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明年也会好好爱你

“你猜我这饭,能不能吃到嘴里?”

陈妙左胳膊垂着,动也不敢动,歪着膀子,一肩高一肩低,用右手拿着筷子夹着菜。

非常费劲。

因为她是个左撇子。

最近一个不小心,训练过度,她左肩的伤又犯了,目前还在复健过程中。

从小到大,陈妙从没觉得自己的右手这么重要过。

刘焕然感慨万千:“我以后要有了孩子,就算是左撇子,我也得训练他在日常生活里常用右手。你这可太遭罪了。”夹了三四次,一块熘肉片都跟她擦筷而过。

陈妙觉得自己就像是宫斗剧里特不得宠的皇后,她悠悠感叹:“算了,我不争了。”说完俯下身来,嘴凑近碗边,刺溜刺溜地喝着粥,十分快乐。

刘焕然喂她一口角瓜:“赵兟又出去演出了吧?你最近住哪儿?回寝吗?”

“回。你看我都这样了,我要再独自生活,那可真就是钢铁女侠了,也得给你一个伺候我的机会不是?”她挤眉弄眼的。

刘焕然撇撇嘴:“瞧你那傻样儿。”说着,又给她喂了一口角瓜。

“别光喂角瓜啊,我想吃肉。”

“都胖成什么样儿了,还肉肉肉的。”

“胖很多?”

“很多。”

陈妙垂头丧气的:“想赵兟了,他就从来都不拦着我吃肉。”

这话一出,刘焕然没好气地撂了筷子:“得,你就让他伺候去吧。”

说赵兟,赵兟到,虽然晚了几个小时。

他给陈妙打电话的时候,还差二十分钟关宿舍门。陈妙穿着厚睡衣,裹着羽绒服和雪地靴就不管不顾地跑了下来,只露一个脑袋在外面。她喘口气就是一阵白雾,搞得整个人烟雾缭绕,仿佛刚从锅里拿出来。

陈妙眼睛一亮,上前用右手捶了赵兟一下:“我还以为你骗我呢!你怎么回来的啊?你白天不还在大南边儿吗?这坐高铁都得好几个小时呢!”

“演完我就回来了呗。”赵兟把她搂在怀里,小心地避着她左肩,“还疼不疼了?”

“能不疼吗,我这边胳膊都抬不起来。”陈妙委屈巴巴的,“我现在就是个玻璃做的,碰碰就碎,一点都禁不住摔打。”

“嗨,你一个女孩子,要那么经摔打干吗?”赵兟还跟十几岁的时候一样,简单说几句就要进入他心里的那个正题,“你能不能借着这个就退役了啊?”

“退役了我干吗去?趁着我还年轻,再让我蹦跶几年。这事你不许再提了啊,再提我生气了啊!”

“行行行,不说不说不说了。”赵兟呼噜呼噜陈妙脑袋上的毛儿,“唉,可心疼死我了。”

陈妙往他怀里钻了钻,赵兟身上有一股奇怪的焦糖香,她仔细嗅了嗅:“你又偷吃什么了?”

“天地良心啊。”赵兟边举手发誓道,边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牛皮纸袋。

陈妙打开一看,满满一兜都是嗑好的瓜子仁。

赵兟一拍胸脯:“来的路上嗑的。我嗑瓜子可干净了,放心吃。我也待不了太久,说走就得走了,你照顾好自己,我明儿还回来看你。”

陈妙拉住他胳膊:“明天别来了。”

“怎么了?”

“我现在一听说谁长途折腾,火车汽车的,我心里就难过。我爸的事过去也才几年,一时半会儿还缓不过来。你倒不如把车票钱给我,让我自己买点好吃的。”

“我这不惦记你嘛。”

好说歹说,赵兟终于听了劝,决定暂时不两头通勤了。

管宿舍的阿姨招呼道:“三楼的,回来了,关门了。”

赵兟握着她手:“回去吧,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陈妙一步三回头,踩着厚厚的积雪,回了宿舍。

到了屋里她又走到窗口去看,果然赵兟还在楼下,正伸着胳膊跟她打招呼。

刘焕然也走了过来,本来想说几句话被陈妙抢了先,她努努嘴:“你瞧瞧,欸,瞧瞧赵兟这男朋友当得,啧,真不错。”

