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金小姐与少爷实在般配

1.

许知远没有再找过沈轻舟。

在距离那日一月之后,许知远结婚了。

“十”是个圆满的数字,秋桂泛金,满街都是香的。算命的说那天是百年不遇的好日子,诸事皆宜,他同金夙姗便是在这么个日子里互许了承诺。

当天酒席上,许知远瞥见门口一个熟悉的影子。

那人身子本就单薄,现下更是清瘦了一圈儿,西装挂在他的身上,空落落的。而那人对他遥遥举杯,像是在祝贺。

沈轻舟原本不想来的,不料辗转反侧一夜之后,一大早,他自个儿便穿上了新做的衣服,跑到了这个地方。他没有请帖,但开门的人是许家人,他们没有拦他。沈轻舟不知自己该不该为此庆幸,但很快他就不想这些了。

他看见了许知远。

和沈轻舟相反,许知远的状态很好,精神又贵气,整个人神采奕奕,没有半分疲惫。他站在金小姐身边,两人当真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

金夙姗本就生得明艳,今日一番打扮,又是笑意盈盈,美人如斯,夺目得很,任谁都舍不得移开目光。许知远就更不用说了,他本就心悦于她,眼下更是大半的心思都在她的身上。

沈轻舟没有指望过许知远会瞥见角落里的自己。

可他偏偏看了过来。

沈轻舟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向他举杯。

那杯子是空的,里边一滴水都没有,好在他在戏台上假喝惯了,将杯子送到唇边,仰头灌下,动作自然得很。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一段时间不进食,现下咽口空气都胃痛。像是被刀搅过,他疼出一身冷汗。

他一只手捂着胃,另一只手却还能无事似的拿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放下手后,他自觉狼狈,起身便想离开,不巧的是这时许知远竟带着金夙姗走了过来。

这是最后一桌,他们正好敬酒到这儿,金夙姗的脸上轻泛薄红,对比来看,便显得沈轻舟的脸色越加惨白。

沈轻舟是强撑着喝下那杯酒的,喝完之后,他撑着桌子试图维持住平静的表象。但这到底是在许知远面前,他一眼就能看透沈轻舟。

许知远敬完一圈儿便离开,临走前不过随意瞧了沈轻舟一眼,这是他大喜的日子,他忙得理所当然。沈轻舟轻咳几下,深深呼吸,余光看见登记台边上放置的礼品箱。

许知远是个人物,所收的礼物自然没一件寻常的,可在那些东西当中,有一个箱子又大又重,叫人猜不着里面是些什么。那是沈轻舟的随礼。

他把他这些年攒的所有家当都送给了许知远,包括他攒下的财物和几张地契。

里面值钱的、不值钱的,用心挑选的、随手买来的,每一样的来源,都是他念着期许想送给他,这样收来的。他原先总找不到由头,轻了怕少爷嫌弃,重了又觉自己身份不适合,今天总算一并送去了,也算是了却他一桩心愿。

沈轻舟弯了嘴角,眼睛却发涩。

他把脸埋在袖子里,重而无声地叹一口气。

接着,他起身便想回去。

然而没料到,在走到门口时,他被一个人拦住了。那人是许知远的手下,在这儿也干了许多年,是个熟脸,沈轻舟认识,也同他打过不少交道。

这位小兄弟每回寻他都只有一个目的,是许知远又有了新的任务给他。

但现在该不会再有了。

那么这次是因为什么呢?

沈轻舟在小隔间里等了会儿,脑子里不断地在猜,却怎么也猜不着。

窗外秋高气爽,阳光正暖,把草木都映成金玉,沈轻舟一边猜,一边按着胃,一边望着外边儿发呆。兴许是放空太久,因此,当许知远踏着暖光走过来,将一包药片扔在他面前时,他整个人都是蒙的。他甚至没问那是什么,接过之后,就着口水就咽下去了。

咽完之后,他又接过许知远递来的水杯,本想说不用了,他都吃完药了,但在看见少爷模样的时候,他的眼睛莫名泛酸,低头便把水喝了。在这之后,他的胃果然舒服了些。

“好些了吗?”

