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从此朦胧美

01

入秋以后,莫里市季节性流感肆虐。

在市卫生防疫部门的号召下,莫里一中召开紧急会议,下达两项通知——校内禁带外来食品,班内杜绝小食品。

这天早上,刘仲在班上突击检查,尹朝朝的“辣条宝藏”首当其冲。

刘仲推门进来:“尹朝朝,别藏了,赶紧把那袋辣条交上来!”

尹朝朝抱着辣条四处逃窜,边跑边求饶:“老师,您行行好。我这辣条是上星期买的,但学校政策这周才出台,从法学上讲,法律不溯及过往啊。”

刘仲气势汹汹走过去,眉头皱成绵延的山脉:“尹朝朝,你可以啊,还懂法律知识呢?”

由于两人海拔有一定差距,尹朝朝从刘仲阴沉的面色中察觉到了一种危险信号。

她面对着他,如同面对一座随时会爆发的休眠火山。

三十六计,走为上,尹朝朝露出拘谨的笑容:“略懂而已啦。”说完转身想溜。

谁料刘仲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的衣领:“历史遗留问题也不行!”说着,铆足了劲将辣条抢过去。

尹朝朝一下子蔫了。

刘仲将尹朝朝“请”回她的座位,嗅了嗅座位四周的空气,嫌弃道:“尹朝朝你自己闻闻周围的辣味有多冲,那辣条是啥好东西吗?成天就看你小嘴叭叭叭吃个不停,班里一股子怪味,我早就该没收了。”

尹朝朝还想再争取一下,但刘仲没给她这个机会。

甩袖离班前,刘仲瞪尹朝朝一眼,扔下一句话:“你们谁要是敢在教室里吃小食品,就等着挨收拾吧。”

一句话,警告意味明显。

姜周易倒完垃圾回班上时,就见到这样疯癫的一幕——他那同桌小青梅仿佛脑袋搭错了弦,一副龇牙咧嘴的丑样子,双手围绕脑袋上下挥舞的同时,嘴里还神神道道地说些什么……

他一下子便联想到了电视剧《情深深雨蒙蒙》里可云发疯时的场景。

两者何其相似。

论疯魔程度,姜周易觉得尹朝朝更胜一筹。

他实在没眼看对方那傻样儿,听曲乾解释过来龙去脉后,又有些忍俊不禁。

不过是几包辣条被没收,却弄得像世界末日来临一样,尹朝朝这个人,戏精无疑了。

走到戏精少女面前,姜周易揶揄道:“尹朝朝,青天白日的,你抽什么风?”

“失心疯。”尹朝朝仰起小脸,直直地望着面前的少年,像唐僧一样念叨,“姜周易,刘仲把我的辣条宝藏没收了。里面有五六十包,我连一半都没吃到呢。你说刘仲收上去后会不会吃啊?吃了倒还好,如果不吃直接扔掉,我会很难过的,更有可能因为心疼那些钱,连饭都吃不下……”

她委屈得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姜周易一时心软:“给你一个重拾宝藏的机会,要不要?”

“要!”悲伤一秒钟下线,尹朝朝露出得逞的笑容,“就等你这句话呢。”

说完,她撒开脚丫子往班外跑,同时催促他:“姜周易,你快点下楼,一会儿上课了!”

姜周易立即笑骂:“尹朝朝,你是不是傻啊!”

可转念一想,傻的哪里是她?分明是他啊!

一连两次,被这姑娘的眼泪糊弄得团团转。

说是要“重拾宝藏”,但尹朝朝清楚,鉴于刘仲的零食禁令,重新买一大包辣条目标太大,所以转悠了一大圈后,只将两包辣条收入囊中。

巴掌大的规格,每包仅五毛钱,几口就能轻松解决掉。

姜周易对此表示惊讶:“就这么点儿吗?”毕竟,从刚刚尹朝朝狂奔的架势来看,他都以为对方此次要将小卖部打包搬走呢。

“特殊时期,不得贪多。”尹朝朝眼珠一转,主意说来就来,“既然要让我重拾宝藏,就得和上次等量,对吧?”

姜周易呵呵一声:“有话直说。”

尹朝朝笑嘻嘻地说:“上次你买给我的那一大包里有六十小包。你也看到啦,我这次只拿了两小包,所以,温馨提示,姜周易同学,你还欠我五十八包哦。”

姜周易:“……”好想一脚踢走你以及你的小聪明。

结账时,尹朝朝碰见班上的学委方懿。对方买了一大堆面包和牛奶,东西足足塞了两个袋子。她琢磨着,面包和牛奶保质期都很短,没必要屯粮,正想好奇地问一句:“方懿,你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身后,突然拥上来两个瘦高男生,一左一右,将方懿夹在中间,其中一个人说:“小方,你行不行啊,我们哥俩都饿死了。”

另一个人不由分说地夺走方懿手里的两个袋子。

两人扔下一句“谢了啊”,便大摇大摆走了。

尹朝朝被这一拨令人窒息的操作雷得不轻,茫然地看向方懿:“那两个男生是你朋友吗?看着面生啊。”

方懿苦笑着解释:“我室友,理科五班的,两人没带钱,我帮忙买点东西。”

听方懿这么一说,尹朝朝想起来了。

去年文理分科时,住校生的寝室也做了调整。

文科十六班共五个男生,除去姜周易外,剩余四人都住校。

莫里一中的寝室是三人间规格,曲乾和班上另两个男生住,方懿落单,不得已和外班男生混住。

既然是室友,相互之间,帮忙买个饭,带点零食倒也不足为奇。

可话说回来,尹朝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她形容不出那种感觉,日后回想起来,只觉得那两个男生给人的第一印象不像室友,倒像是土匪,专职搜刮民脂民膏的那种。

不过,这些是后话了。

尹朝朝回班上时,距离上课还剩五分钟。

这一周,她和姜周易的座位,从班级最右边的靠窗位置,移到了最左边,紧挨班级后门。

在莫里一中众多班主任当中,刘仲是出了名的“趴后门”监视全班爱好者,一天至少得驻足张望八百遍。

所以,尹朝朝吃辣条时特意选了个隐蔽的位置——班级西北角饮水机旁的窗边。

好处有以下三点:一、监控盲区;二、左边有窗,随时通风;三、右侧有水,吃辣了能及时灭掉嗓子眼的火。

尹朝朝刚刚敲响如意算盘,西北角座位的主人曲乾同学便伸出“咸猪手”:“旁(朋)友,分一杯羹否?”

“否。”尹朝朝警惕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刘仲‘抄家’时,数你笑我笑得最欢!”

