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嘴甜的小向日葵
1.
南方的夏天炎热,水汽很重,身上穿件短袖都要被汗湿,到了晚上又闷,落个雨都不爽利。燕斜风在上海一直很不适应,尤其是现下,眼见这温度一日高过一日,他每天无事就望着太阳发愁,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凉快凉快。
也不是这里不好,上海花团锦簇,不论是建筑景观还是遇见的人,无一不精致。就连这边的流氓都聪明,晓得利用规则赚长期的钱。不像东北,混子虽没几个,可土匪隔一个山头就立个寨子,军队常常需要去剿,那些寨子里的伙计们动辄喊打喊杀,都是露着膀子挥着刀的。
这么一比,许多年纪小些、喜欢热闹新奇的弟兄便被迷花了眼。他们在繁华的上海滩待了一段时日,被歌厅里的美人勾得魂儿都不见了。见燕斜风不愿待这儿,他们还要揶揄几句,问他这儿哪里不好,怎么那么想回去?
每回燕斜风都不屑地同他们摆手:“这儿没劲。”
“怎么没劲了?”老五搭上他的肩膀,“欸”了几声给他递眼色,“你瞧北边摊上那个姑娘,转过来,还有刚刚走进胭脂铺那位。啧,这身段儿,这小胯扭得,哪个不带劲儿?”
“低级。”燕斜风直接把人的手拍下来,“我问你,假如咱明个儿就死了,你是愿意死在家里,还是愿意客死异乡?”
老五一怔,连忙“呸呸呸”:“你这……能不能说点儿吉利话!”
“人生无常,多做打算。”燕斜风轻拍了下他的肩膀,“我回去了,你自己注意点儿,别老站在这儿瞅姑娘,被人家发现怪丢人的。”
老五嘴笨,被燕斜风这么一噎,许久都讲不出话。等了半晌以后,他想到了能怎么反驳,燕斜风却早就走得连影子都不见了。
“嘿,我说这小疯子还挺逗,每天除了练枪就是练枪,你说他这是没长大,还是真是根木头?哪有男人不爱看姑娘的?”老五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用肩膀碰碰身边的平头小子,“你说是不?”
平头小子是新兵,安静木讷,还爱脸红。他平日寡言,但队里的人最爱照顾他这种话少的人。只要有他在,大家必然先要哄他多讲话,更别提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
老五一把搂过小平头的肩膀,笑得极富内涵:“你说小疯子该不是有哪儿不正常吧?”
“不能吧!”小平头瞪大了眼睛,说完之后,他很快从周围一圈望向自己的人里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过大,连忙压低了些,“燕大哥,可能……他作为上将的心腹,不慕女色也挺好的。”
“是吗?可我看咱们上将自己就挺慕女色。欸,你想想啊,以前上将身边那么些个大美人,几日一换来来去去的,是吧?我觉得上将不仅慕,还颇有点儿来者不拒的意思,你说是不?”老五歪着嘴笑,“还是你想说,上将这么着不对?”
“我,我……”
小平头结结巴巴的纠结样子取悦了老五,他哈哈大笑着拍人肩膀,要不都说逗小孩儿好玩呢?这是真好玩啊!也就这孩子,能把他们的浑话当真了。
老五笑完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也没再去关心什么燕斜风。毕竟这世上怪人多得很,不近女色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
2.
前几日还有大雨倾城,可昨儿个不过晴了一天,空气就变干了。檐上地下什么痕迹都没留,仰头一看还可能被那明晃晃的日头给晃了眼。
燕斜风吃过东西回到住处,手上拿着一枝向日葵。
这是他回来时在一家卖花的门铺看见的,当时店门口放了一大束刚修剪好的花儿,那些花儿开得张扬又热烈,他原本只是多看了它一眼而已。但也就是因为那一眼,他停住脚步,眼前浮现出一个姑娘的笑脸。
那个姑娘偏爱明黄色的裙子,一年四季都在穿。她有长短袖的小洋装,有各种不同的旗袍,大多款式都不同,只颜色永远相似,暖暖融融,像个小太阳。
在看见那枝向日葵的时候,燕斜风第一眼就想到了她。大抵是想得入了神,他对着向日葵发了会儿呆。而等他再回过神,便已经付完钱拿了花儿往回走了。
轻叹一声,燕斜风进屋找了一个杯子接了水,他把向日葵插在杯子里,可花秆儿太长,杯子又矮,总立不稳。他想了想,决定把它放在窗台边,不仅能让花儿靠着窗框立起来,还能让它晒晒太阳。
他正要过去,桌上的电话却响了起来。
燕斜风只能先扶着向日葵。
“你好。”
“是我!”电话那边的声音轻快,“小风哥哥。”
燕斜风一愣,望着向日葵的目光温柔了些。
“嗯,是要找上将吗?”
