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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放在人生长河里那样微小,微小到很多人竭尽全力也不一定能回忆得起。

一个月,对林梳子来说却是这样珍贵,小心翼翼捧在手心,每一天都恨不能揉进心里去,狠狠地记住。

今晚又将是月圆之夜,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整整一个月。她当了一个月的“杜语菲”,经受的误解和白眼,比林梳子以前世界里的二十五年加起来还要多。

但她也收获了以前没有过的,比如——亲情。

虽然杜明生完全不懂得如何跟女儿和谐相处,但孙蕙英那全心全意的母爱,让林梳子依依不舍。

对于一个从未体会过母爱的孤儿来讲,这感情让她格外贪恋。

没了顾晴晴的病房,安静得有些可怕,连平常总是时不时经过的沈以淳都没了,他正在无影灯下给顾晴晴做手术吧。还好有孙蕙英昨天送来的书,林梳子尽量不去想即将到来的那一刻,轻轻按着胸口的小梳子,将自己投到文字的情怀里。

转眼间,天色将黑,孙蕙英过来送晚饭,看着林梳子吃得甚是香甜,小声道:“小菲,你这病好奇怪,医生说应该是打小就有的,可你从小健康得不得了。”

“医生也不是万能的。如果明天还是好好的,给我办出院吧……”

“这怎么行,医生没说让出院,你就得在这儿好好检查。”

如果还有明天,我就是一个健康的人了啊!林梳子抬眼认真地望着孙蕙英,望见她发间已有隐隐的白色,不由得心中一疼。

“这医院,看着就好贵。明天没事就不会有事了。”

孙蕙英安慰道:“大部分费用都减免了,也还好。你安心住着,沈医生说可以出院,你才能出院。我去打听过了,沈医生好得不得了,寻常人想在他手里看病都好难约到。我们一定要听他的。”

减免?林梳子目瞪口呆。她完全不知道这事,沈以淳也没跟她讲过。

又想起杜家的困境,林梳子不管自己何去何从,也要为杜家尽一点心力。

“妈,想到找什么事做了吗?”林梳子问。

“一时半会儿哪那么容易,我学历又不高,你爸本来还好,但这些年在厂里也是荒废掉了。”孙蕙英神情落寞。

林梳子心里却有主意:“开小吃店吧。我琢磨过了,咱们小区周边没有一家像样的小吃店,你厨艺又好,开这个成本也不高,绝对可以试一试。”

孙蕙英双眼一亮:“不是我吹,什么包子、煎饼、馄饨、豆腐汤……我都拿手!要不等下我回去就跟你爸说说,看他同不同意。”

“你一定要说服爸啊。”林梳子有些担心,又强调。

“知道了,你爸讲道理的,好的主意肯定会听的。”孙蕙英终于望见了一点点曙光。

送孙蕙英走的时候,孙蕙英又再三关照她要好好配合医生的治疗,林梳子却半点儿都听不进去。

窗外天色已经全黑,她有些紧张,不知道今晚是不是自己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夜,不由得轻声道:“妈,可以抱抱我吗?”

孙蕙英微微有些错愕,女儿长大后从不会跟自己这样亲近。但看着女儿的脸,再怎样努力维持,也还是有着幼稚的担忧啊。孙蕙英心疼起来,轻轻抱了抱她:“傻丫头,我明天又不是不来了。”

林梳子差点就流下泪来。

明天,我所盼望的明天,它真的可以到来吗?

回到病房,林梳子又一次拿起塞在枕头下的“超长待机”手机,“林梳子”还是那样表情凄美,电量指示已经到了尽头,比之前更加岌岌可危。

而“异境”APP竟然亮了起来。

纵然这APP的色彩接近黑白,但此刻,它绝不是之前那种无法点开的“朦胧灰”。

这是命运要让自己回去吗?

林梳子的心剧烈跳动,一把按住了梳子,也无法缓解这紧张。她冲到窗口,打开窗户,将手伸出窗外。

果然,外面在下雨!这蒙蒙细雨,就和来时那天一模一样。

如果天色更夜时,小雨转晴、圆月悄悄露头,这夜,真的和来时那天一模一样。

“杜语菲,你在干吗?”蓝小月突然进来,见她开着窗,不满地嘟囔,“外面在下雨呢,夜风挺凉的,你可不能着凉。”一边说着,一边顺手就将窗户给关了。

“你不是白班吗?”林梳子问。

“今天小张家里有事跟我换班。”蓝小月说着话,眼睛却只往外面瞧,不急着走的样子。

“我没事,你忙你的。”林梳子以为她是特意进来关窗的,还颇不好意思,加之她觉得心慌得厉害,似乎又有些不太舒服,便自顾自坐回了病**。

蓝小月却看看门外,小声道:“隔壁阿姨一直吵着要见沈医生,不能让她看到我,我在你这儿躲一躲。”

说话间,隔壁病房酷爱大红大绿不肯穿病号服的爆炸头阿姨果然从门口晃过,直往护士站去了。

“病人想见医生也很正常,沈医生见她一下就是了,怎么拿你做挡箭牌?”

