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饮鸩不止渴 1. 叫我如何见好就收
日落之后,街道一如既往的繁华,天幕深不见底,她侧过脸偷偷看向他瞳孔中影影绰绰的霓虹灯,那一刻,终于明白什么叫作情人眼里出西施。如果不是耳边未曾消失过的汽笛声,几乎就要以为自己在做梦了。
她知道朝阳客栈下班晚,却没想到会这么晚,当陈曳提出要送自己回家的时候,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这么走也不是个办法,拦个的士送你回去吧。”
唐向晚连忙回道:“拦什么的士啊,我家就在前面了,再走几步就到了,你再陪我走走吧。”
其实她是开车来的,却不敢告诉他,怕他知道以后就没机会一起走了,只能骗他说自己是打车来的。
陈曳点了点头,心里想的却和她完全不同。
这里是平城最繁华的地带,房价一平方米七万多,辛苦奋斗一年也只够买个席地而坐的地盘而已。他知道她有钱,却没想到有钱到这个地步。或许人与人的差别就是这样来的吧,有的人含着金汤匙出生,吃穿不愁。有的人天赋异禀,靠自己的努力出人头地。但大多数人连努力的资格都没有,永远背负挣脱不去的贫穷,为生计而奔波。
他原本打算等送她上了车再回来取自行车的,看来一会儿又要走很长的路回来了。
面色苍白的陈曳站在她的身后,望着她稍显单薄的背影,眉眼之间,有复杂的情愫悄悄滑过。然而等唐向晚回过头的一瞬间,所有的情绪全都消失殆尽,只剩下与往日一般无二的疏离神情。
或许在那一瞬间里,他也有过千百种想法。那些不被人知道的过往,如同电影画面一般在他脑海里播放着,清晰却又遥远。
“你等我一下。”唐向晚略带歉意地向他打了声招呼,便跑到一旁的报亭买了那份据说是首发的报纸,翻了好几页才在某个板块里看到那张所谓同居照片,扫了一眼那些似乎比他们当事人还要清楚的报道内容,只恨不得撕了解恨。整篇报道都离不开“包养”两个字,好像已经坐实了这件事一样。
这件事情带给她的冲击绝对不止现在这么简单,她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愿去做。她只是在试图催眠自己,不去想这些无能为力的事情,继父敲诈的事情也好,舆论的危机也好,她都不愿让这些事情影响自己,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现在的修行还不够做到视若无睹。
她自小在众人的宠爱中长大,被人捧着疼着,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挫折,遇到一点大风大浪都会觉得是天崩地塌,更何况是这样足够毁灭她所有前程的事情?
唐向晚在就近的地方买了一听啤酒,狼狈地几口下肚,然后回头看向陈曳,瞳孔急剧地收缩,复又急剧地放大。不知道是该对他笑还是该对他哭,最后露出一张苦涩又奇怪的表情。
“陈曳,你被人泼过脏水吗?”
被问话的陈曳没有回答,就站在原地那么远远地看着她,眼神波澜不定。
街道熙熙攘攘,无数人与她擦肩而过。她也确实不需要什么回答,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安静的聆听者,哪怕汽笛声和嘈杂的人声已经盖住了她说的话,也仍旧诉说得那么认真:“父亲去世得早,我甚至都不记得他的样子了,却记得他教给我的每一句话。他说,真正的强者,能享受最好的,也可以承受最坏的。”
岁月骤然翻腾,父亲儒雅又严苛的模样似乎又出现在她的面前,带着众人所以为而确实也具备的大文豪气质,他生前用良好的修为身体力行地养她教她,去世后也以自己不可撼动的地位庇佑着她,保她吃穿不愁,保她一路用着自己的名号披荆斩浪。相较之下,继父钟谦的嘴脸显得多么丑恶。
听她提到“唐毅”这个名字,陈曳的眼神忽然变了变,他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都咽了回去。
唐向晚却还自顾自地说着:“有时候我真的很想他,如果没有多年前的那场台风,也许我和别人一样,还能和爸爸生活在一起。”
就在陈曳以为她已经快要崩溃的时候,唐向晚突然又来了一句:“我们去看电影吧。”
其实唐向晚也没有想到,自己临时起意的一个决定,居然激活了一次约会模式。也许他也没反应过来,也许是看在自己现在这么倒霉的份上没有拒绝。这原本是她的一种自我修复方式,只不过别人缓解压力所看的电影要么是轻松的、要么是刺激的,她却选择看自己参与的影片。
这个点的电影院也没有多少人来,满眼望去,几乎都是散场离去的人。她很少来这家影院,但印象中这家十点之前都能售票,唐向晚低头看了一眼时间,九点五十九。
她一个箭步冲到了收银台前。
“两张《幸免》的票,座位要中间的12号、13号。”
收银员看了一眼:“十点十分的场次吗?正中间12号的位置有人订了,要不给您换10号和11号的?”