刘焕然满脸写着拒绝:“我不听,我不看,我浑身散发着单身狗的清香,我要和你划清界限。”

宿舍里的暖气温度刚好,陈妙这一夜,睡得无比安稳。

由于没办法继续训练,陈妙又没地方可去。吃了早饭之后,其他队员开始训练,她就在场馆里各个大屋小屋地乱窜。

正站着研究一盆绿植,门口忽然来了人说有人找她。陈妙的肩膀使不上劲之后,走路就有点栽歪(方言:意为趔趄。),她一拐一拐地到了门口,发现是冯冠今。

“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

冯冠今穿了件大衣,显得身材十分挺括。

陈妙探手去摸他身上:“你不冷吗?”

冯冠今笑了笑:“我跟你说你可别告诉别人。”他把大衣敞开一个领口,里面贴的都是暖宝宝,“我哪想到这边这么冷,但是又舍不得买羽绒服,这不就想了这一招。”

陈妙忍俊不禁:“你这么有钱,还差这仨瓜俩枣的?”

“我得留点钱啊。”

“留钱干吗?”

“请你吃点好的呗,走吧。”

“咱偷偷的?”

“偷偷的。”冯冠今比了个“偷偷溜”的手势。

陈妙笑了起来—运动员有着严格的饮食管制。想当年,她有个师兄,天天翻墙出去买炸锁骨,最后被他们总教练拎着耳朵教训:“你瞧瞧贴吧上都怎么说的!大家都说你比我都胖,比、我、都、胖!”

陈妙就快要步那位师兄的后尘了,不过她很开心,真的很开心,因为她真的很喜欢吃饭。

冯冠今这一顿确实能吃进去一件羽绒服的钱。陈妙从一进这屋开始就在想,他个老犊子,莫不是在针对自己?

这是个西餐厅。

且不说她分不清到底是左手刀右手叉,还是左手叉右手刀,就算她分清了也拿不起来啊,拿得起来也放不下啊。

陈妙皱着眉头盯着菜单,满脸忧虑。

冯冠今张了张嘴:“你想吃点什么?”

周围的气氛特别高雅,陈妙感觉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她说:“我想吃肉。”

陈妙后悔极了,她屁股刚一沾凳子就后悔了。她后悔刚才冯冠今问她想吃什么的时候,为什么要装作善解人意地说“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爱吃”,明明自己更爱吃麻辣烫……

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陈妙的牛排先上的,只是它并没有多作停留,只在她眼前晃了一圈就又走了,被冯冠今拿走了。

“那个,师、师兄,这好像……”

冯冠今拿好刀叉,低着头娴熟地切起来:“知道是你的,我帮你切好,等会儿你直接叉着吃就行了。”

陈妙简直要哭了!有几个人能得到自己“爱豆”这样的服务啊!她陈妙做到了!

冯冠今切得非常认真,下巴微微收着,脸上的线条更加立体起来。他长得也很好看,只是跟赵兟、窦园他们走的是两条路。窦园略年长些,可还是能看出来是个很有元气的少年,赵兟就更不用提了。冯冠今却不,或许是因为他离家的时候岁数还不大,这些年风雨里走过来也没少经历,所以他的眉眼间总带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呃,深沉。

陈妙偷偷打量着,觉得师兄就是靠谱,跟他一比,自己真就是个毛孩子。

冯冠今把盘子递回给她,袖口高高挽起,露出小臂上结实流畅的线条。

陈妙跟一般女生都不一样,她看着冯冠今好看的小臂,内心默默想着:以后我也要练成这样。

两人吃了一会儿,冯冠今慢慢地讲述他在国外的见闻。陈妙听得十分开心,不住地说以后有了机会也要去那儿看看,也要去那儿吃吃,也要去那儿玩玩。

她没跟冯冠今说她拖家带口的计划,但是心里已经默默地把赵兟算上了。

当然“有了机会”的两个先决条件:第一是她有空,第二是赵兟有空。

冯冠今忽然停顿了一下:“其实你要想去,随时走都没有关系。”

“签证这么容易办?”

