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心里翻腾几回,爱过的人,就这一个,就在眼前。
采访结束后,已是深夜。
柯小坐在休息室里,口干舌燥。
这个故事,太长了。
“咚咚……”
辜可靠在门边:“怎么样,挺累人的吧?当初我劝你好好考虑考虑,没想到你答应得挺顺口的。”
镜子里的柯小妆花了一半,眼线晕开,面有倦容。
“是挺累人的,不过也算是完成了。”
高跟鞋踩在地上声音刺耳,辜可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懒懒缩着身子。
“你真的有信心能把他找回来?当初那事儿闹得沸沸扬扬的,片子播出去,可能又得轰动一番。”
柯小抿着嘴,好不容易从岁月长河里抽身出来。
“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如果没有用,我就死心了。”
辜可手卷着长发:“想好了怎么跟他说吗?这些年,他过得肯定不好。”
“那他就更应该回来,”柯小卸掉另一半妆,“当初他教我的,我也要还给他。”
辜可叹了口气:“待会儿还得剪片子,我就不送你了。”
柯小拿上包:“行,剩下的事情就拜托劳模你了。”
走出门的时候,辜可叫她:“为什么你最后要改口?”
柯小停在原地,新来的实习生一路跌跌撞撞送刚审完的上期片子,年轻的模样像极了那一年脚底发软的她自己。
她说:“我唯一能改变的,就是故事里的结局。”
生来平凡,不能与命运作对。
可是,她也想改变一些什么。
成录打来电话的时候,柯小刚洗漱完。
头发还是湿的,打开的电视里正放着深夜电影,老片子了,当年在戏台子前放映过。
“洛青最近精神不太好,夜里失眠,一坐就是天亮。我想着最近就回来,你看看有没有时间陪陪她。”低低的嗓音里带着厚重。
柯小想也没想:“行,到时候去接你们。”
“那倒不麻烦了,我先陪她回一趟祖宅,洛老爷子念她念得紧,也想看看孩子。”旁边有咿呀学语的婴儿声。
“那好,回来再联系。”
“柯小。”
“嗯。”沉沉的睡意袭来。
“有他的消息吗?”声音干涸。
柯小睁开眼,努力克制:“没有。”
这些年,她最怕的,就是跟当年的熟人提起他。
明明,他们都在一起了,最后,却彼此失散。
洛明朗,是你说卿有所依,生死不负。
为什么你却就此杳无音信了呢?
第二天休息,柯小坐车去市郊边的一处院子。
院子近乡,相邻的几户人家,升着炊烟,宁静安详。
没人在,柯小站在院子里打望,远看一些,是茫茫的绿色,新种下的麦子正窜头,长得很高。天色还浅,青白色的天空里飞过一群燕子,柯小望着那些扑翅而去的影子,心里也渐渐远了。
门打开,里面蹒跚的身影单薄:“回来了啊。”
柯小回头,应了一声。
“给你带了些药来,下个周末去医院检查,你别忘了。”
她放下包,扶着人。
经络凸起,皮下见骨。
柯小建议着:“要不我另外找套房子,咱娘俩儿一起住好不好?”
没答应。
她叹气:“妈,你别犟,不然她铁定会怪我的。”
女人抬眼看她,眼白混浊,双眼失神,问:“谁会怪你啊?”
这下,换成柯小没接话了。
一直到离开前,柯小忙前忙后,换洗被子,晾晒衣服,做好后面两天的早中晚餐,给女人剪指甲。事无巨细。
临走前,她特意去后面那户院子,塞了两个红包,说:“我妈就拜托你们照看一下,要是有什么事儿你就给我打电话,号码你们还存着吧?”
拿着钱的女人指甲里藏着污垢,脸上两坨红高原。
“存着存着。姑娘你放心,咱拿钱办事,一定好好看着。”
柯小自然不担心,当初选院子的时候,她就找人了解过附近的情况和居民背景。
她做事渐渐老道,对谁也不放心,对谁也没信心,只相信自己一个人。
上车前,女人站在石头堆砌而成的院墙外看她,冲柯小招手。
“朵朵,下次回来的时候我给你煲老鸭汤。”
柯小点点头:“好。”
辜可剪完片子以后,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她打电话给柯小,约在公司楼下的餐厅吃饭。
辜可坐在餐厅里,来来往往的大多是二十一二岁的小情侣。她打开化妆镜,眼角又添了两条细纹。
唉,得给老板申请申请转幕后的事儿了。
这一年辜可二十六岁,在电视台主持访谈节目,正当红。
她当初不顾劝阻报考体育院校,一心想进国家队。没想到被生活打磨过后,已经记不起当年也曾有过这样的梦想了。
餐厅老板跟她是熟识,追了她五年,至今锲而不舍。
“我听说你们台里最近搞什么回忆过去的煽情故事,好多小年轻吃饭的时候还在抱怨,都多少年前的套路了,现在还搬出来,你也不怕你金牌主持人的身价就此跌了啊?”汲志承弯腰想坐,却被她一个眼神瞪了回来。
“等人啊?”汲志承不识趣地问。
辜可冷眼相看,他反而心情不错。换作平常,就是等她看他一眼,都要排队拿号。
他自言自语:“你也是挺不厚道的,来我的地儿,等别的人。有时候想想,都想把这店盘出去,眼不见心不烦的,我自己也开心。”
辜可觉得他说得不错,点头赞同。
可是遂不如意,汲志承说:“可是我贱啊,就爱看着你。”
柯小到的时候快中午一点了:“碰上起车祸,堵车。”
辜可给她倒了杯水:“怎么样,她身体好些没?”
柯小摇头:“神智本来就不清楚了,说话的时候糊里糊涂的,听不进去。”
“毕竟打击太大了。当初手术挺顺利的,哪里晓得后来出现排斥,人就没了,一喜一悲的,她肯定受不住。”辜可了然。
柯小搅动着汤匙,已经好多年了。
大三那年中秋,柯小因为学校校庆的事,已经三天三夜没睡好觉。于康乐突然造访,他们在学校外面吃了顿饭,柯小本来还计划着国庆的时候回解巷,跟他约好了时间。
走之前,于康乐跟她说:“我们结束了。”
她不可思议:“什么?”
