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梦醒了,怎么就她一个人了

1.

李风辞不耐烦所谓的交际应酬,可他人在上海,势力却不在,就算不耐烦,有些局也还是要去参加。

从灯红酒绿里走出来,他散着步吹着风,忽然就想起来手下的小兵抱不平时讲的那句话。小兵问他准备什么时候回东北,总不能一直在这儿委屈自己不是?

李风辞笑着叹气。

他们还真当他那么自由,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呢?外边说他割据一方,说他权势滔天,说他一句话就能分走东三省自立为王,说得有多玄乎,他倒是真没觉得自己有那样的手段。要他自己讲,他也不过就是个带兵的,只想安安静静地守着自己要守的地方,护着那块地方上的人。他知道上边不放心,他能理解,所以他把自己送过来给他们看着,让他们放心。

可他们也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先前李风辞以为自己这是最好的做法,然而在到了这个地方、见了那些人之后,他便开始琢磨,觉得自己这是不是做错了。

或许他不该抱有侥幸,不该以为是自己声望过大引来怀疑,不该觉得是自己的问题。他早该明白,上边待着的是那么一帮人,他们敌我不分、自私利己,为了一点儿蝇头小利,甚至可以里通外国,打击自己人。

李风辞冷笑一声。

他确实错了,他没想过他们能这么蠢,简直蠢到家。

他猛吸一口烟,含了会儿才吐出来,接着一掷,烟尾带着火星就那么飞出去。

李风辞正气着,也没注意人。他原是站在桥头想把烟头往水里扔,不料那风一吹,几点火星子就这么溅在了过桥的老大爷身上。

老大爷吓了一跳,甩着手往后退,正碰上桥边的人。与此同时,桥边被撞着的人手上一松,“扑通”一声,有东西掉进了河里。

慕莺时红着双眼,死死盯着河面。

那个娃娃在下午被她弄脏了,她出了医院,找了个地方把它洗干净。她没力气拧干它,只捧着湿乎乎滴着水的它失了神似的走。现在掉进河里,那娃娃一下就沉了底。

她恍惚一下,行尸走肉一般,翻过护栏就要跳下去。但周围人多,大家见她神态异常,直直把她拽了回来。

“小姑娘年纪轻轻别这么想不开……”

“就是啊。”远点的大姐苦口婆心,“什么事至于这么寻死觅活的?来,快过来点儿,那边多危险。”

挑着担子的大叔也停下来:“年轻人不要一有点挫折就轻生啊,这样哪成?”

慕莺时却一句话也不听。

这些人知道什么?

她狠狠甩手,癫狂地将所有人都甩开:“别碰我!”

甩完,她又要跳,可这次有一只手紧紧箍住她的腰,一把就将她扯回来。

“你干什么?”李风辞把她掼在地上,想按住她。

她却死命挣扎,对他又抓又挠,发出野兽一样的吼声。

“滚!”她一手在他脸上挠出几道血印子,“滚开!”

李风辞的火气也冒上来:“你发什么病呢?疯了吗?”

“发病?”

慕莺时重复一遍,忽然大声笑了出来,她笑得撕心裂肺,边笑边淌了满脸的泪。

“你有病啊,管我一个疯子!”

她从地上爬起来,指向之前的老大爷:“还有你!方才是你撞的我?是你撞的我?”

老大爷年纪不轻,被这一吓,整个人都慌起来:“我不是有意的,姑娘,我这……”

慕莺时也不晓得哪儿来的力气,她拽着老大爷就往桥边走:“你给我下去,下去!你去给我把娃娃捡回来!”

李风辞拦在她身前。

“慕莺时!”他吼道,“你为难一个老人家做什么?”

“滚开!”她用脚踢他,想把他弄走。可他总不走,就在那儿拦着她。

她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你给我滚开!”

她今天实在太反常,李风辞竟一时不知能说些什么,她要踢要打,他就站在那儿挨着。

“你……你到底怎么了?”他的声音软下来,抓着她手腕的动作却强硬,“莺儿?”

被这么一唤,慕莺时整个人顿了下,可一瞬过后,她的反应更加激烈起来:“你别这么叫我!”