“不是,我是说你也可以去国外打球。”冯冠今认真起来,他看着陈妙说,“说句实话,在国内的话,你这个年龄比较尴尬,高不成低不就的。不过要是跟我走,多的不说,再打个十年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在国内你就没有这样的机会。国外的训练水平虽然不如国内,但是各项福利肯定不比国内差,这个你不用担心。”

陈妙还是愣愣的:“你这意思是说,不在国内待了?”

“也可以先去适应适应。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我也不怕你知道,就是我现在缺一个混双的搭档。”冯冠今笑了笑,“咱俩从小路子就合,你这些年拿的奖,也是双打要多于单打的。我觉得你单打可能练不出什么来,但是双打已经很有些水平了。咱俩兴许能磨一磨。”

陈妙只觉得自己晕晕乎乎的,她低头吃了口肉。

冯冠今还在等她回答。

陈妙清了清嗓子,试探性地说:“师兄你看,是这样的啊,咱俩也这么多年没在一块儿了,是不是等我恢复好了,咱先打两场试试?我这些年有的技术也变化了点儿,兴许,就没之前那么搭了呢?”

冯冠今点头:“可以。有你这句话就行,年后的联赛,咱们可以试试。”

“你是?”

“我是今年俱乐部那边请回来的外援。”冯冠今伸出手,“认识一下。”

陈妙颤抖着伸出右手:“幸会,幸会。”

晚上刘焕然回屋的时候,陈妙正蹲在地上非常别扭地吃一碗卤肉饭,看到陈妙恹恹的表情就觉得有事发生,她准备偷偷溜过去。

“欸,你别急着走啊!”陈妙撂下筷子抓住她裤腿儿,“你是不是早知道冯冠今跟咱俩一个俱乐部了?”

“知道啊。”刘焕然把包一扔,转转眼珠,“你不知道?”

“我哪知道啊!”

刘焕然掐指一算:“那天你逃会了。”

陈妙坐在地上,用求助的目光看着她,声音都变了:“你说赵兟会不会生气啊?冯冠今跟我说,想跟我打混双。看他那个意思,还就是特意为我来的。”

刘焕然满头雾水:“赵兟生什么气啊,你这是工作。”

“我也说不清,总感觉他好像又要生气了,隐隐的预感。他好像又要叨叨叨个没完了,叨叨到最后说不过我就又开始哭。”

“哟,赵角儿还有这时候呢?”

陈妙一把眼刀飞过去:“赵角儿?你这都跟哪儿学的?”

“粉丝后援会啊。我是他超话七级粉丝,可以免费领物料的那种。”

“你这么喜欢听他说相声?”

刘焕然捧着一杯水坐下:“倒也没有。但他俩确实长得赏心悦目啊,更何况其中一位帅哥还跟我室友有着多年情仇,纠缠不清。我当然要在你对他不理不睬的岁月里,为你收集信息,为你铺就鹊桥。”

陈妙可算是知道自己这些年的好些消息都是从哪儿泄露出去的了。

原来是人民群众里出了坏人。

刘焕然又劝她:“你琢磨琢磨,再怎么样,这不也是年后的事情吗?你就先放宽心,把这个年安安稳稳地度过,然后再从长计议。说不定你跟赵兟在过年期间一个谈不拢就分手了,这都是相当有可能的事情,那你肯定就没有这个烦恼了。”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陈妙瞪了她一眼,说罢端起卤肉饭准备出去,“我去隔壁吃了,不想听你说话,不要找我。”

刘焕然说了一万句废话,但总有一句,还算是有用。

马上就要过年了。

年根儿底下,工作上的事情就渐渐没那么忙。陈妙和广大劳动人民一样,开始琢磨过年吃的菜,跟着那首老童谣的指示,按着日子和面,数着时候打扫卫生。

赵兟就不同了。

他前一阵子是天南海北地飞来飞去,忙着给一些卫视录春晚的节目,最近好不容易回了家,却又天天被钉在小园子,被赵四爷勒令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必须坚持到封箱(一种旧俗,在相声中指的是在新年前的最后一次演出,因演出后要将各种道具装箱封存,歇班过年而得名)。

赵兟好大不乐意:“您要再这样,我可就不带陈妙回来过年了。”

赵四爷一听脸色就有点变了,但他还是得端着:“她不回来,我自己去找她。这跟你工不工作有什么关系?”

