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你并没有看上去那样快乐

我曾经有一个玩得很好的朋友。

他原本是朋友的朋友,我还未认识他的时候,就听朋友谈过无数次他。有一次朋友跟我聊天,突然停下来骂了句脏话,说你知道你跟那个谁谁谁有多像吗,你们就像失散多年的兄弟,我一定要介绍你们认识。于是我就这样认识了他。

他学历很好,父母工作体面为人友善,都很疼爱他,他在外每晚都给父母打电话,家里在好几个城市都有大宅,是真正的书香门第。但他并不是我们常以为的书呆子,他思维敏捷爱好广泛,能言善辩又总是富于幽默。有的人是走在哪里都会发光的,而他就是,他走在哪里,人们总是会第一个注意到他,会习惯性地聚集在他周围,倾听他,围绕着他,依赖他。他也许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跟我们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他的眉宇间有光。

我们都觉得他是一个跟谁都谈得来的人,任何人与他相处都很轻松。

那一阵子,我们的关系很好,一起聊游戏,一起聊书与电影。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只差没有一起看星星一起看月亮,当然我们一起刷了副本打了怪……相逢恨晚的感觉不是没有的,只差没有杀鸡洒血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先干为敬。

事实如果继续照这样发展下去,你们可能会觉得一定往“基情”的方向奔去了!但你们真的想得太多了!你们考试的时候有想这么多吗?

事实证明诗词歌赋和人生哲学容易聊出问题,那天我们闲着说一些事,他渐渐地跟我说了很多。

说了那些让他变得跟我们一样的事实,低到尘埃就像蚯蚓蝼蚁一样的事实,就像我们迟早会像树叶腐烂深埋泥土,永远不会站在枝头摇曳的事实。

父亲频繁出轨,母亲彻夜痛哭,他不被理解,不被尊重,打骂与责备就像关切与疼爱一样突然,更被塑造与要求,没有空气没有自由。他给我看他自己在手上用烟头烫出的痕迹,唯有触目惊心。

太阳底下无新事,这种不堪与我们任何人一样。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连回应也不能。那样**裸的伤口让我恐惧,它太咄咄逼人,强行让我睁开眼正视生活是如何的原形毕露。

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与身边的很多人。我承受不了这么多人,承受不了原来天堂就是地狱,更无法承受,我突然发现这世间或许根本就没有天堂。

那是我多年以后,回思过去依然感到懊悔的自己。他困囿于黑暗,战战兢兢试探地向我伸出了手。或许他根本就不需要我拉他起来,他只是需要倾听,有尘世中的另外一个人,站在黑暗的深处对他挥手致意,让他知道黑暗并不孤独,黑暗是有边界的就已满足。并不需要我释放自己的热,为他提一盏灯,点一盏火。也许那时他鼓足的勇气,是他第一次尝试去相信别人,吐露自己的心声。

而我做的呢,冷冷地抽回了手,急急退却,唯恐他的黑暗波及我。

那个时候,我仍然是一个懦弱的自己。我心中只有自己的故事,而我的故事已经将我笼罩。

生活就是这么急转直下,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最后却还是两手空空回到原点。心里凭空出现的那些期待,只能接受自己的嘲笑,然后慢慢枯萎。

生活中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有时候有千钧之力,往往将我们的一相情愿砸得粉碎。

何止是两人之间的关系呢,我们对人的认识也莫不如是。

我后来见过很多人,快乐的人,他们每每经得起玩笑,又脸皮够厚,嘻嘻哈哈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也没有什么东西能真正地伤害到他们,他们看起来好像特别耐摔打。但当风一吹,翻过叶子的背面,那上面全是伤疤。

他们有他们的故事,只是他们比我们藏得更深更会伪装而已—用一种令人哀伤的方式。

我渐渐懂得,我们都在一样的世界,经历着一样的生活,我们遇到了我们的痛苦,他们也注定会遇到他们的必然。

于是我们都有了我们的故事,我们有我们的,他们有他们的。认识到这一点,并把他们的故事看得跟我们的一样沉重,才免于自己轻飘,伤害到本已无助的他人。

这件事情,我知道得太迟。

时光机:

在2013年的7月。这个朋友来长沙走亲戚。

他联系了我,我们一起吃了个饭。

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了。

我感觉他还是他,我已不再是我。

吃完饭,我们坐在夜晚的街边一起抽了会儿烟。

我发现他已不再是他,而我还是我。我庆幸,尽管雨雪风霜,本质上我对世界的看法、对自我的坚持依然未变。

可能所谓成长,就是让我们逐渐在时光里,变成另一副模样。有的时候,我们能重新找回自己,但更多的时候,不能。

他马上就要出国了,不知道下次再见又是何年。

也许是明年,也许是下辈子。

那又能如何呢,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