许知远胸口别着的花儿都还没摘,身上也沾着酒气,就这么站在他的身前,鲜活又真实。

沈轻舟仰头看着许知远,他原先以为梦里的够真了,但现下看着,同现实相比,梦境还是太单薄,单薄得像个影子,光稍暗一些,那影子就糊了。

沈轻舟将杯子放在一边。

“谢谢少爷,我不疼了。”

许知远盯了他一会儿,随后在一旁坐下。

“这是不生气了?”他吐字很轻,声音又低,话里带着笑意,怎么听怎么像是在哄孩子。

沈轻舟抿了抿嘴唇,骤然便觉得委屈,但他很快将那上涌的感情按下去,挤出个笑来。他在袖中握紧拳头,与许知远对视一眼,再开口,声音平静清和,听着安稳得很。

“那天我说的都是气话,少爷宽宏大量,不要同我计较。”

许知远挑眉不语。

大概是起了个头儿,再说祝福也就容易了些。

“金小姐温婉大方,与少爷实在般配。”沈轻舟微顿,“还没来得及说,少爷新婚快乐。”

“谢谢。”

许知远点点头,正要再说些什么,沈轻舟却一下子站了起来。

“少爷,我今日还有些事情,就先走了。”

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打断许知远,但他确实有些待不住了。今天是许知远的大日子,但他一脸苦相,实在不适合待在这儿。在这地方,他觉得自己很狼狈,多留一秒钟都觉得不安。

“既然如此,你便先回去吧。等下回有机会,我再找你把今儿个的酒补上。”

沈轻舟颔首,起先还能稳住脚步,然而,出了许家大门,他便逃似的小跑起来,脚步踉踉跄跄。路上的行人见着,都忍不住回头多瞧几眼,可是几眼之后也就过了。

街上总是不缺热闹的。

2.

月光昏暗,沈轻舟坐在书桌边看着一个小玩意儿。

那是个手掌大的陶瓷摆件,孩子玩的东西,街上到处都是,没什么好说的。

货是便宜货,来处却稀罕,是许知远给他的。

它在这儿很多年了,也不晓得当初许知远是从哪儿捡来的,把玩了一阵,随手就搁在了他面前。

当时,许知远叫他帮忙扔了。他倒好,拿着人家不要的东西当宝贝。他把这小东西放在了书桌上,每日给它擦灰,不明白的,还以为这是什么珍稀物什,需要这么对待。

瓷白的小玩意儿在夜里亮得晃眼,沈轻舟魔怔了似的,伸出手来,将它一寸一寸地往桌边推。他的书桌没多大,不多久,东西就被推下去了。

“啪——”

望着一地碎瓷片,沈轻舟呆呆愣愣,半晌不晓得反应。

窗外的月轮移了位置,照进来一束光,那白光正好打在碎瓷上,沈轻舟眨眨眼,起身去拿了扫帚和撮箕。

以为多结实呢,原来只是没碰它罢了。

沈轻舟将碎瓷片和地上的积灰一起扫走,倒在了垃圾桶里。瓷片碰撞的声音在夜里显得很响,他却仿佛没听见,把东西一放,转身回了卧室。

瓷的就是瓷的,若是早些磕着,怕是早就碎了。

第二天,沈轻舟去了戏院。

李风辞早早等在那儿,他身上的衬衣西裤穿得妥帖,手里摇着一把折扇,较之大家心目中杀伐果决的大军阀,看起来倒更像个矜骄清贵的少公子。

“今儿个唱什么?”