“也行。”唐向晚迅速低头准备找钱包,还没等她打开拉链,收银台上就出现了一张崭新的一百块钱。
“你在干吗?”唐向晚很震惊,她知道他手里没钱,所以在花钱的时候都不想让他为难。
陈曳懒得跟她说那些再穷也不要女孩子付钱的废话,一脸不耐烦地接过找零和电影票:“进去吧。”
四号厅果然很冷清,满眼望去也没有几个人,几乎就是包场了。
作为一个不喜欢戴眼镜的轻度近视眼,唐向晚摸着黑找位置显得格外困难,就在她终于摸到自己的座位时,不经意瞥到了陈曳虚托在自己肘下的手掌,相隔十几厘米,她却看得那样清楚。
是担心她摔倒,像她多想的那样?还是他对所有女孩子都一样好?
唐向晚也不敢出声去问,只能转身坐下,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也跟着落了下来,没话找话:“其实这个档期有两部电影都是我的剧本,一部霸了一个月的档期,火了好几个反派。另一部就是这个了……说实话,让你看到这么惨败的票房让我觉得很没有面子。可就像是生了一对龙凤胎,一个聪明,一个不聪明,外人都对聪明的那个赞不绝口,做妈妈的却还想护着另一个不聪明的宝宝。”
电影开始放映了,虽然没什么人,但是她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出品人栏上挂着投资方大耀传媒的董事长“余绪”的名字,编剧上三个醒目的大字“唐向晚”。这两个名字放在以前似乎没有什么关联,但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两个名字摆放在一起却是无比尴尬。
她一贯喜欢在他面前自言自语,也不在乎他回不回答:“高中的时候和两个最要好的朋友看了一场电影。我觉得编剧最厉害,祝萌萌觉得演员最风光,邢兰认为导演最重要。按理说该是很精彩很难忘的,却不记得片名了,只记得当时三个人都发誓,说总有一天会在电影院里看到自己的名字。后来她俩一个当了娱乐记者,一个从了商。”
有些话她埋在心底很多年,从来没有对人说起过,她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突然变得这么多愁善感,就算是刚刚喝了一罐啤酒,那点浓度,也不至于会醉吧……
“说句实话,每次来电影院看自己参与的影片,其实都不是为了找剧本中的缺点去进步,而只是为了看到那三个字而已。你说我虚荣也好,用这种方式找存在感也罢,这就是我心里最真实的想法。每当我想要放弃的时候,只有在这里亲眼看到自己的成绩,才会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一息尚存,从吾所好。”
陈曳很想说些什么,但他知道自己那些话一旦出口,对于唐向晚便又是沉重一击。于是他选择缄默不言,静静注视着面前的大银幕。
其实这部电影他早就看过了,剧情没有什么新意,无怪票房惨淡,与另外一部形成鲜明对比。他很想告诉她不要把目光停留在过去,却惊觉自己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
于是,他便问:“你喜欢电影吗?”
