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望无际的海面很平静,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波涛,岸边竖着几块巨大的礁石,轻涛拍打着沙滩,潮汐涌来又退去。
“我两年前开始修习望舒剑法,”她亦转头望着海面,徐徐道:“那时我并不知道望舒剑法必须和羲和剑法合修,等到内息出了问题之后,才找到问题所在。”
她从怀中摸出一卷书册递给他,薛铮接过来一看,是以炭笔在羊皮纸上书写的《望舒剑谱》。
“你看看这剑谱就知道了,我没有骗你,”她继续道,“羲和剑谱和望舒剑谱,本是碧云洲丹青阁前身洗墨阁中一对夫妻所有,他们根据阁中收藏的上古典籍创立了这两套剑法,一刚一柔,一阳一阴,两套剑法相辅相成,方能刚柔并济,破除壁垒……后来羲和剑谱被带到了崇清洲,丹青阁多方探寻,才知道剑谱在你们明月宗。”
“我事先求见过明月宗掌门,但他不在,我又去求见了藏经阁主事,只求拓印一份剑谱,但他拒绝了,我迫不得已之下,这才做好了准备,去藏经阁把这本剑谱偷了出来,然后……遇到了你。”
想起当夜所发生的事,薛铮心头一阵唏嘘,不由轻叹一声。
他看着面前熊熊燃烧的火焰,只觉前尘如梦。不过几天之前发生的事,竟像已经过了很久,似乎只有此刻空寂的孤岛,漫天的星光和澎湃的海潮,以及坐在火堆边的人,才是真实的。
只是这种真实,带着一种荒谬和错乱。
“我也不喜欢这种修习方式……”年行舟略有些迟疑,犹豫了一下才开口,“但目前没有别的办法,而我一定要练成望舒剑法——一定要。”
薛铮抬头看她,张了张口,但最终没出声。
“你放心,这种事不会太多,”她自顾自地说,“我从头到尾看过两本剑谱,按照我的修习进度来看,如果我们进展快的话,可能在一起只需要两到三年,剑法便能大成。”
薛铮目光闪动,半晌方问:“那么剑法大成之后,你就可以放我离开了么?”
“当然,”她郑重点头,“到时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再无瓜葛。”
薛铮沉默地看着火堆,偶尔拿树枝拨弄拨弄,或者往火里添几根干柴。火光映在他脸上,他表情阴郁复杂,长睫低垂着,投下一片阴影。
她看着他拨弄火堆。
拿着树枝的右手指节修长,手掌宽厚,无论握剑、拿东西,都很有力,很稳。
她的目光移到他脸上。
他双唇紧抿着,唇线分明,原本浅淡的唇色因着火光增添了一抹温暖的橙红,无论样貌身段、体魄资质,在她见过的人中,的确是出类拔萃的。
他应该就是最好的人选了,只不知他是什么想法,其实……他现在若想回头是来得及的,以他在剑法上的造诣和悟性,他应该也明白。
“那就一言为定,”薛铮并未抬头,只瞧着手中的树枝,“我很感激你救了我,但剑法大成之后,我会离开。”
年行舟松了一口气,唇边隐隐露出一丝笑意。
他抬起头,不经意转过脸,正撞上她的目光。
凉风习习,树影婆娑,姑娘双眼明亮,并没有躲闪,“薛铮?”
“嗯,”他应道,“什么事?”
“等明月宗的人来了,咱们把船夺了,你想去哪里?”她问,“想不想去碧云洲看看?”
他脸上的表情现出一丝压抑和无可奈何,沉默一会儿才道:“随便。”
她看着他,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你还是想回风回岛?”
“我想去哪里不重要,我答应过你,都听你的。”他的回答有明显的不甘。
年行舟站了起来。
她忍了忍,但是没忍住冲口而出的话。
“你总想着回去做什么?找凶手吗?事情不是很明显吗?”
“你什么意思?”薛铮见她眼里有怒意,吃了一惊,也慢慢站起来。
“薛铮,你别说你自己心里没数,你只是不想承认吧,这世上会潮生剑法的,除了你可能还有另一个人——你师父。”
薛铮的眼神变了,眼里是冰冷的厉色,像剑一样刺到她脸上,“年行舟,我再问一遍,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明白,”她也冷着脸回视他,“你师父用你的潮生剑法杀了自己,嫁祸给你,你别说你没这么想过。”
“你胡说!”薛铮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上,朝她怒吼:“师父怎么会这么做?他干嘛要嫁祸给我?”
