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霓虹闪烁
1.
夜色迷离，霓虹绚烂，照着这座不夜城。
安海歌舞厅的后台化妆室，显得有些凌乱。
“百灵，下一个到你了！”有人在门口高喊一声。
话音刚落，一个矮胖的男人忽然冲进来，坐在镜子前化妆的姑娘们纷纷抬起头来。
“岚梦小姐呢？”他喊了一声。
一个身姿袅娜的女人轻抬了一下手，指尖还夹着一根烟。
“哎呀，岚梦小姐，有大人物来了！白家大少爷！刚才来包了个场。”矮胖男子笑道，“一会儿你上场！”
“哎！经理，一会儿不是百灵吗？”有一个歌女为百灵打抱不平。
“百灵？”矮胖经理目光一转，从一声不吭的白旗袍女子身上扫过，“就她能镇住场子？等人走了再说吧！”
说着，他又对岚梦赔笑一下：“岚梦小姐，好好准备，今晚就看你了！”
岚梦不置可否地掐灭了香烟，转身面向那面最豪华的镜子。
看这样子就是答应了，矮胖经理立即笑逐颜开，点头弓腰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退了出去。
“哎，你们说奇怪吧？这白家大少爷平时都是去帝华大饭店那种地方的，怎么今天光临咱们安海了？”一个圆脸姑娘兴奋地问其他人。
“这有什么奇怪的？”离岚梦最近的一个姑娘看了一眼岚梦，讨好地说道，“咱们岚梦姐的名头这么大，谁不想来瞧一瞧呀？”
“是呀！”
“说得对！”好几个姑娘随声附和。
圆脸姑娘却噘了一下嘴，对旁边的白旗袍女子小声嘟囔道：“百灵，经理太过分了，接下来明明该你上的！”
百灵冲她摇摇头，目光平静。
这时旁边一个姑娘又说道：“我听说这位白少爷，虽然年纪不大，却是风月场的老手，十里洋场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
听了这话，百灵的目光猛地一转。
说话间，岚梦已经化完了妆，步态婀娜地从百灵身边走过，鼻子里轻哼一声：“新来的，好好学学规矩吧！”
百灵没说话。她心知肚明，自己初来乍到，这种事很正常。
虽然出过一次场的她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但是想要在这样的大人物出现的时候压过岚梦，简直是天方夜谭。
不过这个白少爷，真的无所不知吗？
岚梦一出场立即引起了无数尖叫和唿哨声，化妆室里的姑娘们或坐或站，脸上带着羡慕或是嫉妒的表情。
“有什么了不起的！”刚才还出声恭维的一个穿粉红裙子的高挑姑娘愤愤道，“每次有这样的好事都是她出场，红也是经理把她捧起来的！这样冷热不均，让别人怎么活？”
百灵看了她一眼，这姑娘是仅次于岚梦的另一个角儿，总被岚梦压着，怨气很大。
“百灵姐！”一个在前厅里做杂活的姑娘走进来，笑嘻嘻道，“扈哥让我给你传个话。”
她刚要凑到百灵的耳朵边，就听刚才那个高个子姑娘语气酸酸道：“哟！显见得是干哥哥了，这一前一后的还得托人递话，有什么好听的话也说出来让我们听听不好吗？”
做杂活的姑娘听了，有些为难地看着百灵，百灵却没有介意，只说道：“没事，你说就行。”
“扈哥让我跟你说，这次上不了没关系的，以后还有的是机会。”那姑娘笑着说道，“百灵姐，扈哥真是关心你呀！”
“嗤！”高个子姑娘嘲讽地一笑，将头转向别处。
“跟他说我知道了，谢谢你。”百灵对她一笑，“你去忙吧。”
“好。”那姑娘高兴地转身往门口走去，刚走到门口，忽见帘子“呼啦”一声被掀开，一个满脸怒容的人冲了进来，将打杂的姑娘猛地撞了个趔趄。
大家都呆了一下，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岚梦。
她冲到自己那张专属的豪华大镜子前面一坐，扯出一条帕子来擦了擦腮边，眼睛里喷着怒火。
“岚梦姐，怎么了？”高个子姑娘又换了脸色，笑着问道。
岚梦并没有回答，大家也不敢再问。这时矮胖经理也跟着跑了进来，站在岚梦的镜子旁边安抚了几句，好像在说“白少爷口味刁钻，也怪不得你”之类的。
岚梦气得摔摔打打，吓得姑娘们都不敢作声，这时门口又走进来一个年轻人，附耳对经理说了句话，经理猛地直起身子，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什么？你没听错？”