“当然喜欢啊。”唐向晚侧着身子,看着他的眼睛,“你知道吗,我做跟组编剧的时候,是我最快乐的时候,因为待在那个环境里的时候,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每一个人的努力,他们每一个人都很普通,但每一个人都会发光。所有人都各司其职,如同齿轮一样,那个时候你就能真的感受到,什么叫作‘电影似火,我是飞蛾’。”
陈曳听罢,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轻笑了起来:“我能感受到。”
唐向晚愣了一下,倒也没注意,以为他是感受到了自己那段话的意思,继续道:“你也知道我父亲唐毅在文坛的地位,他的作品如今被著名导演翻拍,被奉为经典。所以我一直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和他并驾齐驱。和他一样,被人崇拜,仰慕。就算是过了许多年,人们看到我的作品所拍出来的电影,也能像记得我爸一样记得我。
“总有一天,我会做到。”
看着面前说话的人,陈曳几乎有些移不开眼睛了,然而只是一瞬间,他便收敛了自己所有的神色,恢复了之前疏离的态度,淡淡道:“嗯,你会做到。”
唐向晚愣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别的了。
时间总是悄悄地溜走,不留一丝痕迹,电影就那么无波无澜地放着,唐向晚看得更多的不是电影,而是身边这个人。
仍旧是以往俊朗不凡的外表,却多了几分成熟与风度,鼻梁高挺,眉眼清隽,放在人群中便是所有目光焦距的存在。也无怪乎自己当初那么专心地喜欢着他,喜欢得尽人皆知,唯独他不知。
她是不是该感谢上帝,给了她无法言说的苦难,却又将这个人送回到自己视线之内?
半黑之中,对方完美的侧脸近在咫尺,唐向晚脑子里下意识产生了想偷亲他一口的想法。这种妄念不知不觉在她的脑海中越扎越深,却没有胆量去完成,甚至还一直在想没有表白之前就这样做会不会太不礼貌。
不知不觉中,电影就到了结尾,再不行动马上就要开灯了。
“陈曳!”
男人偏过头疑惑地望着她:“怎么了?”
“哦,我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演唱我下部电影的主题曲?”话刚落音,唐向晚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耳刮子,这就是自己引以为傲的胆量?
陈曳愣了好半天:“什么?”
电影谢幕,四号厅的灯全数亮了起来,想做点坏事也做不了了。唐向晚懊恼地向后一靠,气冲冲道:“我什么也没说!”拎起包起身就走,无意中对上了一双探究的眼。
看清楚那双眼睛后,唐向晚不甘示弱地探究了回去,那就是之前选了12号座位的人,一个和自己母亲岁数差不多大的中年妇女,身边坐着一个乖巧的男孩儿,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自己。
她习惯性选12号是因为自己的生日是“12”,不然没人会在大片留空的情况下选这么偏的位置。
对视的时间长了就有些奇怪了,唐向晚很纳闷对方为什么会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她打量了对方一眼,只觉得对方全身上下珠光宝气,名牌扎堆,却又没有半点儿贵妇气质,着实有些别扭。至于相貌,人至中年,倒也不方便评论,只能隐约看出年轻时不算太差。
“麻烦让一下?”唐向晚礼貌性地问了一声。
那中年妇女连忙拉着儿子站了起来,很是和蔼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只是太惊讶了,能在这里见到他的女儿。”
也许是自己刚刚说话没遮拦让她听见了,不过父亲唐毅的名气一直那么响,唐向晚倒也不奇怪,礼貌地攀谈了几句便和陈曳一起离开了放映厅。
在两人离去了很久之后,中年妇女才慢慢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拎起包,带着儿子下了台阶。
唐向晚有些疑惑地看着那两个人的背影,总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盘桓在自己心头,无法消散。
这么一折腾几乎就快到零点了,陈曳对她的态度虽然不怎么亲近,却也不放心她一个人就这么回家,可是当唐向晚准备踏进公寓大门向他挥别的时候,突然顿住了脚步,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神色紧张地朝里望了过去。
感觉自己现在像在玩谍战片一样,如果说电梯门口那几个像记者一样的人她还不足为惧的话,继父钟谦的背影简直就是晴天霹雳,仍旧戴着那顶奇怪的帽子,一身黑衣进了电梯,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令人恐惧的戾气。
陈曳大概也看到了那些人:“他们在守你吗?”
“什么守我,说得跟守尸一样!”唐向晚很生气,她好不容易把自己从这些破烂事情中解脱出来,这些人却又阴魂不散地找上了自己,出面的话免不了被这些记者一顿盘问。况且在经历了那天的事情之后,继父在她心中完全就是魔鬼一样的存在,多看他一眼都会觉得全身发麻,保不齐自己哪天突然就被他给终结了。
认真思考了很久,走投无路的唐向晚突然抬起头楚楚可怜地看着他:“男神,你收留我一晚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