“我怎么知道?这要问你自己了。”她的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两人怒目而视,他激忿填膺,狠狠瞪着她,眸中燃烧着愤怒的烈火。
“我不允许你这么说我师父。”他胸口剧烈起伏着,怒意染红了他的脸庞和眼睛,像一只濒临发狂的野兽,下一刻就要扑过去用利爪撕扯它的猎物。
“被我说中了你才这么生气吧,”她冷笑一声,无所畏惧地火上浇油,“你冲我吼有什么用?”
“年行舟!”他吼道:“收回你方才的话,否则——”
“否则怎样?”她下巴一抬,“你要打架吗?”
“打就打。”他弯腰拿起地上的铁剑,手放在剑柄上,“拔你的剑。”
年行舟二话不说,扭头回了树下,把自己的软剑拿起。
薛铮沉着脸,走到海边。
岸边细浪翻滚着拍上沙滩,海面微波**漾,星光缀满天际,广阔苍穹直垂到遥远的海天交接处。
“我让你两招。”他右手虎口贴在剑柄上,四指并拢微微一旋,拔出长剑。
她注视着他拔剑的动作,“不需要。”
薛铮知道她不好对付,也未坚持,横剑当胸,直接一招乘风破浪推过来,剑气卷起风声呼啸奔涌,银光乍起间,她的身影矫若飞龙,凌空避过这波剑势,直接欺到他身畔,轻灵诡异的一招顺势而来,扫过他的肩窝,险些把他左耳削下来。
他不慌不忙,旋身轻闪,长剑一挑**开她剑势,继而剑身一翻,反手刺向她腰间。
短兵相接后,两人陷入胶着,薛铮剑招大开大合,一时如狂风骤雨密不透风,一时又如惊涛拍岸白浪翻涌,他内力精深,招式似海潮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绵不绝,变幻万端。
年行舟身影飘飞,游走于汹涌剑气的空隙之中,看似险象环生实则游刃有余,剑锋变幻不定,一剑刺来便如惊鸿闪电,角度刁钻辛辣,精妙无穷。
两人酣畅淋漓地斗了不下千百来招,薛铮心中怒气渐渐消退,夜光之下只见她面色凝重,长眉紧蹙,气喘吁吁,汗湿的发都粘在了颈间,心下不由一软。
他胸中犹豫,身形便是一顿,她瞅准空档一剑而来,瞥见他突然收势,只得将手腕一旋,尽力把剑锋**开。
她这一剑却是用的全力,强自**开剑锋,身体便也跟着旋了半圈,剑气激**未平,她踉跄两步,险些跌倒。
“你干什么!”她睁大双眼,气不打一处来,软剑顺着余势一扫,薛铮本已闪身过来扶她,情急之下偏头一避,擒住她手腕往边上一带,她本就没站稳,带着他一起跌倒,两人在沙滩上滚了两圈,差点翻到涌上来的海浪里。
两人一时都没有力气动弹,他的手臂垫在她腰下,微微喘息着。
她咬着下唇,瞪着他不说话,眼里映着漫天的星辰,闪烁的辉芒晃得他有点眼花。
一个浪头拍过来,两人衣衫全数湿透。
不知是海水,还是汗水,一滴滴水珠从他下颌滴下,顺着微敞的领口滑入颈间,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体上,勾勒出漂亮阳刚的肌理线条,随着他的呼吸起伏收放。
她突然转开脸,低声问道:“你好受些了吗?”