“我跟陈双朵,结束了。”于康乐低着头,心有不甘。
他说:“我囚禁她六年,谁也不开心。我说分开的时候,她不同意,可是柯小,我知道,她很开心。”
她有足够的理由去找那个人了。
柯小没说话。用情至深的那个人先放手,大概是因为真的毫无办法了。
于康乐坐在石阶上:“小亮还有一年就回来了吧。”
他前一年跟朋友去新疆旅游的时候,路过阿克苏,他本来想顺路去看看柯亮,后来因为行程有变,也就没去了。
他们两年没见面了,他心里有愧,其实没想好真见面的时候,怎么面对。
“其实是我对不起他们两个人。现在放手,也算是弥补他们了。”
他留下这句话,就上了车。
柯小看着消失在夜色里的车,没有说话。
她给洛明朗打电话,那边占线。
大四这一年,她忙得昏头转向,论文,实习,生活向她不断施压,可是咬咬牙,她一样挺过来了。
而洛明朗,却越来越不好。
跟康一鸣的比较从台后搬上台前,有媒体人说,洛明朗,总差一份运气。
两人的实力不相上下,可是奖项、资源,他永远低康一鸣一截。
他依然做音乐,推掉好几个通告和影视。为此,洛青和他大吵了一架。本来以为他会老实一些,可是他却变本加厉,自降身份去酒吧驻唱,狗仔偷拍了好几回,以高价威胁公司。
领导层大怒,冷藏了他半年的时间。他每天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没有光亮的房间里,他想起洛旬。
终于有一天,他重蹈了他父亲走过的路。
柯小每天来给他打扫房间,后来毕业,直接搬了进来。
那个拿着吉他的少年,整日酗酒。柯小没办法,找来了成录。
两个男人在房间里静坐着,最后打了一架。
成录说:“当初,我就不该让你走这条路。”
对洛明朗来说,成录是不可辜负。
他害怕成录会对他失望,他重新振作,每天编曲,联系音乐人录demo(样本唱片),在录音棚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活成了真正的艺术者,不修边幅。
与此同时,陈双朵站上了国际的奖台。
她的画被誉为“一支荷秀”,收到全世界各地画廊的巡展邀请。
手术后的身体渐渐变好,她常年在天上飞来飞去。她给柯小拍莱茵河水,送给她普罗旺斯的红色蒲公英……她走遍了大千世界,却依然不快乐。
跟于康乐和平分手之后,她独自一个人去了却勒库木。
荒漠地里,分不清东南西北,她倒在黄沙之上,被石油队发现。
她在轮台县休息了小半个月,石油队说近期风沙太大,军校的学生被分配去往各地执勤了,那个严肃庄严的学校坐立一方,现在只是空城。
她心灰意冷,因为毫无音信,只能动身离开。
她走的那个下午,一批身穿迷彩服的军校学生在轮台县购买食材。市场旁的男人肥头大耳,讨论着前几天住在宾馆里的女人,长得是真好看,肯定不好接近。
柯亮守着车,旁边的小个子迷彩服是个荤人,听见男人们的对话,问柯亮:“你该不会都没处过对象吧?耳朵都红透了。”
柯亮咳嗽了一声:“没有。”
他没有谈过恋爱,可是他爱过一个女孩。
真真切切,实心实意。
可是,错过了。
汲志承打算跟朋友合资开酒吧,两个服务员凑在一起,说着这件事儿。
柯小笑:“老汲这人真闲不住,餐厅的事儿还不够管,现在又想搞副业。”
辜可嗤之以鼻:“有钱公子哥儿呗,仗着家里有钱,怎么花花多少,看的都是心情。”
吃完饭,两人一起回公司。
“还说我是劳模,真正的劳模是休假时候也不忘事业。”辜可按下电梯。
两人一黑一白,是整个台里最合拍的组合。
一个能说会道,没两年就拿下了最受欢迎主持人的奖项;一个头脑精细,制作的节目周周攀上热搜榜第一。
当年两人再遇,是柯小拉了辜可一把。求职四处碰壁的辜可流落街头,行李被后母全扔了出来,她拖着只剩下两个轱辘角的行李箱,在24小时便利店碰上正写策划的柯小。
柯小收留了她,给她介绍工作,就这样互相扶持了五年。
两个人从底层走到如今,受过的冷言冷语不少,刻意的刁难也是数之不尽。有时候实在坚持不了了,扛了一箱酒坐在地上一瓶接着一瓶喝。
辜可喝得醉醺醺的,问她:“柯小,你怎么还能坚持啊?那帮人都是吃人骨头的魔鬼啊。”
柯小抹掉泪:“我要站在更高的地方,等着他回来。告诉他,我疼爱自己,所以,我有足够的能力爱他。”
那时候,她二十三岁。
洛明朗被公司封杀,彻底退出了娱乐圈。此后,他退出了所有人的生活,没有人能找到他。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柯小问她。
辜可红着脸,眼睛里闪着的光跟十七岁那年追逐在柯亮身后时一模一样。
她说:“我想变好一点,去找柯亮。”
下一秒,柯小号啕大哭,扯着衣服,愤懑堵在胸口。
她说:“辜可,柯亮坐牢了。”
从前对柯亮闭口不问的女生瞪大了眼睛,从前不问,现在也不问。
她干掉一整瓶酒,胸口被**浸湿。
辜可回:“我等他。”
那段长达十八年的采访里,以身相许,不是最后的结局,却是柯小心里,最美好的结局。
他们的生活像匆匆流水一逝不复返,变故,挫折,生离,死别,一路相随。
那后来,记忆的裂痕在柯小的心里铺满玻璃渣子,碰一下,鲜血直流。
陈双朵从却勒库木回来后不久,身体出现了排斥现象。换肾之后的治疗中,她的身体本来毫无差错,也许是在风沙的环境里待得太长,她的身体有些支撑不住,渐渐地,她又开始依靠药物。
巡展的事谈下来,舟车劳顿,她开始吃不消,透析,换血,接连而来,就在短短半年里。
积蓄花光,刘月香跪在成录面前,求他再帮帮陈双朵。
那时候,成录为了洛明朗被封杀的事,一直跟洛青吵架。再谦虚有礼的男人,也无暇再顾忌别人的事。
他留了一笔钱给刘月香,就北上去找洛明朗了。
可是那个时候,有钱也救不了陈双朵。
她的身体,要的是能起死回生的医术。
刘月香去求于二婶,问她能不能联系上于康乐。那时候,于康乐远在奥地利,他在画廊里接到电话,下午就飞往圣路易斯波托西,去拜访世界上最权威的肾病医生——亚伯•拉丁。