她乱挥着手,力气大得吓人,竟挣开了李风辞的钳制。

“你……”

她的眼睛红得异常,喊着一些听不清的胡话正想再打几拳,却不料李风辞眼疾手快,当机立断地在她后颈处砍了一记手刀。一击之后,原先叫嚣着的女人就这么软软地倒在了他的怀里。

李风辞将人稳稳接住,这才发现怀里的人是怎样憔悴。

明明他们才分开不到一天,她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2.

慕莺时倒在**,比起睡着,她更像是精力不济昏了过去。

她看起来很不安稳,眉间皱成“川”字,眼睫湿润,眼尾和鼻头都是红的。

李风辞坐在床边看她,看她一会儿呜咽出声,一会儿又强咬住嘴唇,即便是在梦中也隐忍着不敢发泄。他不由得心念一动,轻轻抚过她的眉间,可那儿皱得很紧,他怎么也抚不平。

就在这时,书房的电话铃声响了。

慕莺时本就被困在梦魇中,这会儿听见响动更加不安起来。李风辞俯身在她额间吻了一下,小声道:“继续睡吧,好好休息,我一会儿就来陪你,不要怕。”

说完便往书房走。

这句话实在厉害,慕莺时原先还在半梦半醒间挣扎,可就在李风辞话音落下之后,她奇异地平稳了下来。即便眉间依然有痕迹,那也比先前浅了许多。

火光幢幢,飞灰夹杂着火星落在慕莺时的衣服上,一步一步踏过回忆,她走在梦里。她不觉得这是梦,她深信这是时光的甬道,只要走过去,她就能回到三年前。

可这条路越走越烫,她几乎要走到烈火中间。

在最中心的地方有一个黑色的人影,那人身形纤细,手臂瘦得一折就能断。可那人的力气又那么大,一手就从火灾里推出了当年的她。

慕莺时看着自己跪在门前哭喊,看着屋里的人被烧成火球,看着那团火球拖着被横梁砸伤的腿跑出来,然后扑进对面的水沟里,保住了一口气。

她知道后面是怎么样的。

再接下来,她就会遇见那些人,被胁迫、被利诱,被他们恩威并施地逼着做自己不想做的事。起先她自作聪明,以为自己能与他们谈条件,可她失败了。后来她吸取教训,试图与他们再交流,她又失败了。

那些她不认同、不想干的事,他们有的是办法让她做。他们是深海,不需多费力气就能造出一个漩涡。而她溺入进去,看着是个活人,实际上早就死了。

但这次不一样。

慕莺时迷迷糊糊听见一个声音,有人叫她不要怕,说他会过来陪她。

周围的场景一变,她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周围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她觉得很迷茫,不晓得自己在这儿干吗。她顺着人流离开,转了一圈又走到原地。电车沿着轨道来去几回,最终停在她的面前。车上下来一个人,他温柔地抱住她。

“我回来了。”

床榻上,李风辞躺在慕莺时的身侧:“我回来了。”

他揽过她,为她擦掉梦里流出来的眼泪,一下一下轻缓地拍着她的背。

慕莺时不是多复杂的人,真想查她也没多困难,只不过先前他背后的那些人多有阻挠,而他也怕自己打草惊蛇,因而没有太多动作,只觉得自己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就可以了。可现在不同,他攻破了他们,也拿到了那边上上下下全部的资料。

既然有了决策,他也没打算再与他们虚与委蛇。

那些人见他在风口浪尖时来上海、配合上级动作,便以为他好拿捏,以为他畏惧人言,想用这种手段毁他,他们未免太小看他。

原计划近日收网,给他们一个教训,然后他便回东北,大不了就真的单干。他都想好了,那些人不值得多虑,他唯一犹豫的,是慕莺时。她是那边的人,他原想着直接放手,再不管她,但联系着两人在一起时的细节,他又有些怀疑,觉得她不是真心在为那边做事,所以多查了她的过往。

果不其然,他猜对了。

李风辞将慕莺时圈在怀里,依稀记得那个明眸善睐的小姑娘轻快地对他笑,说不用他送,她自己回家就好,她说家里阿姐还在等她。

“这几年你就是这么过来的?”