“便唱一曲《杜十娘》吧。”

沈轻舟既不化妆,也不换衣裳,他把外套挂在一边,随口就来:“多年的心愿未白想,我定与李郎配成双。”

“啧!”李风辞将折扇一收,“我瞧你这句不入活儿,唱着也没有以往的水准,仿佛境遇与词儿是反着来的,还是换一首吧。”

沈轻舟的动作一停。

这几天戏院没人,倒是成了李风辞的专场。

沈轻舟在这儿唱了很久,他入戏总是很快,唱得也好,以往许知远空了也会来听,就坐在楼上包厢。可如今戏院里空空****,没有光亮,连台上都只站着他们两个。

“这不是表演的时候,难免入活儿慢些。”

“是吗,我怎么瞧着你说的不像真话?”李风辞拿着折扇比了比,状似无意道,“反而我讲的那句更贴近。”

沈轻舟但笑不语。

这里实在太黑了,不远处的小窗户即便打开了也亮堂不了多少。李风辞收起折扇,掏出打火机,他拇指一擦,火机便冒出一簇火苗。

那簇火苗吸引了沈轻舟的注意。

他转身,蒙眬间看错了人,误以为那火苗是十五年前蹿过来的,而他也就透过这微弱火光望到了过去。

“听说许家少爷结婚了?”火光映在李风辞的脸上,“也不是听说,那天我在街上瞧见你跑过去,再往前走,就听见人说他们的婚礼办得热闹。你是去送祝福的?”

“对。”

“看你这不情不愿的模样,不想去为什么要去?”

“我清楚自己,不去会后悔。”沈轻舟笑着反问,“再讲,人活着哪那么自由?不想做的事就能不做吗?”

这句话听得耳熟,以前也有人这么同他说过,李风辞顿了顿:“说的也是。”

李风辞大概只是随口附和,沈轻舟心口却有什么东西被这一句拽着涌出来。

沈轻舟活了二十多年,没过过一天舒缓的日子。他压抑惯了,偶尔想说些心里话也无从开口,却是这一秒,他站在台上,不想再演别人的故事。他想讲讲自己。

“你看,我以前也不喜欢唱戏,我也不喜欢做一些老鼠一样的事情,我见血还犯恶心……”

沈轻舟想说的很多,可他不过刚说了这一句,李风辞便把火吹灭了。

在火光消失的一瞬间,沈轻舟的喉头一干,忽然没了声音。像是放到一半的电影,随着白光消失,幕布上的画面戛然而止。

李风辞毫无察觉:“这样?那你为什么不离开?还是其实你一直想离开,可惜却走不了?”

戏院空**潮湿,又不通风,给人一种闷热压抑的感觉。李风辞觉得不舒服,将袖子往上挽,给自己擦了擦汗:“欸,你不热吗?”

沈轻舟摇摇头。

“你还真是玉琢的。”李风辞玩笑般地捏了他的脸一下,“不出汗就算了,身上还这么冰。”

沈轻舟皱眉:“别动手动脚的。”

李风辞惊道:“至于吗?”

说完又想到沈轻舟的身份处境,李风辞尴尬了一瞬。这世道远没有人想的那么干净,尤其是下九流的地方,最容易藏污纳垢,在这样的地方生活,沈轻舟对一些东西敏感也正常。

李风辞脑子转得快,道歉也快:“方才不好意思,若有冒犯,沈老板给我个面子,不要和我计较。”

沈轻舟清楚他的性格,也没多想,只是摇头:“不至于。”

“那咱们说回之前的。”李风辞翻篇快,“你真是想走走不了?要不要兄弟帮你一把?”

沈轻舟一停:“我能走了。”

他说完又重复一遍:“我现在可以走了。”

李风辞抱着手臂,略显沉默。

“怎么样,你要不要恭喜我?”

“若你想走,如今又能走,我是该恭喜你。但我瞧你这模样都快哭了,分明是不愿走。就这样,你还想骗我一句恭喜?”李风辞背过手,眺向角落里那扇半开的窗,“想唬我,门儿都没有。”

沈轻舟与李风辞熟络起来是桩意外,在最初的时候,他也没想过自己能和李风辞成为朋友。虽然看着颇有差异,但或许在本质上他们是同一种人,相似的人总能交好。

风雨夹着几片树叶吹进来,沈轻舟跳下台子去关了窗,自己却被雨弄湿了袖口和头发。

他随便拍了几下。

“我原本也没想到你真能恭喜我一句。”

李风辞勾唇:“你既这么说了,那我偏要与你道这一句。”他跟着跳下台子,却没过去,只在最前排挑了个靠左的位置坐下。

李风辞朗声道:“沈轻舟,恭喜你,你自由了。”说完转头背对着他,“人会变,心也会变。或许这不是你如今所想要的,但若改不了争不着,能得到最初想要的,那也是个安慰不是?”