他转飞了好几个大洲,终于在南美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见着了亚伯教授。当时亚伯教授正有一场手术,历时八个小时。
等于康乐终于落地陈双朵住院的城市时,人已经没了。
刘月香哭倒在医院的走廊里,她在病床边守了整整一个多月,一步不敢离开,浑身散发着恶臭的味道。
柯小拉她,最后两个人一起滚在了地上。
刘月香看见于康乐,爬到他的面前,声嘶力竭:“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你怎么现在才来,朵朵她等了你好久啊……”
于康乐跪在她面前,一米八七的男人哭得脸都变了形。
他说:“是我错了,我对不起她。”
不管分没分开,不管爱和不爱,他都应该在她身边的。
柯小趴在地上,她想劝劝刘月香,可是满腹的悲伤根本让她无暇顾及。
那时候,她第一次懂得,自己的力量有多微不足道。
她不能安慰失意的洛明朗,也不能帮助可怜的陈双朵。
好无力啊。
那一年夏天来得很早,三月的时候就有人换上短袖。
柯小北上,站在人潮汹涌的北京火车站,她突然有些害怕了。
联系不上洛明朗,她只能去找洛青。好不容易按着地址寻了过去,人已经搬走了。
她又去了洛明朗的公司,却被人拦在门外。
她恳求:“我找洛明朗,就见一面。”
啤酒肚的保安告诉她,洛明朗前几天在录音室跟老板大吵了一架,然后就消失了,没人知道他的消息。
她租了间地下室,在北京待了两个月,每天都在找洛明朗。
他去过的地方,驻唱过的酒吧,均无所获。
后来,成录问她,你有没有他的消息?
她没有。
他抛下他最在乎的两个人,彻底消失了。
柯亮出事的时候,柯小依然在北京。
田美合打电话质问她,为什么不看好弟弟。
她蹲在地上,没有力气。
“我有我自己的人生,我能时时刻刻盯着他吗!”
然后电话那边痛声大哭,田美合第一次跟她求饶,她说:“柯小,你救救柯亮吧。”
柯亮打伤了人,对方家属不依不绕,不肯和解,不要赔偿。
回去的火车上,柯小做了好长一个梦。
她梦见四岁的柯亮,跟在她身后,小手攥着她的手,甜甜地叫她姐姐。那时候田美合还没有把柯亮接走,他们相亲相爱,是彼此的心头肉。
一梦醒来,窗外露出鱼肚白色,微亮的星光太渺小了,不稍时就寻不见踪迹了。
她给洛明朗打电话,那边是冰冷的机械女声。
她点击留言,隔了好久,只说了一句。
洛明朗,我好累啊。
官司难打,柯亮根本不配合,他坐在审讯室里,双眼空洞无神。
柯小陪着田美合去见他,当年的愣头小子冒出了胡楂,躬着背,谁也不看。
田美合喊他,他也不应。
最后,他抬头问旁边的警务人员:“我可以回去了吗?”
田美合绝望地哭倒在监狱门口,她问过律师,柯亮这种情况,最少判六年。
对方现在依然昏迷不醒,家属坚持要上诉,要告到柯亮坐牢。
田美合问柯小:“为什么?”
为什么?
谁也不知道。
没有目击证人,在酒吧的后巷里,鲜血一路淌到垃圾堆旁,打扫卫生的酒吧服务员循着血迹找过来,就看见躺在地上的伤者,和手里还抓着砖头的柯亮。
一审前,最后一次探望时间。
田美合支开柯小,她看着隔着一面玻璃的儿子,心里挣扎,嘴唇颤抖。
“我问过律师了,说是可以翻供。小亮,你跟法官说,人不是你打伤的,就说……就说是你姐姐……”她说得语无伦次,根本不知道在讲什么。
对面那个一直冷漠的人,终于松动。她只要提及柯小,他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铐在一起的双手砸在玻璃窗上,颈间的青筋暴起,他怒吼:“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那是你女儿!”
女儿,儿子……
儿子,女儿……
她心里早就掂量好谁重谁轻,为了柯亮,她可以放弃柯小。
柯亮没有再给她说话的机会,他恶狠狠地盯着她。
“我真的很后悔,当年跟着你离开解巷。”
这样,他跟柯小,就是两棵连根生长在一起的树,谁也离不开谁。
这样,他就能一辈子为陈双朵遮风挡雨,一生不用担惊受怕。
陈双朵,双朵,朵朵……
他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田美合还在喊他,整张脸贴在玻璃窗上,泪水打湿玻璃。
没人看见,转身回来的柯小。
那年秋天。
一锤落音,最后的判决,是五年。
节目的剪辑出了分歧,辜可跟上头大吵了一架,最后甩了封辞职信,头也不回地走了。
柯小回家的时候,辜可正在跳肚皮舞,纤细的腰肢**在空气中,柯小羡慕得要死。
“姑奶奶,我今天一回公司就听说了你的事,你果真是巾帼英雄啊。”辞职信不过是对公司的施压,公司哪里肯真放她走。
辜可一路晃到冰箱前,拿了两罐可乐。
“反正别的台对我‘虎视眈眈’,我还能真怕了他啊?况且,我可是在帮你哎,少说风凉话。”
柯小拉开易拉罐,一口冰凉下肚,整个人就好像得到新生。
柯小有隐隐的怒意:“这事儿有一半的责任在我身上,节目是我策划的,采访是我答应下来的。只是我没想到,他们把主意打在了我身上。”
她曾经想过很多的办法,可是没能找回洛明朗。
现在,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辜可没接话,她们住在一起这么长的时间了。她太明白柯小的想法了,所以她坚决不同意为了制造噱头而刻意剪辑采访。
换好衣服,她拉起沙发里的柯小。
“走,汲志承酒吧今天开场,蹭酒去。”
酒吧在城市最繁华的街道上,相邻的几家店铺卖的都是酒。
辜可坐在吧台上,叫了杯伏加特,指着舞池里晃动的男男女女:“你看看,都是些即将腐败的躯体。”
柯小看了一眼:“你说老汲是怎么想的?整条街都是酒吧,连商机都没有,钱多不怕亏啊?”