赵兟:我可能根本就不是亲生的。

丁萌时常能搞到前排的票。

陈妙有一次也上网看了一回票价,本来是很低的价格,只是几经转手,已经贵到了让人头皮发麻的程度。她经常对丁萌说的一句话就是:“大姐,你跟我透个实底,你到底是不是票贩子?”

丁萌:“你才是票贩子,我就是手快好吗?”

两人今天这座位,在第二排左手边的第一张桌子那儿,说实话有点偏。

陈妙一坐下就从兜里掏出了两大袋瓜子:“来来来,吃吃吃。这儿的东西卖得特贵,我上回可看见了,还不如这个瓜子香。”

丁萌抓过一把来,边嗑边问:“赵兟知道你今天来吗?”

“知道……吧?无所谓,看不见我更好,一会儿咱们还可以提前溜,去吃烤肉。”

“欸,这就对了。”

赵兟这天按照惯例还是两场活儿:一场是在当间儿,说《打灯谜》;一场是大轴,使的是贯口活(贯口是评书、相声的说功,又称“趟子”,指将一段篇幅较长的说词节奏明快地一气道出)《论拳》。

他跟窦园在后台互相给对方系大褂的扣子,一边系一边闲唠嗑。两人收拾罢了,窦园去茶水间盯开水,赵兟偷偷地、偷偷地冒出个脑袋看观众。

整个场子登时就炸了。

赵兟连忙缩回头来。

丁萌又嗑了一口,在一片粉丝的喧哗里,冲着台上点点下巴:“知道这票为什么贵了吧?有道理的。你看看这人气旺得,他俩现在以个人名义开巡演应该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带着少三窦,再带两对名气差不多的师兄弟,就四处圈钱去呗,绝对不会有人举报他们诈骗。”

陈妙盯着台上:“窦园他们家好像是给他定了什么规矩,入行不到十五年,不许自己撑那种特别大的场面。他上台到现在……我算算啊,”陈妙掰着手指头,“也差不多,大概再有个一年半载的,他们就可以出去巡演了。”

丁萌话锋一转:“我记得我头一次接机的时候,特傻,我跟窦园说,窦老板,你箱子跑了。他那个箱子不是万向轮的吗,其他人都找他签名,给他送吃的之类的,就我一个人,傻乎乎地站在那儿说,窦老板你箱子跑了。”

陈妙觑了她一眼:“你这个女人不一般哪,我爱了。”

赵兟探头那一下,似乎是看到了陈妙,但他近视,看不清,所以也不敢确定。他满后台地找手机,想问问陈妙她是不是真的来了。

窦园见状拦下他:“你能不能有点儿深沉劲儿,一会儿上台不就知道她来没来了吗?”

赵兟撇撇嘴:“我怕我看不清。”

“那你就戴着眼镜上去,看清了再摘下来呗。”

“能行吗?”

赵兟是这一代出了名的最规矩的青年相声演员。当时是曲协办一个什么活动,晚上有一个附带的演出,那天窦园有事没去,赵兟一个人,负责说开场的快板。

其他演员在后台,都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要不就吃东西,要不就聊天。只有赵兟一个,端着板儿在那儿一圈一圈地走,边走边默词。

有个前辈跟他爸关系挺好的,就说:“小赵过来吃一口吧。”

赵兟笑了笑,特自然地回道:“我吃过了,您吃吧。”

后来到了台上,赵兟开完了场,负责主持工作的一位老老老前辈出来才说:“也不怪人家赵家的小孩儿能成蔓儿,多规矩的好孩子呀!这孩子我可瞧了,大晌午的就去接我,到现在可是一口饭都没吃呢。其实这上台之前不吃东西也不算是个成文的规矩,但赵兟能老老实实地遵守,而且还没强求别人,这就十分难能可贵了。”

现在这规矩孩子赵兟再次发言:“是不是有点对不起观众啊?这眼镜也没什么包袱可抖,就纯粹为了看个人而已。”

“你别这么死脑瓜儿,你现在往台上一站,就是什么都不说,台下也能笑得前仰后合的。不信一会儿你就站那儿试试,肯定效果也照样好,照样能打得下一场的演员哭着求你返场。”

赵兟抿着嘴想了半天,这场景虽然挺美,但是有点不地道。

“那我一会儿就上台先道个歉吧。”

窦园翻了个白眼:那不如把手机给你算了,我何必这样多此一举呢?