年轻人使劲点了点头，又看向百灵的方向。
百灵立即感觉有什么不对。
矮胖经理也看了过来，正对上百灵有些诧异的目光，经理立即换上一副笑脸，也顾不上旁边正发脾气的岚梦，小跑着来到百灵面前：“百灵，客人点名让你出场，这对你来说可是大好的机会啊！给哥哥一个面子，上去唱一首哄哄客人，怎么样？”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往这里投来，目光里都是震惊和不解。
那帮公子哥竟然点名让这个新来的上场？她的名气可比岚梦差远了！
百灵想了想，说道：“经理抬爱，我当然要照办了。不过，我有个条件。”
“好说好说，你尽管提！”
“今晚只唱一首，唱完之后，如果客人让我陪酒和跳舞，你不能拦着。”
“什么？”岚梦听了眼睛一瞪，“你算什么东西，也要下场和白少喝酒跳舞？”
岚梦有这样的反应也算正常，在安海歌舞厅有个规定，像白少爷这样的大人物，普通歌女是不能靠近的，除非客人点名要求。
经理皱眉瞪了岚梦一眼，回头对百灵笑道：“成，包我身上了，你快准备准备上场吧！”
百灵点点头，转过身去往脸颊上轻轻扑了点粉，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百灵，你不化妆了？”圆脸姑娘吃惊地问道。
百灵摇头笑道：“岚梦姐把这个机会让给了我，我得懂规矩才行。”
岚梦闻言哼了一声。
歌舞厅最中心的沙发座上，一群打扮抢眼的阔少正嬉笑打闹，几名陪酒舞女夹杂其中。
沙发正中间斜坐着一位穿白色洋装的贵公子，目光冷傲，薄唇微抿，仿佛习惯了周围的一切，眼神中带着一丝淡漠和疏离。
“白少，快看，又换了一个！”
随着这一声喊，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台上。
坐在旁边的人有些忐忑地觑着白思明的神色，他叫阿丘，今天是他做东，白家握着他几笔大生意，他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位大少爷伺候好。
白思明冷冷地瞟了一眼台上，这一看，目光却微微一滞。
阿丘立即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眼神，马上凑上来赔笑道：“白少，这个怎么样？比刚才那个强些吧？”
白思明冷哼一声收回目光：“普通而已。”
阿丘干笑一声，拿出自己的方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他知道这位大少爷口味不一般，听说安海新来了个歌女，特别与众不同，这才把白思明请到这里来。
台上的百灵不施粉黛，穿一条白色暗纹旗袍，仅在左胸前别了一朵水绿色的花，还有一条同色的轻纱悠然飘**，在一众妖艳的女人中确实显得别具魅力。
“欸，思明，这个不错哎！”旁边一个留着背头的公子哥眼睛看着台上，胳膊肘捅了捅白思明，“不来这里还真不知道安海竟有这样的角儿！”
白思明未发一言，拳头却在身侧握得死紧。
六年过去了，这个女人竟然出现在这里！
台上的百灵一边唱歌一边往台下看，灯光太亮，她看不清下面的人，只能隐约判断出这位白家大少爷的位置。
歌舞厅正中央的座位上热闹得很，几个舞女纷纷朝中间一位穿着浅色衣服的人敬酒。
百灵心里一笑，也不过是个俗人而已。
唱到一半的时候，她目光往边上一转，看到了一身黑衣的扈哥正笔挺地站立在舞池边上，她有些疑惑，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看着她，而是目不转睛地朝大厅正中央看过去，目光里似乎带着强烈的警惕和敌意。
百灵顺着他的目光一看，那里正是白思明等人的所在，扈哥露出这副表情，难道他和这群人里的某一个有什么过节？
一曲唱完，台下叫好声如潮水般涌起，灯光闪烁中，百灵注意到白思明也朝这里看过来，目光却是冰冷的。
看来她没入他的眼？百灵想道。不过，连岚梦那样的角儿都能被他轰下台去，他能让她唱完一首已经是格外给她面子了吧。
