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巨人陨落

韩非又道:“姚贾出使四国,身带千金,用于公干者几何?不过是用公帑为个人谋利,带千金出使,钱都用在了自己结交私谊上了。如此狡兔,为自己掘窟有三,无非是为自己找寻后路。如此臣子,无忠无信,而大王以之为上卿,是贻笑于六国!”

秦王耐着性子听韩非讲完,淡淡地说道:“先生之谏,寡人知晓了,先生辛苦了,且先回去歇息吧!”

韩非再呈上一卷奏文,向秦王告退。

秦王看完这卷奏文,脸上更是失望。韩非在文中指责群臣不忠诚,没有能力,明明几次秦都可称霸天下,却一次次失去了机会。同时,韩非认为,目前六国估量秦国无能臣,军力无能战之士,必有联合抗秦之意图,这也正是前面许多未尽力谋臣留下的祸端。

事实上,此时六国联盟已经瓦解,而立下此不世大功之人,正是韩非此前所大加攻击的姚贾。韩非所指的三次称霸之机,表面看似有理,但在秦王看来,却漏洞百出。而且将秦昭襄王时期之事提到现在来说,比如攻占赵国武安之地一事,也过于与时代脱节了。

韩非是已经才尽,所提所奏均无实质意义,还是他另有用意?

以韩非之能,不可能看不出秦之最终目标在于统一而非仅仅是称霸天下;以韩非之品,也不至于对贤能之士的出身如此看重并进行攻击;以韩非之智,不可能不知道六国在当下已无联合的可能。

在这种情况下,韩非还上此书,还进此言,若不是故意乱大秦朝廷,离间君臣的话……

秦王眼神冷了下来:“他这是在故意寻死!”

随即派人召姚贾入宫。虽然秦王已有自己的判断,但仍要听听当事人怎么面对他人的指控。

秦王在书案前静坐,对面,姚贾逐条驳斥韩非对自己的指控。

“太公望不过是被逐之人,管仲曾为监下之囚,百里奚更是只值五张羊皮的奴隶,中山盗出身蛮夷,但皆因其有才而为周文王、齐桓公、穆公和晋文公所用,立下不世之功。这四个人,名声都非常不好,出身都很卑贱,但明主用之,是知用其可以为功。所以明主不取其污,不听其非,而是看其是否能为己用。韩非之言,其浅陋不值一驳。”

随后,姚贾淡淡说道:“可以存社稷者,虽有外诽者不听;虽有高世之名,而无咫尺之功者不赏。”

秦王轻轻点头,对这句话颇为赞许。对有能有功之人,何必听他人诽谤;无能无功之辈,纵有高贵出身,又有何用?秦国之强,正在于不拘一格的人才观和赏罚分明的政策,由此积累起来的。此四人皆为秦王政所熟知之人,姚贾以此四人为例,非常有说服力,百里奚更是秦国著名贤臣。孟轲言“百里奚举于市”,即指百里奚曾为奴隶被陪嫁至秦,因不堪其辱逃到楚国,而秦穆公以追索逃犯为由,用百里奚当时的“市场价”——五张黒羊皮将其从楚国买回来并拜为上卿,百里奚也因此被称为“五羖大夫”。

说明了自己的出身问题,对于花费公款是为自交的指控,那就更简单了。姚贾说,如果我是为了自交,何必再回来面临如此大的风险?我做好了大王安排的工作,其利益哪是其他四国所能给我的?从我个人利益考虑,也没必要干这种蠢事吧!

秦王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走到姚贾身边,拉着姚贾的手说道:“寡人当然知道,上卿一心为秦,韩非之说,寡人并不会放在心上。”

拉着姚贾走到书案边,拿起韩非的奏文放在姚贾手上:“上卿再看看这个,不知你有何高见?”

姚贾看完,说道:“此必又是韩非之言。”

秦王轻轻点头。

姚贾说道:“韩非此言,无非又是乱我朝政,以图存韩罢了。此人如留,必不断馋我秦臣,攻我军士。虽大王明察,不为其言所惑,但也必引起混乱,使我众臣不得全力用事,人心惶惶。”

秦王沉思片刻,说道:“寡人知矣,上卿暂且回去吧!”

逾二日,秦王召见李斯。

秦王并未开口,却是在自顾自地翻看奏章,但一篇还未看完,又随意拿出一份观看。反反复复,似乎并未看进去这些文字。

李斯见秦王久久不语,似有难言之隐,心下奇怪,秦王决断果敢,从不优柔寡断,今日却是何事让他如此为难?但也不敢出言相询。

过了好一会儿,秦王并未抬头,翻着手上的奏章对李斯说道:“韩非先生前两日来见寡人了!”

