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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医院里也一改白天的忙碌与热闹,变得格外安静。

林梳子白天睡得多,晚上反而有些睡不着,房间里亮着柔和的灯光,让人的心情也变得放松而平和。她从自己的背包中取出“超长待机”手机,望着点亮的屏幕出神。

手机的电量更少了,若是普通手机,这几乎耗尽的电量分分钟会让手机关机。但这是“超长待机”手机,显然比一般手机要耐得住。

林梳子看了半晌,总觉得它下一秒就会发出丧气的声音,自动关机。但是看了很久,屏幕上的“林梳子”表情都快僵了,手机也毫无动静。

而在医生办公室,沈以淳正在看文献资料。今天他值班。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请进!”他不应声,没人赶闯进他的办公室,急事都不成。

听到应答,晚班护士长一把推开门:“沈医生,急诊上转来一位割腕的女病人,要我们科给安排一个床位。”

“怎么不去外科?”沈以淳翻着书页,头都没抬。

“外科病床满了,借我们科的病床用一用,明天外科有人出院就立即转回去。”

“心脏科是收容所吗?”语气不太客气。

护士长素来知道他的脾气,不敢再多问,讪讪地在门口站着,小心翼翼道:“谁让咱们心脏科医术高超、手到病除呢。”

这马屁实在非常高端,一般人拍不到这个角度。为心脏科床位紧张程度没能排进全院前三,给出了非常完美的解释。

果然,过了片刻,沈以淳道:“17号床位没人。你必须说明白,只借一晚上,明天要是不转走,打电话让外科主任亲自来领人。”

“是是,明白。”护士长大气不敢出。她是心脏科的护士长,更是中海医疗中心的员工,沈以淳的话要听,医院调度中心的话也同样要遵守。

做人真难啊。

原本很安静的心脏科走廊,突然就嘈杂起来。外科护士推着急救**来,**躺着一位年轻的少女正号啕大哭,几位家属模样的人围在旁边跟着一路小跑,神色甚为焦急。

护士站的值班护士立即起身迎上去:“安静,大家安静,我们沈主任……”

话音未落,沈以淳从医生办公室推门出来,脸色阴沉沉地望着众人,好像下一秒就要爆破的炸弹。

众人吓得立刻住了嘴,推着急救床的护士立即将**的少女推了一把,低吼道:“别吵了,好不容易调剂到的病床,别给吵没了。”

少女一眼望见沈以淳冰冷到能挂下寒霜的脸,顿时噤声,仰面无声地抽抽搭搭。

见走廊里终于安静下来,沈以淳冷着脸返身,就在众人以为将会出现巨大的“砰”的关门声时,医生办公室的门居然稳稳地关上,半点声息都没有。

这太让人意外,就好像抛到半空的靴子,没有经历自由落体,半途生了翅膀,轻轻落在了棉花堆里。

这就是沈以淳,连愤怒都欠缺的沈以淳。他有着骇人的控制力,哪怕心里已经非常不悦,也不会让自己有丝毫的失态。

少女被迅速推进了病房。林梳子是16号床位,17号正是隔壁的那张床位,早上刚刚才空出来。

护士忙碌地进行安顿和交接,家属在旁边语无伦次地安慰,刚刚在外边被吓到忍住哭声的少女,终于又开始放声大哭。

林梳子望见她手腕处包扎着干净的纱布,又从护士的交接和家属的安慰中听出了原委。她滑进被子里,闭上眼睛,想让自己隔离在那一堆嘈杂之外。

她不是嫌弃他们吵,只是想让自己平静,因为她望得见自己内心在渐起波澜。

命运严苛地从她那里夺走的东西,这女生竟然如此不珍惜,为了一个男人,就可以轻易地放弃自己的生命。

我视之若珍宝,尔视之如草芥,弃之如敝屣。怎不叫人心中愤愤。

女生刚上大一,长得颇为清秀,因为失血过多导致脸色苍白。动是没力气动了,嘴炮还是很厉害的。

“为什么要救我……呜呜呜……我就是要死给他看,让他一辈子都内疚。

“他到现在都没出现,你们根本没通知他,你们一直都在骗我。都走,你们都走!

“想见的人没来,不想见的人都围着我……呜呜呜……他真的都不在意我的死活吗……呜呜呜……”

声音虽然不大,但嘤嘤着又尖又利,一声一声都似剜在林梳子的心上。她死命地捏着被角,捏到指关节都泛白,终于忍耐不住,一把掀了被子,坐起身,转向那女生。

“你‘作’够了没有?”

女生吓了一跳,惊愕地望着她,似受了千般委屈一般,立时又涌出泪水,转身拽住她妈妈的衣角,颤颤地求助:“妈……”

她妈妈无奈,苦笑着跟林梳子打招呼:“抱歉啊,孩子情绪不稳定,吵着你了。”

“吵着我?”林梳子扬眉,“为了不吵着我,我父母都没有被允许来探视,你们这点儿破事在这儿絮絮叨叨个没完。这么想死,当初那刀怎么不割深点儿,连寻死都这么不真诚,你‘作’给谁看呢?”

女生“哇”的一声哭出来:“我就知道我做什么都被嫌弃,这世界上没人看得上我,让我死了算了!”

她从**跃下,作势就要冲到窗口去。

女生爸爸正站在窗口,一把抱住女儿,冲着林梳子大骂:“你什么东西,放什么屁刺激我女儿。我家宝贝刚刚死里逃生,有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林梳子冷笑:“瞧这不知好歹的爹,有这种不知好歹的女儿一点也不奇怪。为了个男人寻死觅活,你生活里就只剩下男人了是吧。‘作’不动男人,就作践自己,作践你爹妈,非要把全世界都作践一遍,你心里就舒坦了?