百灵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朝台下鞠了一躬，在众人“安可！安可！”的叫声中转身往台下走去。
回到后台，圆脸姑娘立即迎上来，拉着她的胳膊高兴道：“百灵，你唱得真好！这下你可要红了！”
话音一落，只听“啪”的一声响，岚梦往自己桌上扔下一支头花，声音冷漠带刺：“唱一首歌就能红，做梦呢？”
百灵没说话，兀自走到自己镜子前坐下，检查了一下妆容。
白皙的皮肤里透着一丝粉嫩，姣好的面容散发着光泽，状态还不错。
“不是说等着白大少爷叫你陪酒跳舞吗？”岚梦在椅子上朝她转过身，一脸嘲讽，“怎么还不去呀？”
百灵依旧不说话，岚梦终于按捺不住了。
“你敢跟我摆架子？也不看看这是在哪里！”她猛地一拍桌子，指着百灵道，“在安海，我岚梦动动手指头就能让你滚到窑子里去！”
“住口！”一声呼喝把众人吓了一跳，纷纷往门口看去。
“你要把谁送进窑子？”一身黑色西装的扈哥走了进来，手指握得噼啪作响，“问过我了吗？”
“哟！我当是谁呢？”岚梦看清了来人，勾唇一笑，“原来是干哥哥又来护着妹妹了，我们姐妹们开个玩笑，扈哥就当真了，兄妹情深真是让人羡慕哪！”
扈哥没理会岚梦语气里的嘲讽，瞪了她一眼后就转向百灵，沉声道：“今天就这一首了吧？我送你回家。”
百灵摇摇头：“不用了，你还没下班，我等会儿自己叫个黄包车回去就行了。”
扈哥看着她，刚要再说什么，门口却突然探进来一个脑袋。
刚才那个打杂的姑娘又回来了，仍是笑嘻嘻地找到百灵说道：“百灵姐，大厅里的客人请你过去一下。”
“哪位客人？”百灵问。
“好像是白大少爷。”
话音一落，化妆室里的众人都倒吸了一口气，接着用一副看热闹的眼神交替地看着百灵和岚梦。
岚梦吃惊地看向百灵，没想到这个女人真的得了白大少爷的青睐，而她却被赶下了台，如果真让这女人得逞，她以后在安海怎么混？
她强制压下心里的怨怒和嫉恨，一笑说道：“我就说扈哥是白关心一场嘛，怪不得人家不跟你走呢，这不，人家要傍上正主了！”
这一听就是在蓄意挑衅，百灵忙转头看向扈哥，见他眼神暗沉，盯着她说道：“不要去！”
百灵怔了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脸上，她轻轻咬了一下嘴唇，眼神却异常坚定：“扈哥，对不住。”
她抓起一件外套罩在旗袍外面，绕过高大的黑衣男人走了出去。
身后响起岚梦不屑的嗤笑声。
2.
大厅中间的沙发上，一群阔少互相推搡着喝酒打闹，穿着素白旗袍的百灵走过来，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欸，思明，这不是刚才唱歌的那位百灵小姐吗？”留着背头的公子哥名叫赵富宫，眼珠滴溜溜地绕着百灵直打转。
“来来来，百灵小姐请坐！”阿丘也热情地招呼道。
其他人也跟着叫嚷起来，百灵刚要走过去，却听坐在正中间的白思明咳嗽了一声，其他人立即噤声了。
大家都坐着，唯独百灵站着，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白思明交叠着双腿，抬眼看着她，一脸倨傲：“谁让你来的？”
坐在他旁边的舞女听了，对百灵不屑地一笑。
阿丘立即打圆场道：“白大少，百灵小姐是我……”
“是我自己要来的。”百灵打断了阿丘的话，转身从一位侍者的托盘里拿起一个高脚杯，笑靥如花，“听闻白大少光临我们安海，我想来敬一杯酒。”
“给本少敬酒，你也配？”白思明没有接，眼神比平日更多了几分冷漠和不屑。
“既然白大少爷不肯赏脸，那百灵自饮一杯敬各位。”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将杯底微一倾斜，“打扰了，各位继续。”
看到她要走，赵富宫急得抓耳挠腮，碍于白思明的冷眼又不敢说什么，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百灵娇俏的身影慢慢离开。
“慢着！”身后又响起一道冷冷的声音，百灵站住了脚。
“我想起来了，刚才跟你们经理讲过了，本少这里没人倒酒，勉强用你吧。”白思明朝自己面前的桌上点了两下手指，嘴唇冷漠地一勾。
“欸，思明……”赵富宫想要劝两句，却遭了白思明一个冷眼。