这句话比起说给沈轻舟,他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别想什么时过境迁,你就当中间的一切都没发生过,就当你一直是最初的那个自己,就当自己一直想走。这样算来,你得到的,便是个圆满结局。”

沈轻舟被这些话弄得一愣,失笑道:“尽是歪理,这如何能当。”

“能的。”

李风辞坐在那儿,背对着他。

“等你的意愿再强烈些,你也可以做到自欺欺人,糊弄着自己把日子过下去。你现在觉得不能当,不过是你还醒着,可咱们这样的人,醒着是活不好的。”

醒着,便看什么都清楚,也看什么都难过。

李风辞坐在黑暗里,他闭着眼睛,背靠着椅背,并指给自己打着节奏:“今夕何夕溪水流,夜风急只有我和你,我和你患难难相依……”

沈轻舟听时兴的歌听得不多,但这首他也在收音机里听过,隐约记得最后的词儿是“患难相依”,唱出来也不是这么个调子。可李风辞唱得认真沉醉,嗓子都哑了,他也不好搅了李风辞的兴致,便听着了。

李风辞一遍遍地唱,声音一遍比一遍低。

末了,他站起来,整个人低落不已。

“你说,找个患难相依的人怎么就那么难?”

他似乎只是想问,却并不想找答案,问完就自己接上了:“不过本来也是这样,在哪儿都是。非亲非故的,你凭什么要求人家和你患难相依?”

说罢,李风辞拍了拍沈轻舟的肩膀。

“每回见你都要醒一醒,我真是不该来。”

沈轻舟低眼:“小孩儿在牙疼的时候,也会想起不该贪嘴。”

李风辞大笑,笑声在厅里回**了几圈。

笑完他长叹一声,摇着折扇,阔步离开。

他说自己不喜欢道别,沈轻舟也没问过缘由,只记下他那一句,之后没再和他说过再见。

有些事情不需要问清楚。

这个世上,谁没有故事呢?

3.

北平的秋天过得很快,天气一日比一日凉,转眼街上就没有穿单衣的了。冬雨带寒了城市,冷风猎猎,沈轻舟捂了大氅,手却总是冰的,怎么都暖不起来。

这是沈轻舟过得最平静的三个月,最忙也不过就是去唱唱戏,下戏便是回家,什么都不必再做。不用调查许知远的哪个仇家又做了什么手脚,不需再担心自己做事时会不会动作不仔细暴露了什么,不必去做什么危险的事儿,只要好好休息,准备好第二天的戏便可。

他住的地方不大隔音,晚饭过后,能听见隔壁老头跟着收音机唱曲儿,能听见楼上的夫妻吵架,能听见街上车来车往人声喧哗。他在这儿住了十年上下,今天才发现,原来这栋房子,除了他家,都有人味。

沈轻舟喜欢这些声音,这些声音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其实,沈轻舟也不是完全不出门的,昨日晚间闻见饭菜香味,是烧鱼的味道,他记得翠妈烧鱼烧得最好,香嫩爽口,连里边切成丝的辣椒都好吃。

想到这里,他忽然饿了。那饿意从怀念里生出来,搅得他坐立不安,末了决定出去找家菜馆吃个鱼。

巧也不巧,刚走到菜馆门口,沈轻舟便碰见了金夙姗。金小姐没瞧见他,她只是一个人低头在吃饭,不晓得怎么,看着略有不快。

沈轻舟微顿,走进去,坐在了最角落的位置。

不一会儿,许知远从门口走进来,手上提着一些小玩意儿。

许知远说狠话擅长,哄人却没什么经验。但面对金夙姗,他总能发挥得好,兴许是拿心意换来的。感情这种东西即便藏着也能被感觉到,更何况他们是夫妻,他对她不用藏。

姑娘应当很喜欢这样被宠着的感觉吧?