“钱多人也傻呗,我听餐厅的人说,老汲最近几天到处跑,前几天还跟人去了一趟沿海,找人回来驻唱,也不嫌折腾。”
柯小抿口嘴,劲儿挺大的:“其实他人是真不错,苦心巴巴地追了你五年。当初你还是个黄毛丫头,穿着T恤牛仔裤上班,人家还替你背着你那个三四十块钱的包送你上班,不错了。”
说到这里,辜可就来气。
当初刚进公司,她身后就像跟着个护花使者,电视台本来就是个盛产八卦的地方,同期实习的姑娘凑在一起嘲笑她,说想傍大款也不知道找个肯花钱的。
舞池的灯光暗了下来,渐渐柔和,摇晃在舞池中心的人散了开来,纷纷回到位置上。
辜可凑近柯小,问:“你看我这张脸,像傍大款的吗?”
柯小摇摇头,不像。辜可这人特强势,说不上两三句就爱跟人吵,人家大款们爱的是温柔爱脸红的清纯型,辜可明显不是。
低沉舒缓的音乐响了起来,辜可不满:“老娘还想蹦两下,怎么就走这路子了。”
她看了眼舞池前的电子琴手,穿得跟个非主流似的,头发爆炸,跟刚锅里炸出来的爆米花一样。
背着吉他的男人就不一样了,穿着白色T恤,头发剪成板寸,看着清清爽爽的。
调着琴弦的男人低着头,指间在琴弦上扫过,眼睛淡淡瞥过碰杯相拥的人。
辜可正对着那男人,跟柯小开了两句玩笑,笑得正花枝乱颤。男人抬起头,她就呆了。
“柯小。”她叫旁边的人。
柯小跟洛青发着短信,没看她:“干吗?”
辜可指着男人:“你看那个人。”
柯小转过身子:“哪一个,看上人家了啊?”
她们的视野宽阔,柯小一眼就看见了辜可说的人。
男人调试好了琴弦,他嗓音很低,唱的是好几年前的歌。
梦里的姑娘你见过我吗
我是骑马而来的白衫少年啊
我想带你去看山野里的花
可你偏爱深谷里的荆棘啊
姑娘 我们说说话
姑娘 我们去流浪
姑娘 你跟他走吧
我路过这里
就此别过
就此作罢
当年他第一次站上舞台,她就在台下,卖力地叫好。
这一次,好像是时空的混乱,他们在重复上演那一幕。
柯小走过曲折的舞池,穿过热情深吻的男女,走在舞台下,静静地看着他。
一曲罢,男人自顾自地调动着麦克风。
爆炸头先发现的柯小,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前面的男人。
他摇摇头,唉,又是个花痴的女人。
他关掉音响,走到男人旁边。
“老师,老板说想再加一首。”
男人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时间还早。
“准备下吧。”
男人抬起头。
新开张的店,装潢高档,酒也是国外货,生意自然不错。
当初汲志承找来的时候,他一口回绝。
在海边待久了,心也静了不少。当年年轻气盛,觉得什么都不顺眼,他逃离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丢下那些人,安身在了这里。
曲子铺在谱架上,他了了画了几笔。
卡布扛着一箱泡面回来,指着外面打电话的人问他:“老师,那个人是谁啊?”
“酒吧老板,来谈合作。”
卡布拆开泡面:“那咱们合作吗?”
打开水壶,卡布没收到答复,就猜到了结果。
等水开的时候,卡布收拾着桌上的音谱,突然想到什么,跟拿笔的男人说:“我刚进来的时候,听他说了个名字,”顿了顿,“柯小。”
笔顿住,男人抬头。
“你去叫他进来。”
他回来,就是因为柯小。
辜可本来等着柯小大闹一场,可是柯小只看了一眼,就无声无息地走了回来。
“怎么?不是他啊?”辜可不可置信。
尽管换了发型,但是那张脸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来。
人是那个人,反应却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问:“就这样啊?就算不是搂搂抱抱郎情妾意的结局,你也该抓着他的衣领问问这些年他都去哪儿了啊,然后结结实实打一顿,算抵了这些年他欠你的。”
柯小没吭声,叫了好几瓶酒:“见着了,就觉得比什么都好。”
每晚两首歌,酬劳按月结算。
卡布收拾好自己的器材后,就退到吧台边上等着。
酒保是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男生,调得一手好酒,颜色诱人。
卡布忍不住想尝尝,问他:“能帮我调一杯吗?记工资上。”
酒保认得他,老板不远千里去请的驻唱歌手的助理,他说:“当然能,老板说了,两位先生的酒水全部免费。”
卡布回头看台上慢条斯理的男人,指给酒保看:“那位先生就不用了。要是他真想喝,就给他多加些薄荷,兑兑酒味。”
老板亲自请的人,小酒保不敢得罪,小声应好。
卡布以前跑过场,各色的酒吧见过不少,对这家有说不出的好感。
“听说你们老板原本是开餐厅的啊?怎么还想着开酒吧,这得花不少钱吧。”
酒保递给他酒:“为了追女孩子呗,听人八卦说,后面还准备开KTV呢,所有的娱乐项目开个遍,以后姑娘想干吗,直接招呼一声,老板也省得担心。”
卡布啧啧:“大手笔,真不心疼钱。”好奇什么样的姑娘值得这样花钱,多嘴问,“长得好看不?”
酒保指了个方向:“喏,就坐那儿,正喝着呢。”
卡布顺着方向看过去,吓得差点儿摔一跤。
他跑上台,盯着那方向看了好几次。
手掌一拍,绝对不会错。
男人听着声响,瞥了他一眼,反而吓得卡布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跟在男人身后来来回回走了个遍,男人问他:“你老跟着我做什么?”