在圈子里混久了,李风辞不觉得自己多干净。可他晓得那些人驯人的手段,那是真脏、真狠,没几个人挨得住。那些挨不住的他们也不在乎,人命而已,还是下等人的人命,最不值钱,最后有个能用的就行了。

李风辞抱了慕莺时许久,久得慕莺时都有些恍惚。喧嚣散去,街上不知什么时候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向来热闹的上海成了一座空城。

“你怎么这么看我?你看上去好像很心疼我。”

李风辞为她钩了被风吹乱的头发到耳后:“以后跟着我好吗?”

“跟着你?”

他分明就在她眼前,声音却像是从天边飘来的,又轻又远,叫她听不真切。

“我这样的人,怎么跟着你?”

慕莺时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那边云层淡淡,透着清光,是太阳要出来的地方。

“你知道吗?”她忽然想起来很久以前的一桩事,“以前阿姐带我去道馆祈福时见过一位先生,先生算得我们命格不好,说我们生于水火亦将死于水火。我那时年纪小,不懂这话,只晓得它不大吉利,只晓得阿姐听完很生气。我其实没什么感觉,却也学着阿姐生气……早知道,我不该气,我该好好求他,看有没有一个解法。若有,多少钱我都要买。”

慕莺时神情呆滞。

“那可是我阿姐的命。”

在说出这话之后,她一愣,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分明那话是她自己说的,可她说完就哭出声,拉住他的衣袖,带着哭腔问他:“你叫我跟着你,是不是因为我阿姐走了?我阿姐是不是走了?她真的走了?”

眼前的人不说话,只缓缓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安慰她。

“李风辞,是不是、是不是真的……”

她的梦呓先前模糊,唯独这一句叫他听得清楚。

但他根本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李风辞没有回答,只是取过手帕给她擦眼泪,然后一直抱着她。

直到天光破晓,直到她累得沉睡过去。

借着日光,李风辞望向怀里的人。

这段日子,他们那么亲密,做着最亲近的人才能做的事情,却从不交心。他总觉得这份关系有缺漏,有遗憾,因为那些都与她相关,所以他每每用折磨她的方式来补上这个口子,是报复,也是想撕破她的伪装,看一眼她有无真心。

不料现今真的撕破了,他却不想看见了。

“莺儿。”

他在她唇上轻吻,一触即分,比起往日啃噬一样的索取,这一回是真正的疼惜。

“以后跟着我吧,跟我回去,我们回东北。”他说,“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怀里的人不晓得听见没有。

她缩了缩身子,靠在他的怀里,紧紧抓着他的衣角,怎么也不愿意放开。

3.

月光皎皎,散星如珠。

慕莺时这几日嗜睡,即便醒来也多是混混沌沌发着呆。

李风辞让她安静了一天,第二天便和她摊了牌。他原本想多放她清静一会儿,只可惜时间有限,有些事情,既然决定要做,便该当机立断,不宜拖延,久则生变。

他直白干脆,将所有东西都说出来,但和他预料的不太一样,她很平静,情绪上半点起伏都没有。

其实慕莺时早知道他什么都清楚,也知道他顺势在利用自己。她毫不意外,也不想再装什么惊讶,她只是不太清楚他为什么要同自己说这个。

在她问完之后,李风辞凑近她:“因为我想和你打个商量。”

脑子里转着这个画面,慕莺时坐在窗台上,她吐出口烟,眼神有那么一瞬的迷散。这烟的味道很香,烟气很重,和寻常烟草不大一样。

她笑着将抽完的烟头丢下去。这东西太好太妙,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夸,掺一点点在烟纸里就能让人忘记烦忧。这世界上,没什么会比它更好了。

饮鸩止渴说来危险,但能得一时轻松也是好的。芙蓉膏说来千毒万毒,却最适合她这种不想活的人。

慕莺时闭眼仰头,放任整个人瘫下去,她靠着墙坐下来,地板冰凉,恰好解了她的燥。

烟雾渐渐散去,她闭上眼,又看见李风辞的脸。

李风辞当时说完后不见她答话,没憋住,又问她:“你怎么不问我是商量什么?”