此言一出,薛铮神色一变,放开她一言不发地走到一边的礁石旁,坐了下来。
年行舟拾起地上的软剑,悄无声息来到礁石边,蹲在沙地上。
他仰头看着浩瀚星空,长叹一声。
“你说的对,”他道,“我的确这么想过,只是,这样的念头只要闪过,我都觉得是对师父的亵渎——”
她静静地听他说,拿剑在沙地上胡乱划着。
“五岁之前,我没有任何记忆,”他看了礁石下的她一眼,语声中是浓浓的伤感,“我只知道,是师父把我带回了明月宗,他表面冷漠,但实际上对我很好,鼓励我按照自己的想法修炼,从不会指手画脚,我在剑术上的天分,是被他激发出来的……若是没有他的点拨和引导,我不可能悟出潮生剑法。”
他低下头,神情落寞,“我想不出来,师父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如果要害我,为什么还要养育我长大……”
海浪拍岸,潮声将他渐渐低下去的语声吞没,他再度仰头看向天际,沉默下来。
湿润的海风一阵一阵吹来,越过远处林间,成片的枝叶喧闹着,篝火渐燃渐息。
两个浑身湿透的人一个坐在礁石上,一个蹲在石头边的沙地上,但都没起身离开。
半晌,薛铮转头看礁石下的姑娘,发现她在沙地上横七竖八地画了一些杂乱的数字。
“你画的什么?”他问。
“这岛上没有清水,”她抬头看他,“我算算剩下的清水还能坚持多久。”
他避开她的目光,“抱歉,刚才我不该吼你,冲你发火。”
“没关系,”她把头转回沙地上,“被我戳到痛处了,我理解。”
他默然无语,她起身把地上的数字划乱,“过去把衣服烤一烤吧,竹筏回去是逆流,太吃力,等明月宗的人来了,我们有了船,就回风回岛。”
薛铮愕然,“你……”
她拍拍身上的沙土,干脆地说,“搞清楚你师父为什么这么做,还有……我在风回岛还有些东西,顺便拿回来。”
他正要说话,忽然神色一凛,“有动静。”
年行舟跃上礁石,瞧见遥远的海面上现出一点朦胧的帆影,点头笑道:“终于来了。”
她将那只竹筏推到海里,长绳松松系着,让它随波轻**,折回身到树下收拾了东西,往火堆里添了一大堆柴,重新引燃篝火,与薛铮共同隐在不远处的树丛里。
两刻多种后,海船靠岸,两名明月宗弟子下了船,走了几步瞧见树下燃烧的火堆,便朝船上守望的人打了个手势,大批弟子迅速从甲板上跃下,持剑包抄过来。
薛铮到底不愿与这些同门挥戈相向,手握剑柄迟迟不动,年行舟叹了一声,悄声道:“我来吸引他们的注意,你绕到船那边。”
见他神色犹豫,她又道:“放心,我不会下杀手。”
“不是,你……”他还待再说,年行舟已抽出软剑将身纵开,挽了一个剑花,身畔落叶被剑气**起,化为利器,朝火堆边聚集的明月宗弟子激射而去。
那几十名弟子本已分作三路,正准备分别往林间搜寻二人踪迹,忽听得火堆边喧哗声起,忙回身包围过来,年行舟清叱一声,飞身而去,剑光转了一圈,随势便撂倒了几人。
她身影飘逸轻盈,犹如玄鸟展翅,手中软剑翻飞不绝,刹那之间清光四射,寒芒漫天,众弟子一时近不得她的身。
薛铮趁机绕到海边,悄悄入了水,从船舷处爬上甲板,将掌舵的两名弟子制服后抛入水中,收起锚,看了看风势,鼓起几面风帆,大船随即**开。
他奔到船舷边,大声呼道:“年行舟——”
年行舟此际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她剑法虽精妙,但明月宗弟子也非平庸之辈,里头还有战力强大的二十多名战堂弟子,她又顾忌着不能痛下杀手,时间一长便感吃力。
此时部分明月宗弟子发现大船**开,正打算掉头追去,年行舟呼出一口气,咬牙引动丹田之下的望舒功法。
一时间,清月皎皎,漫天流星坠下,化为朵朵盛开的清丽莲花,又渐次幻化成身姿妙曼的月中仙子,手持短剑在半空中飘飞舞动,明月宗弟子心醉神迷之际,道道泛着银光的利剑已如急雨疾坠而下,众人措手不及,一片慌乱。
年行舟运剑如风,趁机冲开一个缺口,往海边飞身赶来。
她将望舒功法一收,扑入海中,游过去紧紧抓住薛铮抛下来的麻绳,他在船上用劲收回绳子,将她拉上甲板。
她急喘着回身望去,个别战堂弟子已下了水往这边游来,但此时风力颇强,薛铮又将船帆鼓到了最大,船离岸已有一段距离,人力毕竟坚持不了多久,一刻多钟后,大船便将追踪的明月宗弟子尽数甩开。
薛铮这才重新调整风帆。他在战堂之时曾驾驶着这种海船在白慕山附近巡游过,因此对船的构造很熟悉,船上的风帆大大小小不下十面,角度方位各不相同,无论顺风还是逆风都可借助风帆的直面或是弧面产生回旋气流,推动海船前行。
他升起几面风帆,又降下一些,确认航行方向无误后,才提了一盏风灯过来,查看年行舟的情况。
她湿淋淋地坐在甲板上,正在闭目调息,左臂上受了点轻伤,已经自己撕了衣带绑住。
“伤不碍事吧?”他问。
她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小伤,不碍事。”
薛铮见她脸庞和唇色艳红得有些不正常,犹豫片刻,抬起她的下颌,她睁眼望来,瞳孔下有一抹青色,颜色虽淡,但正在渐渐扩散。
“你等我一会儿,”他把灯罩内的烛火吹熄,放在地板上,“我去洗一洗。”
“不……不用,”她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道:“这回我自己可以压下去的。”
头一次的双修,虽然勉强成功,但过程的混乱和尴尬令她心有余悸,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和他双修,他不喜欢,她也不喜欢。
薛铮冷眼审视她片刻,没说什么,直接起身走了。
底层的船舱中蓄有数桶清水,旁边的抽格内还备有干净的衣物,以供远航时船上弟子替换,他冲洗了身体,取了长裤穿上,想了想又挑了几件崭新的衣物,出了船舱。
她睁开眼瞧着他。
星光之下少年身躯半裸,很爽快地**着结实精壮的上身,还泛着水光的身体完美傲人,极为赏心悦目。
年行舟有点不自在地撇开了眼。
他躬身在一处干燥的甲板上铺上衣物,直起身子朝她望过来。
“舱里的床铺是他们睡过的,要不就在这里吧?”
