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长夜有暖光

夜色如墨,细密的雨帘从天而降。

聚香阁酒楼对面的小巷里停着一辆车,驾驶座上的男人身体倚着靠背,正闭目养神。车内灯亮着,清冷的白光洒在脸上,将线条优美的下颌映衬得越发迷人,他的五官生得精致,眉头微蹙着,似乎有些心烦。

雨点紧密地落在车玻璃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与此同时,被挡在车外的女子也伸手一个劲地敲车窗。

宛如二重奏。

明天是A大开学日,鹿衔和几个朋友约在聚香阁吃饭。摄影系的俊俏学长才貌双全,走到哪儿都是锋芒毕露,免不了被人搭讪。席间有人介绍学妹给他认识,他头痛病犯了,礼貌敷衍了几句便离席而去,没想到这学妹竟一路尾随。

“还有什么事吗?”

将车窗摇下来,手漫不经心地敲打方向盘,鹿衔神情淡漠地问。

女孩呼吸一窒。方才在包厢,她见这男人性子内敛谦和,鼓足勇气追出来问联系方式。可眼下,男人一双眼幽若深潭,眸光冷冽仿佛将人冻成冰块。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视死如归:“学长,你回校能不能载我一程,再有半个小时寝室就关门了,我还没带伞……”

“不能。”

鹿衔拒绝得干脆,递给女孩一把伞,耗尽最后一丝善意。

女孩石化,目睹车疾驰而去,没入夜色。

入夜,暴雨袭城。

为了防止雷电入室,家家户户很早就熄灯就寝。

鹿衔却是个例外。

不仅是卧室的灯,客厅、厨房,甚至卫生间,都常年处在开着的状态。

2006年,他被鹿家夫妇从育幼院领养出来时,好长一段时间都在看心理医生。他患有很严重的黑暗恐惧症,无法独自面对黑暗,即便在熟睡状态下,也会忽然惊醒,失声痛哭。

那时他才八岁,因为年纪小,不宜用药,医生便建议用灯光来改善他糟糕的睡眠状态。

十几年来,便成了习惯。

鹿衔这晚睡得很不安稳,他做了一个梦,恍惚回到从前昏暗的日子。

那时候,他是育幼院里最孤僻的存在。

他无爹无娘,是路边草丛中的弃婴,被老院长好心收留。育幼院里孩子多,多双筷子多张嘴,不是什么大事,可他生来就与人不同。眉骨高,眼窝深,稍稍长大些时,五官比同龄孩子都要深邃立体得多,加之他皮肤白皙,瞳孔黝黑,更像个混血儿。

育幼院的孩子口无遮拦,成群结队追在他身后喊:“混血娃,没人要,父亲是个外国佬。你问我,是哪国?英格兰,美利坚,谁都不知道,不知道……”

他的身世一度成谜。

直到有一天,他朝那个缩在角落哭泣的小女孩伸出手。

她抽抽搭搭地抬起头,双瞳剪水,痴痴地看他,软糯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天真。

“小哥哥,你是来救我的天使吗?”

“嗯。”

天使?多么美好的一个形容啊。他朝她伸手,却不想自己却掉进无尽黑暗中。

梦境变得扭曲。

他跌进一间密不透光的小黑屋里,老鼠不时从他脚上溜过,发出吱吱响声,刺鼻的臭味令人作呕,胃里空****的,不断有酸水涌上来。

他声嘶力竭地呼救,用拳头重重地捶门,一下又一下,可惜没人回应。

育幼院小霸王嚣张地说:“叫你多管闲事,关在这儿,好好睡上一宿,保准吓尿裤子……明天给你们看看混血儿变傻子,哈哈……”

他饿晕了好几次,后来被浓烟呛醒,小黑屋外面起了火,屋外声音嘈杂混成一团,求生欲使然,他赤手空拳捶碎快一人高的墙上的天窗,咬紧牙关往外爬……

“轰隆!”

一道雷声猛地响起。

鹿衔从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如同溺水的人被救上岸,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

公寓里停了电,好在有多盏应急台灯,暖黄色的光一簇一簇散开来,倒是开辟了一个亮光区,使他稍稍安心。

鹿衔坐直身子,额头的汗大把大把地流,顺着脸颊往下淌掉进锁骨里,后背被汗水濡湿了大片,衣服黏腻地附在皮肤上,令人很不舒服。台灯照亮了他大半张脸,原本就淡的唇色此刻透露出近乎病态的苍白,神情也憔悴。

即便这样,他仍不要命地冲了个凉水澡。

说到底,他心里有个结。

噩梦隔三岔五地重演,他逃脱不掉,冷水能麻痹五感,换来一时安宁。

可今晚,偏就不管用。

脑海中的记忆打定主意与他作对。

晚上聚餐时,摄影系新生名单在班级群里公布。他鬼使神差地点开,不过轻轻一瞥,便顿觉头痛欲裂。

宋体小字的文档,最前面几行,有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鹿衔给自己倒了杯水,吃了片安眠药。

“俞栀子。”

心底发出一个声音来。

鹿衔合上眼,有些认命的样子。

无论过去多久,只消这三个字,他便药石无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