“那好,上将想同我打什么商量?”

李风辞勾唇,满目自信:“跟我回东北吧,我带你走。”

当时,慕莺时愣了会儿:“上将在说什么?”

“我说我带你走,东北是我的地盘,在那儿谁都不敢把你怎么样。你可以好好过你想过的日子,忘掉这三年,重新开始。”李风辞站在沙发边,他弯着腰拨了拨她的头发,“你还是个小姑娘,实在没必要把自己活成形容枯槁的老人模样。到了那边,你从头来过,我们也从头来过,好不好?”

沉浸在芙蓉膏带来的愉悦感里,慕莺时没注意到自己被钉子划破的手臂。她的皮肤苍白,那道血痕留在上边便越发恐怖,越发让人心惊。

李风辞给她描述得那样美好,可惜,这份美好来得太晚,他也并不懂她。

不可否认,她听见他的描述,确实有过一瞬间的心动。

可她还没动多久,就被他牵住双手,听他问道:“莺儿,我不知道你以前是怎么过来的,也想不出你受了多少委屈,可以后再不会了。从前的事,你若不想提,我们就当没发生过;你若想说了,也可以同我说说,我总归陪着你。”

当没发生过?

怎么能当没发生过呢?

慕莺时抽出双手,垂了眼睫:“上将知道……就知道了吧。我那些事儿也没什么好说的,沾着泥巴带着灰,又旧又脏,实在不是什么好听的故事。”

李风辞闻声摆手,竟摆出了些无措的少年气。

可惜慕莺时没看他,只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说:“我不是想听故事,我心疼你。”

心疼?若真心疼,为什么要戳她伤疤?慕莺时想,要么是心疼不够,要么是他不懂她。

绕来绕去,他还是不懂她。

仿佛站在花海里,她身无挂碍,轻轻一跃就可以飞起来。慕莺时忍不住想笑,她笑了许久,月光从她身后打过来,可她坐在墙下的阴影里,一点儿都没有沾上。她望着眼前的那块白光,把脚又往后缩了缩,生怕自己碰脏了它。

“啪嗒!”

骤然间灯光大亮,慕莺时的眼睛被这突然亮起的光亮刺疼,可她没有捂眼睛的意识。她觉得这疼痛感很鲜明,很新鲜,让她很舒服。

李风辞从卧室里走出来,满是担心:“你在这儿做什么?”

这几天他一边忙着计划,一边顾着慕莺时,周旋辗转之间总是浅眠,或许是习惯使然,他总觉得身边该有她在,每回只有抱着她才能睡得好些。

“你受伤了?怎么回事?你等等,我去给你拿药来清……”

慕莺时眼神飘忽,开口是绵软的一声轻唤:“李风辞。”

这声音很是无力,像极了虚弱无助的小动物。李风辞没发现她的异常,只觉得她这么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叫他忍不住想抱抱她。

他叹口气,蹲下身来:“怎么了?”

“你上回说,让我和你回东北,是不是真的呀?”

慕莺时的目光慢慢聚焦,她抱着膝盖坐在那儿,眼睛里只有一个他。

夜晚寂静,虫鸣声清晰可闻,李风辞想,那她也该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顿了顿,郑重地问道:“你愿意吗?”

她几乎是毫不迟疑地问:“好啊。”

“但我不和你一起走。”在李风辞说话之前,慕莺时站起身来,她踉跄了两步,“你给我准备一张火车票吧,就坐火车。我知道你回去会坐飞机,可我没坐过火车,我想试试。”

“那我们可以一起……”

“我晓得他们的一些计划,可我知道得不多。等我整理一下,全都给你,好不好?”慕莺时打断他。

李风辞的心里又惊又喜又软,轻易就被她转移了话题:“不用,那些东西我都有。”

慕莺时若有所思:“也是……”

他是什么人?她能帮上他什么忙呢?

她喃喃完,又抬起头:“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自己走?”

李风辞微顿,还是点头。

“莺儿,你在想什么?”