一群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百灵脸上，她沉默了一下，接着微微一笑：“好。”
她先拿起酒瓶给白思明倒满了酒，又依次给其他人倒上，然后退到旁边站定。
白思明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脸上立即露出不悦的神色，眼睛一斜：“你会倒酒吗？本少从来不喝这种酒，你不知道？”
百灵怔了一下，接着低头道：“我给您换一种。”
“晚了。”白思明说，“你过来。”
百灵不明所以，便走上前去，只听“哗啦”一声，冰凉的酒液全都洒在她的衣襟上，又顺着她的衣服流了下去。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思明，干吗发这么大火？”赵富宫打圆场，“你看她不顺眼，让她走就是了！”
百灵站着不动，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胸前，随着呼吸起伏。
看到她这副模样，刚才还觉得十分过瘾的白思明心里却好像有些莫名地烦躁。
“走开，别挡在本少眼前，看得我心烦！”他朝她挥了挥手，本以为她会就此离开，却没想到她仍旧安静地站到了一侧。
“白大少，咱们去跳舞吧！”旁边的舞女贴了上来。
白思明本不想答应，然而眼角余光扫过旁边站得笔直的百灵就有些怒意，便站了起来，搂着舞女走进了舞池。
百灵静静地望着前方，忽听旁边有人笑道：“百灵小姐，我请你跳支舞怎么样？”
转头一看，是赵富宫。
“好。”她没有拒绝。
两人走进舞池，赵富宫轻轻揽着她的腰，跳起了一曲华尔兹，百灵身材曼妙，舞姿优美，很快就吸引了众多男士的目光，赵富宫自然也感觉到了，美得心花怒放。
白思明也不自觉地往这边瞟了两眼，旁边的舞女见了，大着胆子将他的脸扳回来，将半个身子都贴了上去，软语娇侬道：“白大少，你在和我跳舞呢，怎么老看那个贱女人呀……”
话未说完，忽听“啪”的一声响，一个耳光毫不留情地扇过来，舞女的脸立即肿了半边。
“对不起，白大少，我……我说错了什么吗？”舞女捂着脸惊惶地问。
“滚！”白思明的眼里冒着火。
舞女又惊又怕，赶紧逃离了舞池。
白思明转身看着跳舞的赵富宫和百灵，双手插在裤兜里。
赵富宫搭在百灵腰上的手一松，将她朝着白思明一让，笑着说：“思明，你……你来！”
白思明看了一眼百灵，上去毫不客气地搂住了她的腰，随着华尔兹的音乐挪动着脚步。
百灵随着他的舞步曼舞，周围又恢复了祥和，好像刚才的事压根没发生过一样。
的确，阔少们来这里就是寻欢作乐的，谁会去在意一个下等舞女呢？
“跳得不错！”百灵忍不住夸奖道。
“你是第二个跟本少跳舞的女人。”白思明盯着她，目光清冷。
“那第一个是……”百灵迎着他的目光问道。
“第一个？她叫武灵灵，”白思明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多年不见，也许已经死了吧。”
百灵纤细柔软的腰肢微微一僵，白思明立即察觉到了，眯起眼睛观察着她的反应。
她却只轻轻眨了两下眼睛，往前凑近他的身体，轻声道：“白大少爷一看就是性情中人，如若您不嫌弃，百灵以后愿意跟着大少爷，伺候您的日常起居。”
“哦？”白思明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倏地勾唇一笑，声音高了起来，“可惜了，本少从来不缺女人。”
她知道他是故意提高了声音，周围的人听到之后都看向这里，眼神里有讥讽和嘲笑。
又一个不择手段往上贴的。
白思明看着百灵发白的脸冷笑了一下，转身走了，把她独自留在熙熙攘攘的舞池里。
这一曲，再也没有人来邀请百灵跳舞，舞曲终了，百灵咬了一下唇，又回到了白思明旁边站着。
白思明搂着旁边的舞女调笑，目光再也没有落在她身上。
赵富宫一直在旁边看着，他发现，一向很少喝酒的白思明今晚喝得有点多，有了醉意，但他和他玩了这些年，从来也摸不准他的真实酒量。
不管他醉没醉，今晚他确实反常。
又喝了一杯酒，白思明有些撑不住，站起来往卫生间走去，赵富宫想要扶他，却被他一把推了回来。