到了上场,赵兟真的一上台就跟观众说了句“不好意思”,然后戴上眼镜找了找。

嗯,陈妙确实来了。

看到人后,他就摘下了眼镜,跟观众说:“不好意思诸位,给大家添麻烦了。我外甥女儿今天要来,这不得瞧瞧她坐哪儿了。”

听到这话,陈妙内心怒气翻涌,想把手里这把瓜子皮全都扔到台上。

陈妙觉得赵兟和窦园的这身蓝大褂特别好看,明明是饱和度很高明度也很高的那种蓝,穿到他俩身上却并不扎眼,反而更加温柔熨帖,显得整个人都很白净清秀,看起来很文气。

台上,赵兟停顿了一下,扭过头去对着窦园说:“哥,我忽然想来段《双锁山》。”

窦园语气不紧不慢:“你这什么意思?是想让我下去呗?兄弟,我才刚上来五分钟不到。”

台下笑成一片,有观众起哄说“来一段,来一段”。

窦园点点头:“听听群众的呼声,来一段吧,这个我就不给你捧了,我插不进去话儿。”

赵兟于是鞠躬,拿起桌子上的竹板:“就当是给你们各位赔罪了。我就来一小段儿,就一小段儿。”说罢在台上打了一溜儿的花板,引了个“好”出来,定了定神,“陈桥兵变言宋兴,南唐北宋起了战争……”

陈妙看着台上赵兟的表演,点点头,转头对丁萌说道:“他这快板确实好。”

丁萌趁机大力“安利”自家偶像,她也压低了声音:“那是,你是不知道,相声圈说起年轻一代的演员的时候,一直有句话叫‘赵兟的快板,窦园的鼓书’,说的就是他俩一个唱快板,一个唱大鼓书,都有同龄段演员赶不上的能耐。你是没听过窦园学白派(京韵大鼓公认的基本流派),哎哟,太像了。”

“我似乎听过一点。”陈妙又开始回忆,“很早了,那时候我爸还在。窦园跟他爸爸还有他三叔,一起到我们家里来,让我爸给窦园伴奏。当时窦明明也在,我感觉他都快馋哭了,他也想跟着我爸的三弦唱大鼓。”

“你爸是?”

“他……”陈妙略略颔首,“没什么名气,就是三弦弹得还成,跟窦园他爸以前在三弦界并称‘双时’,因为两个老头名字里都带‘时’字,不过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人提了。”

丁萌拱拱手:“哟嗬,你这还是行家啊。”

陈妙摆摆手。

说好的只说一小段,可这会儿却已经到了底。赵兟打完最后一下,准备鞠躬下台,却被窦园拉住:“别走啊,咱们这还要《打灯谜》啊。”

赵兟立刻接话:“听说你们相声演员都脑子聪明反应快。”

第一排的老观众已经因为他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句笑得掉了凳子。

窦园看看他:“这是不是有点太硬山隔岭了?”

赵兟拍拍他:“接,你就往下接吧,没事的,观众都宠你。”

“啊,是,我们都反应快,都聪明。快出个灯谜考考我吧。灯谜姥爷!咱们这什么啊,梗概式相声?”窦园反应过来,立马接着往下说。

那天表演结束之后赵兟和窦园还有事,不能多陪陈妙。

散场之后,赵兟抓着陈妙偷偷亲了她一口,就急匆匆地背着包走了。陈妙也跟丁萌打了个招呼没约烤肉,提前回去了。

回到宿舍一看,满地狼藉,四下里摆的都是刘焕然的东西,而刘焕然正坐在自己那个敞开着的大行李箱上打手机麻将。

“你这是要摆摊吗?”陈妙一脸嫌弃。

听到声音,刘焕然连忙放下手中的手机,招呼道:“快,咱俩分分东西,我一个人肯定装不回去。”