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曲乾话锋一转,开始泼冷水:“朝朝,你历经艰难险阻求取辣条的经历固然可贵,但坐窗户边吃东西真不是明智之举,且不说容易灌一肚子风,当下流感凶猛,小心感冒。”

“呸呸呸!”尹朝朝凶巴巴地瞪大眼睛,不情不愿地分给曲乾一包辣条,“乌鸦嘴一个。”

一言不合就没好话。

02

曲乾的父母去海南出差,邮寄回来不少当地特产。

一大早,曲乾捧着一箱子东西,进了教室便吆喝:“同学们!下面我宣布,乾老板发福利时间到,我在班上走一圈,大伙别客气,想吃啥拿啥。”

十六班众人一直秉持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友爱理念,同学间分享美食的情景隔三岔五便上演一次,也正因如此大家谁都不扭捏,自然而然加入瓜分阵营。

以往这个时候,尹朝朝起哄起得最欢实,往往是曲乾话音刚落,她就象征性地叫嚣一句:“我也宣布,乾老板破产倒计时开始!”

然而今天,叫嚣者却安静得有些反常。

曲乾的视野中,尹朝朝面朝着墙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像摊静止的烂泥。

他好奇地走过去,听到连续的擤鼻涕声。

他隐约觉得不妙:“朝朝,你……”

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这时曲乾瞳孔中的尹朝朝转身,他才得以看清一张憔悴的脸,眼神茫然,鼻头红红的,仿佛掉了一层皮。于是他问:“感冒了?”

尹朝朝正擤着鼻涕,看清来人,两眼瞪得圆溜溜,咬牙切齿:“还不是怪你!乌鸦嘴!”

昨天放学时,尹朝朝就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头重脚轻的,还直打冷战。回家以后,连饭也吃不下。

睡觉前,尹瀚生喊她量体温,一测37.2℃。尹瀚生说:“体温正常,不算高烧。”

她便没当回事,喝了杯热水,就往被窝里钻,心想睡一觉便好。

哪承想一觉醒来,是没发高烧,但嗓子痛,咽口水都费劲,鼻涕还流个不停。

听完尹朝朝义愤填膺的控诉,曲乾歉疚道:“我也没想到自己乌鸦嘴的功力那么厉害呀,那你早上吃药了吗?”

尹朝朝摇头,拿起桌上空空的保温杯,有气无力地说:“行啦,感冒也怪不得你,你起开,我到饮水机前接个水。”

“我,我去!”曲乾抢过保温杯,“您歇着。”

尹朝朝一脸怀疑:“无事献殷勤,说,你打什么鬼主意呢?”

曲乾委屈:“尹朝朝,你是被骗大的吗?好歹我们当了一年同桌,你这反应太伤我心了。”

尹朝朝估摸着对方就算再怎么淘气,也不敢在她生病这个节骨眼上胡作非为,于是说:“好了好了,我错了,你去接水吧。”

曲乾乖巧点头,一转身,笑得狡黠。

在他校服口袋里放着两颗被锡箔纸包裹的糖球:一颗是金色锡箔包裹着的,里面是榴莲糖;另一颗是银色锡箔包裹着的,里面是椰子糖。

到饮水机前接完水后,他趁四周没人注意,偷偷将糖纸掉了包。

最后一片药滑进喉咙,尹朝朝感叹:“我人生中最艰难的吞药时刻终于暂告一段落了。”

曲乾瞄准时机,将包裹着榴莲糖的银色锡箔球扔在桌上:“药挺苦吧?喏,含颗椰子糖能好受些。”

尹朝朝将之拾起,狐疑道:“曲乾,你突然这么贤惠,我有点不适应。”

为了不使尹朝朝疑心,曲乾赶紧说:“过奖了,昨天的数学卷子借我模仿一下呗。”

尹朝朝没多想,回身将书包里的数学书递过去:“夹在里面呢,你自己翻。”说完,三两下剥开锡箔纸,毫不迟疑地将糖球扔进嘴里。

曲乾心底憋笑。

与此同时,他扮演起了智障的角色,装作认真地翻书却怎么也翻不出卷子,来来回回翻了两遍,终于将味觉丧失的吃了榴莲糖而不自知的尹朝朝激怒。

尹朝朝刚一开口:“曲乾,你笨……”

“天哪!尹朝朝你疯了吗?”曲乾忽然拔高嗓门,打断她的话。

“啥?”尹朝朝疑惑问道。

曲乾捏住鼻子,表情痛苦:“唔,尹朝朝,我没想到你居然是这种人!一大早就吃榴莲糖,你熏死我算了!”

“我呸!”

如同一个进击的豌豆射手,尹朝朝迅速吐出嘴里的糖球:“曲乾!你耍我!”撸起袖子,她气势汹汹地追过去喊打喊杀。

罪魁祸首曲乾仓皇出逃。

逃跑过程中,他一不小心撞到方懿的桌子,致使对方放在书桌里的笔袋掉了出来。

紧随其后的尹朝朝及时刹住脚,弯腰去捡。

笔袋落地的那一面,拉链只拉上一半,伴随尹朝朝一个拎起的动作,掉出一张方形字条来。

她不经意地一瞥,发现是张欠条。

内容简明扼要:今欠方懿五百元。

视线落到底下的落款处,看见两个人名:肖勇,汪成。

已经逃出班级的曲乾这时回头,见尹朝朝盯着一张字条看得入神,在好奇心驱使下折回去一探究竟。

目光投向字条,他忽然道:“这两人我知道,是方懿的室友。”

再仔细瞄一眼欠条上的金额,他纳闷道:“五百块?方懿什么情况?一次性借出去大半个月的生活费?”

方懿的家庭并不算富裕,他上头有两个哥哥,都老大不小了,还没娶到媳妇。他一个月固定八百块的生活费,一半用在吃饭上,另一半用来买文具和辅导书,是班上尽人皆知的事。

听曲乾这么一说,尹朝朝忽然想起上次在小卖部目睹方懿零食被抢的那一幕,她觉得这里面似乎有猫腻,于是问曲乾:“方懿的室友和他关系好吗?”

“应该不错吧。”曲乾阐述理由,“你要知道,这个时代,谈钱是很伤感情的。兴许是他室友有燃眉之急呗,你又不是不知道方懿,心肠好得很。”

尹朝朝觉得曲乾说得也有道理,但不知为何,心头像是有一团迷雾萦绕,搅得她心神不宁。

03

尹朝朝很快发现不对劲。

中午在食堂,她跟着姜周易去打饭。

尹瀚生有令,流感期间,不许她在校外就餐,只能吃食堂。

尹朝朝表面上做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内心却乐开花。毕竟,她刷的是尹瀚生的教职工卡,吃饭不用花自己的钱,这也就意味着,零花钱能全部攒下。

排队时,两人再次偶遇方懿。

对方在隔壁档口,刚打完一份饭,刷卡时显示余额不足,试图跟打饭阿姨商量:“阿姨,我明天把饭钱补上行吗?”

