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论侠

侠以武犯禁!

春秋战国时期,思想相对开放,生活方式也就趋于多元化。当时社会各种行当的人都相当多,除了从事农业生产和普通的贩夫走卒之外,还有游学的,有行乞的(真正喜欢这种生活方式的职业乞丐),有职业政治家(不分国别,随时可以跳槽,如同今天的职业经理)……真正的三教九流,丰富多彩。

再就是朱家这种职业侠客。当然,侠客与侠客是大不一样的,如朱家这种受墨家深刻影响,以兼爱、非攻为政治理念之侠客,行走江湖,有非常明确的行为准则。但更多的侠客,则和盗贼区别也不是很大,弱肉强食,信奉的是丛林法则,行走在法律边缘,让官方也颇为头痛。其中的许多人在一定条件下,也愿意成为他人所豢养的“士”,战国养士之风盛行,与游侠数量较多也大有关系。

当然,游侠也有基本的共同点:重然诺,讲义气,轻生死,有恩必报,有仇必清。也正是因为其基本特征有着朴实的道德观念,并与社会道德相契合,在社会上也有着相当的地位。

当然,游侠的另一个特征更为明显,那就是“武”。侠的能力,往往与个人武力密切相关,武力是侠客解决问题的终极手段,个人武力越强,在江湖上名声越显,而解决问题的能力自然就更强,“道理”也就更大。

正是因为武力是侠客解决问题的终极手段和最重要方式,就难免常有触犯律法的情况。以私力解决纠纷,是对官方权威的削弱,自然为官方所不喜。对于以规则为社会运行准则的法家来说,更是如此,韩非将游侠列为五蠹之一,评价极低。

离轩还是一个少年人,少年人总是向往热血沸腾的江湖,离轩虽沉着稳重,也还保留着那份热血。何况朱家是自己好友,自然不会对游侠这种生活方式有什么偏见。但出于理智,他仍要为好友的前途考虑,同时,游侠始终是与法家思想相悖的生活方式,也自当厘清其中分别。

“出去飘了这么多年,还没飘够啊?还是回来过安稳日子,安个家吧!”离轩说道。

“轩哥儿,我的梦真的在远方,这几年随师傅在外面奔波,见过了太多不平之事。对普通人来说,这些事他们根本指望不上官府……唉,大秦除外哈。许多人遭遇不平,只能祈求上苍替他们讨回公道。‘宁做太平犬,勿做乱世人’,仅从这句话,可见他们有多绝望。”朱家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样子,认真的神情很有吸引力。

离轩也受到感染,静静地听着,并不插话。

“我师傅说,天下处于如此境地,是因为各国互相征伐,造成生灵涂炭。如果各国各安其土,国与国相敬,人与人相亲,自然天下太平。师傅也要求我不能为官,因为做官就要服从于国家战略,为国家征战服务,从而造成世道更乱,老百姓更加没法过日子。”

带走朱家的大墨者颇有悲天悯人之心,也全从市井小民的角度看待问题。

“乱世是能人异士野心家的天堂,却是老百姓的地狱啊!因此,我愿意学师傅一样,仗剑江湖,平天下不平之事,断人间难断之祸。”朱家最后说道,面戚志坚。

离轩默然片刻,展颜一笑,说道:“朱家那头小猪,真的长大了,这真的有点大墨者的味道了,这次不是取笑你,真的!”

朱家白了他一眼,表示不信。

“我师傅也和我说过天下离乱的根源,他和你师傅一样,为天下百姓的苦难而悲。但不同的是,他认为乱世的根源,在于天下离析,法令不统,各国无行为之约束,故而可倚强征伐,开疆拓土。战争频繁,人命自贱。因此,如果要从根本上解决乱世,必须天下重归一统,政出一门,律行天下,如此才能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离轩说道,“不过在短期内,可能战火会遍及天下,百姓皆席卷其中。但长痛不如短痛,这是结束乱世的唯一路径。”

朱家也没说话,离轩用肩膀撞了一下,却没注意到用的是自己左肩,牵动伤势,疼得呲牙咧嘴。

朱家装出傻乎乎的样子,说道:“真的好有道理的样子……虽然我听不懂!”看着离轩要吃人的样子,哈哈大笑。

“你说,要结束乱世,靠你一人一剑行天下,能行吗?”离轩道。

“你师傅说的可能是对的,统一天下肯定至少要一国之力,岂是一人一剑所能为。我当然不行!”朱家回道。

“哈哈,那你就不去做游侠了吧!”离轩大喜。

朱家歪歪头,看着天上刚刚飞过的一群大雁,说道:“唉,我是墨者,关心的是市井小民,而不是天下兴亡,何况,我就算不当游侠,也不会接受爵位或者吏职的。我向往行侠仗义的生活,向往自由……”