陈妙把自己的旅行箱拽出来,坐在上面把着拉杆,来来回回地滑。

“刘焕然。”

“啊。”

“我现在面临着一件事儿。”

“你说。”

“咱们要回家的话,我其实也是一个人。而且我还不太想见我妈,她肯定也不想见我,只不过我回去了,她要不见我一面,肯定会被人说闲话。”

刘焕然头都不抬:“去我家啊。”

“赵兟叫我去他家过年。但是你也知道我这人,特别不会对付亲戚朋友,周围人一多我就紧张。他那么大一个家,我真挺捏把汗的。”陈妙托着下巴颏儿,十分犯愁。

刘焕然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认真想起来:“我也觉得不太好。没相处多久就上门,总是莫名其妙地觉得以后要挨婆家欺负。”

“是吧。那我就跟他说,我不去他家了直接回去了吧?”

刘焕然站起来:“来来来,收拾东西。”

“好。”

第二天一大早,陈妙鼓起勇气,终于跟赵兟提了这事。赵兟简单留了留她,却还是尊重了她的想法,能听得出来他挺失落,但还是说她走的那天,他会去车站送她。

撂下电话,陈妙也挺难受,觉得自己欺负赵兟善解人意,溜人玩儿。

春运的时候,高铁站人特别多。赵兟送陈妙和刘焕然到进站口,又递给两人一人一瓶水:“你俩好好看着点儿东西,证件什么的也收好,再有就是别坐过站了,不然可就回不去了。”

刘焕然一拍胸脯:“没事,你就放心吧,这不是还有我嘛,她是迷糊但我可精着呢。”

“费心费心。”他又对着陈妙说,“临走了,抱我一下吧!”

“不抱,我怕我舍不得走。”陈妙拎起箱子头也不回,“早点儿回去吧!”

结果她刚走出两步,赵兟忽然追了上来,从兜里掏出一个红丝绒的袋子给她:“差点忘了,这是我爷爷给的。”

陈妙收下了,拖着行李箱和刘焕然上了车。

上车后她摆弄着那个袋子,刘焕然看出了她的想法,打算给个台阶下:“要不打开瞧瞧?我也挺好奇的。”

陈妙顿了一下,接着打开一看,是个十分精美的金镯子。

虽然陈妙和她妈妈已经很久没见了,但毕竟回来了,大年三十这天她还是去妈妈家看了看,略略坐坐。还没到七点,她妈妈就说自己一会儿要出门,让她也早点回家。

陈妙说好。

街道上张灯结彩,却行人稀疏。天气不似往日那么寒冷,河流却依旧结着冰,积雪也并未融化。陈妙站在桥上看了一会儿,旁边有个大爷问她买不买烟花棒,她很爽快地掏了钱。

二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陈妙抓着一把烟花棒慢慢地走回家。

家里冷冷清清的,前几天她心血**地买了不少“福”字回来,这次带回来贴得家里到处都是。她觉得孤独和破败在这个屋子里从未离开。她做的一切,只不过是把这份孤独擦亮。

擦亮了,也依旧是孤独。

陈妙打开电视,尽量让屋子里有点人声,又在灶上烧好开水,拿出速冻饺子,准备下锅。

水开了,“咕嘟咕嘟”地直冒泡。

她尽力劝自己,劝自己说今天跟平常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普通日子,她只需要吃饭,然后睡觉,明天就会按时来的。

明天初一。

初一有什么习俗来着?

她看着锅出神,忽然觉得自己并不饿,也许连饺子都不必吃。

赵兟的微信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进来的,还是个视频电话。

陈妙关了火,跑到客厅把电视声音调小了点,坐在沙发上,端端正正地接了起来。

赵兟那边有点吵,应该是叔叔大爷什么的都在一块儿。

他笑着问:“干吗呢?”

“刚想煮饺子呢,但是又感觉不太饿。等会儿准备看春晚。”

赵兟看看四周,凑近话筒说了一句:“想没想我?”