“学校不赊账啊,同学,要不你管旁人借一下卡?”新来的阿姨跟着犯难。

尹朝朝喊了一声方懿,径直走过去,将饭卡递给打饭阿姨:“您刷我的。”

救星登场,方懿大喜过望:“朝朝,谢谢你啊。”

“一个班的同学,不用这么客气的。”想起上午误打误撞发现的欠条,尹朝朝半开玩笑半试探,“方懿同学,你到底经历了什么?这才月中,你的饭卡余额就不足了?”

方懿无奈地笑:“也没什么原因,生活费借给了朋友一些,忘记充饭卡这事儿了。”

一日三餐都在食堂吃的朴实小孩会忘记充饭卡吗?

答案显而易见。

尹朝朝思量着,方懿或许在撒谎,但她也不能确定。于是,她循循善诱:“那向你借生活费的朋友什么时候能还啊?”

方懿笑了笑没说话。

姜周易却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眼底稍纵即逝的一抹难色。

早在上午,尹朝朝将方懿的笔袋物归原主以后,就将发现欠条的事告诉了姜周易。

她向他说出心中的疑虑:“我也知道室友之间相互借钱,解一下燃眉之急是很正常的事。但方懿那两位室友给我的感觉很怪异,还记得上回小卖部的偶遇吗?除非是铁哥们一般的交情,否则哪有人一上来就直接从别人手里抢袋子的,而且看方懿局促的神情,也不像是很熟络的样子。这回更奇怪,弄一张五百块的欠条,把方懿大半个月的生活费都借走了。”

她继而提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你说,会不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表面风平浪静的寝室生活,实际暗藏校园暴力,方懿被外班室友欺负了?”

姜周易当时只以为尹朝朝像往常一样开启了作家脑洞小剧场,他也没往深层次方面想,此刻见方懿脸色异样,立即反应过来,跟尹朝朝递了个眼神。

青梅竹马这么多年,只一个眼神,尹朝朝便知道,他跟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姜周易接着尹朝朝的话茬往下聊:“方懿,你最近在生活上遇到什么难处了吗?有什么事不方便跟班主任反映,也可以跟我这个班长聊聊。”

方懿憨憨摇头:“我挺好的。”

话虽如此,飘忽不定的眼神却暴露了他此刻的不安。

尹朝朝沉不住气,干脆交代:“方懿,对不起,早上我不小心将你的笔袋撞掉了,里面掉出一张字条,我阴错阳差看见了……或许,生活费在你室友那里吗?”

闷头扒完餐盘里的饭,方懿苦笑着“嗯”了一声,这一刻他脸上没有刻意维系的笑容,露出原本倦怠的神情:“自打换寝室后,新室友隔三岔五便找我借钱,起初还了几次,后来一直拖延着说什么手头紧,攒到下次一起还。到现在连说都不说了,直接从我钱包里拿钱,完事扔张欠条给我。”

方懿长舒一口气,板正的坐姿颓下来:“班长,你能不能帮我跟班主任说一声,说我想换个寝室。钱拿不回来就算了,至少住得自在一点。”

尹朝朝听得心底“咯噔”一下,很难想象,方懿这样好脾气的老实人,竟也有隐忍不下去的时候,足以想见对方的行径远比他描述的恶劣。

她下意识地去看姜周易的表情,只看见对方脸上波澜不惊。

姜周易轻轻地点头,云淡风轻地允诺:“方懿,你放心,这不是什么难事,我会替你办到的。”

尹朝朝静静地望着他。

越关切的事情,越要以平淡的口吻说出来。

姜家大佬果然独特。

吃完饭,三人出了食堂,姜周易对其余两人说:“你们先回去,我有点事要办。”

食堂左侧紧挨着理科教学楼,尹朝朝见姜周易目光往那边偏了一下,瞬间机灵道:“方懿,你先回班上做题吧,我吃太撑了,闲逛两圈。”

方懿点头说好,横穿操场,疾步向文科教学楼方向走去。

身后,尹朝朝拽着姜周易站在原地。

尹朝朝问:“姜周易,你要去哪儿?要找方懿室友讨钱吗?”

姜周易理所当然地点头,低头瞄了一眼被死死攥住的校服袖子:“你知道还拦我?”

尹朝朝猛摇头:“我不是,我没有,我自告奋勇,要和你一起去。”停顿一下,她神情坚定地说,“在那之前,我们有必要回去取一下工具箱。”

“取工具箱干什么?”

“当然是担心他们欺负你啊!”

面前是秋风瑟瑟的空旷操场,忽然蹿到他眼底的十七岁少女瞳仁中火光冲天:“我必须取俩扳手傍身,谁要是敢打你,我第一个冲上去,敲他的头。”

姜周易被逗笑:“尹朝朝你是不是傻,居然敢用扳手敲头,真当打地鼠游戏呢?”

尹朝朝“哎呀”一声,囧着一张脸:“我不是想保护你嘛,领悟精神好不好呀?”

姜周易拉着长音“嗯”了一声,少年脸上挂着无畏的笑,傲娇的语气中还掺着一点儿霸道:“尹朝朝,你省省吧,哪怕是天塌下来,也由我顶着。”

04

刘仲这个中午没回家吃饭,在办公室判语文小篇题。

小篇题是最近才出现的一项课间考核,共计五道选择题,两道成语题,两道病句题,压轴的是语句排序。题目源自他自己整理的题库,里面汇集历年高考真题和全国知名高校的模拟卷。

刘仲每天抽选一个课间将小篇题发下去,要求学生十分钟之内答完并上交,锻炼大家的答题速度。

他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虽说平日不止一次地对十六班众人撂狠话:“你们啊,一群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玩意儿,我对你们的成绩不抱希望了,剩下两年,好自为之吧。”但等气消了以后,又开始费心琢磨提高学生成绩的法子。

小篇题战略执行了半个月,大家或多或少都有进步,从前错四个的,现在错一个,更有一大部分人做到全对。除了……

卷子判了五十多张,刘仲碰上一张五道题全错的,扫了一眼姓名栏上姜周易遒劲恣意的笔迹,气得脑壳疼。

突然间,办公室的门被人撞开。

十六班的一名学生神色慌张地冲进来:“老师,不好了,班长和外班人打起来了!”

“什么?”刘仲一下子就急了,“姜周易这家伙,他人在哪儿呢?”

“理科五班门口!”