“要死容易啊。在这大庭广众,死给谁看?真要寻死,悄悄找个没人的地方,108种方法可以让你死个痛快。我要是那男人,我也不会来。把自己的性命当儿戏的女人,要不起!滚回你爹妈怀里当一辈子的宝贝,别出来坑人!”

女生被骂得晕头转向,只会哭着喊爹叫娘。女生爸爸暴跳如雷,放开女儿,就要冲过来动手。

“哪里来的野丫头,我看你欠管教!”

林梳子已经从**下来,站得直直的:“来啊,我‘杜语菲’反正是要死的人,不怕捞个馊豆腐你就过来动手,我乐得让我爹妈得一份巨额赔偿。”

见自己父亲被吓得愣在当场,有些不知所措,女生又羞又怒:“爸,你就看着我被人欺负!她这样子,像是要死吗?”

女生爸爸顿时回过神来,也是哦,他看林梳子骂人又清晰又有条理,无论是身体还是脑子,都不像是病入膏肓的样子。

“臭丫头,我没那么好忽悠!”女生爸爸嘴里骂骂咧咧,倒也学聪明了,“你别得意,我现在就去找护士,我女儿不能跟这样的野蛮人一个病房!”

气势汹汹冲到门口,女生爸爸突然停住了脚步。

沈以淳居然在门口。

“我的病区,居然这么乱。”

他面无表情,声音也不大,甚至语速也相当慢,但语气中满是寒意,让病房里的人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医生,她出言不逊,刺激我女儿,我女儿可是病人!”

沈以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她的病是先天的,你女儿是自找的;她生死未卜,你女儿只要自己不作死,过几天就能活蹦乱跳出院。你说,这是谁刺激谁?”

“你……”女生爸爸的脸涨得通红,“有你这样的医生吗?态度太差了,你工号多少,我要投诉你!”

“说工号怕你记不住。我叫沈以淳,欢迎投诉。”沈以淳嘴角又挂起嘲讽的笑,“不过,在我被解雇前,我有权请你们滚蛋。”

值班护士长听见动静,已经迅速就位,一看这情形,就知道这家人委实是“不作不舒服的人”。当下也不劝,只凭着沈以淳吩咐。

“护士长,通知调度中心。17号床的病人与家属扰乱心脏科病区秩序,请外科五分钟之内前来将人带走。就说是我沈以淳的原话。”

“是!”护士长立刻小跑着回了护士站。

也就不到半分钟的工夫,就听到她在跟调度中心说话,末了还果真重重地加了一句:“这是沈主任的原话。五分钟,只有五分钟。”

沈以淳手插着兜,就那样静静地站在病房里,望着面面相觑的一家人。

家属中间,不知是什么亲戚,垂死挣扎,小声嘀咕:“就不走,外科又没病床,我还不信医院会把病人赶出去。”

沈以淳抽出17号病床的床卡,顺手捞起女生妈妈放在床尾的包包,很潇洒地一抛,两样东西竟然很完美地从窗口飞了出去。“砰”一声,传来包包落地的声音。

“啊——我包里有钱!”女生妈妈尖叫着冲了出去,都不用动手赶。

“信了没?”沈以淳居然笑了,“我赶人从来不需要叫保安。”

谁还敢不信。窗口并没有开很大,他离得又甚远,女生妈妈的包里塞着好些东西,他只凭单手竟然可以把东西抛那么远、那么准,出手简直就像猎豹一样。

是的,就是猎豹。林梳子觉得,除了猎豹,她找不到其他词来形容沈以淳。

沈以淳的强大气场,压迫得家属再也不敢言语。女生本来是扒着窗口,做出一副随时打算寻死的姿态来的,这当口也不敢再动,生怕被他一拎,连人都扔了出去。

“建议你转到五楼的神经内科去,你在这儿表演跳楼,半点儿威慑力都没有,毕竟这儿是二楼,楼下是草地。”

真是没想到,这沈以淳说话这么损。林梳子憋着笑,优哉游哉地看着外科护士过来,抱怨着将女生接走。

家属们还要跟上去,外科护士恼了:“这么晚本来就不允许探视,你们爱去哪儿去哪儿,别跟着了。”

沈以淳向后倒着身子,探出门,冲着走廊道:“也别待在我病区,护士长,清人。”

眼见着走廊上恢复安静,沈以淳抬腕看了看手表,自言自语:“四分四十五秒,算你们识相。”

林梳子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你真损啊,刚才真是太解气了。”

沈以淳却恢复了一脸冷漠:“看来楚越说得没错,你的确很暴躁。”

林梳子一愣,立时又明白过来,看来沈以淳是听到自己的发飙现场了。不过,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面对不爱惜自己生命的人,她就是这样暴躁。

“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活过明天,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不开心就骂,心里才自在。”

“明天?”沈以淳皱眉,“谁告诉你活不过明天。你的病情虽然棘手,但没到那一步,别多想。”

林梳子笑了笑,没有解释。十二点已经过了,现在已经是农历十四,明天就是月圆之夜了啊。

这沉默看在沈以淳眼里,却当成了“不以为然”,他有些生气:“之前告诉过你,要保持情绪的绝对平和,你这么暴躁,对你的病情没有半点好处。”

林梳子扬眉,脱口而出:“你是在关心我吗?”

关心?不存在的。

沈以淳盯着她,用几近残忍的语气道:“越是棘手的病例,我越有兴趣。要是你因为情绪激动而病发,我就少了一例珍贵的研究对象,这对我来讲,将是莫大的遗憾。”

真是说得出口啊。林梳子不由得叹息着摇了摇头,此人空生了一副好皮囊,也白瞎了这制服**,除了损人时还略有趣之外,没有半点儿生动可言。

他在医院里,也就是一台行走的“医疗仪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