顾影疏皱了皱鼻子,下意识地反驳:“不是。”驳完又吐吐舌头,“我是想问,小风哥哥你前几天就和我说你们要回来了,怎么现在还没回来呀?”
小姑娘就是喜欢口是心非,燕斜风笑了笑:“上将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不过说来也就是这几日了,你不用着急。”
“我才没着急。”顾影疏拿手指绕着电话线,“对了,小风哥哥,我听人说李风辞要接个人回来?还是个姑娘?”
顾影疏的爹爹是上将手下的老将,她与李风辞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她小时候被教着,年纪长她一些的男子都要叫哥哥、女子都该叫姐姐。因此,她那时总唤李风辞作“风辞哥哥”。之后,顾影疏又认识了燕斜风,她知道了他的名字,于是笑着说,既然他名字里也有个“风”字,她便唤他“小风哥哥”好了。
只是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顾影疏开始直呼李风辞的名字,对他反倒没变,一直叫到现在。
“这……”燕斜风皱眉,“你是从何得知的?”
“李风辞不是从这边派了人吗?军部的事儿,我爹还能不知道?”顾影疏撇撇嘴,“小风哥哥,李风辞是不是有了爱人?”她努力压下心中因为八卦而生出的雀跃,“他枕边人虽多,但我听说了他这次的安排。不是我说,真够细致的,我还从没见他对谁这么细心过。”
燕斜风抚着向日葵花瓣的手指停了停。
“你别担心。”他听到对面隐隐压低的声音,心底一时五味杂陈,怕小姑娘因此不好受,“那位小姐……”
燕斜风本想将慕莺时的事情说出来,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件事情轮不到他来说。
“我想上将回去会同你说清的。”
顾影疏听他大喘气,原以为自己能听见什么内幕,等了会儿却只等到他这么一句,一时不由得有些气结。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就是好奇!”
“好好好,顾小姐就是好奇,我知道。”
顾影疏:“……”
这是什么哄小孩儿的语气?她明明说得这么认真!
电话另一头的燕斜风却半点儿没察觉到顾影疏的想法。
顾影疏与李风辞订了娃娃亲,燕斜风打见她的第一面起,就知道这是他们上将未来的媳妇儿。那时他刚调到李风辞麾下不久,顾影疏也还小,才十五六岁,借着身份之便,动不动就往军部跑。她生得精致可人,洋娃娃似的,又软又乖,每回见他都甜甜地笑,问的却是“风辞哥哥在吗”。
话筒里面安静了许久,燕斜风一直在等顾影疏开口,但总等不到。
他的声音里有些迟疑:“顾小姐?”
见她仍是不说话,燕斜风无奈地摇摇头,心道小女孩的心思总归是有些别扭,他不该这么直接戳破人家。
这头的顾影疏正生气,想先晾着他一会儿,等他再叫她两声再开口,没想到他却干脆地咳了咳:“现下是午后,顾小姐也该小憩一会儿了,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我、我不午睡!”
燕斜风顿了顿:“那你……”
顾影疏撇着嘴又不说话了。
燕斜风跟着她一起沉默,好一会儿才拎出一句适当的话:“那我去休息一会儿,顾小姐午安。”
很明显,这个适当只是他以为的适当,燕斜风心想自己这么说算是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是在雪上加霜。
顾影疏原本可有可无的小脾气很快被堵得上头,她一拳捶在自己腿上,心道这人实在太气人了!偏生她又了解燕斜风,清楚他不是故意的。
她咬咬牙忍了下来,努力说服自己,这是她打来的电话,他那么忙,好不容易才有时间和她闲聊一会儿,她不能和他吵架,否则这个呆子又会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敢搭理她。
顾影疏不情不愿道:“那你快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听见她终于回答自己,燕斜风松了口气:“顾小姐也睡一会儿吧,适当的休息对身体也好。”
“等一下,你听见我不打扰你怎么那么开心?你是不是不想和我说话?”