刘仲从椅子上弹起来,火气值飙升:“什么?理科五班?我倒要看看他打的是哪门子的仗,都给我打到理科教学楼了!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带路!”

理科五班外的走廊上,看热闹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刘仲气冲冲赶过去,厉吼一声:“看什么看,都给我回班上去!将全员遣散!”

他一脚踏进班里,只见地上趴着两人“哎哟哎哟”地直喊疼,其中一个还鼻血直流。

姜周易和尹朝朝就坐在教室大门正对着的窗户上,万分闲适地吹风。

两人似乎早就知道刘仲会来,表情一点也不诧异,相继从窗户上一跃而下。

教室内的桌椅板凳东倒西歪,书籍散得到处都是,随处可见打斗过的痕迹。

刘仲脸色铁青:“谁先动手的?”

地上趴着的两人相互搀着站起,其中一个恶人先告状:“刘老师,你们班姜周易先打的人!”

“呸呸呸,你要不要脸,明明就是你们先动手的!”尹朝朝气呼呼地说,“有本事咱们调监控去,说谎的是小狗!”

双方争执不休,刘仲气得头皮发麻,手指了一圈:“还嫌不够丢人是不是?你们四个,跟我去办公室!”

尹朝朝努了努嘴:“去就去!”

她蹿到姜周易身后去,笑嘻嘻地对少年说:“我们走!”

姜周易笑她:“狐假虎威。”

尹朝朝一本正经地点头:“你说得对。”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站在姜周易身后,她的底气就是很足。

“说说吧,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办公室里,刘仲直截了当地审问姜周易。

姜周易也言简意赅地答:“方懿的生活费被室友借走了,对方迟迟不还,方懿没钱吃饭了,我知道这事后,就想帮忙要回来。”他指着理科五班那两人,“欠钱的就是他们。”

说时迟那时快,姜周易刚讲完话,理科五班的班主任闻讯赶来。一进门,他先笑呵呵地跟刘仲问声好,随后脸色一变,对着方懿两个室友的屁股各踢一脚:“肖勇、汪成,你们俩长本事了啊,借钱不还,活该挨揍!”

尹朝朝抿嘴偷乐,心底叫好。

刘仲这时继续和姜周易的谈话,他合计着姜周易好歹是伸张正义去的,焦躁的神情有所缓解:“出发点是好的,帮同学要钱大可以好声好气地说,为什么要动手打人?”

姜周易没有立即回应,而是回想了一下和尹朝朝去五班时的场景。

平心而论,他一开始是奔着讲理去的。

因为心里一直记着和姜海的约定,在校期间不动手打人,与此同时,他也明白身为班长应该有大格局,甚至讲出了“谁家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等一系列委婉又语重心长的话,但对方就是一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怕”的嚣张嘴脸。

如果是这样也就算了,他只当对牛弹琴,不会有多气愤。关键是对方出言不逊往尹朝朝身上泼脏水,说什么她一个小女生成天围着他转,说好听了是青梅竹马关系好,说难听点叫女孩不知羞。

总之,话说得不多,但句句都很难听。

偏巧姜周易这个天蝎座少年最大特点就是护犊子,尽管平时嫌弃尹朝朝嫌弃得要死,但她是从小跟他一块长大的人啊,只有他能欺负,别人骂一句都不行。

所以,当对方拳头挥过来时,他索性不躲了,直接过肩摔伺候。

而此时此刻,姜周易在发觉方懿那俩室友即便疼得龇牙咧嘴仍不甘地冲他瞪眼后,冷冷地回复刘仲:“怪我一时冲动,现在后悔了……”后悔没多揍几下,揍到他们满地找牙!

刘仲说:“你说说你,这么一闹,把人家班上的椅子都砸烂好几把,你打算怎么办吧?”

姜周易坦然:“我自己闯的祸我自己承担责任,桌子椅子有损坏的,我照价赔偿。”

想到方懿的事还没个正式结尾,他对刘仲和理科五班的班主任说:“两位老师,今天这件事是我鲁莽了,你们怎么处罚都行。但肖勇和汪成管方懿借的那些钱,我是一定要讨回来的,并且一毛钱都不能少!”

五班班主任说:“你放心,明儿上课之前,我一定让他俩还回去。”

肖勇哀号:“明天?我上哪儿凑钱去啊?”算一算,方懿“借”他们的钱都有两三千块了。

五班班主任狠狠地掐了肖勇的胳膊一下:“我管你上哪儿凑去,你就算沿街乞讨,也得把钱给我凑齐还回来。不然的话,这学你别念了,趁早回家!”顿一下,抬手去扯另一个罪人的耳朵,“还有汪成,你也是。”

姜周易和尹朝朝相视一笑,真是大快人心啊。

这时,刘仲清了清嗓子:“姜周易,别以为替方懿抱不平我就能轻饶了你。既然你都说了什么处罚都行,去操场上,罚跑四圈。”

“不是,凭什么啊?”尹朝朝抱不平,“姜周易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罚跑啊!”

“就凭他行事莽撞,今天闹了这么一出,在学生之间造成了不良影响。替同学讨公道本没有错,关键他方式不对,要是以后谁都跟他一样一言不合就冲到班上打人,学校成啥了?”

尹朝朝不服气:“那要罚的话也不能只罚他一个人!”她指了指正幸灾乐祸的方懿室友,“他们也得一起!”

五班班主任来这一趟本来就很丢脸了,听尹朝朝这么一说,更磨不开面子:“肖勇、汪成,你们俩也罚跑四圈去!”

刘仲无言地瞪尹朝朝一眼,那意思是:你满意了?

尹朝朝笑嘻嘻地点头,满意,十分满意。

事后,刘仲找到方懿了解情况,得知姜周易所言句句属实,问方懿想怎么办,是找几方家长好好聊一聊,室友间化解矛盾在寝室继续住下去,还是调换寝室。

方懿选择了后者。

一直到方懿离开二十几分钟后,刘仲还没能从歉疚中缓过神来。

他自认工作以来一心扑在岗位上,凡事已经足够尽心尽力了,但在学生工作中,他仍不可避免地有疏忽大意的时刻。

为此,他深深地反省。

05

秋天的晌午早已没了盛夏的炎热,操场上偶尔起风,也是卷着凉意。

尹朝朝追随着姜周易从理科教学楼出来,裹了裹校服上衣,颇为义气地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就是四圈嘛,我陪你一起跑。”

“用不着。”姜周易低头看了一眼面前的人,衣着单薄,冷得牙齿打战,他一语拆穿她的逞强,“别说四圈,你一圈都跑不下来。”

“谁说的,万一我跑下来怎么办?”