阿丘忙给百灵使了个眼色，百灵会意，立即跟了过去。
刚才陪着白思明的舞女一脸愤愤地撇了撇嘴：真是看不出来，这个平日里话不多的女人这么有心机！
不过有心机也是白费，谁不知道这位白大少虽然有个风流狂少的名头，却从来不和十里洋场的女人过夜，多少女人想攀上他，最后都灰溜溜地回来了。
百灵穿过走廊，看见一个身穿白色西装的男人靠墙站着，双手插在裤兜里，头和后背都抵在墙上。
她的手伸进他的臂弯，想要搀扶起他，却被他猛地甩开了。
“你是谁？”他醉眼蒙眬地看着她。
“我是……灵灵。”她微一低头。
“灵灵？”他猛地转过身来将她压在冰凉的墙面上，手指捏紧了她的双颊，灼热的呼吸喷在她脸上。
她自然而然地仰起头，闭上眼睛，当他俯下身来的时候，却见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两下。
“滚开！”他突然把她朝一边推开，眼神冷漠如冰，“武灵灵早就死了！六年前就死了！”
百灵平静地看着他，片刻后，她转身走了回去。
她没有再回大厅里，而是径直回了化妆室，里面的几个姑娘都抬起头，试图从她脸上看出来什么。
百灵坐在镜子前补妆，刚才被他捏住脸，使唇上的口红有了个缺口。
“怎么样？”岚梦走过来，朝她吐了一口烟圈，“白大少爷好伺候吗？”
百灵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岚梦姐，你是安海最红的角儿，还怕一个初来乍到的小歌女抢了你的风头？”
“呵呵……”岚梦不屑地一笑，“就凭你？”
“既然你不担心，又干吗老追着我问呢？”百灵放下口红，“你我是不同的，我即使有一天走出这安海，也和你不是一路人。”
“哈哈哈！”岚梦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直到眼角有泪出来才道，“你是以为你能嫁到豪门，给人当小老婆、阔太太吗？你也不看看……”
“百灵小姐！”矮胖经理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门口，一脸赔笑讨好的神色，“白大少爷请你收拾东西，跟他的车回去。”
化妆室里一片死寂。
百灵在众人唏嘘惊叹的目光里站起身来，眼神平静如水：“知道了，经理。”
她把自己的化妆品简单放到一个素白色的小手包里，站起来往外走，刚到门口，突然有一个人跑过来猛地抓住她的手腕。
“百灵，姐妹一场，”粉红衣服高个子的姑娘露出一个美丽又凄凉的笑容，“以后多多照应！”
百灵看了她一眼，走了出去。
她没有太多东西，只有几件旗袍和睡衣，还有一些简单的首饰，夜风中她提着一个软软的包站在安海门口。
身后的大门里走出来一个圆脸姑娘。
她有些不舍地拉住百灵的胳膊，眉宇间满是担忧：“百灵，她们说这位白大少爷风流得很，对人不会有真心，你去了后多留个心眼。还有……对这样的男人别动真心，否则，受伤的是你自己。”
百灵一笑，拍了拍她的手：“放心吧，我本意也不在此。”
“那你图什么？”圆脸姑娘一脸不解。
百灵刚要说什么，车水马龙中，有一辆黑色的汽车缓缓驶来。
车后座上的窗户慢慢落下，露出白思明的侧脸。
“上车。”他说道，闭着眼睛，手抚着额头。
百灵绕到另一边，刚要打开车门，斜刺里却伸出来一只手把她的胳膊按住了，转头一看，只见扈哥站在那里，眼神痛苦。
“阿灵，别去。”
百灵心里涌起一阵酸楚，顿了一下，她再次抬起头来问道：“扈哥，我到底是谁？”
扈哥有些慌乱，躲避着她追问的眼神，手却不松：“别走，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百灵深呼吸了一下，慢慢拉开了扈哥的手，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正要启动时，白思明却突然伸过手来，一把抓起她的包丢了出去。
“你干什么？”百灵又惊又怒。
“去我家，不用带东西。”
百灵的手攥紧了自己的裙边。
汽车启动，车窗缓缓上升，白思明懒散淡漠的声音在车内响起：“本少说过，我不缺女人，带你回去可以，不过说好了要伺候我，你可不要后悔。”
“我不会后悔的。”百灵目视前方，轻声回应。
3.