李风辞能感觉到慕莺时对自己的感情,他也清楚她在这儿遭遇过的那些不幸,因此,他对带走她很有信心。他想,她总会答应他,不过是需要些时间来接受。

可她今天这副模样实在是不对。

李风辞不自觉地皱了眉头:“我知道我从前待你过分了些,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莺儿,你是不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能告诉我吗?”

听见这句话,慕莺时笑得眉眼盈盈。

“我信你,当然信你。”她踮起脚抱住他,抱得很紧,是极度依赖的样子,“你没有伤害我,你一直在帮我,从那边的安排到阿姐的后事,还有说带我走……”

她深吸一口气,语带笑意,李风辞却觉得肩膀上一片湿润。

“你说过的,我们重新开始。但若我同你一起,没个调剂的时间,我会觉得一切都还连在一起,算不得什么新的开始。”她条理分明,“我需要一个节点,告诉自己从前都过去了。再见到你,我们就当从前的事情都没发生过,这样好不好?”

她说得有理有据,李风辞却不知怎么心底有一处地方不安地动了动。

“真是这样?”

慕莺时不答,只隐忍着吸了吸鼻子。

他正要把她从怀里拉出来问她究竟怎么了,就听见她清晰地道:“真是这样,你别不信我……李风辞,你不知道吧?我爱上你了。”

李风辞僵了会儿,耳边的人又重复一遍。

她说:“李风辞,我爱上你了。”

这句告白来得突然,像是一剂麻药,麻痹了李风辞的怀疑和担心。

难以想象,从来深谋远虑、走条直线都要做规划的李风辞上将,竟也有被一位姑娘的一句话就糊弄过去的一天。后来再回忆起来,他也骂过自己糊涂,然而此时此刻,他只觉得欣喜。

他回抱住她,满脸都是笑。

“莺儿?”

“嗯。”

李风辞笑得胸腔都震了下,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些:“莺儿?”

“老叫什么呢,小孩子似的。”她跟着他笑,“我在呀。”

他将人从怀里拉出来,看见她暴露在灯光下羞红的脸和耳朵,心底一阵满足。

李风辞灿然,眼眸亮若星辰。

他低头吻上她的嘴唇,他们接过无数个吻,但这次最甜,最让他流连不想放开。

沉浸其中,李风辞情动时满足地闭了眼。他并不晓得,慕莺时在这时睁开了眼睛,那双眼里有情迷,有意动,更多的却是决绝和悲苦。

慕莺时忍着鼻酸抱住他。

她爱他,可她配不上他。

现下他对她有情不假,可那里边是真情居多还是同情居多,谁分得清呢?李风辞不懂她,他以为他给她一个未来,她就能够接受?给她一个承诺,她就能够放开自己去爱他。可事实上,她没那个信心接受,也没那个信心给予。

希望这种东西,她有过,可这三年里一点点被磨碎消失。她不是不想打开自己,但她失去了这个能力,她打不开了。

半年前的歌舞厅里,她从台上下来,其实第一眼就看见他了。当时她觉得能与他再遇是梦,现在看来,也确实是梦。

他来得不迟,是她的错,是她不敢想、不敢有奢望。

若早知他会来,她就该稍稍保护着自己,不该绝望堕落,她该等等他。

但她不是神仙呀,她不知道,也回不去。

好可惜,梦醒之后,他们的人生要分开走了。

尾章

最后一次了,能原谅我吗?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李风辞无数次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多做考虑,也让他无数次怀疑慕莺时是不是真的爱他?若她说的都是谎话,所谓的“爱他”是在骗他,那么,众人口中精明能干、心有城府的李风辞上将,被她一句话就忽悠过去,她该很得意吧?