“学校操场一圈是四百米,这四圈你要是跑下来,我就得恭喜你,完成两次体测八百米。以你这具亚健康身体来看,体测一次,四肢得缓三天才能不抽不酸。你自己算算,四圈跑下来你会怎么样?”

尹朝朝后知后觉道:“四舍五入一下,解锁一周的腰酸腿痛体验?”

“所以,你还跑吗?”

“不跑了。我给你喊加油。”

“我差你那一句加油吗?你赶紧回班上,当心感冒。”

“搞了半天,你是在担心我啊。”尹朝朝笑得狡黠,一张脸凑过去。

姜周易一只大手拍到尹朝朝脑门上,别扭道:“你少自作多情,我只是不想有一个感冒的同桌,到时候把流感病毒传到我身上!”他**几下她的头发,笑得邪性,“你要是真想有难同当,就马上回班上把我桌上那几张英语卷子写了。”

总算找到发光发热的地儿,尹朝朝爽快答应:“我这就回。”

等她回到教室后才发现,对方是故意骗她的。

桌上一共三张英语完形填空题,一张全选C,一张全选D,还有一张全选A,姜家大佬以极其不走心的方式将答案蒙完了。

尹朝朝看着窗外少年奔跑的身影,忽然有感而发,不声不响地打开笔袋。

她要为姜周易作一首诗,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意在赞颂少年勇于为同窗伸张正义的良好品德。

灵感如同滔滔江水源源不断地涌入脑海,她提笔就写:

姜家有子初长成。

周而复始护班宁。

易薄云天重情谊。

棒打恶犬留美名。

如你所见,还是首藏头诗。

完事,尹朝朝忍不住为文采斐然的自己点赞。

等姜周易罚跑回来时,她得意扬扬地将诗递过去:“写给你的,怎么样?”

姜周易粗略地浏览一遍,明知道对方在求表扬,他愣是不上道,故意气她:“不怎么样。”

“你仔细看,藏头诗哎!”

姜周易敷衍地“哦”了一声,表情冷淡得有些欠揍:“满分一百的话,勉强及格。”

尹朝朝呛了一口气:“说好的同桌情呢,就不能给未来的网文大神一点尊重吗?”

“网文大神?”姜周易毫不掩饰地质疑,“就你?”

“就是我!”尹朝朝挺起胸脯,“你别小瞧我,我可是有忠实粉丝在线催更呢。”虽然就十几个人。

姜周易一听,忽然来了兴致:“那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赌什么?”

“你现在有多少粉丝?”

“就,一百多一点喽。”

“赌你的粉丝数量下周一能不能破五百。”

“赌就赌谁怕谁,要是我达成了怎么办?”

最近一段时间,尹朝朝一直在攒钱买Kindle,姜周易忆起这事,索性用来做赌注:“要是你达成了,我送你一台Kindle!”

“你说话算话?”

“骗人变王八。”姜周易说,“但要是你输了,就得给我跑腿,两个月。”

尹朝朝心一横:“成交!”

答应得爽快,实际行动时,尹朝朝却犯了难。

原因很简单,她不红。

高二开学前的暑假,她首次尝试将小说投放到小花网上去。

小花网是近几年兴起的一个小清新文学网站,主打青春言情,里面大神云集,她初来乍到,没名气,进门即是“扑街”。

如今半年过去,很惭愧地说,粉丝数尚未达到两百。想在一周之内突破五百人大关,并且在不靠旁门左道的情况下,难度堪比登天。

当然,如果姜周易打定主意想输,那就另当别论了。

当天晚上,姜周易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五岁的尹朝朝蹲坐在路肩上,泪眼汪汪地盯着掉在地上的一块蛋糕,哭得撕心裂肺,惨绝人寰。

而他在梦中还是十七岁的样子。

梦境的设定是他将对方的蛋糕撞掉了,所以他走上前,好言好语地劝:“尹朝朝,我不是故意撞你的,蛋糕掉了没关系,我再带你去买就好了。”

谁料尹朝朝哭得更凶了,还一把推开他:“都怪你,坏哥哥,姜周易好久才送我一次东西的,全让你搞砸了。”

姜周易正想反驳:“他怎么就好久送一次了?”

结果张嘴但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

他试图回想一些自己给尹朝朝买东西的片段佐证,却陡然发现,什么都想不起来。

记忆中闪现的都是尹朝朝三天两头跑到他家维修铺子向他献宝的场景。

从小到大,无论什么好吃的或是好玩的,她在得到的那一刻,必然是马不停蹄地奔向他:“姜周易,这个东西可好了,我送你哦。”也不管人家要不要,乐得像个小傻子似的。

至于他,好像真没正儿八经地给尹朝朝送过什么东西啊。

得此结论的姜周易忽然有点不舒服,胸口像是掉进了一个吸水的海绵球,不断膨胀着,沉闷极了。

闷着闷着,人就醒了。

他决定做点什么弥补一下。

莫里一中,男生寝室里。

手机铃声大作。

“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

正在打扑克的一群人吓得浑身一颤,骂骂咧咧地朝对门水房喊:“曲乾,电话响了!”

穿着恐龙睡衣的曲乾趿拉着拖鞋杀回屋,看清来电显示上的人名,唇边的牙膏沫都来不及擦,忙摁下接听键:“姜老大,啥指示?”

“我和尹朝朝打赌的事你知道吗?”姜周易问。

曲乾说:“知道,知道,朝朝今儿还问我有没有什么法子助她涨粉呢。”

“那你想到法子没?”

“朋友圈动员人脉,贴吧论坛发帖,这都是法子,但一周时间太紧张,还不如花钱买水军来得快。”曲乾犹豫着说,“不过买水军是作弊行为,还是算了吧。”

曲乾一下子呆傻:“老大,你给我钱干什么,发错人了吧?”

“凑不够人就花钱买,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让她赢。”言简意赅的一句。

曲乾似乎窥探到一丝天机,贱笑道:“老大,您想送朝朝Kindle也不至于这么拐弯抹角吧。”

姜周易嗓子一哽,挂断电话。

请问,他的意图有这么明显吗?

叉腰笑了好一会儿后,曲乾牛气烘烘地对一屋子人说:“以后,谁再说我萌的CP不是神仙组合,我就跟谁急!”

周末,赌约期限的最后一个晚上。

尹朝朝满心忐忑地登上小花网,惊讶地发现粉丝数突破五百大关。

她忍不住在电话里跟姜周易炫耀:“你看到了吗?我的粉丝数已经突破五百了,我赢了耶。”

彼时,姜周易的电脑加载页面就停留在尹朝朝作者主页上。

曲乾办事向来靠谱,一周七天,每天稳定增加六七十个粉丝,关注、打赏、吹“彩虹屁”一条龙,并且每条长评都不重样且极度走心,让人看不出半点破绽。

这些事虽在姜周易授意之下,但他愣是装出一副不知道的样子,对电话那头的尹朝朝说:“这怎么可能,尹朝朝你如实招来,是不是作弊了?”