李斯听得与韩非有关,心里咯噔上声,知道秦王还将往下说,没有开口。

“他向寡人献了一策,廷尉看看,韩非先生是何意?”秦王新手递过韩非的上奏。

李斯还没看完,就已手脚凉冰。他是当世不世之才,又与韩非是知己至交,如何不明白韩非的意图。

“师兄啊!你偏偏这样闹干什么啊!”李斯心中叫苦。桓齮大败,正是秦王暴怒之时,如此触怒秦王,纵然秦王欣赏他,李斯也能说几句话,恐怕也难善了!

这还不算,秦王又将韩非谤姚贾一事也与李斯细说,更让李斯叫苦不迭。

“寡人敬重韩先生之人,看重韩先生之才,无奈不能为我所用啊!”秦王叹道,语气低落。以秦王之雄才大略和高绝眼光,能入得他法眼的人实是少之又少。而天下大才,如得秦王青睐,也莫不延颈愿交。然而,无论秦王做了多少努力,也和韩非彼此欣赏,却始终得不到韩非的真心效力,其遗憾和挫败感可想而知。更加让他受不了的,是一代雄主的自尊心,屡屡被韩非挑战!

李斯预感到秦王的决定,扑通一下跪了下来:“韩非,留之以为召唤,天下众才均愿往秦;若杀之,恐绝众才来秦之心啊!”

秦王怔怔地望着窗外,其音悠悠:“寡人何尝不愿留下他,但如不决断,以他意之坚,必然会乱我朝政,弱我大秦。其诬我群臣,寡人又如何向诸位交待呢!”

说到这里,秦王猛然回头,看着李斯,眼神重新变得冷冽:“高人国士,重名甚于重命,既然如此,寡人成全他又如何。”

“大王……”李斯跪伏于地。

“先生之意,你应当知晓,如其死于秦,他在韩国之名声不损。”秦王扶起李斯,李斯已是泪流满面。

“在他死后,其文五十三篇,可广发郡县,为官吏所必学,为大秦立国之基。这也算是寡人承其志罢!”秦王看着李斯,非常认真地说道,“其实廷尉之才,绝不下于韩非,于行国事上,更是天下无人能及,有廷尉在,天下大势已定。”

李斯受秦王如此高评,悲伤与激动之下,再跪了下去。

“廷尉与先生知交,就请廷尉送他最后一程吧!”秦王大袖一挥,反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再不发一言。

廷尉大狱内,韩非含笑看着李斯:“此结果固我所愿,师弟不必伤心。”

李斯含泪告知秦王将其书作为立国之基一事,说道:“师兄其实不必如此,就算不为秦臣,你我每日把酒促膝,不是胜过如今结果?师兄何必舍弟而去!且师兄经数十年寒暑成就如此大才,岂可轻易弃之!”

“我实……实不忍在秦看韩国之灭啊!”韩非长叹。不过,他脸上又浮现笑容,“师弟,我在秦地收下了一个弟子,他……他很不错,足以传我道统,我可无憾了。”

“师兄收弟子了?他是谁?我接他到咸阳,必全力培养。”李斯郑重承诺。

“没……没关系的,以他之才,如无意外,他必能走到你的面前,你也……也自能认出他来。到时你照拂一二即可,他自可代我与你携手共创法家辉煌!”韩非对自己的弟子,充满了自信。

“师兄,你答应我,以后不要管他什么千秋伟业、宗室身份,安安稳稳在咸阳。我去相求大王,他必能改成命!”李斯依旧不愿放弃,苦劝韩非。

韩非摇头,转而面向东方,凝视良久,那是他的故乡啊!但过不了多久,秦国大概就会以自己的思想,统治到那一片地方了吧!自己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韩王不能用自己富国强兵,而自己以法治国的思想,却将由秦国经过吞并韩国来实现,自己纵然一死,又真能解脱吗?

李斯心情激**,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韩非神色戚戚,突然转过身子,一把抓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随即哈哈长笑。

“师兄!”李斯想去抢酒杯,但双手颤抖,又慢慢收了回来。随即跪坐在地,抱着韩非双腿,痛哭不止。

韩非身体渐渐软下来,跌坐地上,仍笑道:“为兄此去,恰得其所,师……师弟,勿……勿须如此,保……保重!”

公元前233年,秦王政十四年,一代思想巨人陨落,时年四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