当夜，百灵到了一座巨大的花园别墅里。
车一开进院子，就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走过来打开了车门，当他看到后排座位上坐着的百灵时，明显有些吃惊。
但他立即掩饰住了，彬彬有礼地把百灵请下了车，然后又去把白思明搀扶出来。
虽然是深夜，但院子里仍然站着一排下人，他们都低着头，态度恭敬。
他们立即注意到了百灵，眼神里充满震惊和猜测，大少爷虽然常在风月场流连，却从来不带女人回来，这是第一个！
但看这女人的打扮，虽然不是富家小姐，却自有一种清绝的气质，也不像是十里洋场的女人。
下人们迅速交换着目光，好奇、兴奋的感觉在他们心里涌动。
百灵跟在白思明和管家后面走到大门口，突然有个姑娘从旁边的阴影里闪出来，关心地问道：“爹，大少爷这是喝醉了吗？”
“嗯。”管家沉声应道，但语气明显不对劲。
“我来扶……”姑娘凑过来刚要接手，突然看到了旁边的百灵，不由得愣住了。
“爹，这是？”昏黄的门灯下，百灵分明看到她眼里闪过一丝警惕。
“回去！”管家突然出声斥责，“别乱问。”
“噢……”姑娘伸出来的手只好缩了回去，临走时又看了百灵一眼。
正门进去就是一间宽敞气派的大厅，铺着红木色地板，一座楼梯直通向二楼，数十盏花枝吊灯发出柔和的光。
白思明在管家的搀扶下往楼上走去，百灵在后面跟着，临上楼梯时，他突然回过头来，对管家吩咐道：“让她住到西边去。”
管家有些意外，却立即点头答应了。
百灵听了站住脚，独自在偌大的厅里等着，其间来回走动的下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如果这个女人是大少爷带回来的，为什么不让她上楼，还站在这里？
百灵又等了足有一个小时，才看见管家从二楼走下来。
她穿着高跟鞋，虽然脚踝酸痛，脊背却依然挺直。
“百灵小姐是吧？”管家面无表情地说，“跟我到这边来吧。”
百灵跟着他走出了大厅，绕到别墅西面，看到一排平顶房。
“这一排是下人们的房间，你先和小玉住在一起。”管家在一扇门前敲了敲门，等候的时候说道，“小玉是我女儿。”
百灵点点头，面色依旧平静。
这时候周围的屋门都打开了，百灵感觉每扇门后面都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还有人在窃窃私语：“原来少爷带回来的是个下人！”
她没有说话，这时面前的屋门“咔”一声打开了，刚才从阴影里闪出来的姑娘出现在门口。
看到百灵，她先是一愣，接着一侧身让出来一个空隙，微微一笑道：“进来吧。”
管家又嘱咐了几句话就离开了，百灵跟他道了谢，就听小玉说道：“百灵姐，以后咱们俩住在一起，那里有个空着的床铺，我帮你收拾一下。”
百灵感激地点点头。小玉帮她收拾好床铺，因为没有睡衣，小玉又将自己的一套干净衣服拿出来给她换上，收拾完毕躺下的时候，夜已过半。
第二天一大早，百灵跟着下人们一起吃了饭，饭后他们各自去忙活，百灵想去帮忙，却发现他们都对她躲躲闪闪的，仿佛她是个异类。
这也情有可原，坐着大少爷的车回来，却住进下人的房间，谁知道她是个什么来头？
百灵无事可做，就找到管家问道：“李管家，有什么活我可以做吗？”
李管家看了她一眼：“大少爷临走前吩咐了，让你以后每天打扫二楼最东面的房间，务必保持干净整洁。”
“二楼东面……”百灵抬头看了看，“好。”
看到李管家就要转身走开，她突然脱口问：“李管家，大少爷走了？”
“嗯，怎么了？”
“他去哪儿了？”百灵追问道。
“这也是你一个下人能问的？”李管家斜了她一眼。
百灵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忙垂下了头。
她现在已经不再是安海的歌女，只是白家的一个下人而已。
百灵带着洗刷用具到了二楼东头，在雅致厚重的红木门上敲了两下，没有人回应，她便轻轻推开了门。
“吱呀”一声响，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百灵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适应了里面暗淡的光线，看来这间屋子已经许久没有人住了。
她迈步进去，在昏暗的光线中打量着屋里的陈设。这是一间女性的卧房，家具都是照着这个房间的尺寸打的，精巧雅致。雕花大**挂着浅色的帐子，西式小圆桌上有一个花瓶，瓶里的花已经枯萎，靠窗立着一架胡桃木色的钢琴，琴盖合着，紫色的缎布半遮半掩。