不仅装作不信,还狂飙演技,倒打一耙。

尹朝朝百口莫辩:“青天大老爷哟,你可是冤枉我了,我倒是想作弊哎,作弊不需要花钱吗?我要是有那钱的话,我早就买Kindle了呀。”

姜周易憋着笑说:“看你也不敢。”

尹朝朝正听着电话呢,继母陈秋燕敲门进来,将洗好的湛蓝色桌布叠放在她书桌上。

这桌布是开学时学校统一发放的,当时还掀起一拨涂鸦热潮。

尹朝朝那会儿沉迷于作家梦无法自拔,想签一行“尹朝朝会成为作家”几个大字。后来,考虑到自己的行为存在不要脸的成分,赶在落笔前,她又改变主意,只写首字母——“YZZHCWZJ”。

尹朝朝这会儿视线一晃,意外地发现姜周易那一块桌布上也留有字迹——“ZTMXCZ”。

同样是一串字母,神秘气息十足。

她的思绪一下子跳跃:“姜周易,可否告诉本‘好奇星驻地球大使’,你在桌布上写的那一串字母是什么意思?”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几秒钟,淡淡的声音传来:“没什么意思,我瞎写的。”

“我不信,一定有猫腻。”尹朝朝捏着下巴思考,试图破译,“猪它妈……啊呸,思路不对。”

“这TM……啊,姜周易,你骂人!”

“尹朝朝,你好像傻子。”不给尹朝朝刨根问底的机会,姜周易率先挂断电话。

与此同时,他的记忆弹闪了一下。

——ZTMXCZ。

如你所见,这是一句祝福的话,但他并不打算将之告诉尹朝朝。

十七岁的少年别扭地想,他不说才不是因为紧张又或者害羞呢,只是认为这与他傲娇毒舌的大佬形象有些不符而已!

06

周一返校。

尹朝朝惊喜地发现自己的书桌里,有个礼盒。

她打开一瞧,里面是一台黑色Kindle,兴奋得忍不住吼上两嗓子。

但碍于同桌姜家大佬正趴在桌上补觉,她最后也只是在心底勾拳两下,小声说:“谢谢。”

“嗯。”闭目养神的少年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仿佛这不过是一桩小事,却在尹朝朝看不见的角度,心满意足地扬了扬嘴角。

尹朝朝捧着Kindle左看看右瞧瞧,一时间不知怎么表达喜欢才好。

曲乾从她座位路过想借过去看一眼,被尹朝朝严厉拒绝:“这是我的,你想都别想。”

“不是吧,让小的我看一眼都不行?”曲乾撇了撇嘴。

“不行。”尹朝朝晃了晃脑袋,一脸倨傲,“八百多块钱呢,尔等草民休得无礼。”

曲乾意味深长地“啊”了一声:“才八百多块吗?我看不止吧。”姜家大佬动员大伙给你网文点关注那笔账还没算呢。

尹朝朝垂眸看了一眼盒子里的发票,白纸黑字写着呢,不会有错。

她摸不着头脑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几乎同时,另一道声音与之重叠。

姜周易那犀利的话锋直直地朝曲乾劈来:“少在这儿阴阳怪气的,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气氛有些微妙,曲乾贱兮兮地笑着退下。

尹朝朝偏头看向姜周易,表情费解:“什么情况?难不成你们有事瞒我?”

姜周易不擅长说谎,正愁没什么理由搪塞,好在班主任刘仲的身影从班级后门一闪而过,给了他错开话题的绝佳机会:“刘仲来了,东西快收好。”

及时中断尹朝朝的“柯南小剧场”。

刘仲这次来班上,是来送视力表的。

市里有一家眼科医院组织医疗队免费为莫里一中的学生们进行体检。

体检定在明天上午,刘仲嘱咐全班同学:“明早我清点人数,一个都不能少。体检时自觉维持秩序,给十六班长点脸。”

接着,他咳了两嗓子:“班长过来,把我手里的视力表贴到饮水机旁边的墙上去。”

最后一排,正翻看电路图解的姜周易合上书:“来了!”说完两手撑着桌子一跃而起,轻轻松松落到过道上。

目睹全程的尹朝朝托腮赞叹:“当真是身姿矫健啊。”

头顶处,透明的迷妹Level又升一级。

另一边,姜周易三下五除二地贴好视力表。

他看了眼时间,距离上课还剩几分钟,足够去一趟厕所。

他刚刚走出班级,听到背后有人叫自己,回头一看是方懿,于是问道:“有事?”

姜周易大方地笑了笑:“没多大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我是班长,保护大伙是应该的。”

方懿感激不已,脑子跟不上嘴:“班长,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学校里有那么多女同学青睐你,如果我是女生,我也喜欢……”

“什么?”姜周易僵硬地后退半步,脸上的表情凝固。

“那个,班长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方懿语无伦次地解释,“这是一种假设……”

姜周易当然清楚方懿是在组织语言赞扬他,但这个语境下,确实容易让人误会。

所以,他对方懿说:“送你一句劝,以后夸人别再用‘如果’造句了。”

回到座位后,姜周易碰了尹朝朝肩膀一下,没头没脑地说:“喂,你笑一下。”

“啊?”

“让你笑你就笑。”

“哦哦,好。”

尽管不清楚姜家大佬贴张视力表回来哪根筋不对了,尹朝朝依旧乖巧地照做,扬起一个甜甜的笑脸:“这样吗?”嘴角咧起一个更大的弧度,“还是这样?”

“行了。”姜周易收回成命,有些不自然地望向窗外。

头顶飘过一朵云,方懿那一番话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被身旁少女一个烂漫的傻笑覆盖。

午休期间。

曲乾不知从哪儿掏来个铁勺子,非要玩角色扮演,由他当眼科医生,指着视力表给大家测视力。

尹朝朝投以关爱智障的目光,动员全班女生:“大家伙儿行行好,配合一下曲乾这位资深的精神病患者的无理要求,他快出院了。”

曲乾这人也是天生的戏精,迅速投入角色:“一个接着一个上来,看不见的就说‘过’,视力低于4.8的,我建议回去以后让家长带着去验个光。”

十六班倒也真是个友爱的班集体,中午留在班内休息的二十几人,除了趴桌子上睡觉的姜家大佬外,其余人都非常配合曲乾演出。

尹朝朝是最后一名,压轴出场。

俩戏精狭路相逢,曲乾忽然严谨起来:“尹朝朝,你站到五米开外粉笔标注的线上,不许乱动。”

尹朝朝敷衍地比了“OK”的手势,夸下海口:“放马过来吧,六米开外都没问题!”