先前的时候,燕斜风整日跟着李风辞在外面跑,不常在家;后一阶段,他又每日帮李风辞收集证据和整理计划,更是难得待在这里。他每回回来都很晚,顾影疏算着时间,怕影响他休息,晚了总不敢打电话,可适当的时间,他又总接不到电话。
近五日里,这是她第一次打通这个电话,可他根本没有话要和她说。顾影疏觉得很是委屈,又不知该怎么表达,只好乱发脾气。
燕斜风有些蒙:“我没……”
“你就是!”她的眼眶都红了。
自己调节了会儿,顾影疏吸吸鼻子,心情平复了一些。
“小风哥哥,”她按下心底的委屈,嘟嘟囔囔着就是不愿意挂电话,她也担心这样会烦着他,可她就是想和他多说会儿话,“你们真的快回来了吗?”
燕斜风微顿:“对,预计三日,最迟五日,不会再多了。”
“那好吧。”她咬了下指甲,“那你回来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我来找你。”
小女孩还真是长大了,知道害羞遮掩了。她以前见李风辞可没这么多旁敲侧击的动作,说话也不会转这么多的弯儿。
燕斜风笑着叹气:“嗯,你想吃什么?先和我说,我回来下车就去准备,到时候你过来就能直接吃。”他把向日葵放在了桌上,换了只手拿话筒,右手找出了纸笔,“我记下来。”
先前还在郁闷生气,但听他这么一说之后,顾影疏又觉得心里甜丝丝的。
“你从上海回东北,路程又远……这么累,你还给我做菜呀?”
“总归车上是坐着,也不算累,说吧,想吃什么?”
顾影疏的小尾巴立马翘了起来。
她掰着指头点菜,边点还要边表达对菜馆的不满,她抱怨似的说:“那还是家有名的餐馆呢,那么多人说好吃,都是骗我的!不过也是,外边那些店子呀,没有一家能和小风哥哥做的比,小风哥哥做的东西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燕斜风被她逗得不住地笑。
小丫头总是这样,嘴甜会说话,哪怕是干着指使人的事情也叫人讨厌不起来,还弄得他挺开心,挺心甘情愿,只要能看见她满足的模样,好像他怎么着都成。
电话里,顾影疏叽叽喳喳还在说些什么,大多都是小事生出的废话,燕斜风却听得认真,不时给出回应和浅笑。阳光照进来洒在他的身上,带着专属于夏日的清爽味道,碎金铺在他的发上、眼里,他低头摸了摸向日葵的花瓣。
这一刻,连那花儿投在地上的影子都显得温柔。
李风辞总说顾影疏是大小姐、难伺候,其实不是这样。
燕斜风在心里反驳,她分明这么可爱。
虽然从没说过,但燕斜风打心底里觉得她就是一朵小向日葵,朝气又明朗,是全世界最干净的一朵小花儿。
3.
站在穿衣镜前左比右比,顾影疏选了半天才挑出来该穿哪条小裙子。
燕斜风上午给她打了电话,听他的意思是刚刚到家,才把东西放下,水都没喝就先告诉她了,似乎她是他排序完毕做的第一选择。她对着镜子抿嘴笑,连自己都觉得傻。她轻轻拍拍自己的脸,两只手把嘴角往下扒拉,可那嘴角像是有了意识,再怎么扒也能自己翘起来。
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顾影疏扯着嘴角对着镜子做个鬼脸。她蹦着就往床边跳,后仰着倒在**,眯着眼打滚。
虽然和燕斜风约好的是下午,可她一大早就准备好了要出门。说好的不出意外三天可归,还是拖到了最迟的日期。这多出来的两天叫人等得烦躁,她不喜欢等人,最不喜欢了。
不过有什么办法呢,她还不是得原谅他。
想着想着,她又开始笑。
恰好这时候房门被敲响,她一骨碌就坐了起来:“进!”