“那个……”卡布犹豫,心里没个准儿,“老师,你这次回来,是为了柯小吧?”
他心里早就肯定答案了,可就是不敢提这事儿。
男人没说话,直着腰看他,等着后话。
卡布豁出去了,指着酒保指给他的方向,不确定地问:“你看看,那是不是她?”
尽管在今晚之前,他们从未见过面。
可是卡布对她的那张脸,再熟悉不过。
海边租的屋子,面积很小,两个男人住在一块别提多拥挤。可就算是这样,卡布也不敢动最里面那个房间。
每个周末他都提着水桶进去打扫卫生,墙壁上不下百张的照片里,是同一个女孩子。
穿着校服的,坐在长着桂树的院子里的,在画室里的……每一张,都像是偷拍而来的,隐隐地模糊。
他跟着老师有三年了,当初来,是为了学音乐,后来,他变成生活上的管理人,除了平日的打扫,最常做的,就是整理墙壁上的相片。
酒保小跑过来,见卡布两人站着一动不动,小声招呼了一声。
“成老师?”
没人应。
“成老师。”
反应过来的是卡布,他礼貌着说:“是今晚的演出不满意吗?”
酒保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刚刚好几个客人跟我打听成老师的联系方式,我都给回绝了。老板说了,成老师来我们店里只管唱歌,其他事儿一概不能麻烦。”
卡布点点头,聪明应着:“还有事儿吗?”
这种事儿,不用特意来知会一声的。
酒保见对方爽快,也不耽误:“其他客人对成老师唱的歌特喜欢,问以后能不能每天多加一首。老板说这事儿只能成老师做主,如果成老师不答应,我们以后也绝不提此事儿。”
这事儿卡布做不了主,他看着成朗,等成朗亲自开口。
成朗还盯着那个方向,背对着他的女人大概是喝醉了,整个人软绵绵地缩在椅子里,头发被揉得乱糟糟的,还是一杯接一杯。
“那个人,”成朗指着女人的背影,“经常来吗?”
酒保一看,以为问的是辜可:“今天第一次来。”
成朗点点头,没说话了,收拾着东西。
酒保猜,两人可能认识。那这生意,肯定能谈成。
他说:“那是我们老板朋友,以后肯定常来。”
成朗顿了一下,他以为说的是柯小。
“刚刚说的事儿,定了。”
酒保高兴地应了一声。
老板说了,这事儿要能定下来,这个月奖金跑不了。
他咧嘴说:“那成,我现在就给老板回电话。成老师,就辛苦你了。”
成朗没接话,专心收着吉他线。
卡布客气着:“不辛苦,拿钱办事,妥心的。”
等酒保走了,成朗还在收线。
卡布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看他一点一点的动作,狠下心,说:“老师,就这样啊?”
终于收好了,成朗又开始擦琴盒:“什么怎么样?”
卡布替他心急:“不过去打个招呼吗?”
手里卷着布,他动作慢吞吞的,像等着什么。
“忙你的事去。”
卡布耸耸肩,找酒保去了。
酒吧打烊是凌晨三点。
辜可扶着柯小往外走,怀里的人不老实,动了动,张嘴说:“厕所。”
“姑奶奶,你玩什么花样啊?”千杯不倒的人,装醉装得倒是挺像的。
就是可惜了,汲志承那些好酒,被柯小当白水喝了不少。
厕所在后巷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辜可打着光,扶不住她,恰巧后面跟着个丢垃圾的小酒保,帮忙扶着。
成朗刚站在门口,看到的就是三个人一拉一扯,柯小弯着身子垂着头,要哭不哭的。
“我身上真没钱,下次我再给你成不成?”
辜可和小酒保傻了,没头没脑的,这是做什么?
柯小的哭声更大了:“我什么都没有,这些年我努力过了,当初你教我的,要好好爱自己,我做到了,还是什么都得不到。”她抬头,问小酒保,“怎么办?我真没钱。”
辜可没说话,手一挥,就让小酒保走了。
她懂柯小了。
她盯着门口的影子,问他:“你管不管?不管我丢这儿了。”
影子没动。
还没撒手,柯小先推开了她。
柯小一路摇摇晃晃,晃到门口,昂着头。
“洛明朗,我怎么办?”
那些话,她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她喝醉、装可怜、矫情,都是想告诉他,没有你,我什么都做不好。
我怎么办?
你怎么办?
卡布背着吉他,终于在酒吧后门找着成朗,他身前模糊,隐隐有个影子。
成朗跨出门槛,贴近影子,弯着腰,问她:“柯小,你怎么越来越矫情了?”
卡布摇摇头,真矫情的明明是他,本来一点的收工时间,生生拖到现在。嘴上说着不在意,眼睛却一直追着人家看,现在反倒怪上别人了。
柯小往后退了一步,跟他保持着距离,问辜可:“你怎么还不回去?”
