脑,少年自己也一脸不解。而韩非此时也恍然大悟,心中暗道:“不错,观察细微,分析层层递进,头脑清醒,不为‘眼见为实’所迷惑,是为洞察力。”

离轩叫过老伯,拿起少年的手,指着腕上二三寸的位置:“您看这里。”

老伯仔细观察,迟疑地说:“你是说……你是说……”

“对,这里粘有一点饴糖,当时,他确实是被人群挤到了老伯的摊上,双手都扑在摊面上了,而那枚半两,由于上面粘了一点饴糖,被他一扑,直接粘到了他的衣袖上。老伯只知道自己丢了钱,而他则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老伯抓住他的时候,他袖口上被粘住的钱被晃**在了地上,看起来就像是从他手里掉出来一样。于是……”离轩找出了事情的真相,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就被当成真正的小偷了。”离轩笑了起来。

老伯呆立当场,而周围则响起了叫好声。

“离轩少爷聪慧过人,今天又见识到了。”

老伯跑回自己的摊子,拿起两大块饴糖,递在离轩和那少年手中,说道:“小子,对不起了,如果不是离轩少爷,我可就要冤枉一个好人了。你不是想给你阿母买糖吗?这块糖就算是老伯我向你陪不是了。”

少年想推辞,离轩拍拍他的肩:“收下吧,你不收下,老伯心不安呐!”他自己也收下了饴糖,向老伯致谢。

“聪慧过人,明理知法,处理人事也颇懂人心,不矫揉造作,不错,真的不错。”韩非看离轩处置整件事情,心下暗赞。

离轩叫少年过来,向他说道:“冲撞了贵人,过来向贵人请罪吧!”请罪自然是谦辞,听这离轩的言辞,显然是要将其冲撞国宾、失礼于国之罪就此算了。

“小子,虽然你冲撞贵人,事出有因,但秦律明确规定,冲撞国宾,失礼于国,当属大罪。”樊军侯出言。韩非由秦王政亲自出重兵邀之,其尊贵自不待言,众目睽睽之下被冲撞,如果不依律处置,若由本地报上去,恐怕又要连累不少人了。

少年原本已惊魂稍定,听军侯一说,脸色一下子变得雪白。

“将军,他并非故意,而且当时身不由己,律有明条,但也应有理相符,方可归罪。”离轩似乎并不着急,与樊军侯论起了法理。

“是啊是啊,当时是小老儿着急了一点,请将军和贵人宽恕。”饴糖摊老伯大急,如果少年因此而治下重罪,自己如何心安。

“秦律并未规定是否事出有因,有律条在,必须按照律条处置。”樊军侯道。

离轩缓缓开口:“凡事不问事由,只顾看结果而处罚,是谓不教而诛。我大秦依法治国久矣,提倡以法为教,法者为理之极,循法问案,岂能不问事由!”

樊军侯于法律一途,并不十分熟悉,于法理更是不知所以,不能接话。

离轩接着说道:“每一个案件的发生,都有其背后的因果,若当事人于因果之中没有任何过错,则最终的结果,只是一个意外事件,并不应当有任何人来承担后果。”

樊军侯觉得有理,而韩非已轻轻鼓掌,道:“法治行事,法理当先,好……好道理。法令严苛,只惩奸恶,无奸无恶者,自然不能刑加其身。”

离轩向韩非躬身,以示感谢,并对“法令严苛,只惩奸恶”一说觉得耳目一新。

韩非开口,且离轩之说非常有理,但樊军侯还是坚持有司认定:“离轩,你所说有理,但是对案件的判断和对律法的解释,应由官吏来进行,你非审案之吏,自然不能以法理救他,而应交有司处理。”这也是正理,官吏有解释法律之权,如果他们也如此理解,当然就没有问题,但这少年显然不能代为解释法律,只是依明令辩解。

樊军侯说这番话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他在提醒韩非,虽然您将受重用,但目前尚属韩人,并无大秦官身,您的解释也还不能当做司法解释。

“是的,所以不能交有司处理,而是直接放了他。”离轩微微一笑,自信地说道。

“什么?”围观众人都一惊,这离轩少爷,你是谁啊,连审案资格都没有,能直接把疑犯说放就放?

韩非却知此子不出无的之言,饶有趣味地看离轩如何自圆其说。

“请大家看他有多高?”离轩拉过少年,站在身旁。离轩也只是少年形状,但那少年站在他身旁,却还矮了半头。

“大秦律规定,身高未足六尺五寸(约今一米五左右)者,虽犯事而不追究其责。他的身高,有六尺五寸吗?”离轩还特地将少年与自己相比较,少年年龄应与他差不多,但营养不足,看起来不过六尺出头,肉眼就可辨别出来。

众人恍然大悟,之前都被“案情”所吸引,并没有注意到秦律关于责任“年龄”的规定。离轩先说法理,站在“理”上,再引秦律的直接规定,又于法有据,于是一场官司变成了小小的意外,而围观众人无疑都上了一堂现场普法课。

樊军侯哈哈一笑,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一场冲撞国宾的大事以小小意外收场,自己当然也就没有了什么责任,况且看韩非对此子也颇有好感,自不会在此事上纠缠。此刻心情大好,看离轩也不免越看越顺眼。

韩非突然对樊军侯道:“樊……樊将军,此前走得甚急,如今颇感疲惫,我……我们在这里多休息几天如何?”

樊军侯一愣,回过神来,回道:“但凭先生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