陈妙觉得自己眼泪都快下来了。她真的特别想赵兟,她想她认识的所有朋友,在这个所有人里,她最想赵兟。

她似乎快被这种巨大的孤独感压垮了。

她觉得有人,哪怕只有一个人,愿意坐在她身边跟她说说话,她都会十分高兴。

赵兟察觉出陈妙的情绪有点儿不对,连忙转移话题:“欸欸欸,咱不说这个了,那个……我爷爷给你的镯子喜欢吗?戴着好看吗?那镯子来头可大了,由我爷爷出资,我妈亲自挑选,我爸负责把关,那个袋子都不是镯子自带的,是我在小商品批发市场精心为你选购的高级天鹅绒小袋儿,斥巨资,大概三块钱,拿回来之后也是我亲自清洗的。所以说这个镯子啊,真的相当有纪念意义。”

陈妙仰头:“你可别惹我哭了,说点儿别的吧。”

“嗯,那就再换个话题。你一会儿干点什么去?”

她忽然瞥见了那一把烟花棒,吸吸鼻子,眼泪瞬间就控回去了,反而有点儿幸灾乐祸:“我一会儿放烟花,哈哈哈,你那边是禁鞭吧?羡慕吧!哎呀,你别挂呀,我现在就放。”说完她套上羽绒服,拿着烟花棒,端着手机就出了门。

赵兟这边也换了个屋子:“行,我就等着你放烟花给我看。”

陈妙点了一根,调转镜头。

金色的火花四溅,像一朵盛开的蒲公英,茎是茎节是节,纤弱却又十分清晰,它一闪起来,周围的景物就变得十分黯淡,只剩下一片沉沉的漆黑。

火星点亮了陈妙的脸,她脸上笑嘻嘻的:“感觉像是自己手里拿了一大堆的星星。”

赵兟好像在忙什么,那边鼠标声不断。陈妙又点燃了一根,赵兟看了她一眼,叮嘱道:“别溅着手了。”

陈妙一只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一根又一根地点起烟花棒来,她静静地看着,盯着光看,觉得浑身发暖。

这世界上还有许多值得留恋的事情。

每个人生活的意义不尽相同,有的人是为了让家人们过上更好的日子,有的人是为了实现理想,有的人可能也仅仅是为了生存,才起早贪黑地努力奋斗。既然有这么这么多的理由,陈妙就想,肯定也有人有那么一瞬间,是想要为了能看到美丽的烟花,为了能看到更盛大的烟花晚会,为了能把这“星星”捧在怀里,而期待一个又一个的节日。

在过去的许多节日里,她期盼不了亲人团聚,就期盼着能吃点儿好的,期盼不了吃点儿好的,她就盼着能看好看的节目。如今长大了,对各路节目也不感兴趣了,她就失掉了迎接节日的热情和勇气。

一个人生活的话,尤其是对她这种人来讲,首先失去的就是仪式感吧。

“陈妙,陈妙!”赵兟在喊她。

她回过神来,重新看向手机屏幕,那边的赵兟特别开心:“我也放烟花了,你看我这儿的烟花还比你的大!”

赵兟那边换了后置摄像头,画面上出现了电脑屏幕。

上面是非常非常古早的那个电脑自带的游戏—蜘蛛纸牌。

只不过赵兟已经通了关,这会儿屏幕上正在噼里啪啦地放电子烟花。那个烟花做得非常简单,也非常丑。

在这阵虚假的烟花特效声里,赵兟调回前置摄像头,他笑着,灿若艳阳:“新年快乐,陈妙。新的一年,少受伤,多享福,不打比赛的时候多想想我,争取明年跟我回家过年。”

陈妙也笑起来,她说:“你也新年快乐。”

“没别的了?”

“你还想听什么?”

“说点别的啊,新年祝福什么的,就那种一听就是专门给我定制的,就像我刚才说的那种。”

陈妙噙着一点笑,又低垂着眼帘,懒懒的,像只小狐狸。远方的鞭炮声响起来,她凑近话筒,轻轻地说:“明年我也会好好爱你的。”

赵兟脸上忽然一红。

陈妙接着说:“兟兟明年也要身体健康,赚钱啊出名啊,都不重要,但是身体一定要好起来呀。”

他眉眼舒展:“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