辜可翻了个白眼,踩着高跟鞋哒哒走远了。
两个人在巷子里站着,站了好一会儿,柯小伸手抱着他。
“王八蛋,我找你好久了。”
好久好久好久了。
成朗搂着她:“对不起。”
他本来,没打算照面的。可是一听见她的哭腔,就受不了。
骨子里的疼,恨不得把自己拆碎了,就没感觉了。
可是她哭了,他想抱抱她。
他手上用着力,像要把她揉进身体里一样。
从以前到现在,他只有一把破木吉他,琴弦换过几次,心里翻腾几回,爱过的人,就这一个,就在眼前。
“然后呢?久别重逢,就没有更精彩的故事?”辜可补着妆,眼睛看着镜子里的柯小。
台本一撂,柯小倒在沙发里,轻笑了一声。
辜可恨铁不成钢,靠着她也猫在沙发里,两人穿着单薄,肌肤贴着肌肤,不一会儿就汗津津的。
“没想到老汲倒是做了件好事儿。”
谁也没想到,开了间酒吧,倒是把一躲一找的两个人给聚在了一起。
“今早儿我问了老汲,签的合同是常驻。本来谈不拢,说是给我通电话的时候又给叫了回去,你说怪不怪,那时候你要死要活地找,找不着,现在阴错阳差的,反而给碰上面了。”辜可觉得这事儿是真玄乎。
辜可没听懂:“什么意思?别打官腔啊。”
“就是,该碰上的总能碰上,恰巧时间对了。”柯小抿着嘴,浅浅笑着。
她想起在北京的那半年,打两份工,休息的时间晃**在北京城里的大街小巷,整个人瘦脱了相。
后来,是成录把她拎了回来。
两个人坐在没有光线的地下室里,柯小浑浑噩噩的。
成录告诉她,洛明朗此前应该是回去过他爸妈安葬的地方,一束一束的百合放在墓台上,枯萎的花朵散落在风里,提示着人总要离去。
她觉得,真不甘心。
他们之间,就这样,让人不甘心。
那份随着时间流逝一点一滴绕在心头的愤懑,支撑着她走了这么些年。
她本来想着,如果遇见了,她想亲口告诉他,你看看,这些年我过得还不错,那你呢?有没有好过一点。
可是真的遇见了,她才觉得,没有他在身边,一点都不好。
只有双手抱着他,双眼看着他,她才终于能停靠在岸头。
晚上,汲志承特意叫了辜可和柯小来酒吧里聚一聚。
摇晃着酒杯的男人穿着一件白色衬衫,第一颗纽扣解开,半隐半藏间露出消瘦的锁骨。
辜可侧着头,凑近柯小耳边:“骚包。”
两人捂嘴笑着,汲志承弯腰想碰杯,辜可看都不看他一眼,柯小举起酒杯:“老汲,谢了。”
冥冥之中,这个男人成了她跟洛明朗之间的牵引线。
老汲一饮而尽:“我也没想到这么巧,不过……”
他像是想起什么:“也许成先生这一次,就是因为你回来的。”
一声成先生,反倒把柯小叫回了十七岁的解巷。
这些年,他换了名字,躲在离洛旬成衫安葬地不远的海边村屋里。谁也不认识他,他活得倒是挺自在的。
辜可见有事儿,直起腰:“怎么说?”
老汲故意卖关子,喝了一杯酒,见辜可无动于衷,又倒了一杯,突然手腕被抓,他笑:“你别急啊,等我喝完这杯酒。”
辜可没耐心,瞪着眼等他饮完一杯,他问她:“你还记得有天我给你打电话,说新开的楼盘的事?”
辜可记得,柯小也知道。
新开的楼盘就在解巷胡同外的火车轨道边,当初建楼的消息一传出来,刘结巴就组织了解巷里的男女老少。楼盘一建,连着胡同到解巷,都得拆。
上百年的巷子,就这么没了。
拆迁款赔了不少,刘结巴站在众人之中,难得一次说话利索。
他说:“这巷子,这院子,是我爷爷的爷爷的时候留下来的,瓦翻过了几次新,院墙修了不下五次,”他伸出右手比在半空中,“风雨中摇摇晃晃了这么些年,留不住了。”
年纪最大的老人拄着拐,扯袖擦泪。他出生在这条巷子里,结婚在这里,生孩子在这里,没想到,最后眼看着一条腿要跨进地里了,反而要离开这地方了。
后来,挖土机浩浩****踏平解巷。
柯小拉着神志不清的刘月香,站在院门前看着那棵柚子树连根拔起,她转头擦泪。
老人说,柚子叶驱邪避秽。
不能佑人健康,不能保人平安。
刘月香呆呆看着她,一双手摸着她的脸:“朵朵,不哭,我们不哭。”
柯小抓着她的手,那半个手掌就在她的掌心里,空落落的,就像她的心一样。
她给刘月香找了户院子静养,每周来看她两次,这次带药来,下次带她去医院,反反复复,三年了。
楼盘一开,柯小就先定好了房子,二十七楼,站在阳台边上,一眼望尽曾经悠悠的解巷。
那是她生长的地方,有她的欢笑声和滚滚泪水,有疼爱她的奶奶和最好的朋友。
她爱过的那个人,曾经也来过这里。
“所以,你是说咱俩通电话的时候,他听见了柯小的名字?”辜可不可思议。
汲志承点点头,人、地点,都能对上,不是特意的,又怎么会在毫无可能的答复之后转了口。
辜可摇柯小:“算他有良心,没敢让你一辈子等下去。”
柯小缩在沙发里,脱掉高跟鞋,双腿蜷着。
她早想好了,就是一辈子,她也等。
她甘心等,可如果洛明朗真让她从青丝等到白发,到死她也要找着他,让他不安。
抱着吉他的男人在灯光里或明或暗,他低垂着头,单薄的身子只穿着一件黑色的立领T恤,多了些成年男人的**。
他越来越像成录了,改了姓,换了命。她不晓得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当年又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后来洛青坐在她对面,说:“是我对不起他,逼他赶通告接影视。他跟专辑的制作人大吵了一架,然后就无影无踪了。”
他自由的灵魂,一直在世间飘**。有时候,连她都抓不住。
“求容浪人停在你旁边,停留一亿三千天,再没有任何地方,载着阳光多一点,长年流浪你旁边,流连嘴边、身边、耳边,你在任何地方,这行程不变,共你每日见……”
低沉的嗓音,是整间酒吧的背景声。
柯小有了浅浅的睡意,强撑的眼睛,盯着台上的男人,一眼也不想错失。
汲志承拉着成朗坐下。他曾经听闻他的名字,是合伙人在电话里提过。
临近海边的小镇里,大小事不消半天就能传开。一间面积不过二十平方米,单就两层的清吧屋里,男人的声音吸引了不少游客,一打听,原来也是红极一时的小生。
“我跟你说,这可是个宝,你要是能请过去,赚的肯定不少。”对方说。
“大家都相熟,我再介绍,反而显得多此一举。”举起杯,他敬在座的几位。
柯小懒洋洋的,看着成朗,一杯见了底。
成朗说:“客气了。”
他手里的杯子向着柯小,一饮而尽,一滴酒水顺着嘴角挂在下巴。
柯小身体有些发热。
辜可喝大了,汲志承送她回去,就剩下柯小和成朗。
他起身坐在她旁边,歪着身子,渐渐下滑,头枕着她的腿,一手盖着眼。
“成朗?”