“哎呀,我们当护士的,可不就是万金油,该挡箭的时候,就得挡箭啊。实在是这箭我也挡不了,阿姨实在太执着,十分钟找一次,搞得我们都没法工作了。”

“那就跟沈医生如实汇报,他肯定能理解的。”

蓝小月望了望她:“他刚做完手术啊,肯定要休息一下,怎么能去打扰他……”

忘了沈以淳是她“爱豆”了。

“爱豆”就算睡觉,也一定流着最香的口水,和外边那些绣花枕头不一样。

“问你个事呢,我来第三天了,怎么一直没见着医药费单子?”林梳子旁敲侧击。

蓝小月倒微微一怔:“咦,你不晓得沈医生给你申请了部分减免?”

果然有减免,可是,当事人为什么都不知道?

“哦,我不是很清楚,好像签过什么,也没细看。”林梳子故意模糊着。

“沈医生说你这病很特殊,大概是从他的研究经费里走了吧。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护士长肯定知道。”

“哦,好的,那我回头问护士长吧。”

蓝小月又探头探脑地看:“阿姨好像走了,我要出去干活。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就喊我啊。”

有事啊,现在就有事,但林梳子不能说。

她表面平静如水,其实心里越来越慌乱,呼吸也越来越不顺畅。这感觉她可不陌生,直觉告诉她,这回很有可能要经历一场最严重的发作。

这阵发作,蓝小月帮不上忙。不仅帮不上忙,还有可能在重要时刻影响她的决定。

于是,林梳子任由蓝小月走出了病房,没有出声喊她,自己顺势悄悄滑进了薄毯下。

“超长待机”手机一直都被她握在手里,“异境”APP的图标开始显现出神秘的暗红色,比之先前的黑白更加浓郁而饱满,像一颗充满野心的心脏,律动着,随时都会将人吞噬。

林梳子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短促。

是窘迫,不是慌乱。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有些失控,像脸上被蒙了沾着水的纸,想要戳开,却又那么徒劳。她的身体沉重到几乎要穿越床板,坠落到无形的泥潭中去。这泥潭让她生出挣扎不得的绝望。

她开始后悔自己当初下的决心。“异境”APP的图标上,朦胧的雨丝渐渐淡去,暗红变成黑夜里的光辉,引诱着她伸出手指……

不不不,林梳子好想留在这里——纵然医院里的清新气味总有些微妙的虚伪,纵然杜家的亲情那样小心翼翼,纵然学校里还有太多不理解她的同学,纵然此刻的她正承受着百般痛苦。

可她那么想活下去,她要盛开,她要尖叫,她要全心全力地当最优秀的学生,她还要——肆无忌惮地爱一个人。

她想知道自己的未来是怎样,哪怕命运如蝼蚁,她也想尽力躲开下落的脚步,避免被碾压进尘土。

她可以的。她只要跑开一点点,跑到那阴影之外,便不会再被它无情笼罩。

这种笼罩,让她完完全全喘不过气,从身体到灵魂。

之前那么多年,她生活在无穷的阴影下。不,那不能叫“生活”,最多,只能叫“生存”。这种艰难的生存,让她难以对生活生出奢求的信心,但现在,她突然望见一丝希望。

她寄居在杜语菲的身体里,压抑了这么多年的求生欲,在这一刻牢牢地抓住她。在她那破碎的心脏深处,狠狠地扎根,贪婪地蚕食。

天花板上的灯光原本柔和明亮,眼下却也变得模糊晃动起来。强烈的不适如巨浪一样,一波紧似一波,紧紧地揪住她,似要将她揉碎撕毁。

她望见了死神的模样。

我要活!我要活!

汹涌的泪水蓄满眼眶,又溢流满面,她甚至来不及去擦拭,任由泪水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

不重要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她不想回去,死神的模样望见一次就够了,她一点都不想回去再一次等待它的到来。

关机!立刻关机!不回去,亦不让电量耗尽,只要能挨过最痛苦的这一刻,一定能迎来最明亮的清晨。

林梳子颤抖地摸索摩挲着手里的“超长待机”手机。这手机她摩挲了太多遍,已经完全不需要再看、再想,手指微微一屈,便按下了关机键。

悦耳的音乐划过静谧的病房……终于,关机了。

伴随着这短短数秒的音乐,林梳子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那夺命般的窒息,终于烟消云散。

手机轻轻地掉在胸前,掉得猝不及防,砸得她胸口有些疼。

疼便疼吧,比起要命的窒息,这一点疼痛不值一提。

林梳子想伸手将手机拿起,却惊恐地发现,她根本抬不起手。她以为是刚刚那股痛苦太厉害,让她浑身虚脱,便试着伸了伸腿。

不对啊,为什么腿也纹丝不动?

林梳子慌张起来,发现自己不仅手脚已经不受控制,连头都不能转动,整个人仿佛突然全身瘫痪了一般,只有眼珠可以转动。

难道是关机引起的失控?

“来人!来人!”林梳子拼尽全力大喊,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如蚊蚋一般,几乎细不可闻。

简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老天这是连回去等死的机会都不给了吗?

又或者,这是在惩罚自己的贪心?

是的,一定是的。自己不仅贪心,而且不诚实。

“我不关机,小菲。如果三天后手机还有电,我就回去;如果……”

这是三天前,她亲口对“杜语菲”许下的承诺。而现在,她成了彻彻底底违背承诺的薄凉之人啊!

还好,她还有眼泪,绝望而悔恨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