百灵突然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她不自觉地往钢琴那里走去，纤长的手指滑过琴盖，上面竟然一点灰尘也没有。
难道有人经常过来弹琴？可这间屋子里其他陈设都像是蒙尘已久了。
她将琴盖打开，黑白的象牙琴键整齐排列，手指拂过，犹如奏响了一首旧日的时光。
“太太！”门口一声女人的呼喊打断了百灵的思绪，她猛地转身，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正一脸惊愕地站在门口，手里的扫帚掉在了地上。
“你是？”百灵一脸疑惑，不知道这女人为什么会这样称呼自己。
“太太，我是阿香……”女人激动地往前走出一步，伸出了手。
“阿香！”走廊另一头响起一声厉喝，吓得阿香停住了脚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很快，李管家的身影出现在门边，他看了一眼百灵，又对阿香呵斥道：“还不下去！以后不准再踏入舞梦楼一步！”
阿香吃惊地一抬头，又迅速低了下去：“是，李管家。”
她拿起地上的扫帚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再也没敢回头看百灵一眼。
“你在干什么？屋里打扫干净了吗？”李管家看着百灵问道。
百灵连忙将琴盖合上，垂下目光：“我马上打扫。”
她迅速忙活起来，过了一会儿再回头看时，李管家已经不见了。
百灵一边干活一边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事，为什么那个叫阿香的女人叫她太太？难道她和之前这里的女主人长得很像？
李管家的态度更加可疑，那位太太后来怎么样了？
既然只有阿香认出了她，也就是说其他下人都没有见过那位太太，那她只有找到阿香，才能问出一些端倪了。
4.
一连十几天，百灵都没有再见过白思明。
这天傍晚，外面突然刮起了大风，天色暗沉，眼看大雨将至。
百灵上午把二楼卧房的窗户都打开了，看到变天就赶紧上了楼。
她先把几盆植物都搬进来，又关上了窗户，最后把窗帘都拉好。
那些植物只是淋了些雨滴，看起来倒更加娇艳了，百灵松了一口气。
她收拾好刚一转身，猛然看到钢琴旁边站了一个人，身材高挑挺拔，面容清隽，眼神却极其冷漠。
“少爷……”百灵吓了一跳，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过来。”他冷冷地盯着她。
百灵往前走了两步，心里反倒平静下来：“少爷，有什么吩咐？”
“你动了这架钢琴？”他问道。
她点点头：“李管家让我打扫这间卧房，所以我每天都会把里面的东西擦拭一遍。”
“别的东西都可以，唯独这架钢琴，以后不准碰。”他说道。
百灵低头应道：“是。”
白思明又看了她一会儿，这才转身往门口走去，谁知刚走出一步就左摇右晃起来，眼看就要摔倒在地，百灵赶紧走过来搀住了他的胳膊。
强烈的酒气传入鼻孔，看来他又喝醉了。
百灵想要把他扶到他的卧房，可他醉得如同一摊烂泥，任她怎么拉都拉不动，无奈之下，她只好就近把他扶到这间卧室的**。
她替他脱掉外衣和鞋子，又给他拉过被子来盖上，刚一转身，手腕却被猛地拉住了。
百灵一回头，见他仍然闭着双眼，想要把手抽出来，却被他攥得更紧了。
“喝水。”他嘟囔了一句。
百灵只好给他倒了一杯水，扶他起来喝他又起不来，便用一个咖啡匙一点点喂给他。
喂完了水，他又皱了皱眉道：“头疼。”
“少爷，需要吃点药吗？”她问道。
他立即摇摇头，用手指了指太阳穴。
她明白他的意思，只好抬起双手来给他揉捏。过了几分钟，终于听到他逐渐均匀的呼吸声，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准备离开。
刚一转身，身后就有哼哼声传来：“胃里难受……”
百灵站住了身子，彻底无奈。
“大少爷，痰盂拿来了，想吐就吐吧。”
“呕……”他作势翻身而起，却只吐出了一口唾沫，然后又躺回**。
“还是难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吐了。”他指了指胸口，“给我揉一揉胸口。”
百灵忍耐着，伸手给他象征性地拂了两下，谁知他却说道：“嗯，这样好多了，也不想吐了。”