结果等她一站到五米的那条线上时,惊诧地发现自己眼前的视力表模糊一片,别说5.0那排,连4.8都看不清。曲乾一连问了四个“E”的方向,都在4.7至4.8区间,她竟然一个都没答对!

曲乾一下子看出端倪:“朝朝,你会不会变近视了啊?”

“会,会吗?”尹朝朝揉了揉眼睛,明显慌了。

第二天体检,尹朝朝果然得到医生的配镜建议。

她看着体检表视力那一栏,“左眼4.7、右眼4.8”的数字,一颗心被搅得七上八下。

晚上回家时,她犹豫了许久,终究决定跟尹瀚生摊牌:“爸,今天体检,查出我视力下降了,您老给我点钱呗,我……可能要……配副眼镜。”

“配眼镜?”尹瀚生严峻的面容写满了难以置信,“尹朝朝,你是怎么搞的?我说没说过,要你保护好眼睛,怎么就成近视了呢?咱们家祖祖辈辈,就没人戴过眼镜!”

尹瀚生似乎回忆起什么来,眸光不善地盯着尹朝朝:“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又背着我偷偷摸摸打手电筒写小说了?”

“我没有!”尹朝朝百口莫辩,夜里趴被窝打手电筒写小说的事她过去就干过一回,还好巧不巧被尹瀚生逮住了。她学习上一有波动,对方就拿这个说事,她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子了。

“那你给我解释解释,到底怎么回事?”

尹朝朝小声争辩道:“还不是因为座位问题,您女儿坐倒数第二排,平时上课看黑板都得刻意又刻意,也就是医生说的用眼过度喽。久而久之,晶状体调节能力减弱,视力就降下来了呗。”

说起座位这事,入学初都是随机排列的,当时尹朝朝坐在风水宝地第三排的位置,十六班学生平均海拔偏高,她身高一米七二,在班里算高个头。

尹瀚生这人非常注重外界对他的看法,得知尹朝朝坐在前排后,说什么都让刘仲给调到后面去,生怕旁人多心,说他女儿因为是教师的孩子而得到优待。

听尹朝朝这么一说,他多少也意识到在女儿的近视问题上,做父亲的也有责任。

于是,他神色缓和下来,从钱包中掏出几张红票票:“你已经是个大人了,这点小事,不用我陪着吧。给你钱,周末自己去看,就当锻炼。”

“您说的是。”尹朝朝毫不走心地回应。尹瀚生总是这样,从小到大,一直对她采取放养的模式,什么父亲抱着过马路,牵手逛公园,在她这里统统不存在。

接过尹瀚生的钱,尹朝朝闷闷不乐地回到房间。

她越想越觉得窝火,忍不住在电话里对拥有慈父的姜家竹马抱怨:“姜周易,我想不通啊。你说同样是父亲,怎么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就这么大呢?老尹同志要是有姜叔叔一半温和亲切,我宁愿不要这年级第一!”

电话那头的姜周易笑了一声:“那,给你倒数第一,也没关系?”

“没关系!全都零分,我也不在乎!”

姜周易都能脑补出尹朝朝说这话时腮帮鼓起气呼呼的样子,有些好笑地问:“那怎么办,去医院检查?”

一听“医院”两个字,尹朝朝顿时就蔫了。

她活了十七年,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中存在一个致命的缺陷——恐惧医院。尤其当身穿整洁白大褂的医生出现在她面前,她就忍不住哆嗦。

从回忆中抽神,尹朝朝哀求道:“姜周易,你哪天有空啊,能不能陪我去一趟医院?”

姜周易知道医院是这人的软肋,他翻了一下最近几天的维修日程安排,周六有空。正好几天前姜海的近视眼镜坏了只镜腿,一直没来得及修,他想借此机会,为老父亲配一副好的。

于是,他说:“周六上午八点,运动场对面的公交车站点见,不准迟到。”

“好!”尹朝朝笑逐颜开,又恢复马屁精模式,“姜周易,我就知道你最……”

“嘟——”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忙音。

姜家大佬第一千一百五十次挂断电话。

尹朝朝也不恼火,对着听筒自顾自重述了一遍:“姜周易,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总是将嫌弃和高傲挂在脸上的少年,总是毒舌抨击她的少年,其实是这世上最好的少年。

在她需要他的时候,没有一刻不陪在她身边。

08

周末清晨。

尹朝朝是被一阵浓郁的中药味呛醒的。

她睡眼惺忪地下了床,想也不想地直奔厨房。

灶台上,一盏砂锅盛满中药,内里暗黄色汤汁翻涌,热气盘旋上升,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继母陈秋燕正手持汤勺搅拌,侧颜苍白而憔悴,像极了拼命一搏的女巫。

尹朝朝不禁暗叹:陈女士又开始作妖了。

算一算,陈秋燕嫁进尹家已有四个年头了。自打入门那天起,她就一心想要为尹瀚生生个孩子,几年来求医问药的事没少做,奈何肚子里一直没个动静。

街坊四邻住着,人聚在一起就容易有闲言碎语,陈秋燕这人多少有些自命清高,平日从不跟大伙唠家常,却也害怕自己难生育这事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最近一段时间内,小区里新生儿扎堆出生了不少,陈秋燕自从前两天得知对门邻居家媳妇产下一对龙凤胎后,整个人深受刺激,隔三岔五就得“泡进药罐子”一遭。

此刻,尹朝朝捏着鼻子开口:“陈姨,大周末,您怎么不多睡会儿?”

言外之意,陈姨您饶了小的吧,您不睡我还想睡个懒觉嘞。

陈秋燕听到声音,转过头柔声细语道:“朝朝醒了啊,饭马上做好了。”见尹朝朝目不转睛地盯着砂锅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同事那儿弄来一偏方,我想再试一试。”

“偏方?”尹朝朝瞬间一张哈士奇惊恐脸,眼见陈秋燕一副走火入魔的样子,她语重心长道,“陈姨,偏方不能信!您身体状况本来就不好,万一吃坏了怎么办!”