现在想想,他当时送她去火车站就是个笑话。

火车站前,他对慕莺时嘱咐叮咛:“其实那些人并不能威胁到我什么,你的存在对我也并不算是拖累。虽说我觉得你的担心多余,但既然你坚持,也就算了。”

他派了几个小兵送她:“你自己路上小心些,我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就回来找你。东北那边都安排好了,下车就会有人接你,你记得和他们对个暗号。暗号是什么你可还记得?要不要我给你重复一遍?是……”

“好了。”她拉着他的手,“我这么大的人了,你有什么可不放心的?”说着,她还状似无意地瞥了边上的人一眼。

被瞥及的燕斜风清了清嗓子,退远两步,低头玩手,假装没听见。

李风辞不习惯这种氛围,一时也有些别扭:“说的也是。”

慕莺时旁若无人地踮脚吻在他侧脸上:“所以呀,你回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再说,你还派了人跟着我呢,别太担心。”

“好。”李风辞忍不住笑,“到了地方给我来个电话。”

慕莺时“嗯”了一声,转身走向进站口,在进去之前还回头朝他挥了挥手。

夏日炎热,她穿着一身无袖的水红色旗袍,微卷的长发半披在脑后,整个人精致明艳,仿佛阳光下开得最好的一朵花儿。她朝他摆手,眼珠一转,忽然挂起一个恶作剧一样的笑。

她毫不顾忌地大喊:“李风辞,我们这么有缘,一定会再见的!再见面,你千万要记得我啊。”她眼神干净,笑意明朗,眼眶却微微泛红,“你可不能把我忘了!”

她在认真地同他道别。

多年以后再回想这一幕,李风辞总觉得她的表情不对,若他当时能多留个心眼,一定能看出她的意思。

可沉浸于当下的李风辞却是半点儿异常都没感觉到,他满心都是期待,在等一个不久的未来,甚至于他开车回去的路上都还在勾着嘴角。

“上将,您不是吧?”燕斜风坐在副驾驶座上拧着眉头,“您难道是认真的?”

李风辞心情好,也没同他计较,反而还应了:“不然呢?”

燕斜风大惊:“上将?不、不是我说……那位小姐就算再好看、、温柔、能解人心意,她、她也是……”他一咬牙,“她也是风月场里出来的啊!”

“啧,就你有嘴,就你有脑子,就你知道?”李风辞腾出一只手,手肘狠狠地捅向他的肚子。

燕斜风疼得吱哇乱叫:“那您还……”

“难道我就是什么好人吗?”李风辞缓缓道,“她配我,正合适。”

可燕斜风天生只长了一根筋:“上将这么许慕小姐,您有没有想过别的?顾小姐呢?顾小姐可是大帅生前就……”

李风辞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哪个年代的?还活在古时候?现在讲究的是民主和自由,娃娃亲这种东西谁还当回事儿?”

讲完这句,李风辞心情好了些,他的嘴角又不自觉地弯了起来:“你不知道,莺儿和我说她爱上了我的时候,我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燕斜风被这句震得半晌才回过神,他结结巴巴道:“您、您这回还真是……”

“对,栽了。”李风辞爽朗道,“但既然是莺儿,我也就认了。”

燕斜风欲言又止,半晌,揉着肚子垂下了头。他的脑子里浮出一个人影,那姑娘生得秀气,性子却开朗。她总爱穿素色裙子,总爱抱着果脯跑来跑去,总是在李风辞避她不见的时候眨着眼睛问自己:“风辞哥哥又不在吗?”

他不明白,顾家小姐那么好,她单纯善良好看,家世好品行好,不论是从单个儿的优点还是从整体来论,她哪儿哪儿都比慕莺时强,甚至可以说是强上千万倍……可李风辞怎么就放着顾影疏不管,爱上了慕莺时呢?

瞟了李风辞一眼,燕斜风捂着肚子沉默起来,不再言语。

虽然不言语,但燕斜风心里总是有想法的。

他觉得上将可能是瞎了。

这个想法在几天后又升了一层。

燕斜风记得那天下了雨,很大的雨,乌云密布,弄得整座城都乌压压的。当时是傍晚,恰巧日夜交汇,天沉得几乎要塌下来。

那几个小兵打来电话,说半路上吃了慕小姐拿的水昏了过去,等到醒来,人早不见了,只一个小兵的手里多了一封信。

李风辞气得发抖。

她还真是好心,临走还记得留一封信给他,可惜那封信上没有一句他爱听的话。她的字不好看,笔迹也匆忙,还有几个错别字。她说自己是爱他的,可比起爱他,她更想要自由,想要四海为家。这么说来,她或许也没那么爱他。