说着，他舒服地伸展开胳膊，一副极其享受的表情。
他是故意的，百灵心里确信。
她跪坐在他床边，给他一下一下地抚着胸口，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竟然睡了过去，一夜无梦。
醒来的时候，屋里一片暗沉，百灵不知道几点了，四下一看，却发现自己睡在这间卧房的大**，心里顿时一阵惊慌。
她吃惊地坐起来，想到昨夜白思明醉倒在这里，就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发现都好好地穿在身上，顿时松了一口气。
“百灵姐！”门口突然响起一声惊呼。百灵吓了一跳，往门口看去。
小玉捂着嘴站在门口，一脸震惊。
“小玉！”百灵连忙站起来，想要解释几句，却发现说不出口。
门口突然出现了李管家的身影，面色比平时更加凝重。
“百灵！”他阴沉着脸说，“不要把你那些下三烂的东西带到白公馆来！带坏了大少爷，我没法和老爷太太交代！”
“李管家，我没有！”百灵百口莫辩，而门口聚集的下人越来越多。
“没有？你手里的衣服怎么回事？”李管家反问道。
百灵一低头，猛然发现她手里拿着白思明的外套。
她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醒来的时候，这件外套是盖在自己身上的。
“百灵姐，你昨天夜里一夜没回来，我还到处找你呢，没想到……没想到你居然做出这样的事！”小玉声音里带着哀怨，眼里似有泪光闪烁。
另外，小玉喜欢大少爷，这是下人们都心知肚明的，碍于她是李管家的女儿，所以也没人敢说什么。
“小玉，你的话容易引人误解，我什么都没有做。”百灵平静地说道。
“都这样了，”小玉指着她手里的衣服，泪眼汪汪道，“你还说！你就是个洋场里出来的贱女人！”
周围顿时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大家虽然都知道百灵以前的身份，却没人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百灵睁大了眼，没想到一直对她热情友好的小玉会说出这样的话。
“谁敢说我白公馆里有贱女人？”一道冰冷的声音骤然在人群之后响起。
小玉吓了一跳，连忙低头说道：“大少爷……”
白思明双手插在裤兜里，从下人们让开的过道上走进来。
经过小玉身边时，他停了一下：“你刚才说，我带来的人下贱？”
小玉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李管家连忙从旁说道：“少爷，小玉也是为了大少爷的声誉着想，一时口不择言……”
“我的声誉？”白思明冷笑了一下，“什么时候你们这么在意我的声誉了？”
说着，他径直走到百灵面前伸出了手：“昨天看你睡着了，就给你盖了一下，没想到这样也能惹出事来！”
他话里的不避嫌疑让百灵有些惊讶，她把衣服放到他手上，低声道：“谢谢。”
他看了她一眼，又转头扫了一圈众人，目光所及之处下人们都低下了头。
白思明最后盯住李管家，问道：“你女儿说出这么有损我白公馆名声的话来，你说怎么办？”
李管家一听慌了，连连求饶道：“大少爷，小玉是我唯一的女儿，大少爷看在我平日里尽心尽力的分上，饶过她这一次吧！”
白思明不为所动：“我在乡下还有两处宅子，你选一个吧！”
“大少爷！”小玉猛地跑过来抱住白思明的腿，哭喊道，“小玉对大少爷的心，天地可鉴！大少爷饶了我这回，我下次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白思明皱皱眉，将腿挪开，转头看着百灵：“你的意思呢？”
百灵回答：“大少爷仁心，我听大少爷的。”
这话是给小玉说情，却又很对白思明的口味，他略一勾唇，却听百灵又道：“不过，我以后也没办法和小玉同住了，还请大少爷准许，让我搬到别的屋子里去吧。”
“行。”白思明随意地点了点头，回头时，目光又变得森然，“以后谁再说话没点分寸，就不要让我再看见他。”
下人们都讷讷应声，白思明则拿过衣服，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也算因祸得福，百灵回去后就被分到了一间单独的屋子里，虽然仍是下人房，但比之前宽敞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