“成朗……”
“洛明朗。”
她记在心底里的名字。
“嗯。”
柯小拿开他的手,一双漆黑的眼睛正看着她。
她低下头,想亲亲他。
唇印盖上,洛明朗抱着她,深吻着。
酒精的味道交融在一起,柯小低着头不舒服,动了动,洛明朗一个翻身,把她抵在了角落里。
她一点都没变,眼睛、鼻子、嘴,跟梦里出现过千百次的脸一模一样。
手心摩挲着她脸上的肌肤,触碰里能感觉到细细的绒毛。
他说:“我好想你。”
想到每天睁眼闭眼都是你,想到终于鼓起勇气回来见你,想到跟你坦白当年如此懦弱。
“柯小,我怎么那么喜欢你。”
他离开的那一年,是几乎粉身碎骨的一年。
一再推迟的专辑,接二连三的酒局……他坐在录音室里,像一具没有了灵魂的空壳,走来走去,就是走不出心里的困境。
洛青的心力不是只放在他一个人身上,顾及他的时候,两人争吵不断。
他把自己困住了,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不安和彷徨。
他躲在录音室里三天三夜,把之前定下来的曲子全给烧了。那不是他的音乐,是别人的,是为了顺势打造四处高价买来的,跟他毫无关系的曲子。
通告的后场,他跟节目制作人大吵了一架,怒气冲冲横眉冷眼,一口烟雾吐在他的脸上,嘲笑侮辱他:“傻子。”
他冲出录制间,下着雨的夜里他一路跑回录音室,抖着身子写的歌,在第二天被无情地打了回来。
他觉得,好像没有意义了。
紧接着,筹备演唱会,他每天在练舞室一待就是二十个小时。洛青来找他时,他手里还拿着笔,镜子上写满了音符。洛青找人把镜子清洗了,两个人面对面仇视着,谁也没说一句话。
直到演唱会前的一天,他躲在酒店里,喝了一箱酒,把自己泡在水里,终于清醒了。
这条路,他不走了。
从此消失,再无痕迹。
柯小靠在他怀里,他的心跳很平静。
那时候,她在医院里陪着陈双朵,这一分别,就是数年。
她抬头,望见的是他冒出的青色胡楂。
洛明朗点头,有。
他去见了洛旬成衫,在墓前跪了整整一天,他问洛旬,我可不可以先退缩。
没有人回答他。
死去的人不能说话,可是掩在地里的白骨却希望活着的人,一定要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活得开心。
他在墓山脚下的小镇里安身,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坐在砖砌的院台上谱曲子,后来去清吧唱歌,朴实的海边人,爱听他的歌。
一唱就出了名,不少人来找他做音乐。
刚碰面时,看着他胡须邋遢的脸,对方不确定地问:“你是不是叫洛明朗?”
他伸出手:“你好,成朗。”
从前的那个他,自暴自弃委身于黑暗之中,并不明朗。
他想起十二岁那一年,身有清风的男人站在他面前,他的一生,才如此有幸。
再见,洛明朗。
你好,成朗。
见到成录的时候,成朗有片刻的犹豫。
他一身沾有风霜,站在十米远的地方,看见他的眼睛里,隐隐有水亮。
洛青跟在他身后,抱着个两岁大的孩子,一只手抓扯着她的头发。
洛青惊呼一声,把孩子抱给成录,转头的时候,看见柯小身边的人,怔怔失神。
她走上前,抓着成朗的衣袖,一下一下摇晃:“这些年你去哪里了?”
成朗笑,像当年他们第一次见面,一脸天真,叫她:“青姐。”
洛青捂着脸哭,她曾经夜夜做噩梦,坠下山崖的尸体,河里打捞起的人,每一张脸,都是洛明朗。
那时候为了公司的利益,她不惜把她的弟弟推给众人,任他们嬉笑,任他们摆弄……
她不是无动于衷,可是他要是想成功,这些都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可是她没有想到,她把洛明朗逼到了绝境里。
她跟来兴师问罪的成录大吵一架,两人彼此针锋相对,冷言恶语,最后抱头痛哭。
他们的亲人,就此失散。
一桌子的菜,都是成录做的。
他站在洗菜池前,袖子往上拢起,系着粉白色的围裙,说不出的好笑。
成朗倚靠在门窗边上:“这些年,不会都是你做饭吧?”
成录笑,一直是。
洛青事业心强,特别是他出事以后,她一心扑在工作上,他们两人连面都难见上。赶上哪天回来,他煮好一碗面出来时,她已经倒头呼呼大睡。
成朗不乐意:“以前我上学那会儿,你每天只会给我钱,让我去外面吃地沟油。我那会儿正长身体呢。”
成录停住动作一回忆,好像是。他记得他给成朗就做过一次饭,在他十二岁那一年,被人打得头破血流。
“我那时候是看你被人打得头都破了,心想得赶紧补补,才动的手。”
成朗扭过头:“嘁,谁稀罕。”
趁着水开的时候,成录支着手等在碗台前,他忍不住关心地问道:“这些年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成朗不以为然:“挺好的,就那么过去了。”
“为什么谁也不联系?我当时急疯了,却连你一个影子都找不着。”
成朗想象着,从来不冷不热的男人,急疯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他说:“那时候没准备,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顿了顿,“成录,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你给了我太多东西了,曾经有过的,从来没有过的,你都给我了。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一身狼狈的自己该怎么面对你,告诉你我失败了。
成录低着头,习惯性地掏裤兜。
找不着洛明朗的那几年,他又开始抽烟,每次烟燃,他又在裤兜里摸出一颗糖。
曾经有个比他矮半个头的小男生,一副大人模样的教训他:“你还想不想活了?”
其实,抽烟患癌的概率一半一半。他想告诉他。
男生倔强的眼神里,是绝对不可以。
那时候,小男生单纯的想法,只是不允许。
水烧开,往锅里下青菜,成录问:“那现在呢?想明白了?”