李风辞知道她没读过书,能写出这么多字,他想,也真是难为她了。

这张车票就当我欠你的,最后一次了,原谅我吧,你也只能原谅我,毕竟我们不会再见。江湖路远,万望珍重。

慕莺时笔

他拿着信读了好多遍。

原来是这样,他怎么就没猜到呢?不肯和他走,非要坐火车,不顾人来人往喊出的道别话,原来是早做好了准备要离开这儿、离开他。

可她何必弄得这么麻烦?

李风辞气极反笑。

她若不想跟他可以直接提,这样翻来覆去,是觉得自己会强留她吗?

真是可笑极了。

他笑了一晚上,气了一晚上,心头的火怎么也消不下去。而在那之余,他不愿承认,自己也生出了些担心。她一个女孩子,什么也没有,就这么离开,能过得好吗?

李风辞点了一根烟。

他吸了一口,烟雾缭绕里,想起从前丢过的许多烟。那时他不信她,凡是她碰过的,他都不会再动。久而久之,她发现了,也就不再自讨没趣,再没给他卷过烟。

若当时没扔那些烟该多好。

李风辞的眼睛里满是血丝。

若当初,他没有那么对待她该多好?

他走到窗边,望向天际,入眼是雨幕如倾,他深深吸了口气。

“你想要什么,直说就是了。”他喃喃道,“何必这样躲我?”

与此同时,慕莺时趴在一处河流边的树下,暴雨打湿了她全身,她却半点也没意识到。她双眼无神,表情却显得有些狰狞。她喘得像一尾干涸的鱼,翻遍了外套的每一个口袋:“烟,我的烟……”

她的身上什么也没有。

事实上,慕莺时也尝试过戒烟,最后那次,她甚至把芙蓉膏扔进大海里,就为断去自己的念想。她其实也抱着侥幸,心说若能戒烟成功,她就真和他走,哪怕结局不完美,也能当作一个梦。

可惜她没有成功。

沾上芙蓉膏的人早就不是人了,是狗,是鬼,是牲畜,是没资格和李风辞站在一起的。

慕莺时大喘着,她抓心挠肝,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她挣扎着起身又倒下,手指抠在地上,指甲盖里全都是泥。她好不容易站起来,膝盖一软,再摔下去,就这么摔进了河里。

近日暴雨,河水湍急,水位涨得厉害。慕莺时刚落进去就呛了口水,那水灌进她的嘴里,灌进她的耳鼻,灌进她的肺。

她想喊想叫,想抓住些什么,却一个音也发不出。

怕到极致,她反而平静下来。

意识模糊之际,她看见了一些幻影。

她见到了阿姐,见到李风辞,从前小巷里熟悉的邻居们也再次出现,他们一一走过,所有人都很好,大家笑着说话,每个人都圆满。她漂在水里,无意识地弯了嘴角。这一瞬间被拉得很长,她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

其中一幕,是许多年前,阿姐带她祈愿,她们遇见了一位算命先生。

先生说,她们命途不好,生于水火,亦将死于水火。

慕莺时迷迷糊糊地想着,那位先生真神。她们自幼孤苦,相依在鱼龙混杂的地方长大,末了,阿姐死于火灾,而她葬身河道,还真是应了他那一句“生于水火、死于水火”。

竟是一字不错。

河里的泥沙有些温热,她被包裹住,茫然地察觉到了暖意。

她睁开眼睛,看见了李风辞。

这一次她没想逃,她走向他,轻轻地笑。

过去,她生在泥泞里,长在泥泞里,沾尘染灰,总是很脏。而后来她被迫做了那些事,说是被迫,那也是她做的,在那之后,她便更脏了。

可她总觉得,当她望向他,她是干净的。

身体不断地下沉,慕莺时的意识却渐渐上浮。她看见阳光明亮,看见水波清澈,看见天高云淡,看见不远处,男人冲她笑着,叫她过来。

她终于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