病急乱投医这句话,尹朝朝算是信了。

陈秋燕苦笑:“没事,总归还年轻,有机会我还想尝试一下,要不然,老了总会遗憾。我总想着,给你爸生个一儿半女的,也算我俩感情的见证,咱家能更幸福些。”

尹朝朝对此不以为然:“陈姨您这话说的,我不就是您跟我爸感情的见证吗?单身狗一只,每天承受成吨狗粮。更何况,家庭幸不幸福跟孩子没多大关系,您看看我,就是很好的一个例证。我爸和我妈处得好时,我就是他俩的爱情结晶;婚一离,我就成爱情的结石,两边不讨好。”

顿了一下,她进而总结:“所以,我觉得生孩子的事情,顺其自然就好了。您心态放宽点,再等两年我念大学去了,家里就您跟老尹两人,二人世界过着,不挺好的嘛。”

尹朝朝句句发自肺腑,她太投入,以至于连尹瀚生什么时候站到她身后都没有察觉。

后脑勺忽然落下一记栗暴,尹朝朝吃痛,打着冷战回身,讨好地喊了一声:“爸。”

尹瀚生懒得搭理她:“少贫嘴,今儿不配眼镜吗?都几点了,还不走?”

尹朝朝心一跳,险些耽误正事。她一个猛子扎进卫生间洗漱,洗漱完换好衣服出来,又冲到冰箱前拿了瓶牛奶,最后回身从饭桌的餐盘中叼起一片面包。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尹瀚生只觉周围一阵风呼啸而过,不满地说:“尹朝朝,你就不能有点女生样儿吗?”

回应他的是“嘭”的一道关门声。

尹朝朝一溜烟跑到约定见面地点。

还没等她喘匀气,姜家大佬骑着自行车随后到达。

尹朝朝往路边上一坐,上气不接下气道:“不行,我得先歇息一下,不然载不动你。”

作为一名资深的狗腿子,尹朝朝从来没有享受过坐自行车后座的待遇,尽管头顶青梅二字,但她一直是蹬车的那个。

所以,当姜周易破天荒地说:“行了,快上来,今天我载你。”尹朝朝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笑出猪叫声。

姜周易被这魔音逗得心起涟漪,面上依旧是一副嫌弃得要死的模样:“我数三个数,你再笑,刚刚说的就作废。”

不等姜周易开始数数,尹朝朝立即噤声,像只顽皮的小猴子一样灵巧地蹿到自行车后座上。

论反应速度,她可不是一般的快。

片刻后,抵达眼科医院。

从散瞳验光到选镜片镜框,再到配镜,一系列流程进展得十分顺利。

不出两个钟头,尹朝朝收获了人生中第一副眼镜。

日系风的椭圆镜片,外框是玫瑰金细边,纯钛材质,轻巧又可爱。

就像小时候穿了一双新鞋子连走路都变得器宇轩昂起来,尹朝朝一戴上它,自恋感瞬间飙升至顶峰,对着镜子照了好久。

“纯钛的是最好的吧?那或许不会太勒耳根,我耳朵有点大哎。”

“隐形眼镜是什么样子的啊?”

叽里呱啦的议论声仿佛是盛夏时节的蝉鸣,扰得人根本无法安心。

相邻的一个展柜,正替父亲姜海挑选近视眼镜的姜周易速战速决,挑了其中最好的一款眼镜,报上度数,测量了轴距,请店员配置。

兜里的手机传出声响,微信群有消息传进来,是张图片,他看了两眼,神情有些困扰。

再一偏头,见尹朝朝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心中有了主意,对工作人员说:“麻烦您,她戴的那款,给我也来一副。”

头顶飘起一万个为什么,尹朝朝问:“姜周易,你又不近视,买眼镜干什么?”

这时,工作人员颇具推销精神道:“这一款眼镜既文艺又小清新,买来当装饰镜也是很好的选择。”

尹朝朝好奇地看着姜周易:“您这张脸哪里需要什么装饰啊?遮遮掩掩,容易降低颜值。”

尹朝朝说这话,也不完全是恭维。

姜周易生得眉目清秀,五官端正,不久前剃板寸的头发重新长出来,刘海齐齐地往后一梳,展露出饱满的额头,衬得整个人干练明朗。

天生完美的一张脸,点缀什么都是画蛇添足。

姜周易听惯了这人拍马屁,淡定自若地和工作人员说:“听我的,您不用理会她。”

工作人员笑着点头,转身去库房拿货。

尹朝朝不安分地说:“姜周易,你到底什么情况啊?”内心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一下子冲破迷惘,她坏笑着揣测,“我知道了,你肯定是要送人对不对?”

姜周易回以一个冷漠的眼神:“我自己戴,遮掩锋芒不行吗?”

他翻出手机,点开那个名为“赫尔苏街霹雳无敌F4”的群聊界面。

说起这中二病的群聊名称来源,便不得不提尹朝朝那被偶像剧支配的小学时代,那时微信初初问世,大陆版《流星花园》席卷各大卫视,占据暑假黄金档。

在时尚教主林云卷的号召下,大家迅速注册微信,尹朝朝只花了一秒钟定下群聊名字。

再后来,出于某种青春期的仪式感,名称一直没变。

此刻,尹朝朝在姜周易的示意下,滑动群聊界面。

最新一条消息是林云卷发的一张海报。

海报上,正是开学之初染彩虹头的姜周易。

巨大的一幅海报,被高调地张贴在小发廊门外的一扇落地窗上,铺满三分之二窗格,光彩夺目。

这让身为摄影师的尹朝朝瞬间乐开怀,火急火燎地拽着姜周易去围观。

抵达现场时,尹朝朝的心潮更是止不住地澎湃:“哇!这海报上是哪里来的盛世美颜啊,这鼻子,这眼睛,这俊朗不凡的五官,可真是好看!”

四个人在明媚的晌午时分碰面,自然而然地商量着去哪儿一块吃顿午饭。

前不久赫尔苏街上新开了一家火锅店,近来在街坊四邻中好评不断,而火锅又正好是姜家大佬所爱。

尹朝朝和林云卷相互交换眼神,一唱一和地投大佬所好。

尹朝朝:“哎呀,今天太冷了,我请大伙儿吃顿火锅怎么样?”

林云卷:“好哎,好哎,我都好久没吃了,中午吃这个,下午的游乐场我安排!”

何文昱使眼色:“晚上的夜宵,交给我。”

姜周易:“你们都安排上了,那我干什么?”

尹朝朝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笑容像蜜桃味汽水一样甜:“您什么都不用做,给自己放半天假,暂且不去修铺子里堆的东西,跟我们待一块就行。”

姜周易干笑一声。

原来,这三个人唱了一出戏,染发事件续集——张贴海报后的赔罪宴。

秋风在巷子中穿梭,发出飕飕声。

两个叽叽喳喳的女生挽着胳膊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俩沉默寡言的少年。

一行四人行走在人群中,脸上洋溢着朝气蓬勃的神采,身穿最普通的水蓝色校服,胸前校徽金光闪闪,悄无声息地将青春岁月镌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