两个女人吵吵闹闹的声音吸引了厨房里的注意,两个男人纷纷侧头,看见被摆弄在沙发里的小孩尿了两个女人一身。
成朗说:“想明白了。”
柯小气得在客厅里暴走。
成朗笑:“对她,我不能再失去了。”
他想跟她在一起,生老病死,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搬家的那天,柯小看着一地的打包袋满脸愁容。
成朗拉开锁链,一件一件拿出来。他发现,柯小一半的东西,都是他的。
他高一时候的数学书,上面干净得除了名字就没有笔迹了。
柯小红着脸:“那时候分班我拿错了的。”
撒谎的本领一点儿也不高级。
锈开了的琴弦。
她扭过头:“我、我不小心装错了。”
成朗摇摇头,从最底下翻出一张光盘,是那时候他参加比赛的录制。
柯小缩在地上,一把抢了回来。
她看了看,终于没忍住。
“我连你一张照片都没有,想你的时候就看,一整夜一整夜地看。”
她昂着头,泪水滑过整张脸。
“那时候我好想抱抱你,亲亲你,可是我身边什么都没有。有时候想起来,我都觉得你太狠心了。
“明明……明明那时候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你连一声告别都不给我……”
成朗抱着她,轻轻顺着她的背。她太瘦了,脊骨微微凸起,抱在怀里的时候太害怕一用力就碎了。
他亲吻着她的脸,把泪珠一颗颗吻尽,从眼角到鼻子,直到柔软的双唇。
“朵朵,你看,咱们的家。”
房间里的刘月香打开门,一脸欣喜地奔向地上相拥在一起的两个人。
柯小红着脸推开成朗,起身扶着她。
退掉乡下那间院子时,她特意给刘月香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修剪了头发,洗了脸。
奶奶曾经说过,回家的人,不能沾有风尘,不然以后,还会奔波。
房间的小阳台外,侧出一角,不像外面的阳台的视角开阔,可是一眼就能瞧见当年的巷尾陈家。
那里现在是尘土一片,钢筋木材堆在一旁。
感情丰富的人,就算面目全非,也能一眼认出曾经住过的地方。
刘月香指给她看:“那里,是咱们家的院子。”
她手指往后:“那里是你的床,以前你常跟小小一起睡。”
突然往前,她喃喃着:“那个地方,以前种着柚子树。刚种下的时候,就两根手指粗细,你长大的时候它也蹿高,”她在空中比了比,“跟你差不多高。”
柯小点着头,回头看的时候成朗还在收拾着东西。
感受到她的目光,他回过头,温暖笑着。
“可是当年我太浑了,不该信那些人的话,早带着你去医院,”她气息不稳,“也许……也许现在你还活着吧。”
刘月香傻傻的,冷不丁冒出来的话,吓得柯小一身冷汗。
柯小喊:“妈,我在呢。”
刘月香拍着她的手,重复着:“在呢……在呢……”
好久以前,陈双朵问她。
——你为什么怕我妈?
她怕的,从来不是刘月香。跟她掌心断裂的手无关,跟她常年在垃圾堆里染上的臭味无关。
而是刘月香,对陈双朵的疼爱。
她从小被爸妈抛弃在奶奶家,说话做事看人脸色,从来不曾感受过父母的疼爱。
她站在陈双朵面前时,从来没有一丝的底气。
被人丢弃又怎么样?身患重病又怎么样?
在陈双朵的身上,有柯小曾经渴求了十几年的疼惜和宠爱。
年少时候的她,觉得有人爱,是需要踏过漫漫黄沙征途,攻下富饶城池才能换来的东西。所以,刘月香疯狂地、盲目地、不顾一切地对陈双朵的疼爱才是她最最害怕,最不能面对的一面镜子。
镜子里,照出的是卑微可怜的自己,难存于世。
采访被柯小撤了回来。节目取消,台里的领导摔了一桌子的文件,指着她的鼻子痛骂。
柯小抬着头与他直视。
怒骂过后的领导火气难消,冷着脸说要给她放长假,让她先休整休整一段时间。
柯小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面上。
“不劳关心了,这份工作,我不要了。”
领导一脸诧异。
话说得再狠,他是真没想过放柯小走,毕竟这些年,她制作出来的节目让台里提升了不少的点击率和话题量,十几家的赞助公司发出了合作的信号。
柯小拿着手里的U盘:“采访的原频和备份都在我这里,你想都不要想能用此来炒版面做噱头。”
关上门,她依然能听见里面的破口大骂。
辜可站在玻璃门外,正修剪着指甲,见她出来,冲她抛了个风情万种的眉眼。
“宝贝儿,等着,姐姐再去杀他一杀。”
同样信封的辞职信,在两分钟后又放在了一脸怒气的男人的办公桌上。
搬了新家,柯小买了不少的绿植,放在阳台上,向着阳,长得很快。
“然后呢?你就不怕被封杀?”成朗浇着水。
柯小放下手里的薯片,两步做一步蹦跳到他身后,圈着他的腰。
“不怕啊,别的台早想挖我了,薪水可高了不少。”
成朗点点头,没说话。
柯小见他反应淡漠,有些不满。
她抢过他手里的浇水壶,抬头盯着他。
嘴一撇,她嘟囔着:“你就没其他想说的了?”
成朗双手插兜,故意逗她:“说什么?”
柯小扯着他的脸:“我听卡布说,你偷拍了我很多照片,侵犯肖像权,我可以告你。”
他点头:“好啊。”
柯小回笑,商量着:“其实还有个办法,你听不听。”
成朗抱着她,她顺势一跳,双腿圈在他的腰上:“你说说看。”
“如果,”她认真道,“如果我们结婚了,那些照片就是我们的共同财产了,我也就没理由计较了。”
成朗抱着她坐在沙发上,思考了一阵:“好像是个办法。”
然后,两两无声。
柯小黑线:“就没有了?”
成朗转过身,不看她。
柯小泄了气,手指搅动着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然后,食指间一片冰凉,银色的戒指套在她的手上,闪着灿烂的白光。
她险些就要哭出来。
成朗单膝跪在她面前,剪短的头发下一张脸严肃认真。
“柯小,以前我是自由飘**无所顾忌的灵魂,你是山水间的寻爱者,庆得我们曾经相遇,幸而我们没有失散在天南地北之间。“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我们彼此相爱,天地崩塌,江海干涸,我也有勇气跨过一切千难万阻,去寻找你,等待你。
因为你曾说过,好好爱自己。所以,我有无限的力量,遇见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