沈轻舟看了好一会儿,看得眼前的鱼都冷了,外边也开始下起了雨。

半晌,他挑了一筷子鱼肉。

这家菜馆挺有名,做的东西也好吃,即便冷了也好吃。可沈轻舟有些吃不下了。

他想起李风辞的话,觉得李风辞说得挺对。

像他们这样的人,醒着是活不好的。

尾章

命中无你,便不等了

新婚期总是甜蜜异常,许知远在蘸糖的日子里过了几个月,再想起沈轻舟,还是因为谈生意。对方老板是个爽快人,吃完饭说时间还早,定的消遣地方是宏福戏院。

这年头都时兴看电影,听戏的人比以前少了很多,但今晚是沈轻舟的场,戏院里座无虚席。台下叫好声接连不断,听着那柔美婉转的唱腔,再去看那台上扮相精致的人,许知远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在座那么多人为沈轻舟而来。

这小家伙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

许知远第一次认真看他,心里冒出的居然是这么个想法。

他笑了笑,那老板推他的肩膀:“你晓得最近的传言吗?”

“什么传言?”

老板冲着台上努努嘴,压低了声音:“就是沈老板和那个李风辞,你知道吧?啧啧,外边传得很凶啊……”

随着老板的讲述,许知远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下来。

周围的看客热情激动,台上的人唱得依然动听,他却发起了呆,出神想到中秋时雅北楼里,沈轻舟问他觉得戏子和娼妓有什么差别?问他,难不成他真以为戏院会为了护着他们而开罪达官显赫。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辛酸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享定,又谁知祸福事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绮装衣锦,到今朝只落得破衣旧裙。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戏台上,沈轻舟唱着新出的《锁麟囊》。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上面打着光很亮,角儿是望不清看客的,但就在这一片光色里,沈轻舟瞧见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从前没有光,他看不清许知远;如今光太亮,他还是看不清许知远。

沈轻舟缓步轻移,小心将人瞧着,那词儿不自觉带了几分颤意。

“……到如今见此囊莫非梦境,我怎敢把此事细追寻从头至尾仔细地说明。”

唱罢这句,他与许知远对视一眼。

那一眼里,许知远倏然就回到了雅北楼,眼前人切切地问他:“便不是戏院,便是您。我跟着少爷十五年,可将我和李风辞一比,您还是知道该舍哪个,谁都知道该舍哪个。但被舍的那个,后果如何全凭运气,是死是活,谁在乎呢?”

许知远不常听戏,但也知道这一折里薛湘灵的故事,那是一个富贵时也保持着清醒的女人。她算得多,有回忆,有反省,也有能耐面对和接受变故。

那位老板在听至一半时便走了,说是还有事情,许知远却留了下来,这是他第一次完整地听沈轻舟唱一折戏。

在戏散之后,许知远坐了会儿,去了后台。他不晓得自己是要去做什么,不过好在以他同沈轻舟的关系,他即便不做什么,也是能去找沈轻舟的。

只是不巧,许知远刚到后台门口就看见了不小心磕着小腿的沈轻舟和扶着他的李风辞。他只看了这一眼,不晓得前因后果,而这一幕太暧昧,他明显误会了。

李风辞是权势滔天的大军阀,而他现在只是个商人,还是个沾着黑的商人。他在洗白自己,可许多从前的事情都还差着一点儿,没处理完。这种关键时候,他不该开罪这种大人物。

许知远是个聪明人,惯来都会选。可在对上沈轻舟的眼神时,他不自觉想起了雅北楼,不自觉就想起了那句质问。

于是,在周围人异样的目光里,许知远拽着沈轻舟跑出了戏院。

在被拉着跑出戏院时,沈轻舟整个人都是呆愣的。

他只顾着眼前的人,只顾着跟上许知远的脚步,其余什么都不知道了。

其间,他呛了风,还被沙子迷了眼睛,他们跑了很久才停下。

街道边,许知远大口喘着气笑,他在沈轻舟开口之前轻轻说了一句:“戏院不会,但我会,你别担心。”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可沈轻舟听懂了。