“哎哟,怎么还躺在**呢?”
“可我衣服已经换好了呀,您看。”顾影疏站起来连着转了几个圈,“妈,我好不好看?”
眼见着她把自己转晕,下一刻就要往边上摔去,顾夫人连忙扶住她:“好看,好看。”说完又拍了一下她的背,“好看有什么用,皮成这样,你瞧瞧人家小姑娘……”
“我才不看人家小姑娘,我喜欢看人家小伙子。”
顾夫人笑着又拍她一下:“瞎扯什么呢,真是不害臊。”
顾影疏吐了吐舌头:“对了,妈。”她把母亲牵到梳妆镜前,“您给我编个头发呗,我手背到后边儿去就拎不清这玩意儿该咋弄了。”
她两只手一边一把抓着自己的头发,精致的小脸也皱成苦瓜。
“你呀……”
顾夫人敲了她一个脑瓜崩。
“坐好了,别驼背。”顾夫人分出她的头发,一股一股细细梳理,“下午要去军部?”
“嗯。”顾影疏老老实实地坐了会儿就开始玩放装首饰的小匣子,“妈,您觉得是这个珍珠的发夹好看,”她举起手往后挥,“还是这个金色的?”
“珍珠的配你今儿个这身,怎么还戴这个?哟,我都没注意你把它从这小匣子找出来了。可不容易,我还以为你整丢了呢。”
顾影疏拿着发夹自顾自左右比着:“哪能啊,我这么细心的一个人。”
顾夫人见她这样,又好笑又想打:“又是去见那个小兵?”
“他才不是小兵,人家可是英雄!”顾影疏一拍桌子,捶得整个桌面上的小物件都震了一下,“大英雄,能救我于危难的那种。”
顾夫人顺毛摸她:“好好好,那是个大英雄,那你说风辞呢?风辞不也英武俊朗的……”
“李风辞?”顾影疏撇了撇嘴,“有些传言我真是不能和您说,啧啧,太不正经了,我听起来都刺激,我可不能拿它来刺激您和我爸。”
珍珠发夹在顾影疏的指尖转来转去,她的手指细白,皮肤嫩得和缎子一样。她捧着珍珠发夹到眼前,衬着那点柔光,人也显得越发娇憨。
“可是他就不一样了,他是顶好的人,他才值得我喜欢呢。”说完,她低低笑了一下,很快又抬起头,眼睛睁得滚圆,“不能告诉我爸!”
“别动,别动!刚给你编好了又给我弄乱,白瞎我这么费劲。”顾夫人气得飙方言,“你也没告诉过我那是谁,我怎么和你爸说?不过你这孩子也是,有啥事不能告诉你爸的,他又不是什么老古董。你爸把你看得和眼珠子似的,还能拆了你们不成?我说啊,若他看见你这小模样,就算那小兵不稀罕你,他都能把人绑来……”
“都说了不是小兵!”顾影疏想转头又怕被打,“而且我就是怕他给我把人绑来。”
她义正词严道:“你们不要多插手,我们这是循序渐进的,和旧时代的上一辈直接定下的婚约不一样。现在不都提倡自由恋爱吗?我这种进步青年,怎么能落后呢?我得靠我自己的本事让他喜欢上我才行,你们都不许管。”
“得得得,你去,赶紧去。”顾夫人终于给她弄好了头发,“转过来瞅瞅。”
前一秒还张牙舞爪宣示决心,下一秒听了母亲的话,顾影疏立马乖巧地捧着脸转过身,她眨巴着眼睛:“好看吗?”
“好看。”顾夫人接过她手里的发夹给她戴好,“我们家姑娘好看是好看,就是啊……”
“没有就是,您什么也不想说。”顾影疏噌地跳起来,啄木鸟似的连着在母亲脸上亲了好几口,“我这么好看,又这么好,哪有人能不稀罕呢?就算他现在不知道我有多好,再等些时日,他也一定会知道。到了那时候,他指不定多稀罕我。”
顾夫人笑个不停:“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说这些你倒是羞不羞?”
“不羞。”顾影疏的耳朵红了红,却嘴硬道,“就是不羞,就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