她有点恼怒地说:“我说过这回不用。”
他走过来,长臂一伸,直接弯腰来抱她。
“你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吗?”她捏紧拳头,直接朝他面庞上一挥。
薛铮未料到她有此举动,惊愕之下将头一偏,她一拳打在他下颌上,力道十足,他结结实实挨了个正着,铁青着脸转过头来。
“年行舟——”他咬牙道:“你这么喜欢打人吗?受伤了都不消停!”
“我说了不用的。”她重复道,再是一拳打来,这回薛铮已有了准备,直接闪身一避,五指快如闪电擒住她的手腕。
她体内内息乱窜,一时挣脱不开,便伸脚往他腿上踢去。
少年心中血性被激起,阴沉着脸放了她的手腕去捞她的脚,不由分说将她横空抱起,不过走了两步,胸腹之间已经挨了她不下七八拳。
他直接将她抵在旁边的一个木箱上,双手将她手腕钳制在身体两边,贴着她的耳根道:“两个时辰之后船就会到达风回岛,你确定在那之前你可以调整好内息?”
年行舟不说话了,喘着气与他对视。
两人鼻息交错,他颊畔的湿发垂入她颈间,冰凉湿漉地撩着肌肤,既痒又麻。
“听着,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他冷声道:“可如今你我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既说好要共修剑法,那便不要耽误,能以最快的速度练成剑法,对你对我都好。”
片刻后年行舟僵直的身体放松下来,无可奈何地道:“那你放开我,我先把伤口重新包扎一下,你这么抓着我,有点疼。”
“……抱歉,”他赶紧松开她,朝甲板一头偏了偏头,“那边有药箱,我来替你包扎。”
她瞪了他一眼,“不用你,我自己来。”
“不用就不用。”他下颌紧绷,掉头往铺好衣物的地方走去。
夜已经很深,幽暗广袤的海面渐渐起了波澜,风向有了变化。
星隐云涌,潮湿的海风带着凉意扑上甲板,风帆鼓出最大的弧度,海船在波涛中破浪前行,船身微微跌宕着,航线早已偏离。
但并没有人去调整风帆。
两人躲避着对方的目光,尽力减少碰触,只是,目光不经意撞上的时候,她还是清楚看见夜光之下,少年不复清冷的眉目以及他颊上和耳下漫开的羞涩红晕。
天地广阔,大海无垠,黑暗之中云涌风疾,沉沉遥夜即将走到尽头。
至刚至烈和极阴极柔的气流不断循环着,她体内的望舒功法竟不知不觉破开藩篱,隐隐将要突破第四重。
她停止了功法运转,薛铮马上感觉到了,进退两难之时,她低声道:“你的羲和功法尚浅,这时如果继续,会被我的望舒功法吞噬……”
他沉默着离开,两个人仍是没有看对方,微微发烧的脸颊被海风一吹,即刻恢复如常。
天光大亮时,风帆被重新调好,船身在无垠的海面上慢慢转了个方位。
金色阳光洒在船头,薛铮微眯着眼,迎着阳光望向海平面。
如果航线未偏,原本这时应该可以到达风回岛附近的,如今看情形,估计要再绕两个时辰。
他晦涩的目光转到下方甲板上,年行舟裹着几层衣袍,正在阳光下沉睡。
片刻后,他将眼光转向茫茫海天尽头,还看不到影子的白慕山脉方向。