“对啊,你和他们不一样,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沈轻舟跟着他笑。

这事儿是个乌龙,许知远带他跑这么一截也是误会,但许知远的心意和选择不假,他是真想护着沈轻舟的。

“其实方才不是您想的那样,那是个误会。”沈轻舟的心头涌上许多感慨,他因为自己的认知而眼酸,可感情浓烈到一定程度会耽误言辞,便如现在,他说出来的话干巴巴的,词不达意。

但努力半天,他好歹说清楚了。

“是这么回事?”许知远之前虽说冲动,但跑出来也确实后怕。

那可不是一般的人,那是李风辞啊。

“你与李……”许知远想起那些传闻,“你与李上将交情不错?”

“李上将和传言有些出入,他是个可堪为友的人。”

闻言,许知远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比起传言,他还是更信沈轻舟一些。他从前说是只把沈轻舟当一把刀,但人毕竟是人,再怎么冷硬,也不是全然冷血的动物。

“如此便好。”

他看着小孩儿长大,看他变成现在模样,还是希望他能好的。

沈轻舟捕到许知远的表情,心头一喜,解释的话多出许多,他恨不得将自己和李风辞的交情全讲出来。只是话到口边又迟疑,他想见了另一桩。

“是啊,还好如此。”他说罢,犹豫了一会儿,“可是,可若事情真如您所想,那少爷为了个戏子闹这么一出……”

他想说少爷考虑过会如何吗,也想说这么做或许不值得,可话到嘴边滚几滚,他叹了口气,道的是声谢谢。

这声谢是从心底发出来的,不止为这一次,更是为这么多年。

“谢谢。”

“谢我什么?”

沈轻舟深深望着许知远,几句明白话几乎要说出来,可在他身后的街角来了一辆车。

现在是深夜,周围没什么光,唯独那车灯很亮,许知远被晃得抬手挡了挡,无名指上的戒指在这一瞬反了光。那光银白银白的,来得强烈又突然,它刺进了沈轻舟的眼睛。

他轻呵了口气,白雾被风一吹就散了。

就在白气散去的同时,沈轻舟恢复了一贯的淡然样子。

“就谢许少爷义气吧。”

有些话,这辈子不过完不能说,还有些话,这辈子过完了都不能说。

“天也不早了,少爷该回去了吧?”沈轻舟微微笑着,“金小姐还在家等着少爷。”

许知远抬腕看一眼时间:“是,夙姗总要等我回到家才睡,现在是该回了。”

沈轻舟颔首:“少爷再会。”

许知远舔舔嘴唇,一下子也没了想说的话。

他转身便要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果不其然,沈轻舟还在原地。

只不过这次沈轻舟低着头,没有目送他。

停在沈轻舟身前不远处,许知远想到什么,叫了他一声。

沈轻舟恍然抬眼,有些意外似的:“少爷?”

“你上回给我讲的故事还欠着一个结局呢。”

“结局?”

“嗯,故事里的那个姑娘后来怎么样了?”

那是许知远陪着沈轻舟养伤时,沈轻舟胡乱编的,个中意思也只有他自己明白。

故事是俗套的故事,讲一个穷苦人家的姑娘,她出门时遇到了一个贵家公子。姑娘遇了麻烦,公子帮了她一把,那原是无心的,姑娘却由此芳心暗许,生生等了十几年。

他原先没想好结局,所以一直拖着不想说,现在却不一样了。

他说:“公子成亲了,姑娘晓得,去偷见了一面。那一面之后,姑娘就此放下。她回到家中,过起了自己的日子,少了执念苦想,日子过着倒也有滋有味。邻里知她心事的人里也有好奇的,想追问她和那公子一个结局。姑娘每次都是回同一句话,各人有各人的天地,不在同一处,强求也不来。”

夜风薄凉,少有星光,他们站在街角,墙面挡住了路灯。即便他们站得这么近,沈轻舟也仍是什么都看不清。说起来,他第一次见许知远就是在这样的夜里。

他笑了笑,在笑自己。

末了,沈轻舟开口,只说了一句话:

“她说,我命中无他,便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