离轩知晓他的那颗侠义之心未灭,说道:“侠肝义胆,你我皆有之。但行侠仗义,并非一定要身处江湖,游剑天下。如果法行天下,令行禁止,人人畏法而不犯禁,能以法及时惩戒制造不平之人,这也是侠义的实现方式。个人以武为侠,不过是小侠小义;天下以法为侠,恐怕才是大侠大义之所在啊!”

朱家虎躯一振,赞道:“‘以武为侠,小侠小义;以法为侠,大义所在!’轩哥儿,真的好道理,说得好,我服了!”

离轩期待地看着他:“那么,你能受爵为吏了?”

“不行!我答应师傅了!”朱家不假思索,直接否定。

离轩为之气结,挥手道:“走吧,回家了。”迈开大步,走在前面。朱家哈哈大笑,吊儿郎当地跟在离轩身后,一副好买相,让这没有个正形的样子给毁了。

两人脚程很快,不过两个时辰,就赶到了函谷乡。朱家早就没有了家,自然以离轩之家为家了。

见过离母,离轩又叫来了孟槁。孟槁一年来在离轩家中做事,离母刻意照顾,又每日拳不离手,竟然一下子窜了半头,与离轩、朱家也相差不多了。三人相见,甚是欣喜。

“小猪,你要是再不来,可就真难见到我了。”孟槁说道,一年过去,孟槁身材长了不少,性情也开朗了许多,脸上添了一丝英武之气。

“怎么?小虫儿学到了本事,要去当游侠儿了吗?”朱家取笑道。“小虫儿”是离轩朱家小时对孟槁的昵称,其实孟槁的绰号叫鼻涕虫,原因是他自小性格怯懦,经常哭鼻子,被欺侮了常常是向离轩朱家哭诉,再一起去找回场子。

离轩将孟槁之事与朱家说了,朱家气愤之极,问离轩:“这就是你所推崇的法?无过无尤,却因牵连而致罪,如此世道,何言公平?”

离轩坦然答道:“律法之定,自然有许多不如人意之处,这正是改进的空间。但有法在,也给了自救之途,相对而言,比起无法无天无路可走,已是治平之世了。但连坐之法,在天下太平之后,确应限制其范围,直至废止。对法的完善,也是法家所致力的毕生追求。”

朱家仍心意难平,气呼呼地端起茶碗喝下,被呛得不住咳嗽。

孟槁见二人形色,说道:“小猪,离轩说得对,如果不是律法的完善,恐怕许多事情都无法善了。能有此结果,我已经很满意了。”向朱家讲述了自己差点自己都被当贼处置一事。

朱家情绪渐渐平和:“但愿轩哥儿今后有机会,把这些不讲道理的法律给改了吧!”

离轩轻轻一笑,转而对孟槁说道:“此次在学室为弟子,到是把律法学了个七七八八,伯母之事,都还另有解决之法。”

“还有什么办法?”孟槁如今最关心的就是母亲的事,急切地问道。

“《军爵律》规定:如果要以两级爵位,赎为隶臣妾的父母中的一人为庶人,或者隶臣斩首为公士,而归公士免作为隶妾的妻子为庶人,可以许之。你在戍边期间,如果有机会立了军功,得拜两级爵位,就不用以五年为期,而可以赎免伯母为庶人了。”离轩此时于秦律,几乎是一部秦律全书,随时可以调阅。而他于法治理论又非常精深,常可准确地把握律法的原意,找到最合适的律条对应相应问题。

“好!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必可尽早赎出阿母!”孟槁激动地表示,“前几天里正已经正式通知我,年过后我就将随本次服兵役者赴边关,你们等我的好消息。”

晚上,离韶也从县城回到了家,把离轩叫到了书房。

“轩儿,和你说一件事,你……”离韶神色黯然,欲言又止。

离轩奇怪,父亲向来说话做事干脆利落,今天却吞吞吐吐,不似他一贯风格。恭谨地回道:“父亲请讲。”

离韶再次陷入沉默,但最终还是抬起头来,看着离轩的眼睛说道:“韩非先生,去世了!”

这一句话,如睛空霹雳,直击离轩内心,离轩呆立当场,大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